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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警车的车窗,我抬头看着烟雨濛濛的曼哈顿天空。车子穿过莱辛顿大道,朝着公平人寿保险公司的大楼驶去,这栋经历过许多非议的大楼,在周围的建筑上留下巨大的阴影。
车窗玻璃外侧上的水滴因为车子的振动而顺势往下流,内侧则是一片雾气,就算擦拭了玻璃的表面,也很难看清楚外面的景象。但就算不愿意看到,有个东西也会完全占据人们的视线,那是一片有如世界尽头般的石壁,石壁上方消失在濛濛细雨所形成的烟雾中,完全看不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可是应该有什么雕刻之类的东西,围绕在最上方的四周。
为什么要在堆积了那么高的石头的顶端上,雕刻恶魔或动物的雕像呢?难道是为了向有屋檐的时代道别而做的吗?可是,做在那么高的地方,应该不是想给人类看。而且,在地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谁也不会去注意到那种东西。莫非那只是建筑家为了祷告而做的?抑或是做给乌鸦看的?
岛上有如石笋般的摩天大楼一年一年增加,并且像男中学生一样地彼此在竞高。因为这里是岛屿,基本上没有广大的土地,所以只好往上发展。
大家很轻易就接受了这样的理由,对这样的发展几乎不抱任何疑问,每年还为了又有破纪录的高楼落成而鼓掌叫好。
当年伍尔沃思大厦落成时所造成的轰动,还被特别纪录了下来。那时手持“世界第一”标语牌的岛上闲人们聚集在大厦的四周,纽约地区众多的乐队也来这里集合,大家都在等待威尔逊总统从白宫按下点亮整栋大楼灯光的钮。灯一亮,各乐队便开始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演奏,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演奏了什么样的乐曲。
如今,这座岛已经被许多像伍尔沃思大厦的建筑物掩没了,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希望这座岛变成一只大刺猬。可是,这么密集的摩天大楼,已经遮蔽了这座岛的阳光,冬天的时候,马路上甚至比西伯利亚还要冷。无家可归、在路上流连的流浪汉们,马上就会被冻成冰棒,死在路上。
盖满整个建筑基地的公平人寿保险公司,和大厦所形成的庞大阴影,连纽约市政当局也感到惊慌,所以现在建筑家与政治家们,正在检讨限制大楼高度的问题。然而,摩天大楼的竞争是谁也无法停止的事吧?因为这是这块土地的宿命。
人们看不到巨大的石塔上有什么东西。这种情形如果无止尽地增加,那么离人类的头顶愈来愈远的高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愈发没有人能了解。天空的尽头太遥远了,就像地图上没有标示的印地安聚落,或没有船经过的小岛一样。不管是邻人还是警察的视线都到达不了的无法地带一天一天地往空中发展,结果阴暗的地方与日俱增,阴影终于将完全覆盖小岛,这个市街的治安也会和阳光一起死亡。
这里似乎是陆地上最进步的地方,但同时也是世界上最黑暗、最不幸的地方吧!没有人知道这艘石头方舟会驶往何处。是驶向天堂?还是航向地狱?人们只知道没有人能因此停下脚步。
我和我的伙伴约翰·李韦恩,开着老旧的福特厢型汽车,摇摇晃晃地前往自杀的舞娘的住处。那里是新建完成的摩天楼,中央公园高塔的三十五楼,我私下希望那里不是遥远的无法地带。
中央公园高塔不在中央公园西侧,而在隔了一个市街的哥伦布大道上。当看得见入口的时候,一座高瘦的屏风也出现在雾中。抬头看,屏风的顶端就好像插入空中一样,消失在烟雨之中。再仔细看,雾里还有一座大时钟,可是大概也只有乌鸦看得见那个时钟的时间。而隐藏在雾中的那个高处里,应该还有一具女性的尸体,正在等待我们的到达。
视线往下移,在希腊神殿般并列的石柱中央,有一个旋转门,黄色的灯光从那里泄出,浸透到外面潮湿的人行道上。马上就要天黑了,我觉得好像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黑人音乐。把窗户稍微打开,结果还是听不出音乐从何而来。由于风声愈来愈大,也愈来愈不容易听到音乐的声音,从微开的窗户感觉到的,只有潮湿的雨水的气息。我们的车子直接进入入口,然后来到旁边的地下停车场。
警车停进客用的停车场后,门便关了起来,潮湿的空气立刻充满了地下的黑暗空间。已经两天了,细雨仍然下个不停。虽然是在室内,我仍然拉紧雨衣的前襟,朝电梯厅走去。
听说这栋公寓大楼里,住了很多和演艺圈有关的人,也聚集了一些有点钱的人,他们都是经过抽签才住进来的。当年这栋大楼刚完成时,不管是高度还是豪华的装潢,都很受到瞩目,还成为报纸上的新闻。如今这座岛上最红的明星,不是名演员,也不是红歌星,而是摩天楼。
我们搭乘电梯到了三十五楼。这栋大楼三十四楼以上的住户都是很有钱的人,而三十四楼以下的房子比较小,所以住户大多是中产阶级或年轻人。
一来到三十五楼的走廊,就感觉到一股闷热之气,于是我将外套脱掉。这里的墙壁是白色的,在每个等距离排列的柱子旁边,都有金色的线条。照明的设备安装在柱子上,铺在地板上的长长红色地毯,让一般该有的脚步声消失不见。
三五〇一号室的门是开着的,一走进去,就看到管理员和像清洁妇般的女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那位女性穿着制服,和管理员的年纪差不多,两个人都是四十岁上下的样子。我和约翰拿出纽约市警察的警徽给他们看,并且脱掉软帽,和他们打了招呼。
“我们是纽约市警察。我是塞米尔·穆勒,这位是约翰·李韦恩。”
在这种时候,警察只要做这样的招呼就够了。我们把脱下来的帽子挂在衣帽架上,外套则挂在帽子的下面。他们两个人好像事先说好了似的,都是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不久之后,我的同事就会带搜查和检验用的药品和照相机过来。现在我想先请问你们几个问题,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是我。”女性小声地说。
“浴室在哪里?”我问。因为听说那位舞娘是在入浴中自杀的。
“在这边。请跟我来。”管理员说着,然后便站起来带路,走到短短的走道上。
他推开走道中的门之后,便往后退,好像不想再看到里面的情形。
一进浴室,就可以感觉到潮湿的空气里有一股血腥味。这间浴室没有窗户,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浴缸里的水栓还没有拔掉。白色的浴缸里躺着一位头往后仰、下巴抬起、脖子靠在浴缸边缘的金发女子。女子的右手垂到浴缸的外面,两个乳 房一大半露出水面,身体的其他部位全部都沉浸在水中,所以几乎看不到她赖以为生的脚和身体,因为浴缸里的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就近观察后,发现她的脸上一点伤痕也没有。不管是额头、脸颊,或是太阳穴,都看不到有擦伤的痕迹。她有着保养得宜的白皙皮肤,和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相当漂亮的脸蛋。这样的人有自杀的必要吗?摸摸她的脖子,已经没有体温的肌肤还是柔软的,看不到尸斑,可见应该刚死不久。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背后的人。
“就在刚刚而已,应该还不到三十分钟吧?”管理员说。
我把脸靠近水面,仔细看水中的情形。洗澡水中的左边乳 房下面,有一丝像暗红色的线般的血液,慢慢地从身体里流出来。被染红的洗澡水像红色的玻璃般,仔细凝视的话,可以清楚看到金发女子沉浸在水中的裸体。女人白皙的腰部附近,有一把黑色的手枪,这把枪并没有沈到浴缸的底部,而是卡在白色的浴缸边缘和女人的腰部之间。
“她是用枪射击心脏而死的。”站在我的旁边,一样注视着水面的约翰说。
我点点头,接着说:“男人射击头,女人射击胸部。”
我只知道这些。
我蹲下来,看着女子伸出浴缸之外的右手指尖,指尖上有一点点的黑色斑点,那是射击时枪口喷出来的煤渣。没有错,是自己开枪的。
我抬头站起来,环视着浴室内部,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只有女人的身上有中弹的痕迹,浴室内的墙壁很完整,化妆品、肥皂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肥皂还没有湿,可见是躺进水中不久就开枪了。脱下来的内衣和浴袍就堆放在旁边。
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找可疑之处的话,那就是女人没有戴浴帽,金发却没有沾湿,以及浴室里没有准备替换的内衣这两点。不过,这样的可疑之处并不能说明女人是被杀死的。因为想要自杀的人,是用不着准备替换的内衣的;还有,或许她希望验尸人员拍摄照片时,她的金发能完美地展露在闪光灯下。
“完全没有值得争议之处。洗澡水没有溢到地板上,架子上的东西也都没有掉下来,这个浴室里没有被破坏的物品。”
“也没有挣扎、扭打的痕迹。”约翰也接着说。
虽然要等犯罪研究中心的监定结果出来,才能确切地知道死因为何,不过乍见之下,眼前的情形似乎毫无疑问地属于女性的自杀案件。
我看向门,发现锁的地方有被破坏的痕迹,金属衬片从裂开的木头处往走道的方向弯曲。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是我撬坏的。”管理员说:“发现屋里的情形有点古怪后,玛蕾德就打电话到楼下的办公室……”
“玛蕾德是谁?”
“是她。”管理员以手指着坐在走道前面沙发上的清洁妇。
“嗯。你呢?”
“我是霍华德·史密斯。接到玛蕾德的电话后,我就到这里来了。那时我们觉得梅莉莎好像在浴室里,可是怎么叫她,她都不回答,所以我只好破门而入。”
“为什么会觉得她在这里呢?”
“这个就要请玛蕾德来说了。玛蕾德说通往走廊的门从里面锁起来了,而且……”
“玛蕾德有这个房子的钥匙?”
“是的,因为要进来打扫。平常来打扫的时候,梅莉莎也都会在屋子里,可是今天来打扫的时候不仅没有见到梅莉莎,浴室还被锁起来。浴室的门就像这样,可以从下面的门缝看到一点点里面的情形,所以我们看到了浴室里面有室内鞋,还可以看到梅莉莎的趾尖。”
“嗯。请再说一次死者的名字。”我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册,一边问。
“梅莉莎·贝卡。”
“年龄呢?”
“不知道。大概是三十几岁吧?我不是很清楚。”
“她是舞娘?”
“听说她是百老汇棉花田俱乐部的舞娘。”
“那么,现在已经是上班的时间了吗?”我问。
管理员耸耸肩,说:“大概是吧!”
“她住在这里很久了吗?”
“是的。这栋公寓大楼完成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了。所以……有六年了吧?”
“这栋大楼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一九一〇年完成的.”
“她为什么要自杀?你心里有谱吗?”
“我不知道。这一点请去问她的朋友。”
“这栋大楼里有她的朋友吗?”
“这栋大楼里只有梅莉莎一个人是棉花田俱乐部的舞娘,不过住在楼上的女演员伊玛·布隆戴尔和米雪儿·克雷恩,好像都和她很熟。”
“伊玛·布隆戴尔和米雪儿·克雷恩……她们两个人都是女演员吗?”
“是的。对了,住在楼下的女演员乔蒂·沙利纳斯也认识她。”
“乔蒂·沙利纳斯……也是女演员吗?”
“嗯。这栋大楼里住了很多演艺人员,因为都还很年轻,所以没有什么名气。”
“年轻?大概是几岁?”
“不清楚。大概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吧!”
“正是青春年华的时候。不过,那么年轻的演员,怎么住得起这样高级的大楼呢?”
管理员对这个问题笑而不答。我问管理员那些女演员住在哪一号室,然后把它写在手册上。
“好了,我就问到这里。在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来进行调查之前,请不要碰触这个浴室里的任何东西。”
“怕指纹会沾上去吗?我了解。”管理员说。
我们回到玄关前的客厅,问了玛蕾德相同的问题,她的回答和我们从管理员那里得到答案差不多。
接着,我和约翰连袂来到三十六楼,拜访伊玛·布隆戴尔的三六〇四号室。很凑巧的,她刚好在家里。伊玛·布隆戴尔身材相当高,是一个吸引人目光的美女,她有一张诱人的厚嘴唇和一双大大的眼睛以及性感惹火的身材。刚刚外出回来的她,戴着流行的帽子,脸上也化着妆。
她穿着旁边开衩很高的紧身裙,跨大步走的话,有一条腿几乎就是完全裸露的。她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吗?走在五号街上时,想必会引起众人的侧目吧!不客气地说,她就是那种会让男人产生某种冲动的女人。这种女人一旦出现在酒吧或赌场里,肯定会制造出麻烦。
我们拿出警徽,并报上姓名,问她可不可以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时,她回答可以。她看到我们的手上抱着外套,所以进屋之后就叫我们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我们照着她说的做了,然后进入客厅。从客厅可以看到白色烟雨中的中央公园,和公园周围逐渐亮灯的街景。
“这里的视线很好嘛!”我走到窗边说,这绝对不是客套话。
这个客厅很舒适,摆设的东西也很有品味。住在这样的地方,即使每天关在家里也无所谓。位于这个室内一角的漂亮留声机,正播放着拉赫玛尼诺夫⑤的音乐。
译注⑤:俄国作曲家、钢琴家及指挥家。
“可以在雨中和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中享受夜晚呢!”我说。
伊玛微笑着回答我:“我就是想要这样的风景,才住在这里的。要住在这里很不容易,不过自从搬进来这里以后,我一天也没有后悔过。”
“窗户是开着的。在这么高的大楼里,可以打开窗户吗?”我一边稍微拉开窗帘一边问。
“基于安全的考量,最多只能打开七英寸。”
“嗯,我明白了。这是为了让空气流通。”
“因为现在天气还很热,所以我一直开着窗户。”
“这座灯也很迷人。”我的手轻轻地摸着从天花板往下垂,像百合花的花束般精致的玻璃吊灯。
“这是换来的。我很喜欢这座灯。住在这里的人会互相交换东西。”
于是我回想梅莉莎家的情形,并想起自己还没有看她家客厅的天花板。
“这是小型的枝状吊灯,开关钮在花的下面。”
“这个吊灯的亮度是可以调整的。要喝点什么吗?”
“啊,不用了。”我连忙说:“我们现在正执行公务,而且马上就必须离开了。这个地方真的很舒适。对了,布隆戴尔小姐,你是女演员吗?”
“我是舞台剧演员,不过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你是刑警吧,穆勒先生?”
“是的。”
“你穿双排扣西装很好看,真的很英俊呢!如果你也能上舞台表演,那就太好了。”
“谢谢你的夸奖。你和楼下的贝卡小姐是朋友吗?”我问。
“她是舞者。我和她的工作领域不一样,年龄也有些差距。不过,我们会互串门子,有时会一起吃饭、喝茶、聊天。我和她常常在一起。她怎么了吗?”
“在这栋公寓大楼里,和贝卡小姐最熟的人是你吗?”
“大概是吧!这里没有其他棉花田俱乐部的人。”
“听说她和米雪儿·克雷恩小姐、乔蒂·沙利纳斯小姐也很熟。”
伊玛不以为然地摇头,“不,她们不熟。她们的交情只是在走廊上遇到了,会点头打个招呼而已。这栋大楼里,可以称得上是她的朋友的人,大概只有我吧!”
听到她这么说,我变得难以启齿。气氛有点沉默了。
“她怎么了吗?”伊玛又问了一次。
“她自杀了。”
听到我的话后,伊玛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
她张大眼睛,音量也提高了,又说:“她现在在医院吗?”
“没有必要去医院。因为她开枪射击自己的心脏,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大概是两个小时前的事吧!那个时候你在屋子里吗?”
“不在,我出去了……”她边说边摇头,然后便瘫软地倒在地板上,失去了意识。
我连忙把她抱起来,让她躺在旁边的沙发上。约翰很快地从厨房拿水来,打开她的嘴巴,把水灌入她的口中,她很快就清醒了。
“啊,对不起。穆勒先生、李韦恩先生,这实在是太大的打击了……”伊玛说着,并勉强想站起来。
“我们了解。你还是躺着吧!”我说。
这时唱片的演奏已经结束,音乐停止了。我把唱机的唱臂放回固定的地方,再回到沙发旁时,她已经被约翰搀扶着,在沙发上坐起来了。
“能说话吗?”我问。
“嗯。”伊玛回答。
“关于梅莉莎自杀的理由,你有什么看法?”
“确实是自杀的吗?”伊玛抬头问。
“依我看到的情形,我觉得是自杀没错,不过犯罪研究中心现在正在进行确认。死亡的现场是浴室,当时浴室的门从里面上锁,玄关的门也被锁起来了。屋子里——包括浴室在内都很整齐,架子上的东西没有掉落到地板上,浴缸里的水也没有溅出来。”
我在述说的时候,伊玛一直默默地在思考。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问。
“前天。”伊玛说:“她一副很忙的样子,所以没有想到她会自杀,”
“她有没有正在烦恼什么事?”
伊玛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在慎重考虑该不该说的样子。“我觉得梅莉莎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她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一定是被逼到痛苦的深渊了。”
“到底是什么事?”
“一个舞者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缓缓地点了头。
“做为一个舞者,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她告诉我,她很担心拿不到明年的合约。”
“和棉花田俱乐部的合约?”
“是的。俱乐部的经理好像已经不想再用她了,她的合约只到今年耶诞节。另外,她的男朋友又在上个月和她分手。她好像曾经想要和那个男人结婚。一个没有合约的舞者,想去哪里都不可能。”
“原来如此。”
“对一个把舞蹈视为一切的人来说,没有地方可以跳舞的话,等于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除了棉花田俱乐部之外,她也可以在别的地方跳呀!”约翰说。
可是伊玛摇摇头,回答道:“虽然我不是很了解她那一行,可是应该就像我们这一行一样吧!没有当过主角的舞者,是很难跳到别的舞团的,更何况她已经不年轻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跳过主角的角色,所以就算还能够继续在舞台上跳舞,恐怕也只能担任任何人都可以跳的小角色,就像临时演员那样,只能得到以数周为单位的工作合约。”
“那又怎样?”
“你不明白吗?这么一来,她就不能继续住在这栋公寓了。”
“喔!”我们终于了解了。
“我想这间房子并不是她买下来的,她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财力。如果她能买的话,就没有寻死的必要了。这栋公寓大楼的三十四楼以上的房子,尤其是尾数是三、四、七、八的屋子,屋主不是百老汇的棉花田,就是音乐盒子或冬季山区、荷兰舞蹈等著名剧场的老板;再不然就是舞台剧制作人或音乐家、畅销作家或导演们。我们只是向他们租房子的房客,并且期待有一天能够成名,有能力从他们的手中买下房子。他们租给我们的价格,虽然比市面上的低,但我们因此欠下他们的人情。”
“尾数是三、四、七、八的房子?这是什么意思?”
“以三十四楼来说吧!就是三四〇三、三四〇四、三四〇七、三四〇八这几间面向中央公园的房子,风景很棒。”
“原来如此。”我表示了解地点点头,然后问:“这么说的话,住在这栋公寓的女演员,都是被看好的女演员啰?”
伊玛认真地想了想之后,才回答:“嗯,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吧!当然其中也有并不是那么被看好的人。梅莉莎非常喜欢这栋摩天楼,她常说她自己已经无法去住一般的公寓了,想要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为了住在这里,什么事情都愿意做。虽然她很努力,但还是无法如愿。”
我们默默地听着。
“我很能了解她的心情。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死。对梦想成功的女子而言,这个地方就是人生的战场,没有足够的觉悟,就无法爬到成功的位置。梅莉莎也很明白这一点。然而,她还是战败了。”伊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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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研究中心的看法和我的观察结果一样,梅莉莎死亡现场的浴室里,并没有找到梅莉莎以外的人的指纹;因为认为没有可疑之处,所以这个命案以自杀案件结案了。之后,关于棉花田俱乐部和舞娘世界的绯闻,在报纸上喧嚣了一个礼拜左右,接着也沉寂了。我也从这个喧嚣的风波中,知道了中央公园高塔有“高级情人公寓”这个绰号。
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我和一些报社的朋友,像是命中注定似的,也被卷入和高级情人公寓有关、几乎是面临世界末日般的风波之中。世界的情势像配合这个事件的步调一般,掀起了大波涛,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至今我还会想——如果没有出现那个事件的话,曼哈顿岛会怎么样呢?应该会是一个标准的都市吧?从那个时期开始,人们舍弃了青涩的理想,变成只有旁门左道的想法。
因为那个事件,这个世界的面貌有了很大的改变,已经没有人愿意相信美国式的理想了。这个国家的议会通过了脱离现实的法律,在少女般的梦想性道德观下,黑帮歹徒一个个变成宛如肥胖的王公贵族般的有钱人,警察因为缺乏预算经费,而难以施展手脚。曼哈顿岛也在这个时候露出原本的面貌,改变了人们对它的印象。
虽然我们都知道,不管任何城市都有地下的大人物存在,但曼哈顿不是这样。位于这个岛之下,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窝,那是一座完全不输给地面世界的迷宫,也是魔鬼们的巢穴。
梅莉莎死在浴缸里的裸体还很栩栩如生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八月,冷冷的雨已经洒落在我们的石头之都。那是十四日深夜发生的事情,我独自待在办公室里工作。事实上,在这个时代里,对于一个执法者而言,我认为没有比在纽约市警察局当执法者,更觉得荣誉的事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把枪枝和理想藏在西装下,像喜剧演员一样扮演着正义人士的角色。
我所在的楼层不高,所以整天都听得到雨打在马路上的声音,和车子轮胎刷过路面的声音。深夜的时候,当其他的生活杂音都陆续消失时,那些声音就更明显了。
墙壁上的时钟指针走到十一点的位置,同事们都回家了,昏暗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继续在翻阅搜查的资料。这是追查和股票买卖有关的烦人案件的纪录,虽然其他人对这个案子并不关心,但我却有些在意。
投机热已经像远方的地震般,开始摇撼曼哈顿岛了,大家都在疯股票,没有几个人专心在工作上。进入二十世纪以后,世界面临新道德问题的冲击,而其中最早、也最快受到影响的,就是这一座岛。
因为觉得眼睛已经很疲倦了,所以我决定明天再继续今天晚上未完成的部分,把整叠资料放在办公桌上,站了起来。
我戴上帽子,手穿过上衣的袖子,心想着要先去附近的酒吧喝一杯,再回公寓睡觉。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电话响了,尖锐的电话铃声像号角一样,开启让人难以置信的连续事件。
我一边祈祷着希望不是重大的事件,一边接电话。对方说:“请问是穆勒先生吗?”我回答:“是的。”
于是对方又说:“两个星期前我们见过面,我是中央公园高塔的管理员霍华德·史密斯,您还记得吗?”
我想起来了,便说:“是的,霍华德。”
“我现在在管理员的办公室。”他说话的语气相当慎重。那当然不是想要邀我一起去街角的酒吧喝一杯的语气。
我调整好领带,一边扣西装上的钮扣,一边弯着身体看窗户外面的天空。当时的曼哈顿总是特别暗,尤其是下雨的晚上。雨势好像正大,雨快速地打在玻璃窗上,沿着玻璃往下流动。那时纽约市警察局的总局,在运动场街和中心街的交叉点上,长官就在那里发布指令给分布于纽约五大区内的八十三个分局。总局前有一栋占地相当宽阔、让人觉得有些阴森古怪的大楼。那栋潮湿的大楼的灯已经全熄了,所以看起来很像是某个暴发户的夸张墓碑。因为那栋大楼的阻挡,所以看不到中央公园高塔。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我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正要回家。该不会又有舞娘在浴室自杀吧?”
后来我好几次懊悔自己说话的态度太轻率了。
管理员接着说:“不是舞娘,是演员。玛伊·布隆戴尔小姐死了,但她不是死在浴室里,而是死在客厅里。她也是自杀的。她的邻居听到枪声后,立刻就通知我。我刚才已经去看过了,子弹击中头部,已经没有呼吸了。您能尽快赶来吗?知道布隆戴尔小姐的屋子是哪一间吧?”
最近一直在下雨,所以即使是以闷热难耐闻名的夏季,也变得好过得多,穿西装、打领带也不会太痛苦。可是,能让我在雨中自由活动,也可以说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发明——汽车的状况却不太好,我很难自己一个人发动引擎。
接到管理员的电话后,我第一个想到的事情,就是我的车况。一想到必须辛苦地发动那个破旧的引擎,在下雨的时候独自开车去办案,就觉得要昏倒。我马上联络大门口的驻卫警,请他来帮忙转动车子的曲轴。
“这家伙上了年纪,脾气不太好。你要小心下巴。”我坐在驾驶座上大声地说。前些日子才有一个新闻,说一个男人在转动曲轴发动车子时,被弹回来的曲轴打中下巴死了。
“我知道的,穆勒先生。”他大声说,并且非常熟练地转动曲轴。引擎终于在他熟练的转动曲轴技巧下,顺利地发动了。
我道了声谢后,便将车子驶离纽约市警察局。
他还真是个好人,因为谁也不想在这个时间工作。已经在自己家里的约翰·李韦恩接到我的电话时,语气非常不爽;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则是根本就不接电话。看来我只得放弃今天晚上的琴蕾鸡尾酒了。这就是我们今天晚上的命运。
葬仪社的马车和这辆该死的福特警车,都震动得很激烈,坐起来很不舒服,而且还会漏水。前些日子,我曾经坐着中央公园的观光马车绕了公园一圈,那时的感觉还满好的,可是马车实在不适合载死人。如果载到的是一个还没有完全断气的死人,那么死人大概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抗议。
中央公园高塔安安静静地矗立着,玄关的灯光一如往常地泄出门外,把外面潮湿的路面染成橘色。这么晚了,已经没有人从玄关出入了。沿着墙壁抬头看,整齐排列着的窗户里,有一半以上的灯光是亮着的。大楼的上方云气汇集,白茫茫的一片。虽然高楼上的时钟钟面安装着白色的灯,可是从地面根本看不到钟面上的数字与指针。
马车停在像坟墓一样暗的停车场阴暗处,我搭着电梯来到三十六楼。在狭窄的电梯里时,我想起七月三十一日见到的伊玛·布隆戴尔,当时的她丰满而性感。没想到才隔两个星期,我又再度造访她的住处。
高个子、大眼睛、丰满的嘴唇、直挺的鼻梁、纤细却不瘦弱的小腿,她出色的外表让人见过一次之后就很难忘记。而且和她谈过话后,更会觉得她是一个有脑袋的人,所以整体说来,她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人。有这些特质的女人,一定会有很多对她着迷的男性追求者,也一定有很多支持她的戏迷吧!所以和她说过话之后,我认为她一定会成名,也期待她成为大明星。即使是现在——正要走进她的住处的时候,我的感觉也是——在三十六楼高的公寓里等我的,是脸上带着笑容的她,而不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我无法觉得她已经死了。
走出电梯,走廊上的每一盏灯都亮着。因为走廊上没有窗户,所以这栋大楼即使是白天的时候,走廊上也必须亮着灯。三十六楼只有四间公寓,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轻轻敲了几下紧闭着的三六〇四号的门后,没有多久门就开了。
“刑警先生,你终于来了。独自和尸体待在一个屋子里的感觉,真的让人心里发毛耶!”管理员霍华德苦笑地说。
接着,他把自己的双手伸到我的眼前。他的手上戴着白手套。
“你看!我已经戴上手套,不会留下指纹了。”
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以他的立场而言,眼前这种事件一定是他很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但是两个星期前才发生过一次的自杀事件,偏偏现在又发生了。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发生两次自杀事件,难怪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客厅吗?”
“是的。”霍华德回答,然后打开客厅的门,带我进入客厅。
“这里的锁呢?”
“没有上锁。”
我也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上。
客厅的灯亮着,木质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地毯的中央躺着一位穿着洋装的高个子女人。我走到躺在埃及式的小茶几旁边,看了看头上戴着以发夹夹住的小帽的女人的脸。没错,这个紧闭着眼睛的女人,确实是两个星期以前和我说过话的伊玛·布隆戴尔小姐。
客厅里的电灯仍然是以前见过的百合花束形状的小吊灯。现在,花束里的每一朵花都亮着,伊玛的尸体躺在这个吊灯的几乎正下方。
“这个灯呢?”我蹲在尸体前面问道。
“我来的时候就是亮着的。我什么也没有动。”管理员回答。
伊玛右边的脸颊朝上躺着,她右手附近的地毯上有一支手枪,那好像是英国制、转轮式的恩菲尔德枪。
再靠近一点看,伊玛的右眼后上方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子弹造成的洞,血从洞里流到洞外的皮肤上。皮肤上的血液痕迹,很明显是她倒下去以后才形成的。洞周围的雪白肌肤上有黑色的煤屑,因为是非常近距离的射击,所以从枪口或转轮式的弹仓喷出来的煤层便沾在皮肤上了。伊玛的皮肤很白,又化了妆,所以烟煤显得很醒目。烟煤并没有形成清楚的环状,而是扩散开来的形状,这是转轮式手枪的特征。我的视线立刻移到她的右手指尖,修剪整齐的美丽手指甲里,也有黑色烟煤。果然是自己开枪的没错。
我很快地看了周围一圈,不管是沙发,还是桌子或衣橱,都在我以前看过的位置上,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靠在窗边的高桌子、桌子上的中国花瓶、插在花瓶里的花,也安然无恙。此外,墙壁上的壁纸也很漂亮,没有被破坏或刮伤,也没有沾到血。
伊玛的两脚略微张开地伏倒在地上。她今天穿的是裙长长到小腿肚的洋装,白色长统袜完好地贴在她的脚上,一点也没有破。由此可知她中枪时,没有做出反抗或挣扎的助作。
除了上述的那些情况之外,还有其他让人一看就印象深刻的事情。首先是那把恩菲尔德枪,整支枪都被女用的丝袜包起来了,也就是说,枪是被放在丝袜所形成的袋子里的。袋口是束起来的,多余的部分被剪掉了,不过枪管的部分是露出来的,这可能是发射子弹时的热能所造成的,但也可能是一开始时就加工成这样。这是非常罕见的例子。或许她平常就是这样保管枪枝的,为了不想在拿枪或射击时,让枪上的烟煤沾染到手或衣服,所以把枪装在袜子里。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那么这确实是谨慎的女性会有的行为。
另外,她开枪射击的部位是太阳穴。女性开枪射击太阳穴自杀的例子,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因为开枪射击头部可能会让脸部变形、变丑,所以女性本能上会避开这样的事情。
“通往走廊的门的锁呢?”
“是锁着的。”管理员说:“所以我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备用钥匙有保存完好吗?”
“当然。备用钥匙平常都放在上了锁的金库里。”
“这栋楼这么高,有那么多间公寓,所以备用钥匙的数量很多吧?”
“不,那样的备用钥匙各楼层都只有一把,那是楼层钥匙。”
“哦?那样吗?姑且不说有楼层钥匙的人,除了有这间公寓钥匙的人外,其他人是无法进入这里的吧?”
“这是当然的。”他很肯定地说。
那时,我注意到墙壁的某处有点古怪。墙壁的下方——也就是靠近地板的位置上,有一个好像被子弹打穿的小洞。因为那个位置几乎就在墙壁与地板的连接处,如果不趴在地上看的话,很容易被疏怱。我趴在地板上,就近观察那个小洞。这也是这次的射击所造成的吗?也就是说,伊玛发射了两颗子弹?
我回到恩菲尔德枪的旁边,从口袋里拿出铅笔,把铅笔插入扳机护弓中,从枪的正前方观察弹仓,看到两个弹头。里面还有两枚还没有发射的子弹,击锤是放下来的。确认了这些之后,我轻轻地把枪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站起来,回头时正好看到旁边窗帘的某一个部分正轻微地摇晃着。走到窗边,窗外是烟雨朦胧的曼哈顿夜景。因为雨带来水气,窗外的夜景并不清晰,但仍然像撒了宝石一样的华丽。我想到伊玛曾经笑着对我说,不管再怎么辛苦,也想要拥有这扇窗外的景色。然而,她现在再也看不到这扇窗外的景色了。
再靠近窗帘一点看,摇动式的窗户果然只能打开有限的空隙,潮湿的纽约夜晚的空气,就从那个空隙侵入这个屋子里。
“这扇窗户最多只能打开七英寸吗?”我问管理员。
“是的。”管理员回答。
“这栋大楼有可以全开的窗户吗?在哪里?”
“有,在一楼的办公室。”管理员马上回答。
“不是那个。我指的是这一层楼附近。”我说。
“一扇也没有。”他很肯定地说,接着又说:“这栋大楼的设计者奥森·达尔吉马也住在这一层楼。连他家的窗户也一样,最多只能打开七英寸的宽度。”
“那要怎么拆下窗户上的玻璃呢?”我再问。
“绝对不可能有拆窗户这种事。”管理员很肯定地回答。
“如果玻璃破了要怎么办?怎么换玻璃呢?”
“除非是用大炮轰炸吧!否则这里的玻璃是不可能破的。这是强化玻璃,万一真的发生玻璃破了的情况,那只好连窗框也一起拆下来换,那时就必须打坏墙壁的一部分了。”管理员以手指着窗户说。
“嗯。”我边想边说:“这层楼没有紧急时用的安全梯吗?可以从一楼到这里的安全梯?”
我的问话让管理员笑了。
“刑警先生,这栋大楼没有那种东西。这里不是五层楼的建筑,而是三十八层楼高的摩天楼。如果外面有安全梯的话,那么楼梯大概会像落矶山的登山梯。因为这栋楼外侧是光滑的石墙,大概只有壁虎才爬得过。”
我默默地点了头。用不着管理员讽刺性的解说,我也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很愚蠢。因为就算是背上长了翅膀的人,顺利地飞到这扇窗户外,也无法在射击了她的太阳穴后,还能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煤屑。那是近距离的射击才可能有的情形,所以这是自杀的案件。
“对了,霍华德,你知道布隆戴尔小姐为什么要自杀吗?”我改变话题,换一个问题问。
伊玛对我说过,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死。没有足够的觉悟,就无法爬到成功的位置。这两个星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跌落到失败者的境遇里呢?
管理员耸耸肩,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请去问她在剧团里的同伴,或她的资助者。”
“资助者?”我追问。
管理员好像自觉失言了般,没有马上接话。不过,他很快地整理好情绪,说:“因为大家都这么说。但是,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说是我说的……”
“当然可以。”我保证地说:“像你这么能干的人,万一被开除就糟糕了。”
“听说制作人潘特罗·桑多利奇就是她的资助人,他也是这间房子的所有者。”
“潘特罗·桑多利奇?”
“就是她所属的齐格飞娱乐公司的制作人。听说潘特罗·桑多利奇先生非常照顾她,所以让她担任‘威尼斯战役’的主角。”
“主角?”
“是的。那是桑多利奇先生导的戏。”
“我明白了。那一出戏很红吗?”
“可以说是目前百老汇最受注目的戏了。”
“你看戏吗?”
“我是戏迷,看戏是我最大的乐趣。”
“那对你来说,在这里工作是非常理想的工作吧?对了,桑多利奇先生住在哪里?”
管理员没有说话,只是以食指指着地板。
“这里?他和伊玛小姐一起住在屋子里吗?”
“不是,他住在下面两层的三十四楼。”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被人从床上挖起来的犯罪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们,臭着脸走进室内。他们用闪光灯拍下照片,还拿出卷尺测量,我便催促管理员一起退到玄关。
3
从伊玛的三六〇四号室出来后,我马上拜访了隔壁的三六〇三号室。这两扇房门之间有一段距离,这应该是房内相当宽敞的关系吧!果然称得上是豪宅。敲了门之后,我有点担心里面的人是否听得到我敲门的声音,幸好没多久就有人出来应门了。
出来应门的人让我有点意外,因为不是年轻的小姐,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她身上裹着睡袍,头上戴着睡帽。自从梅莉莎自杀的事件以来,我陷入一种错觉当中,以为住在这栋大楼里、和百老汇有关的女性,都在四十岁以下。如果年近四十又没有成功的话,就要举枪自尽了。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刑警,为了调查隔壁布隆戴尔小姐的不幸事件,想请问你几个问题。”
我摘下帽子,亮出警徽,她才露出放心了的表情。
“听到奇怪的声音而通知管理员史密斯先生的人,是你吗?”
她点点头,露出害怕的表情,问:“她果然已经……?”
“死了。”我回答。
“啊——”
她啊了一声,好像要昏倒了。因为我早有准备,所以顺利地扶住她,让她继续站着。
“已经很晚了,我很快就会问完的。首先,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葛萝丽·奥斯汀。”
“奥斯汀小姐,有关你听到的枪声……”
“那真的是枪声?”
“是的。”
“她是因为中枪死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正在进行调查,不过应该是那样没错,这里被子弹打出了一个洞。”我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给她看。
“自杀的吗?”
我点头,然后问:“现场没有遗书。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她摇摇头,说:“我和布隆戴尔小姐不熟,不清楚她的事情。”
“平日会打招呼吧?”
“会。在走廊上遇到的时候,会点个头。”
“会互相到对方的住处拜访吗?”
“不会。”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就在那里见到她的。你现在站的位置后面。”
“在这里?”
我转头确认。她点了头,说:“是。”
“那时她的样子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完全没有,她还笑咪咪的。”
“唔。”我思考了一下,才又问:“你的意思是,她的样子不像要自杀的人?”
“一点也不像想要自杀的人。”
然后,我问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你听到几次枪声?”
妇人抬头看着半空中,想了想之后才回答:“因为有点距离,不是听得很清楚,所以我不敢断言。”
我觉得她这样的态度是对的,所以对她点点头,并不催促她。
“两次吧。”她说了。
我先是默默地点了头,然后确认性地问:“你听到两次枪声?”
“刚开始听到的时候,我以为是什么东西倒下来的声音。如果第一次的声音也是枪声的话……”妇人说。
“你的回答非常有帮助。那么,两次的声音相距多久的时间?”
“这个……”妇人又瞪着半空中想,没有马上回答。
“第二次的声音是马上响起?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我又问。
她歪着脖子,然后说:“都不是。大概是间隔了三分钟……或者是两分钟吧?总之我觉得应该不到五分钟。”
因为真的很晚了,所以我只问到这里就打住,向她道谢后就告辞了。
第二天,太阳若无其事地露脸了,大家才想到原来天空还有太阳这个东西。因为连日的雨,所以气温没有很高,这对我们这种走路去调查案件的人来说,实在是应该感激的事情。上午,我去拜访伊玛·布隆戴尔登台演出的美琪戏院,约翰则到了犯罪研究中心。
正门的玄关上挂着一个大型的“威尼斯战役”的看板,这个看板的下面还立着一个“今日休演”的大看板。脚底下的路面因为昨夜的雨,还是潮湿的,但是这样潮湿的路面上,却堆积了很多上面挂着十字架的花束。也有人在路面两旁摆上已经点燃的蜡烛,还有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或穿着长裙的女人,静静地站在那里默哀。
伊玛·布隆戴尔几个大字,占满了今天各大报的主要版面。对一个刚冒出头的女演员而言,这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殊荣。有人说她是前途看好的新秀演员,十年后一定会成为大明星。我认为这种论调未必纯粹出于恭维,因为伊玛确实有那样的才能,难怪专家们看好她。我虽然没有看过她的舞台演出,但若是问我对她的看法,我会同意人们对她的夸奖。
给在后门守卫的安全人员看过警徽后,我以一副对这里非常熟悉似的态度,走到舞台的两侧。舞台上有高高的门,还有更高的天花板,而天花板上则往下垂吊着无数的照明器具。所有的照明器具全都亮了,把整个舞台照射得刺眼。
戏院外因为女演员之死而显得非常沉痛、阴郁,但戏院内却播放着活泼的音乐,穿着无领长袖紧身衣的女孩子们时而舞蹈,时而做体操,各自调整自己的表演。这里充满了热气,温度也比外面高很多。
一个脖子上围着毛巾的女孩站在布帘后面,静静观察别人的样子。我出声问她:“请问她们在做什么?”
“在练习。”她好像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似的。
“为什么要练习?”我问。
“因为试演会呀!”
“试演会?”我不明白意思,又问了一次,“什么东西的试演会?”
“因为演女主角的演员死了,所以女主角波西亚的角色就空下来了。”
“噢。”
这时我才终于了解,脑子里也再度浮现伊玛说过的话。在这里的这些女孩们,正面临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没有闲暇去悼念刚刚去世的朋友。
那个女孩正准备离开时,我叫住她,她马上露出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好拿出警徽给她看,她便乖乖地留下来了。
“你是警方的人……我刚才以为你是剧团的人。怎么了?布隆戴尔小姐的死有什么问题吗?”她说。
“没有问题。”我说。
如果招来没有必要的传闻,那就麻烦了。
“我只是要确认一些事情。你可以帮我吗?”
“我不觉得自己是你适合询问的对象,”她说:“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你认为谁适合?”我问。
她想了一会儿后,笑了,然后说:“这个嘛,好像大家都一样,都不怎么清楚伊玛的事情。”
“你知道她最近有什么烦恼吗?”我问。
“不知道耶……”她歪着头说。
“是什么事情让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就举枪自杀了呢?”
她沉默片刻,想过了之后才说:“她能写什么遗言?”
“她主演的戏受到欢迎,获得好评吗?”
“这点请你去问评论家们。”
“报纸上有过什么特别的评论吗?”
“说她不好也不坏。”
“嗯。”我点头说。
“不过,我们随时都会被评论。”她说:“评论家们的嘴巴都很刻薄,但那就是他们的工作,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如果在意他们写的东西,就不能在这个圈子里生活了。”
“伊玛也不会在意那种事吗?”
“应该不会吧!在这个圈子里,成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嗯。对了,你怎么不参加练习呢?”
“我是不可能演波西亚的,更何况我已经分配到一个角色了,所以我不想参加试演会。”
“试演会的评审是谁?”
“有很多人。剧场的老板、舞台导演、音乐家、舞台身段老师、齐格飞先生等等。”
“谁是最有希望被选上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的看法是裘安娜·克洛福德,或乔蒂·沙利纳斯。”
“是哪两个?”
我转头看舞台的上面,那里有好几个女孩。
“最前面那个,和站在最远的那边那个。前面的那个叫做乔蒂。我觉得她们两个人的实力差不多。”
就在她这么说时,那位乔蒂·沙利纳斯朝我们站的地方行了一个礼,然后小跑步过来,打算从我们两个人的中间经过。
“谢谢你,我先失陪了。”
我抛下刚才和我说话的女孩,追上乔蒂,并且对裸露出上背部的她喊道:“你是乔蒂·沙利纳斯小姐吗?”
她听到我的叫声,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她的鼻梁纤细高挺,还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我从怀里掏出纽约市警察局的警徽给她看。
“你就是住在中央公园高塔的沙利纳斯小姐吗?”
在她什么话都还没有说以前,有一个像是她朋友的女孩走过来,递给她一条毛巾。
“谢谢。”她一边对那个女孩说,一边打量着我。我也盯着她的脸看。
我向前走了几步,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她也是一个美女,但是在她的美艳里,没有伊玛那种“艳丽”的感觉。如果以花做比喻,伊玛是兰花,她是一朵粉红色的康乃馨。
“有什么事吗?很抱歉,可以请你长话短说吗?我不想着凉。”乔蒂说。
“可以。我想请问你有关布隆戴尔小姐的事情。”
“噢……”她有点失望地说:“我不清楚她的事情。”
“关于她自杀的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她先是摇摇头,然后再次说:“我真的不知道她的事情。你问我是没有用的。”
“你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吧!没有往来吗?”
“没有。那是一栋很大的公寓,住的楼层不一样的话,就不大有机会碰面。”
“听说你很有可能接替她演出波西亚的角色。”我说。
但是乔蒂仍然不为所动。
“谁知道呢?我不像布隆戴尔小姐那么高,在身高这一点上,裘安娜比我有利……但我还是会尽力而为。这样可以了吗?”
我点头,说:“可以了。对了,我能见到潘特罗·桑多利奇先生吗?”
“他不见没有事先预约的人。”
“警察也一样吗?”
要逮捕他的时候,难道还要打电话给他的秘书,预约逮捕时间吗?
“我不知道。”
“他现在在戏院里吗?”
“应该在吧!从这边的走廊直走,再往下走,就可以看到他的房间。房间的门上有他的名字。走到那里之后,问一下就可以找到了。”
“这样吗?谢谢。”
乔蒂转身就走,很快就走远了。
我来到她告诉我的走廊上,边走边找潘特罗的房间。走廊连接往地下的楼梯,于是我下了楼。原本以为大概不好找,但是没想到一下楼梯就发现目的地了,贴有印著名字的卡片的门就在走廊的尽头。
房门上的名牌名字,会因不同人的使用而改变吧?我站在门前,敲了四下门。保养得很漂亮的门,好像在夸耀门内人的权威似的闪闪发亮。
“进来。”一个粗犷的男性声音传出来。
推开门后,我看到大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的下巴蓄着胡子,脸上戴着眼镜,整个肩膀沐浴在从背后上方泄进来的光线中,看起来像画中人物一样具有威严。这个男人的身体很胖,像酒桶一样,他一脸严肃地坐在椅子上,正在阅读像剧本的纸张。
“你是谁?”他以不悦的口气说:“是记者吗?我不和没有事先预约的人谈话。”
我拿出纽约市警察局的警徽,但是潘特罗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
“警察?就算是警察也不例外。并不是我自大,而是我的工作实在太多了。今天的午餐以前我必须看完这个东西。”
“我也一样忙。因为我必须在午餐以前,找到伊玛·布隆戴尔小姐举枪自杀的理由。”我说。
于是潘特罗把手上的整叠纸张抛在桌面上。“好吧!与其花时间拒绝你,还不如利用这段时间把话说完。我给你五分钟,你要问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想知道伊玛·布隆戴尔自杀的理由。”
“只有她本人才知道自杀的理由吧!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找错人了。”
“问题是她本人已经死了。现在在舞台上,为了试演会而全心练习的女孩们,更不知道她自杀的理由。除了她本人以外,你是最接近她的人。”
“我是最接近她的人?”潘特罗说:“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说:“制作人和演员的关系,不是非常接近吗?”
潘特罗不说话,却张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一会儿之后,才好像死心般开始说:“以伊玛的能力而言,要完美地表现出‘威尼斯战役’里的波西亚,是有点困难的。她很烦恼这件事。”
“她是因为报纸上的评论而厌到烦恼吗?”
“是的。”
“说她‘不好也不坏’?”
“是的。我也只能想到这一点。”
“这一点可以成为她没有留下遗书就自杀的理由吗?”
“还有女孩没有任何理由就死了。”
“她和你之间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
“一切顺利吗?”
潘特罗露出稍微吃惊的表情,说:“你不觉得你比较适合当八卦记者吗?我和她之间当然没有问题。”
“中央公园高塔三六〇四号室的下一个住户,会是谁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潘特罗面露怒色,用他的大眼睛怒视着我。“那是房屋仲介业者决定的事,我不管那种事。”
真是让我心服口服的回答呀!
“房屋仲介业者?说得也是。可是,波西亚这个角色让谁演,是你决定的吧?”我问。
潘特罗没有回答,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
“或者,也是让房屋仲介业者决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裘安娜呢?还是……两个都好吧?”
潘特罗无言地瞪着我,隔了一会儿后,才说:“如果你已经说够了,请你离开这里。这是我的商务名片,如果你想到更讥讽的言词,请打这个电话对我的秘书说。”
“拿你的秘书垫底吗?”
“随便你说。你请吧!刑警先生。”
我收下名片,退到走廊后,替他关上门。
在走廊上走的时候,我心想,潘特罗说我像八卦记者,而他则是一个对自己的存在抱着幻想的人。被问什么是理想生活时,会回答“与绝世美女一起生活”的男人,大概就是他这种人吧!
一般的男人的话,先别说能不能和美女一起生活,光是能不能遇到美女就有问题。潘特罗似乎幻想自己就是中世纪的国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死法。我为他祈祷,希望他在死亡降临之前,能够一直拥抱着没有破灭的幻想。
4
好像在雨中听到野兽的嚎叫般,华特·福格吓了一跳,从自家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从黄昏的时候开始,他就沉迷于科幻小说当中,现在应该夜已经深了。因为太空船发生故障,只好降落在不知名的行星上,主角被让人想到原始民族的危险生物捉住,手被反绑在背后,眼睛也被蒙住,沿着山脊走到火山口。当故事进展到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主角带到火山口,也不知道危险生物会不会突然做出什么举动的紧张情节下,华特突然听到用尽力气般的嚎叫声,让人忍不住寒毛直竖。
他怀疑自己是因为小说的关系而产生了幻听,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是真的听到了,便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的雨势惊人,从不断跳跃的雨滴看来,窗外的风应该也不小。
华特住的公寓位于哥伦布大道上,因为他住在这栋高十层楼的建筑中的八楼,所以从地面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为了知道外面的情形,他打开窗户,并开到最大,不过他也知道这扇窗户最多只能开到一英寸左右的宽度。
楼下来往的汽车引擎声、轮胎压过马路水面的声音,伴随着湿气一起侵入室内。当然,他也听到雨水打在石头墙壁上的声音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可怕的叫声。那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吗?华特觉得很怀疑。那声音像丛林里的泰山的吼叫声,也像动物的嚎叫声,日常生活里绝对听不到的可怕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真的很奇怪,那个声音好像来自远处,但又比汽车经过楼下时所造成的声音近。为什么会在这么高的地方听到那样似远又近的声音呢?那声音是从附近同样八层楼高的位置传出来的吗?如果是的话,那附近的房子应该会有一些骚动吧!
华特先是观察自己的周围是否有那样的骚动。可是他左看右看,看到的都只有矗立在眼前、仿佛巨大屏风般的中央公园高塔的墙壁,这片大墙夺走了华特房子的视野。现在并排在这片大墙上的许多窗户几乎都亮着灯,表示屋子里有人,而且那些人正过着接近无聊的平静生活。一点骚动的痕迹也没有,感觉不到任何异状。
下雨的夜晚,大家都放下窗帘,无法窥视到窗内的情形,只能从窗帘的隙缝看到室内的一点点墙壁,看不到人影的移动,平静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
因为是下面的夜晚,所以即使拉开窗帘,能看到的景色也是很有限。雨水朦胧了玻璃,窗外的风景也变朦胧了,再加上近在咫尺的大楼阻挡,想要有好的视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如果住的是三十层楼的房子那就例外。
因为种种原因,夏天过去以后,为了防止湿气入侵室内,华特一直紧闭着窗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听音乐。
华特放松心情,离开窗边回到椅子上,打开有着流线型外表的收音机开关。这是最近市面上最受欢迎的一款收音机,一推出就被抢购一空,他是预约之后才好不容易买到手的。收音机里传出乔治·盖希文的音乐,他是现今正大受欢迎的年轻音乐家。
世界这么平静,怎么会有男人的惨叫声呢?不可能。华特这么想,然后苦笑了。这里不是非洲的丛林,也不是宇宙尽头还没有被开发的星球,而是二十世纪的美国,走在世界最先端的现代都市,怎么会有人在摩天楼形成的山谷里,发出求救的哀号呢?
可是,就在他这么说服自己的时候,他听到了更惨烈的叫声,这次他甚至能听到那个声音叫的是“救命啊!”
华特赶紧关掉收音机,很认真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太沉迷于小说的世界,以至于脑袋坏掉了?自己听到的,其实是从小说世界里传出来的幻想声音?
华特站起来,再度走到外面下着雨的窗户旁边,并且顺着眼前的大楼墙壁,抬头往上看。他的头靠近玻璃,抬头看着位于高处的钟楼。那个像高山上潮湿岩石般的巨大黑色影子,就是摩天楼的顶端;像甜甜圈形状的白色灯光,环绕着大时钟的钟面。这是把脸颊贴在冷冷的玻璃上,才能勉强看到的风景。
可以在风雨中一分一秒地刻划出时间的工具,在这一带只有这一个,可是因为窗玻璃被雨水打湿了,无法看到遥远上空的指针位置;就算从窗户的缝隙往外看,也因为角度不对的关系,完全看不到时钟上面的指针。
华特转头看干爽的室内、挂在自家墙壁上的小时钟上,时针和分针表示现在的时间是十点十二分。整个曼哈顿里无数时钟上的指针,都应该停留在这个时间的位置上吧!所以在雨中的那个大时钟上的指针,应该也指着相同的时间。
“救命啊!”
又听到了。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了?
华特紧张了,他再一次凝神专注地看着远方的高处,可是仍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人发出骚动?为什么别人没有注意到?
华特离开窗边,走到墙壁的角落,打开衣物收纳室的门,从里面的架子里拿出望远镜的盒子。他打开盒盖,取出望远镜,再回到窗边,用望远镜看钟楼那边。他觉得声音应该是从那里传来的。可是,潮湿的玻璃窗和窗外的濛濛烟雨,让他无法看清楚钟楼那边的情形。
又传来一声叫声。但是,这次的声音变弱了。
华特实在待不住了,便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帽子,把帽子戴起来就冲到走廊上。迅速来到电梯厅,进入电梯以后,他按了到十楼的按钮。一到了最高的楼层,他就跑往只有在特别情况下才能使用的安全梯那边,站在通往顶楼的门前。
他很担心这个门是锁着的,所幸门没有上锁。门一打开,冷风就灌进来,门外是雨水乱飘、湿漉漉的平台。那是一个四方形的人工平台,平台上处处积着浅浅的水滩。因为附近大楼的灯光,所以水滩上闪烁着一点点白色的光亮,然而这个顶楼本身没有照明的设备,所以平台上仍然非常暗,看起来非常荒凉。
他反手把门关起来,往顶楼平台走去,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因为没有屋顶,所以冷冷的雨水直接打在他的脸颊上。旁边也是一栋十层楼高的公寓大楼,顶楼有用铁丝网围起来。这个石头平台看起来非常大,实在很难相信离地面这么高的地方,会有一个这么大的人工平台。
空气中有类似蒸腾的水气和植物的气味,这是因为中央公园就在附近的关系吧!冷风吹来,平台像大自然的荒野般幽暗。
在潮湿的黑暗中,像岩山一般的钟楼耸立在中央公园高塔的顶端。时钟的钟面发出白色的光芒,就好像有神明居住的灵山峻峰一样,睥睨着黑暗的四周,那种傲视群雄的氛围足以令人震撼。
在时钟钟面的环状光环帮助下,钟面上的数字和长短两根指针终于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可以从华特的位置看得非常清楚。钟面正下方那一层楼的窗户完全没有亮灯,所以可以说,钟楼是屹立在漆黑的雨夜中的。
钟楼背后天空的云层很厚,仔细看,几乎覆盖着整个天空的乌云,正慢慢地移动着,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覆盖在曼哈顿岛上的冰河一样。厚达数百公尺的冰块,如锉刀般发出声响地削过现在矗立着摩天楼的岩石大地,慢慢地滑向大西洋。好像天地逆转了一样,自己从天空颠倒吊垂,眺望着现在的地上。
又听到声音了。这次的声音好像随风而逝,声音并不大。是死心了?还是已经用尽力气了?声音变得更弱了,不像人类的声音,但又确实是人类的声音。那绝对不是野兽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到这个声音吗?华特真的很难相信。
风势减弱了。华特像走在断崖绝壁般,小心翼翼地沿着顶楼的边缘走着。他边走边往四周看去,想寻找那个声音的主人,可是什么影子也没有看到。雨中的曼哈顿又黑暗又深沉。
又听到声音了。这次华特肯定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他拉高帽檐,再一次抬头看着宛如岩石山的钟楼,然而这样还是看不到什么;只用肉眼的话,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他拿起悬挂在脖子下面的望远镜,对着钟楼的方向看。望远镜内的视野,除了环绕着钟面周围的光环外,什么也看不到。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的。白色光环是由无数白色灯泡集合在一起的结果。
调整了望远镜的焦距之后,终于渐渐可以看到钟面上阴影般的数字。看到长针了,在“2”的附近——十三分钟的位置。这是在使用望远镜的情况下所看到的。可是,那也是因为指针设在发亮的光环上,所以才能被看到。光环以外的地方,仍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光环太耀眼了,导致光环以外的地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果然什么都没有。当华特喃喃自语地正要放下望远镜时,突然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便重新拿好望远镜。
耀眼的白色光环下,在“2”和“3”之间的中心位置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个东西看起来是圆的。
是黑色的球吗?华特先是这么想,因为那个圆形的物体正面朝下。可是当圆形的物体朝上时,他的呼吸几乎呈现停止的状态——那是一颗因为痛苦而蠕动的人类的头。
“什么!”
华特下意识地拿下望远镜,想要肉眼去证实,可是这么暗又这么远,肉眼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再次把望远镜放在眼睛上,透过镜片去看那个地方。
他集中眼力,发现那是很像是人类的脸。不,那就是一张人类的脸!他看到那里有一张人类的脸!因为太暗了,所以看不到表情,但可以看到那张脸的下巴处长有胡子,而且好像很痛苦地扭动着。华特的眼睛大概已经逐渐习惯黑暗,所以也能看到那张脸上的嘴巴不时张开的样子。
华特全身起鸡皮疙瘩,这并不是因为风吹雨淋的寒冷而引起的。那个男人已经无力发出声音了。他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那么痛苦的理由,因为时钟的指针。是长针,钟楼时钟的巨大长针就压在男人的脖子上。也就是说,男人的脖子因为被指针卡住,所以正痛苦地挣扎着。
是意外吗?一定是意外吧!但那男人是什么人呢?是工人吗?在修理时钟的时候,不慎被长针卡住脖子了吗?大概是这样吧!所以他才会大声地向周围求救。只是摩天楼的顶楼实在太高了,声音传不到别人的耳朵里。那里简直就像未开发的丛林一般。
一定要马上去救他才行。华特这么想着。必须马上去隔壁的大楼,将这个紧急情况通知管理员,让钟楼上的时钟停止转动。为了让时钟停止转动,就得上钟楼才行。从这里到地面,过马路,到达钟楼的顶楼。那里虽然是看得见的地方,但是要实际从这里跑到那里,却是一段会令人着急的距离。华特放下望远镜,正想要转身离开时,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忍不住胸口一闷。
华特再度拿起望远镜,观看一直挣扎着的头颅下方——大约是钟面的“5”或“6”的地方。他看到环状光环有点被染红了。起先他怀疑是那一部分的电灯坏掉了。如果是灯坏了,那里应该更暗才对,所以不是灯坏了,是被血染红了。对方好像流了相当多的血,连灯泡都被血沾湿了。原本是红色的地方,不久之后又变回了白色,那是因为血被大雨不断冲刷的关系。望远镜的视界再度回到男人的位置。男人的头已经不动了,下垂的头看起来像一只黑色的球。
那真的是人的脸吗?华特怀疑。难道不是自己看到的幻觉吗?不管怎么说,如果长针持续前进,指针将会深深地陷入那个男人的脖子里。不快点不行了!
这是现实吗?过度的恐怖景象让华特害怕得全身发抖。如果坐视不管,那个男人的头一定会被切断的。他会死!时钟必须立刻停止转动,要让长针停下来。大楼的一楼应该有管理员办公室,现在就快去那里吧!华特拚命跑向刚才来到这个平台的门。可是像在恶梦里一样,他的心很着急,却迟迟迈不开步伐。
跑下楼梯,跑过走廊,拚命地冲向电梯,按了电梯的按钮。等待电梯来的时间,漫长得令人难耐。好不容易电梯的门开了,他立刻按了一楼的按钮。虽然已经回到干燥有暖气的室内,华特却浑然不觉,仍然全身抖个不停。他的发抖与温度无关,而是刚才亲眼目睹到的景象。黑暗中因为痛苦而挣扎蠕动的男人的脸,怎么样都无法从眼前消失。这个画面让他的身体发抖、痉挛。必须快点去帮助那个男人,否则他的头就会被切断了!
虽然是在电梯里,却仍然有想跑的冲动。偏偏电梯还在缓缓下降,最后终于来到一楼。电梯的门才开,华特就立刻冲出去,穿过大厅,推开门,跑进雨中的马路上。来往的汽车引擎声、汽车的喇叭声、行人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等等,纽约的喧嚣一股脑儿地灌进他的耳朵里。
红灯了,又是让人焦急的等待时间。华特抬头看着眼前的中央公园高塔。前面的这条马路很宽,只能看到高处时钟周围的一点点白色光芒,根本看不到时钟表面的刻度。那个大时钟的设计,主要是给在中央公园里面走动的人看的,并不是为了给经过它下面的人看的,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钟楼上发生什么奇怪的情况。
变绿灯了,华特有如脱兔般冲出去,穿过马路。当他跑到中央公园高塔的旁边时,突然看到自己的手背上,好像沾染到了什么东西。把手拿到眼前看,发现那是被染成淡红色的水。
是血!染上血的雨,从天空滴落到他的手背上。华特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但是站在大楼的下面时,愈发看不到大楼的上面。
他用整个身体去推中央公园高塔的入口旋转门,然后从电梯旁边的通道来到管理员办公室前,敲了办公室的门。没等办公室里的人出声,他自己就打开门,冲进管理员办公室里。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很担心管理员都已经下班回家了,所幸办公室里还有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男人独自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看书,一边拿着梳子梳头发。
华特先报上自己的姓名,说明自己是住在前面公寓大楼的人后,就赶快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给管理员听。管理员立刻脸色大变地站起来,推着华特的背,两个人一起来到玄关。本以为管理员会立刻去按电梯的开关,没想到他却往旋转门的方向跑。
心急如焚的华特自己按了电梯的按钮,指着门说:“要快点到钟楼才行!”
“先从外面看。”管理员叫道。
“不行,从这里往上看的话,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华特也大叫着回答。
“不,如果有望远镜的话,一定可以看到什么。”管理员指着华特说。华特这才想起自己的脖子上还挂着望远镜。
一跑到外面的马路,就听到有人在大声说话。对面的马路上,有好几个男人在不知道在说什么,非常吵闹的样子。他们挪开原本遮着头的雨伞,不顾雨淋地指着天空议论纷纷。是什么事呢?华特觉得很奇怪,因为站在那里应该什么也看不到的呀!
那时马路上正好没有车,管理员便毫不犹豫地冲过马路。华特不得已,只好跟着他跑过马路。因为刚从自己住的公寓跑到这里,本来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跑过马路后,更觉得几乎就喘不过气来。
男人们站着不动,只是拿开手中的雨伞和摘掉头上的帽子,手指着半空中。华特走到他们的旁边,再转身抬头看男人们的手指指的方向。他看到了他想像不到的东西。男人们指的方向确实就是钟楼的方向,不过时钟表面上的时刻,是不管怎么抬头看都看不清楚的,华特刚才就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华特现在看到的,是他刚才没有看到的东西。
刚开始的时候,华特不明白那是什么,所以只是呆呆地站着看。在那个高高的地方——虽然无法肯定,但应该是大时钟钟面的附近,垂挂着一条像绳子般的东西。那绳子很长,大约有十层楼的高度那么长吧!如果没有那么长的话,应该是无法从地面发现到的。
绳子的一端系着像砝码一样的重物,所以绳子能往下垂,在雨中随着风,像摆锤一样地来回摆动着。只有两支指针的钟面上,因为这条下垂的绳子的关系,像加了一支超长的秒针,而这支超长秒针的尾端还有一个巨大的摆锤。
华特回想,在自己的公寓顶楼看时,有看到这支超长的秒针吗?
看着那支超长的秒针,华特的思绪逐渐被引导到一个可怕的结论上面,身体因此而僵硬起来。摆锤渐渐变成一个球形,那个球莫非……
“我现在要上钟楼了。你要一起上去吗?”管理员小声地对他说。
华特这才回过神来,短暂的犹豫之后,他点了头。他害怕继续待在这里的话,自己会拿起望远镜,观察那个球形到底是什么。于是他便和管理员一起走到十字路口,规规矩矩地等红绿灯。过马路。
当他们两个人穿过中央公园高塔的旋转门时,一个公寓住户神色大变地往他们那边走去。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好像刚从电梯里出来的样子。他走到管理员的面前,伸出双手拉住管理员的两袖。
“窗户上……我房间的窗户上……”他只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好像不知道要怎么说的样子。
“窗户上?窗户上怎么了?”管理员说。
男人好像要打断管理员的话似的,抢着说:“总之,请和我一起去我家看看。”
于是三个人便一起搭着电梯,在二十五楼出电梯。年轻男子的脚步很快,管理员和华特紧紧跟着他。
进入年轻男子的住家后,用不着特别的说明,三个人有志一同地走到窗户旁边。可是在已经拉开窗帘的窗户上,看不到什么异状。从这个房子的窗户看到的,除了外面的雨之外,就是华特住的那栋公寓大楼的墙壁。然而就在此时,一颗下巴留有胡子、头朝下的人类头颅从窗户的右侧出现了。那颗头颅横过窗户,从窗户的右侧摆到左侧。像恶魔所做的恶作剧般,那是令人难以相信的画面。
管理员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转身,说:“我们马上去钟楼。”
三人很快地通过走廊,搭乘货用电梯,往三十八楼去。因为这件可怕的意外而相遇的华特三人,在电梯里相互自我介绍。
“我是霍华德·史密斯。”管理员说。
“我是住在对面八楼的华特·福格。”华特说。
“巴纳度·怀生斯奇。”从自家的窗户出现人头的年轻男子说。此时他已经冷静下来,看到他的样子,华特的情绪也变得比较平静了。
三十八楼只有发出昏黄光线的电灯泡,从小窗射进来的十二道灯光也不是那么亮,所以让这个宽阔的空间显得有些诡异。华特放眼看着这个像已经停工的深夜工厂的空间,无法想像这里就是那座像岩石山般的钟楼内部。
右侧有扶手,从扶手的旁边可以勉强看到下一层楼的情形。右手边的墙壁上,是大时钟后面的庞大齿轮构造,那是会让人产生压迫感、漆黑又庞大的齿轮构造。管理员打开带来的手电筒,手电筒的灯光照着脚下,也就是接下来要前进的地方。
在齿轮机械的缝隙间,有一条通往时钟表面的狭小通道,可是这条通道很快就不能前进了,因为有一张大办公桌挡在通道上。
华特突然放声大叫,因为他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办公桌上有一具像人体般的物体,那好像是一个穿着西装、呈现趴着状态的男人身体。这个身躯粗壮的胖男人的手被反绑在背后,身体和脚都被牢牢地绑在办公桌上。不管是把身体绑在办公桌上的,还是把双手反绑在背部的,都不是绳子,而是电线。
那种层层捆绑的模样,是既冷酷又执拗,是让人完全不能动弹的捆绑方式。华特心想。
管理员似乎觉得自己也身陷危险之中,不断以手中的手电筒照射着四周。或许狂徒还在这个空间里。竟然有人以这么残酷的手法杀人!那样的杀人凶手一定是疯了。不只管理员这么想,华特也有相同的想法。不管是机械间的缝隙,还是天花板的各个角落,管理员都拿着手中的手电筒仔细地照着、看着,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然而最令人诧异的,是大桌子上的男人一动也不动,被绑在桌子上的男人失去了自由,却不呼喊要求松绑,连一点点的呻吟声音也没有,就好像是被制作出来的欧洲蜡像,或陈列在历史博物馆里的残酷模型。
“喂,喂,先生!”管理员喊着,并且用手去摇那个人的身体。
可是那个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从外表看来,那个身体是柔软的,不像是制作出来的工艺品。华特也轻轻地碰触了那个身体,那个身体还是柔软的,但是已经失去体温了。华特缩回手,在黑暗中凝视着男人的身体。在顶楼看到的脸——那个脸,就是这个男人的脸吧?他的脑海里浮现用望远镜看到的那张胡子脸,不断蠕动、挣扎的痛苦表情。
办公桌上的男人的上半身穿出墙壁,也就是说肩膀以上的头部是在外面的,能在室内看到的只有肩膀以下的身体。在男人的背上不远处,可以看到一个铰链,看起来像金属板的小门,就出现在男人的背部上方。看来应该是打开那扇小门之后,再把男人的头弄到外面去的。
管理员很辛苦地穿过办公桌的旁边,走到墙壁边。他用左手扶着小门,然后要求华特他们把办公桌拉到一旁。华特和巴纳度便合力,慢慢地把办公桌拖往自己的方向。接着,管理员发出了害怕的叫声,因为被绑在办公桌上、被拖进屋子内侧的男人的头竟然不见了!管理员好像僵硬了一般,维持扶着小门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在小门外的世界,就像被四角形的画框框住了;那是雨滴随风乱舞、离开地面非常遥远的半空中,那是有点变形的四方形风景。
华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了,是长针,时钟的长针,现在正好来到这个开口的部位。
“再拉,不要停……”管理员喃喃自语般地说着。断头的切面已经接近他的眼前,这是非常难以忍受的事情。
“福格先生,怀生斯奇先生,可以把办公桌再往里面拉进去一点吗?”管理员调整情绪,打起精神要求道,但还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在发抖。
很明显的,面对这么可怕的情况,任何人的心智都不可能不受影响。然而这属于他的职责范围,所以不振作也不行。
办公桌一被拉到宽阔的地方,管理员的右手便碰到一条绳子。那条绳子不知道为何从里面穿过小门,通往外面,绳子的一端绑在金属做的扶手上。之前因为被男人的身体挡住,所以没有发现这条绳子,但是华特和巴纳度一拉开办公桌,那条绳子就现形了。
绳子的另一端吊着什么东西呢?一想到这里,华特好像开始想通了这件事情的全貌。系在眼前这条通往外面、往下垂的绳子的另一端的,就是在怀生斯奇家窗口看到的东西。这一连串奇怪的事情绝非出于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的作为。是前所未见、前所未闻,极端残忍、毫无人道的犯罪行为。
这是——只要一开始想,就会感到可怕。华特不愿意继续想下去。
“不能这样放着不管,必须把绳子拉起来。”管理员喃喃自语地说。
华特回神,看到管理员开始缓慢地拉绳索,便走过去帮忙拉。
“不,不用了。”管理员拒绝华特的帮忙,并且解释道:“因为必须慢慢地拉。”他说着,以非常缓慢、小心的速度拉动绳子,所以华特就帮他扶着小门。
“谢谢,这样就可以了。”管理员说。
这时,华特扶着的小门外的长针微微地移动了,接下来,巨大的机械发出咔咚的声音,整座齿轮组织吱嘎作响,地板也震动起来。华特和巴纳度都吓了一跳,管理员也停止拉绳子的动作。
“这针是?……”华特问。因为实在太害怕了,所以声音变得非常小。
“一分钟动一下。”管理员回答。
华特的紧张感已经变成害怕的感觉了,好像冰冷的机械动作,唤起他脑海里可怕的想法。他愈来愈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在自己的家里和顶楼听到的惨叫声,此时也在他的耳朵里复苏了。
管理员继续拉绳子的动作。华特看着管理员,脑子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回想从听到惨叫声以后的事情。他不愿意回想,但是种种想法仍然擅自钻进他的脑子里,不断地进行思考。
长针就在华特的身体附近,钟面与他之间的距离也不远。这个大时钟的长针就近在眼前,可是华特并不想看它。他仍然扶着小门,所以无法看指针,也不能看遥远的地面。他试着回想在自己家里听到的惨叫声。每一次的惨叫之间,间隔的时间大约是一分钟吧?如果确实是一分钟,那么这个命案的目的,显然就是要慢慢地折磨受害者,让受害者尝到最大的痛苦。这个断头台使用的凶器,不是利刃、不是斧头,而是时钟的长针。受害者每隔一分钟惨叫一次的原因,就是因为长针每一分钟前进一次。
管理员花了相当久的时间,还是没有完全拉起绳索。毕竟是十层楼以上的长度,拉上来的绳索已经在狭窄的通道上堆积如山了。因为长针现在正好来到开口部的下方,所以可以得知男人的头是刚刚被切断的。
藉着长针慢慢移动的动作,成功地切下了一个人类的头部!如果是在断头台上斩首的话,人头落地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利用时钟的长针当凶器,要花费多久时间才能切断一个人的脖子呢?被害者所忍受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吧!
这个命案的古怪之处不止于此,还有系在脖子下方的绳子。绳子避开指针的位置,并且留了十层楼以上的长度,为的就是不让被切割下来头颅掉落在地面,而让他停留在十几层楼的正下方。这是为什么呢?是谁?在什么样的心态下,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只剩下一点点了。”管理员才这么说,马上又“啊!”地叫出声。
“糟糕了。”管理员说着,拉起了绳子。他一脸无奈地看着拉起来的绳子的尽头。
那里只有一个绳子打成的环,绳环里什么也没有。
虽然距离地面相当遥远,但是地面上的尖叫声,还是传入了他们的耳朵里。由此可知尖叫的声音是非常惊人的。
管理员颓然放下绳子,绳子又往地面的方向滑落、往下垂。他们三个人已经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是默默无言地站在原地。掉下去的头颅大概已经落在马路上,摔烂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管理员才耸耸肩,说:“希望没有打到路人……应该先报警的……如果那颗头有打到路人,我就完了。”
“这不是你的错。”巴纳度说。
“是呀!”华特也说:“那本来就会掉下去的。”
“谢谢你们。”管理员怅然地说:“总之,现在必须立刻通知警方。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可以请你们两个人一起和我到下面的办公室?希望你们留下住址之后,再回去自己的家里等待。警方应该会找你们问话吧!有事情的话,我会立刻联络你们,拜托你们作证。”管理员用好像正要去自首的犯人般的口吻说着。华特和巴纳度同时点头答应了。
5
一九一六年发生在中央公园高塔的两桩自杀事件,就像黎明前的恶梦般,让我非常的不舒服。除了心情的不舒服,好像还有着某种不愉快的感觉,但是我无法很明确地表达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好像小小的鱼刺一直鲠在喉咙,拔不出来,也吞不下去。时代剧烈地波动着,纽约市警察局也在时代的波动中翻腾,我每天都过着被日子追赶的生活。
纽约的股票热一天比一天高涨,大家早上打招呼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股票转。而热中股票的人,很多都是股票的外行人。但是事实上,从一九一〇年起到一九二〇年代的纽约股市,不管对谁,都是不容易上手的。尽管股价经常上上下下,但最后的结果都是往上涨的,所以只要买就有赚,买愈多就赚愈多。那个时期的美国经济发展迅速,就像曼哈顿地区竞高的摩天楼群,不断地往上升一样。那时没有买股票、只知道拿薪水过日子,从早上九点工作到下午五点的人,会被嘲笑是傻瓜。
马路上到处是游民,劳动人口逐年减少。坐在先锋广场的咖啡座点咖啡时,来为我服务的侍者比我有钱得多。他在股市赚了很多钱,当侍者只是为了认识可以让他开心花钱的女性,侍者这个职业只是一份临时工作。
纽约客变成世界之王,他瞧不起农村的贫困,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房子、汽车、如同贵族般的奢华生活,不管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手,世界上没有得不到的东西。生活在物质顶点上的他们,过着比自己的父母亲辈、祖父母辈更丰富的生活,而自己下一代的子女辈、下下一代的孙子辈,大概也无法拥有现在这么富足的生活。
可是,这个时代对帮派份子而言,也是史上最好的春天。一九一四年,塞拉耶弗的一声枪响,开启了欧洲世界前所未有的大战争。富足的美国也在一九一七年的四月对德国宣战,加入欧洲大战。于是一时之间,国内的男性人口减少了,曼哈顿岛更显劳力不足,州政府便计划在中央公园北边兴建广大的住宅社区,以此吸引来自南部的大量黑人劳动人口。
之前就已经在不少州内酝酿发布的禁酒令,在男人们上战场不在国内的期间,由高举道德标准的清教徒女士们主导,美国国会于一九一九年通过了禁酒令。嗅觉敏锐的帮派组织,早就在各地成立了地下酒庄,酿造私酒,等待这个世纪道德法的通过。果然,这条法律一通过,帮派老大们纷纷成为亿万富豪。他们吸收农村的剩余劳力,到非法的酒厂工作,让他们成为准犯罪者。当他们因为酿造私酒的行为入罪后,经过短暂的牢狱生活,这些人就全部成为帮派组织的一员,帮派也迅速地膨胀、茁壮起来。另一方面,由于喝了大量粗糙的私酒,有些人的身体变坏了,甚至成为废人,这让美国社会生病,陷入存亡的危机之中。
帮派组织利用私酒赚取到的不义之财,任意购买最新的枪弹、武器和汽车。他们喝着谨慎酿造的上等酒,拥有可以比拟国家军队的武器与火力,让很多警察死于非命,警察们连一杯啤酒都无法享受到,也只拥有最基本的武器配备,当然对抗不了拥有最新锐机关枪的帮派。
给予几乎陷于绝望中的美国最后一刀的,是一九二九年秋天的金融大恐慌。一直无限上涨的股价,终于像玩俄罗斯轮盘游戏般,陷入可怕的境地。可是,知道应该要放手的投资家寥寥可数。当幻想中的价格突然下挫,可怕的地狱之火从曼哈顿南边的华尔街燃烧,很快就延烧到整个世界。
很多自认为世界之王的纽约客,在一夕之间变成一无所有,失去了财产,也没有了房子,只能流落街头。曼哈顿岛的马路上,聚集了许多流浪汉,有些人在中央公园里搭起小屋苟活。可是失意再加上酗酒,不少人因此冻死在因为摩天楼林立而阳光照射不到的寒冷马路上。公园内搭建起来的小屋愈来愈多了,曾经以繁华自夸的曼哈顿岛,竟然转眼变成贫民们的墓园。
而在劳工短缺时从南部上来的黑人们,因为不景气的影响,他们的工作机会也消失了。哈林区的治安一下子失控,一部分的黑人与帮派结合,一部分的黑人为了生活而被私酿集团吸收。可是,纽约市警察局已经没有能力迅速导正这种情形了。
再说一九一六年的事,乔蒂·沙利纳斯代替伊玛·布隆戴尔,成为美琪戏院推出的“威尼斯战役”一剧的主角。她的演出相当顺利,报纸的演艺版虽然没有做特别的报导,但是新任女主角的表现却获得了相当好的评价。
乔蒂逐渐站稳明星的地位。当乔蒂的名声愈来愈大,伊玛·布隆戴尔的名字便逐渐消失了。这是演艺界习以为常的事吧!
伊玛死后五年,时间进入一九二一年,很多士兵从欧洲战场回到曼哈顿。因为在世界大战当中得到了以前从未拥有过的胜利,美国人因此稍微得到一点振奋。为了庆祝胜利,第五街学习巴黎,搭起了凯旋门,欢迎战士归来。
所以,每当载着从欧洲归来的战士的船只到达后,士兵们就列队游行,穿过临时搭起来的凯旋门,两旁的高楼也会撒下漫天飞舞的纸片。每每创下纪录的纸片量,像季节错乱的雪花一样,积满了摩天楼间的道路。摩天楼的无数窗户,就是世界上最适合撒纸片的地方,也好像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
黑人在美国真正能够得到公民权,就是从获得这次欧洲战场的胜利开始的吧!凯旋归来的士兵当中,有被称为“地狱连队”的黑人部队,他们在艰苦的壕沟战中,建立了大战功,可是他们最值得喝采的,是他们的演奏技巧。他们是第一个以音乐占领巴黎一整个晚上的军队。
他们一边演奏爵士乐,一边前进到第五街,在大量的纸片中游行,增加了同是黑人同胞的道路清洁的工作量。气焰高张的帮派们,在纽约市区内横行,没有人胆敢对他们呛声,当时能和在曼哈顿此起彼落的枪声匹敌的,就是爵士乐的乐声。白人之中也出现了盖希文这种爵士乐的崇拜者,他还把黑人音乐中的旋律谱进交响曲中。百老汇也渐渐爱上爵士乐,那时已经成为红星的乔蒂·沙利纳斯在美琪戏院演唱爵士乐风的歌曲时,更获得了众人的喝采。
悲惨的大战虽然过去了,但美国却生病了,纽约的病态尤其严重,渐渐露出疯狂之都的一面。它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偶尔会做出不可思议的行为。有人穿着降落伞,从第五街的摩天楼往下跳;有人在两座摩天楼之间,进行走钢索的卖命表演;有人把摩天楼的顶楼平台当成马戏团的舞台,表演各种杂耍;也有人驾着双翼机,在百老汇的上空,表演飞行杂技。尽管这些人当中,有些人表演失败,因此丢掉性命了,纽约仍然不以为意,就像不知人间疾苦似的,只知道鼓掌叫好。
中央公园高塔事件的第二幕,在破坏与希望交杂,绝望与得意难以划分的错乱中展开了。发生在这栋混合了埃及式与希腊式建筑的摩天楼的事件,虽然有许多令人费解的奇怪情况,但我并不认为无法破案。可是,随着事件全貌逐一出现,任何人都会对事件的奇怪程度感到不可思议,想不通理由。事后回想起来,梅莉莎·贝卡与伊玛·布隆戴尔的自杀,就像开幕前的铃声,虽然也让我感到某些烦恼与不安,却没有让我感到害怕。让我感到害怕的事情,是后来才发生的。
就像要告别夏天一样,那天晚上纽约又下着冷冷的雨。那天是九月五日。我应同事的要求,和约翰·李韦恩坐着一辆还算新的葬礼马车,前往那个可怕的现场。转开收音机的开关,马勒的交响曲<巨人>从收音机里播放出来。我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一边眺望矗立在曼哈顿,宛如巨人群般的摩天楼。已经有很多灯光从摩天楼上的窗户泄溢而出。我坐在车子里,像军队一样慢慢前进。那个晚上只有冷冷的雨,没有雾。最后,我们来到中央公园高塔前,大时钟的钟面灯光射进了天空里,高塔像马勒旋律里高大的单眼巨人,胁迫着我们。
中央公园高塔前面聚集了很多交通警察,阻挡车辆的进行,所以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和员警的车都停在路上,挡住了大楼的玄关大厅。看这种情形,就知道这个案件的规模,一定和以前的案件不一样。我们也没有把车子停进地下的停车场,而停在雨中的路上。
不管是人行步道上,还是车子行走的马路上,都散落了许多形状古怪、但看起来是柔软的物体。因为雨水的冲洗,那些点点散落的物体很多看起来是白色的。撑着伞的犯罪研究中心所员蹲在路上,好像在察看那些东西。因为位置的关系,我看不到那些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藉由玄关渗透出来的黄色灯光中,我还是看到马路上有一块路面被染成了红黑色。
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张熟面孔,那是五年不见的霍华德·史密斯。小个子的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悄然地站在警察们之间。
“嗨,霍华德。”我出声叫唤。
他吓了一跳般地回头看我。认出是我后,便很高兴似的走到我身边,替我撑伞。
“穆勒先生,好久不见了。”
“是五年不见了。你好吗?”我问。
“马马虎虎。但是今天晚上可发生大事了。”他说。
“这位是约翰·李韦恩,你也还记得吧?”
“嗨,霍华德。你好吗?”约翰说。
“我当然记得。李韦恩先生,你好。真是飞来横祸!为什么老是发生在我这边呢?”管理员说。
“这次事件的报案者也是你吗?”我问。
他点点头,说:“一遇到这种事,我就想到穆勒先生你,可是没有马上找到你。”
“我已经换位置了。五年了,连曼哈顿都变了,纽约市警察局当然也会有变化。这里已经变成疯狂之都了。”
“嗯!这个城市变得很可怕。”霍华德一边摇头,一边说:“这栋公寓也一样,就好像地狱的某一区一样。不过,幸好这里还是出了一个大明星——乔蒂·沙利纳斯。”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看那边。”管理员说着,抬起下巴,指着远处的天空。
这让我有点讶异,因为我以为他会指路面。我拉高帽檐,抬头看天空,只见雨像白色粉末一样地飞舞下来,打落在我们的脸上。
“那里有一条往上延伸的绳子吧?”霍德华说。
“嗯。”我回答,“从钟楼里垂下来的。”
雨中的钟楼。周围亮着白色灯光的钟面上,有一条绳子从钟面的某个点延伸出来,往下垂。盯着这条绳子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感觉上好像听到了马勒庄严的旋律。
“先前那条绳子上绑着一颗男人的人头,而且就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方摇晃,可是就在我想把人头往上拉起来的时候,人头就从绳子上松脱,掉了下来。”
“你说的往上拉是指?”
“钟楼。我还担心掉下来的人头会打到路人,真的是吓出冷汗。幸好没有打到人。”
“你刚才说‘人头’?谁的人头?”
“不知道。但那是一个男人的人头,因为那颗人头的下巴有胡子。这是住在那边大楼里的华特·福格说的。”
“他看到那颗人头了吗?”
“他看到的不是人头,而是人头还和身体相连在一起时的脸。那时只有头部从大时钟里冒出来。”
“他是在哪里看到的?”
“在对面那栋大楼里的自家,和大楼的顶楼上看到的,好像是用望远镜看到的。因为他脸色苍白地跑来我的办公室告诉我情形,我便马上出来看,可是那时候头已经被切断了,被绳子绑着四处摇晃。”
这件事情实在太古怪了,让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原本是活的,后来因为头断掉才死的?”
“是的,就像上了断头台一样,头被切下来了。”
“被谁切下来的?”
“时钟。”
“什么?时钟?”因为不了解霍华德的意思,我忍不住大声地说:“是真的吗?”
“是的,是被时钟的长针切下来的。穆勒先生,时钟的长针代替了断头台的刀子。”
“时钟的指针也能切下人类的头?”
“嗯。请你调查就知道了,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
“福格先生看到头被切下来的那一瞬间了吗?”
“没有,他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当他看到时钟的长针切进脖子里的时候,就匆匆忙忙跑过这条马路,去我的办公室告诉我。头被切下来的时间,应该是他要来这里的途中。他来到这里以后,那个男人的头就被切了下来,并且吊在二十五楼的高度上。”
“你怎么知道是二十五楼?”
“因为我在大厅里遇见了住在二十五楼的怀生斯奇先生,当时他正好脸色大变地从电梯里出来。那颗人头正好垂在怀生斯奇先生家的窗口,而且在他家的窗户外晃来晃去的。”
“胡说八道!不可能的事。我从没听过这种事。”我说。
“简直像世界末日一样,确实让人很难相信呀!可是,穆勒先生,现今的纽约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霍华德说。
我沉默了,因为确实如他所说,现今的纽约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那么,现在散落在马路上的东西是什么?”我指着蹲在马路上,正在检查散落在路面上的点状物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说。
“那些东西当然是从人头里溅出来的脑浆,和头盖骨的碎片、脸上的肌肉等等。”
“啊!我的天呀!”我说:“疯狂的纽约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霍华德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不想看,但是职责所在,我还是去看了散落在地面上、那些让人很不舒服的可怕东西。那真的是惨不忍睹。即使是欧洲战场,也不会比眼前的情景更让人觉得悲惨吧!幸好有雨,幸好有雨洗去地面上的血迹。洗去的不仅是血,还有气味。眼前的情景虽然悲惨可怕,但是我的鼻子只闻到雨水的味道。下雨让我有得救的感觉,虽然雨水不断打湿我的西装,我还是感激它。如果衣服沾上了黏呼呼的血,血所散发出来的强烈腥臭味,一定会让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像软掉的乳酪碎片般的人体脂肪,以及让人联想到被敲碎的灰色肥皂的脑浆。我好像站在地狱的入口般地看着。我当刑警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却第一次看到这样令人作呕的场面。
让人最不舒服的是脸,不,应该说曾经是脸的东西。粗略地环视周围一圈后,我发现“脸”是散落在地面的最大的“遗体”。人头从高处掉下来的时候,第一个接触到地面的好像是头顶,所以头顶破了一个大洞,脑浆便从这个大洞里飞溅出来。
头盖骨也碎掉了,其中有一大半飞了出去,所以脸就好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有一部分甚至变扁平了,承受着雨水的拍打。这张脸上丝毫不见血色,就像一张被丢弃的橡胶制面具。
不过,因为右半边的头骨遗留着,所以并不是完全扁平的。这颗头以右耳在上的姿势横躺在地上。相对之下,除了耳朵显得是凸起来的之外,从鼻子到左边的脸,还有从额头到脸颊的部分都是平的,皮肤像是摊开来似的平铺着。
脸上有胡子,因为雨水的关系全湿了。我的视线停留在黑色、看起来相当粗硬的胡子上,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本来只想看一眼就好了,却因为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下意识地想多看两眼。
我弯腰看着地上的头,接着蹲下来仔细看。霍华德站在我的背后,替我撑着伞。他的头就在我的上方,我可以感觉得到默默无言的他,也正屏息地在看地上的人头。约翰在看地上的脑浆渣。
颈部的切面,是我首先要观察的。这种“尸体”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我看过许多遭受枪击的尸体,看过一颗子弹就毙命的尸体,也看过被机关枪扫射、身体变得像蜂窝一样的尸体。像这样头盖骨不见了,脸整个变扁平的人头,是第一次看到;不只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被切砍下来的人头。从切面看,确实是被强行切砍下来的,而且因为切面看起来还算平整,所以凶器应该是刀子之类的东西没错,就像是用有着锋利的平面物品所砍下的。
除了上述的那些外,这个切面还有一些令人注意的特征——颈部的切面是斜的。脖子后方的那一面留得比较长,而且下方遗留着皮肤屑或肉屑之类的东西,但是切面的另一端却在头部下巴的地方。也就是说,利刃是从后颈切下去,再斜斜的从接近下巴的前颈出来的。更正确的说法是,这是一个斜切面。这样的切面还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利刃切下时,受害者当时是趴俯着的,还有就是当时受害者的姿势应该是有点侧着身体的。另外,这也证明了用来切下人头的凶器,确实是利刃之类的物品。
我问旁边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是不是可以把脸翻转成正面,他们很冷漠地回答说:“如果你想转过来看就转吧!”他们大概是认为因为下雨的关系,不可能找到多细微的线索,所以就算动了现场也没有什么差别吧!我从口袋里拿出钢笔,用钢笔按着右边脸颊,像是要把破掉的花瓶翻过来一样,把侧着的头转成正面。这个工作相当费力。
失去里面的骨头、呈扁平状的男人的脸,发出“啪”的声音,面向着我。没有骨头的左半边脸的皮肤,像松饼一样平摊着,潮湿而杂乱的头发,就贴在那样的皮肤上面,红色的水从耳朵或鼻孔流出来。
我听到在我的上方的霍华德发出痛苦般的呻吟声。
凹陷的额头里,转瞬间就积满了雨水。眼睛紧闭,脸颊往两侧横向拉开,嘴唇看起来很厚的那张脸,乍看之下会让人以为是一个黑人的脸,其实不然,因为那张脸上的嘴唇,原本应该没有肿成这样。从我的角度看去,嘴巴左边的牙齿还在,右边的牙齿全部不见了,这也是掉下来时的撞击所造成的吧!
因为已经完全失去原来的面貌,所以实在看不出那张脸的主人到底是谁。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愿意去想那个人会是谁,可是我以前确实见过那张脸上的胡子。因为这一点记忆,我只好忍耐着,继续看着那张脸。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因为额头和眼尾都有相当多的皱纹,所以应当有点年纪,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有五十岁以上吧?
虽然感觉很恶心,我还是继续注视着那张脸,渐渐的,竟然也觉得习惯起来。对了,眼镜!我突然想到了。让我一时之间想不出这个人是谁的原因,不只是他的脸被摔得变形了,还因为他的脸上少了一付眼镜。如果在那张脸上挂上眼镜,那我应该很快就会想到让我印象深刻的那个男人。脸上带着傲慢的表情、曾经在美琪戏院的制作人室里,只给我五分钟交谈时间的那个男人——潘特罗·桑多利奇。死者不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6
当我说出死者是大名鼎鼎的戏剧制作人潘特罗·桑多利奇时,霍华德似乎非常意外。他虽然讶异得说不出话,但也表示同意我的看法。因为死者的脸已经完全变形,再加上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一连串让人震惊的发展,所以他好像没有考虑过死者是谁这件事,更没有想到死者会是自己所认识的人。
因为死者是潘特罗,所以有一个问题很自然地浮现出来了。先不管第一个自杀者梅莉莎·贝卡所住的房间的所有人是谁,第二个自杀身亡的伊玛·布隆戴尔所住的公寓的所有人是潘特罗,所以一般人都认为伊玛是潘特罗的情妇。情妇死了,接着潘特罗也死了,这种情况下,似乎有必要重新调查梅莉莎和潘特罗的关系。
霍华德是百老汇的戏迷,潘特罗是他所崇拜的对象,所以对潘特罗的态度一向比较特别。当他知道生活在这栋大楼里的女星之中,有人是潘特罗的情妇,并且也是自己所喜爱的女明星时,他的心情好像很复杂。
潘特罗在这栋高级的大楼里,拥有好几个单位的公寓,并将这些公寓以租借形式,让他认为有前途的女演员住进去。在房子盖好以前,虽然说好每个月都会向她们收房租,但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交易,那就不得而知了。不用八卦杂志的特别报导,一般人都能想像到这是有可能的事情。
百老汇附近逐渐成为巨大的音乐剧中心,那里夜以继日地对全世界唱出甜美的歌声。因为,来自全美国……不,不只美国,从欧洲来的优秀歌手或女明星、绝世美女,以及有才华的音乐家、剧作家等等,纷纷聚集于此。
新兴的曼哈顿戏剧活动,其受欢迎的程度逐渐凌驾早有口碑的伦敦或巴黎,百老汇受到瞩目的情况,与每年都在竞高的摩天楼一样,已经站在商业表演的顶端了。而位于城西的中央公园高塔,是许多活跃于百老汇演艺圈的人的寝室,也就是说有不少百老汇演艺圈的人,是中央公园高塔的住户。潘特罗·桑多利奇在华丽的百老汇世界,是仿佛国王般的人物。
我催促沉默的霍华德,要他带我和约翰到最高楼层的钟楼。要上钟楼,必须使用载货用电梯。在电梯里的时候,我问霍华德,潘特罗是否招人妒嫉?霍华德想了想,只回答我说他和潘特罗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们既然是不同世界的人,对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确实很难理解,不过,他当然也知道不管是哪一个世界,都少不了互相嫉妒这种事情,所以他对我的问题也只能做出似是而非的回答。至于我,也和潘特罗·桑多利奇处在不同的世界,但我有很多的敌人,这是很容易想像的事情。
三十八楼也和下面的马路一样,已经有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在这里进行调查了。他们拿着手电筒,在空旷的楼层内照来照去。霍华德说,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潘特罗的尸体还趴在办公桌上,但是没有人在办公桌的周围。我们先靠近办公桌,约翰只看了办公桌上的尸体一眼,就走到时钟钟面的开口处那边。
尸体缺少头部,切面从后颈部的下方开始,斜斜地切到前颈部的上方。有喉咙的前颈部上,还垂挂着像皮肤般的东西。这个切面的状况和马路上的头部切面是吻合的,不过如果试着站在正面看,切面看起来像是平的。因为时钟的长针从上而下,切断了趴着的潘特罗的头,所以这样并没有矛盾之处。在雨水的刷洗下,这个颈部的切面显得很干净。
“霍华德,这是桑多利奇先生的身体吗?”我指着桌上的身体问。
霍华德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点头表示认同。
“你肯定吗?”我再问,他还是只有点头。
“你凭什么肯定他是桑多利奇?”
“穆勒先生,这个很难用言语说明的,你了解吧?这个身体散发的气氛,让我觉得这是桑多利奇先生没错。”他说。
“你常见到他吗?”
“不算常,只是偶尔会见到他。他是会引起人注意的人。”
“他总是臭着一张脸吗?”我问。
但是霍华德摇摇头说:“不会啊,碰到我的时候总是会微笑。”
看来,好像只有对我臭脸相向。我点了一下头,视线回到尸体上。
引领这个时代的百老汇制作人,被人以双手反绑、趴在桌面上的姿势,用电线固定在办公桌上。对自尊心强烈的骄傲男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种屈辱的姿势。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这是一种结怨很深的报复行为。帮派之间的仇恨,常会出现类似这种形态的报复手段。受害人通常是帮派里领导级的人物,因为被人强烈地怨恨,所以以受到最大屈辱和极端残忍的手法,遭受处刑。
凶手把死者固定在办公桌上的手法,有几个令人注意的特点:首先是电线的缠绕方式。凶手用相当粗的电线,有条不紊地把受害人缠绕起来。受害人的手腕、脚踝、膝盖、腰部、胸部等部位,都被电线牢牢捆绑住了。这样的捆绑方式,目的就是要让受害人无法动弹,凶手在缠绕电线时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一圈一圈地缠绕得很整齐,几乎看不到电线间的隙缝,这不是粗鲁的帮派混混会有的细腻动作。
还有,已经绑得很扎实的脚踝部分,又被电线重复缠绕,固定在办公桌上。凶手以非常冷静,并以彻底的态度,想填满人体与桌面之间的空隙,让被绑在办公桌上的人体完全不能动弹。连打结的地方都用工具牢牢地固定住,五个打结的地方一个也没有打马虎眼。
这是使用了相当的时间,以神经质又偏执的态度来完成的“工作”,乍看之下,会让人马上联想到大型马达之类的机器内部。这不是对待人类的手段,而是要固定沉重机器的方法。一般人遭受到这样的捆绑,绝对是完全动不了的。有必要对人类这么做吗?我忍不住一再这么想着,然后告诉自己:有!有必要!因为想要用大时钟的长针切断人的脑袋,假如那个人还能动的话,可能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让长针无法准确地切过颈部,那样就麻烦了。
我又注意到一件事,潘特罗的身体不是直接放在办公桌的桌面上的。潘特罗的胸部下面有一块薄薄的窄板,这块窄板像桌子一样凸出到下巴的地方。潘特罗的上半身只有胸部以下的部位在桌子上,胸部以上的颈部和头部,是要拉到外面去的,所以用木板抵着。木板不是用钉子钉在办公桌上的,而是用木头螺丝拴在办公桌上的,木头螺丝已经被血染红了。
凶手这么做的原因,应该是办公桌的宽度无法通过狭窄的时钟钟面开口处。另外,当人的上半身凸出到外面时,身体会自然地弯曲下垂,那样长针就无法顺利地对准颈部,漂亮地切断头部了。为了让受害人的上半身能够直直地凸到半空中,所以用桌子做了这样的处刑台。
实在太让人讶异了!像这样准备得这么周全的谋杀案,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凶手花费时间,对已经失去自由的潘特罗进行恐怖虐杀,实在是一般人无法想像的事情。这个凶手一定恨透了潘特罗,而且是一个偏执的修理机械专家,我忍不住这么联想。
没有使用绳索也是这个命案的特征之一。一般人要把人类固定在办公桌上时,不会想到用电线来捆绑。可是如果使用绳索,不管绑得多结实,打结的地方还是会有松动的空间。任何一个受害者都不会乖乖就范,一定会拚命地挣扎。就算挣扎时难免受伤,也比被斩首来得好。绑得再扎实的绳索,在受害者不断地挣扎之下,绳结的地方一定或多或少会有变松的情形。绳结一旦变松了,受害者就有逃脱的可能性。凶手一定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所以使用电线来捆绑受害人。
“这张办公桌是怎么来的?原本就是这一层楼的东西吗?”我问霍华德。
霍华德好像很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似的,看着办公桌好一会儿,才说:“好像是的。”他又说:“那边的墙壁一直都有一张办公桌,是从前留下来的东西。这张办公桌好像就是那一张吧!”
“从前?是什么时候?”
“这个钟楼完成的时候,这里有专门处理大时钟维修问题的管理员在办公,办公桌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这里应该也还有椅子。”
“凶手似乎就是用了那张办公桌。”
将废弃不用的办公桌拿来做处刑台,这样就不需要自己动手做能通过时钟开口处的处刑台了。
“现在谁负责这个时钟的维修?你吗?”
“当然不是,我没有那种本事。现在是请专家一星期来维修一次。维修的人会来上油,并调整时钟的快慢,看看有没有哪里坏掉。这个时钟和伦敦的大笨钟不一样,是不会响的,所以那样的维修就足够了。”
“维修的人是固定的人吗?”
“是固定的人。他叫彼得·库拉宾,是第五街的洛法德大时钟公司的员工。”
“知道他的住址吗?”
“下面的办公室里有他的住址。”
“等一下请你给我他的住址。他是怎么样的人?”
“他和我完全不一样,非常沉默寡言。整天和机械为伍的人,大概都是那样的吧!”
“因为机器是不会说话的。平常这里是怎么样的?”
“你说这个房间吗?”
“是的。”
“就是空着,没有人在这里。”
“没有人会来这里吗?”
“这种地方不会有人要来吧?”
“发生了今天的事之后,以后更不会有人来吧!至少这里的住户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来。”
管理员悲伤地点点头,说:“是呀!只要这栋公寓还在,这里就会变成像鬼塔般的地方。”
“如果这个地方一直空着,外面来的人不就很容易进入这里吗?”
“想进来这里的话,几乎随时可以进来,因为这里没有警卫看守。”
“有人在这个房间里面的话,能从里面上锁吗?”
“如果是楼梯那边的出入口的话,是可以利用皮箱锁来上锁的,那边有门。但是电梯这边的门就不能上锁了。”
霍华德这么说的时候,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员吉米走过来,说:“找不到任何指纹。”
他的语气很冷淡,我点头表示知道了,会做这种事的家伙,不可能留下指纹让人调查的。
“喂,塞姆!”
是约翰的叫声,但是看不到他的人影,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在机械的后面,钟面背后的开口,快点过来。”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我还是不知道他说的地方,只好以求助的眼神看着霍华德。
“这边。”霍华德说着,走在我前面带路。
我一走进机械间里狭窄的通道,在尽头的约翰就叫道:“问问他们可以不可以把绳子拉上来。如果没有必要这样一直垂着,就赶快拉上来吧!你看看下面,一大堆新闻记者像水牛群一样地挤在那边。绳子如果一直挂在这里晃来晃去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注意到这里,全部蜂拥上来了。”
我靠近那个开口。约翰一直用手扶着金属小门,我正要把头伸出小门,看看外面的情形时,约翰说:“小心帽子。有风。”
听到约翰的提醒,我摘下帽子,用手拿着。我的头才伸出小门,脸颊立刻被雨水打湿,头发也被风吹得倒竖着。
这里是非常非常高的断崖绝壁,是人为的可怕断崖,就像被锐利的剃刀切断似的,大自然应该很难创造出这种垂直而耸立的壁面吧!聚集在下面的人群像尘土一样地渺小,如果没有人事先告知那是人类的话,大概一时之间也不容易看出来。
绳子朝着他们,长长地往下垂,因为风的关系在半空中翻滚着。潘特罗的头就是从绳子的尾端掉到地面的。竟然还能看出头的形状,这也算是不可思议了。一直看着下面,让我觉得全身都失去力气,也觉得冷了起来。
白色的灯光近在眼前,相当刺眼。只要直视过那样的光亮一次,就会觉得地面是完全被黑暗吞噬的地方。风咻咻地吹过的声音没有停止过,风声好像带着热气一样,把从天上落下来的冷冷雨水,变成了水气。
我觉得已经没有让绳子继续往下垂的必要了,便对约翰说:“好,把绳子拉起来吧!”
我把头缩回来后,约翰便开始拉绳子,就换我帮约翰扶着小门。
把头缩回室内、戴回帽子、挺直了背以后,就觉得安心了。我想我并没有惧高症,但是头伸到外面、停留在半空中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很不舒服。真难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可怕的地方,我再也不会想把头伸到那样的外面了。
“潘特罗的尸体是在这里发现的吗?”我问站在狭窄通道前的霍华德。
他点了头。
“那时办公桌在这里,他的尸体在办公桌上面,塞住了这个通道。看到他的尸体时,我真的吓破胆了,他肩膀以上的部位从这个开口凸出到外面。啊,应该说我们以为他肩膀以上的部位还在开口的外面,所以才会试着把办公桌拉进来……”
霍华德讲到这里,表情已经扭曲了。
“结果发现头不见了。”
他好像很难说出口的样子,我便替他说了。
于是他便黯然地点了头,说:“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恶梦,让人很想吐。”
“塞姆,你来看看上面。”约翰把绳子拉上来,把绳子放在通道上,手拿着帽子,上半身从开口稍微伸出去,手指着上方说:“但是,要小心。”
我虽然不想再把身体伸出去,但还是摘下帽子,照约翰说的把身体伸出开口外。
我看到贴着十二个大数字的钟面,钟面下埋着许多白色的电灯。感觉上,自己就像在一个巨大机器的里面。我觉得不管是建造出这么高的摩天楼的人,还是在顶楼上做出这么大的钟面和指针的人,或想出这种杀人方式的人,都是行为怪异、个性狂妄,并且有妄想症的疯子。时钟这种东西,只要像挂在屋子里的那种大小就已经足够了。
我慢慢转动脖子,一边想着这样的地方会有什么东西好看呢?一边依照约翰的要求看着上方。果然,我看到一支巨大的铁棒就在我的鼻子前。铁棒的下方附着带着水珠的白色刃部。就在我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刻,铁棒发出咚的一声,往我的脸部降下来,我吓得差点大声叫出来。
我赶紧把身体缩回到室内,接着就听到身体旁边的机器发出巨大的倾轧声,连地板都震动了。
“断头台落下来了。”我说。
“塞姆,你的脸色很难看哦!”约翰笑着说。
“没错,就是那个东西切断了潘特罗的头。”研究所的吉米走到我们旁边说:“这个大时钟的构造与众不同,长针在内侧。一般的时钟都是短针在内侧吧!”
“这是适合切砍人头的时钟构造。”约翰说。
“这支长针每一分钟动一次。”霍华德说明道。
“你的意思是,长针就是这样一分钟往下动一次,慢慢地把潘特罗的脑袋切下来的吗?”我说,然后陷入茫然。
会想出这种杀人方法的人,绝对是个狂人。那样的人一定非常冷酷,也和一般人非常不一样。拿着机关枪扫射的帮派混混的恶行,虽然让人气愤,却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个像精密的机器所做的丝毫不带感情的行为,真的让人无法理解。
“塞姆,你看到刃了吧?他根本是魔鬼。”约翰一边摇头一边说。我点头表示同意,因为刚刚我也感受到了潘特罗经历过的恐怖感觉。
“不过,没有看到血迹。”
“被雨水冲掉了吧!”
“各位,现在已经是深夜零时十分,像刀子一样的长针,马上又要通过这个开口了。”吉米说。
“切断潘特罗的脖子后,这次是第二次通过这里。凶器像行星似的按照轨道前进,周期性地通过这个开口。所以现在凶器会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也是凶手预定中的事情吧!”
我点头。
“我想他一定预测到我们会来这里,并且想要取下凶器。塞姆,你们认为如何呢?”吉米说。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螺丝钳之类的工具给我们看。
“用这种东西拆得下来吗?还有,为什么会有那个刃?长针上原本就有那样的刃吗?”我问霍华德。
管理员摇摇头,回答我:“不是的!穆勒先生,长针上原本没有那样的刃。”
“是用螺丝钉和螺丝帽固定上去的,在长针的内侧。”吉米说。
“用螺丝钉和螺丝帽固定上去的?”我问。
“是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吧?那支长针上打了许多小洞,那应该是为了减轻长针的重量。那些小洞正好被凶手利用,把类似中国刀的利刃,用螺丝钉和螺丝帽固定在长针上。所以利刃上应该也有小洞。”
“为什么要这样!”我说:“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要杀死一个人的话,把他从这里推下去就行了呀!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谁也活不了。”
“谁知道!大概是要增加受害者的痛苦吧!总之,塞姆,长针一来到这里,你就戴上手套,松开那边的螺丝帽。千万不要让螺丝帽掉下去。”
“那凶器呢?凶器掉下去的话,说不定下面又会有人死掉。”
“约翰,你撑住凶器。小心螺丝帽,那是重要的证物。”
“需要我帮忙吗?”霍华德说。
“嗯,拜托了。请用这块布,不要伤到手。我和塞姆会在那个时候松开螺丝钉和螺丝帽。螺丝钉在前面,螺丝帽在另外一侧。我刚刚看到了,用螺丝钉和螺丝帽锁住刀刃的地方只有两个,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松开螺丝钉和螺丝帽,这个作业应该很简单。”
“知道了。”我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接下来我们都沉默了,看着雨滴在风中飞舞,等待长针下来,我们也看到了远处一片黑暗的长方形中央公园。
“霍华德,这个时钟为什么要做开口呢?”我问管理员。因为有这样的开口,才会发生这种悲惨的事情。
“为了修理时钟,和整修外面的墙壁或顶楼,才做了这个开口的。”他说:“至少要有一个开口,才能出去外面。”
“可是,要怎么出去?出去哪里呢?”我很受不了地说。要是我的话,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愿意从这个开口到外面去。
“从这里垂下绳子,踩着下面那块小小的凸出地。”霍华德说着,然后就笑了。“但是,穆勒先生,你一定不愿意做那样的事吧!如果要用绳子下去的话,现在就有绳子了。”
“这个大时钟还有一个机关。每一小时十五分,这根棒子就会被推到外面,撑住长针。”霍华德指着机械的内部说:“不过只有一分钟的时间。”
“你说什么?”我说。怎么又冒出让人莫名其妙的机关了?“只有一分钟是什么意思?”
“棒子伸出去支撑长针的时间只有一分钟,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
“为了在长针上行走,所以才将长针设计在钟面的内侧。当长针走到十五分的地方时,也就是正好走到这个开口的下方,那时长针就会变成可以横跨到那边的墙面的渡桥。这么一来,就可以从这边走到那边的墙面了。”
“谁会走那样的渡桥到那边的墙面?老鼠吗?”
我简直快疯了!到底是怎么样的疯子,会想出这样的事情?
“到了墙面那边以后呢?”
“接着踩在那边的凸出地,然后沿着墙壁绕到另外一面。另一面的墙壁上有梯子,从那个梯子下去,就可以到达楼顶平台。”
“你所说的凸出地,就是那片只有两、三寸宽的墙面装饰吗?”
“是的。”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要做这么冒险的事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有那么做过,而且现在也没有那么做的必要。”
“在长针上行走的时候,有可以扶的地方吗?”
“在钟面的那个附近,”霍华德指着室内的墙壁上方说:“有好几个把手,可以握着那边的把手前进。”
“你出去过吗?”
“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分钟以后,会怎么样呢?”
“到十六分的时候,棒子就会退回机器里面,被这个弹簧拉进来。”
“那长针呢?不就无法支撑上面的人了吗?”
“不,还是支撑得住。如果上面只站一个人的话,应该还是支撑得住,只是长针移动的时候,或许会比较不稳。长针每隔一分钟会前进一格。”
“那么,上面的人就会掉下去啰?”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霍华德说。
“实在太危险了。到目前为止,有人从那上面掉下来过吗?”
“等一下,等一下。”一直在听我们对话的约翰插嘴说:“要怎么到楼顶的平台的方法,我已经明白了。可是,要回来的时候该怎么办呢?等人们完成维修的工作后,长针已经走掉了,长针所形成的渡桥,也就不存在了呀!”
我们都默默地点头。霍华德便说:“要等到下一个小时的十五分钟才能回来,或是下两个、三个小时。总之,就是以一个小时为单位,等长针走到十五分的时候,渡桥自然就会出现。”
“原来如此,就像南街码头的渡轮那样吗?”约翰恍然大悟。
但我却无法明白,“为什么要做那么危险的设计呢?实在太危险了呀!”
“不,以前是可以从下面的楼层直达楼顶的,不过就因为如此,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反而造成更危险的情况,所以才会把那时候的通道堵住。因为一般人实在没有去楼顶的必要。这栋大楼的水塔设在室内,避雷针的端子也是从室内伸出去的,所以最后才演变成这个方法。”
“了解了。”我说。
“可是,我认为这个钟楼的历史也快要结束了。”霍华德很落寞地说:“这个大时钟现在经常被批评,因为周围的摩天楼太多,根本看不到它所显示的时间,所以早就被认为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再加上今天又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我想这个时钟早晚会被拆掉的。”
“是呀!”我点头表示同意。
“明天的报纸一定会大肆报导,这个杀人事件一定会成为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最疯狂的事件。那样一来,这里就有名了,会有很多人来看热闹。到时候不仅这个开口会造成危险,指针也会造成危险,我刚才说的那个机关,也一样会造成危险。”
“嗯,说不定有人会利用长针走到十五分时,穿着降落伞从长针上跳下去。”约翰说。
“搞不好还会有人在钟楼上表演倒立。”
“世风日下,说不定会有人模仿这么可怕的事件。如果无法马上逮捕到凶手的话,我觉得应该把这个开口封住比较好,而且愈快愈好,最好等他们的搜证一结束就封起来。”我指着正在努力做搜证调查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们说。
“只堵住开口是不够的,因为只要时钟还留着,就会有维修时钟的需求。电灯有坏掉的时候,指针也会坏掉,发生那种情况时,都必须进行器材的替换。最彻底的办法,就是拿掉这个大时钟。”霍华德说。
7
霍华德立刻向他所属的公司报告,也就是负责管理中央公园高塔的公司,并提出大时钟存废的问题。其实不必他提出,第二天早上公司就主动针对这个问题提出讨论。
六号早上,公司只花了五分钟讨论,就决定要废弃时钟。会议桌上摆满了纽约的各大报纸,每份报纸的头版头条上,都登载了钟楼的惨案。不管是哪一份报纸,都在“中央公园高塔”或“钟楼”的名词之前,加了“鲜血”或“惨剧”的字眼。这些字斗大地印刷在报纸上,而且使用的字级之大可以说是前所未见。很明显的,各大报都以这个事件来当成头版头条。因为这些报导的内容极富煽动性,所以大时钟存废的讨论很快就结束了。如果时钟继续留下来的话,那些恶毒的批评大概会持续好几个礼拜。
虽然很快就达成废弃时钟的决定,但是又讨论了时钟的两支指针,和十二个数字要不要拆下来的问题,所以这个会议总共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结果大家都同意拆下指针和十二个数字。因为大时钟已经设置了十年,机械已经开始老化,维修的费用也愈来愈昂贵,加上钟面上的数字又不易辨识,已经失去它做为时钟的功能,所以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会议一结束,打字员立刻发通知给各个住户。通知的内容如下——纽约警察局的搜查行动已经结束,三十七和三十八楼外墙的大时钟即将拆除,如果对此有异议的住户请尽快提出意见。在仿佛恐怖小说般的新闻报导中,上述的通知不仅被送给各个住户,还被张贴在各个楼层的电梯和门边。结果有两位住户提出不满的意见,不过一看到哥伦布大道挤满了来看大时钟的起哄者,便急忙取消了。
犯罪研究中心的调查工作,和收集证物、拍摄现场照片等搜证行动,在六号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大致完成。他们的搜证行动应该做得相当彻底了,但这毕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案子,或许会有所遗漏,因此纽约市警察局和犯罪研究中心,都对钟楼马上就要开始进行改装工程这件事,觉得有点为难。
然而大楼管理办公室这边却执意马上进行改装工程。如果让两支指针继续留在墙壁上的话,早晚会有全美各地的报社或电视新闻公司的小型飞机飞来拍照,里面则满载着摄影师。新闻影片的标题已经可以想像得到了,他们会用墙壁上流下来的血迹写着:“连血也冻结了!曼哈顿的断头台摩天楼!”当标题,这么一来,全美国的好事者统统都会涌进中城西区,哥伦布大道会变成比尼加拉瓜大瀑布更著名的观光胜地。
中央公园高塔聚集了所有的负面形象,新的住户就不用说了,恐怕有一半以上的住户在今年之内就会搬走。在这种担忧之下,大楼管理办公室当然着急了。一旦被贴上“断头台摩天楼”的标签,只怕再也无法洗刷掉这个恶名了,所以一定要尽快除掉断头台的刃器才行。必须在第一架电视新闻公司的飞机出现之前,拿掉时钟上的两支指针。在大环境不好的时候,民众因为绝望感而渴求血腥的刺激,可是欧洲的战争已经结束,可以用“血腥”两个字来形容的事件,除了发生在中央公园高塔的这个命案外,全美国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件了。
受到公司高层的指示,霍华德努力和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员交涉,希望在不移动室内用品和内部机械的情况下,能够让大楼拆下两支指针和十二个数字。可以的话,最好还能将为数不少的白色灯光也一并拆除。那样一来,三十七楼和三十八楼就不再是钟楼,墙壁上那片圆形时钟的遗迹,就会变成墙面的装饰品。镶嵌在大时钟外围的无数灯泡,一年总会坏个好几个,原本就让大楼管理公司很头痛。经常只为了换灯泡,就有人必须不定期地去做冒险的维修工作,所以大楼管理公司早就想拆掉那些为数众多的灯泡了。
不管是犯罪研究中心,还是纽约市警察局,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他们也能明白管理公司方面的心情,所以最后还是同意了管理公司的要求。残留在外墙上的血,在雨水的冲洗下早就不留痕迹,警方原本就不期待可以从外墙上搜证到什么,他们认为搜证的重点应该在室内。虽然搜证的行动已经完成了,但是考虑到案子尚未结案,随时都何可能会再来现场做搜证,所以维持现场的完整性还是有必要的。为了方便今后的搜证行动,警方和研究中心决定接受大楼管理公司提出来的折衷方案。
办公室方面很快进行了改装的准备。然而从外墙拆掉大时钟是非常危险的作业,所以业者的招标作业并不顺利。装置大时钟时,还有架设踏脚的地方,作业上比较容易,但要拆除时就不是那样了。中央公园高塔的钟楼并不是从三十六楼做setback工程⑥施工的。时钟的表面和一楼的玄关是在同一个平面上,因此管理办公室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拆除的工程还是迟至两天以后的八号,才顺利开始进行。
译注⑥:一种建筑用语,将外墙缩进,或外墙逐层收进的高楼。
八号那天,天才亮就立即展开拆除的工作。可怕的两支指针最先被拆下来,接着时钟正中心的铁芯棒也被拔掉了,于是钟面的中心出现了一个直径大约四英尺的圆形大洞。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终于放下一颗心,断头台的刃终于被拆掉了。接着就是拆除十二个数字和时钟周围的电灯。拆除下来后形成的许多洞口,则马上用水泥直接填补起来。
急着一大早动工的原因,除了想避免媒体的干扰外,还希望可以在不需要照明设备的情况下,完成拆除的作业。如果作业进行到夜晚的话,那就一定需要照明的设备。至于不想在夜间进行作业的原因,则是因为飓风逐渐接近曼哈顿岛,如果作业不能在翌日早上——也就是九号的早晨完工的话,就有遇到暴风雨的危险。拆除在三十八楼外墙电灯的作业,是非常麻烦又相当危险的工程,光是做拆除的准备工作,大概就要两天的时间,再加上拆除工作需要一天的时间,按照标准程序作业计算的话,完成整个作业的时间前后大概需要四到五天,那就必须在风雨中冒险进行拆除的工作了。
当然也可以等飓风过去再进行拆除的工作,可是那样就等于给报导新闻事件的媒体有充裕的准备时间,让他们拍摄拆除作业的情况,并用更耸动的文字来形容,如此一来,这个案子将更加被注目。只能利用白天的时间工作,又不能给“敌人”充裕的时间,所以一定要在八号一天内完成拆除的作业。
为了在一天内完工,安装在十二个数字外侧的小窗,用事先就做好的水泥块堵起来,而用金属片做成的小门,也用尺寸完全一样的水泥块堵住,再用水泥或批土等涂料填补隙缝,防止翌日来袭的飓风所带来的风雨侵入。因为飓风即将来袭的新闻报导,让电视新闻公司的行动也趋于谨慎,进行拆除作业时没有看到任何一架他们的飞机。
因为事前做了完备的准备工作,所以拆除的作业在八号天黑以前就结束了。当哈德逊河远方的夕阳接近地平线时,从钟楼的屋顶和金属片做成的小门开口中垂下来的绳索,也很快地收了起来,十二个数字外侧的小窗和照明的灯光也都不见了。待太阳一下山,原本的钟面就一片漆黑了。
拆除作业的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把让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头伸出去的开口堵死。当开口被事先做好的大型水泥块封起来,并且用水泥注入隙缝后,拆除作业终于结束,除了让长短针的轴通过的钟面中央圆洞被留了下来,等待日后再封死。幸好从外面看不到这个圆洞,所以不会造成什么大问题。
在进行拆除作业的工程时,我、约翰及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员们也没有闲着。犯罪研究中心忙着分析从现场采取到的凶器、血液,和遗留在钟楼的毛发、泥土;通常可以从分析出来的结果,找出和命案有关的线索。不过,这次我不认为可以从这些物件的分析结果,找到对破案有利的线索。
我和约翰则到美琪戏院及齐格飞演艺公司调查,了解是否有别的制作人因为潘特罗的死亡而获利,这一向是调查命案的方法之一。不过,这条线落空了。
“威尼斯战役”、“巴格达之夜”、“丝袜”、“仁慈的祝福”、“印地安之花”等剧目,都是齐格飞演艺公司所制作,相继获得好评的戏剧。这些戏都是潘特罗独具慧眼,挑选到好的剧本与适合的演员,所以才大获成功。而这几出戏的主演者,都是乔蒂·沙利纳斯。乔蒂因为这几出戏的连续成功,而成为舞台上从没有失败过的巨星,也是百老汇最成功的女演员。可是潘特罗的死,将让她面临最大的考验。如果说谁会因为潘特罗的死而深受其害?大多数的百老汇同业都会认为是乔蒂。我试着问那些人知道裘安娜·克洛福德这个女演员吗?结果竟然没有人记得她。
乔蒂是潘特罗力捧的演员,她在出道以前就是潘特罗的情人,这是公开的秘密。潘特罗身边似乎有很多和乔蒂一样的女性,但乔蒂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位,所以有人猜测他们两个人会结婚。不过乔蒂似乎也有不少爱慕者,只是近年来其他爱慕者已经逐渐退出,所以如果她真的要和潘特罗结婚的话,应该是没有什么障碍了。
最近潘特罗正在寻找适合乔蒂的剧本,并且精心挑选歌曲与音乐,请最好的指导老师来教乔蒂。他很努力地延揽可以让乔蒂更能发光、发亮的人才。其实,现在的百老汇已经没有人会那样做了,就算有,也不可能只为乔蒂一个人量身打造,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如果需要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就表示乔蒂已经不行了。业界里有不少人认为她的人气正在逐渐下滑中。
潘特罗死后,百老汇里找不到能够取代他地位的制作人,起码在齐格飞演艺公司或美琪戏院里,还没有孕育出像潘特罗那么有实力的制作人,这正是他被称为王牌制作人的原因。因为找不到可以代替潘特罗的人才,所以齐格飞演艺公司的老板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只好亲自出马,担任正在上演的“印地安之花”的制作人。弗来迪利克原本也是个舞台导演。
不过,弗来迪利克并没有从代替潘特罗成为制作人这件事,得到任何好处。代替潘特罗成为制作人,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忙碌而已。因为本身的事业与舞台的工作内容交集并不多,所以可以预测到结果就是无法兼顾舞台的演出,又延误到本身的事业。更何况,接手舞台的工作,对他的名誉并无加分的作用,他在演艺圈的名声原本就很响亮了。这种情况不是潘特罗死后才会发现的问题,而是早就预料得到的事情,所以,因潘特罗的死所造成的第二位受害者,就是弗来迪利克。
弗来迪利克代替潘特罗成为制作人,或许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他就有迫使乔蒂听命于他的机会了,因为大家都说他对乔蒂有兴趣。现在的乔蒂,是每一个人都感兴趣的对象。明星就是这样,如果不是明星,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不过,乔蒂已经是大明星了,不是弗来迪利克有兴趣,就可以随便使唤的人物。
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的办公室就在中央公园高塔的一楼。他在这栋大楼的三十楼和三十四楼里都有房子。三十四楼的房子已经出租出去了,而三十楼的房子只是他休息用的房子,他住在第五街。
八号那天,拆除大时钟的工程在楼上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我在没有事先预约的情况下,前去拜访弗来迪利克·齐格飞,他在办公室内接见了我。我本来以为在这场骚动中,他大概会躲在家里不出门,没想到他还是去办公室工作。其实,我来到中央公园高塔,是为了拜访乔蒂·沙利纳斯,所以今天就算无法见到弗来迪利克也无所谓。
因为他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所以我难免把潘特罗的形象套在他的身上。在美女如云的百老汇里,他是国王般的男人。想到这里,我的脑子立刻浮现潘特罗魁梧的身材。然而,事实与我的想像截然不同。我在秘书的带领下所看到的弗来迪利克,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的年龄应该和潘特罗差不多,前额的头发已经稀疏,脸上没有胡子,鹰钩鼻,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和他瘦小的身体比起来,办公桌显得非常大。
亮出纽约市警察的徽章后,我说:“非常抱歉,我们没有预约就来拜访了。谢谢你愿意见我们。我是塞米尔·穆勒,旁边这位是约翰·李韦恩。”
弗来迪利克站起来,绕过大大的办公桌来和我们握手,并且亲切地说:“你们好,我是弗来迪利克·齐格飞。请到沙发那边坐。”
他的态度非常友好,和傲慢的潘特罗比起来,弗来迪利克显得绅士多了。我心想,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被杀。
用毛玻璃隔开的办公室角落里,摆设着招待客人用的沙发和桌子。弗来迪利克走在前面,领我们到旁边坐,并问我们要喝什么。我婉拒了,他挥挥手,秘书便退出去了。
他拿起桌上的雪茄,一边点火,一边说:“今天没办法工作了。这次的事件太惊人了,整个美国都在报导这个事件,说中央公园高塔是被诅咒的地方,是栋充满血腥的大楼,这一带的地价一定会因此而下跌。今天我原本约了几个人要见面的,结果纷纷被取消了,可能是大家都不想接近这里的缘故吧!正好你在这个时候来,所以我才有时间见你。”
弗来迪利克把装着雪茄的盒子推到我们面前,请我们抽,但我仍然婉拒了。我不大喜欢雪茄。
“其实我也很想逃离这里,至少在这个可怕的拆除工程日子里能够离开,因为这里是我的工作伙伴被杀死的地方。可是很遗憾的,我无处可去。待在自家的话,一定会被新闻记者打扰;来这里的话,起码还有警卫或安全人员把关,不会受到记者们的打扰。虽然我在百老汇还算小有名气,但做这行是很孤独的。”
“我以为你们是像中世纪的国王那样的人物。”我说。
“中世纪的国王也是孤独的人。”他说,然后吐了一口烟。
“弗来迪利克先生,你应该了解我们的来意吧!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我想请你帮我们寻找杀害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凶手。”
“现在顶楼正在拆除大时钟,大时钟即将撤离这里,下一个撤离这里的人,或许就是我了。我不想被杀死,至少不要像潘特罗那样被斩首。”
“五号那一天,你见过桑多利奇先生吗?”我一边从怀里拿出记事簿,一边问道。
“五号?”
“就是他被杀死的那一天。”
“啊,那一天是五号吗?他被杀死的那一天,我们本来要一起吃饭的,我们约在前面的狄赛尔帝斯兹。”
“那是一间高级的餐厅。”
“是吗?可是他没有来。他被疯子抓走,并且被杀害了。”弗来迪利克皱着鼻头说着。
“那一天你没有和潘特罗说过话吗?”我问。
他咬咬嘴唇,说:“有,那天我和他说过话,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我和人在家里的他通电话,谈的是工作上的事情,并约好要一起吃饭。因为工作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谈得好的,所以约好去狄赛尔帝斯兹吃饭的时候再慢慢谈。”
“三点左右吗?这表示那个时候他还活着?”
我紧张了。
“是的。他在自己的家里,精神好得很。”
这是一句相当重要的证词。
“你所说他自己的家在……”
“就在楼上的三六〇一号室。”
“三六〇一号室?”我的视线从记事簿上抬起来。我对这个数字有印象。
“那是以前伊玛·布隆戴尔住的房子。你还记得吗?”
我无言地点点头。
“没错,那里是以前伊玛·布隆戴尔死亡的房子。他现在住那里吗?”
“他不可能是去那里玩的。”弗来迪利克说。
我点头,心想潘特罗似乎没有把房子转让出去。
“我想知道谁有杀死桑多利奇的动机。你知道有什么人吗?请全部说出来。”我说。
结果,弗来迪利克回答:“如你刚才所说的,他是个国王,所以他的周围都是他的敌人。百老汇里多的是强烈嫉妒他、想要除去他的人,但那只是‘想’,没有人会真的杀人。没有了国王,士兵、人民就过不下去了,大家都要靠他赚钱吃饭过日子,所以没有人会真的动手杀死他。”
“没有吗?”
“与‘印地安之花’这部戏相关的所有人,包含观众在内,都会因为他的死而有所损失。其中损失最惨重的人就是我,就好像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一样。今后齐格飞演艺公司推出的戏剧作品,恐怕无法达到以往的水准。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他的死,就是齐格飞演艺公司的致命伤。当然,我会努力不让这种情况发生,不过这绝对不是轻松的事情。或许有人会忧虑潘特罗死了,今后就看不到好戏了,现在就有观众有这种忧虑了。潘特罗是一个能够激发作家或音乐家,让他们写出好作品的高手,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在百老汇这个地方,没有人会真心想要让他死。我敢打赌,大家都在等待他的下一个作品,都在期待制作人:潘特罗·桑多利奇,演出:乔蒂·沙利纳斯的组合,被挂在美琪戏院的门口。”
“你的意思是,没有人有杀害潘特罗的动机……”
弗来迪利克慢慢地摇着头,说:“没有。怎么可能有人会用那么残忍的方法杀害他呢?”
可是,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不,只有一个人可能。”
“谁?”
“我。”弗来迪利克说着,哈哈哈地笑了。“因为他太受到重视了,以至于大家都忘了我的存在。潘特罗·桑多利奇太有名了,任何宴会的场合,只要他一出现,大家都会围绕在他的身边,连女明星都会嫉妒他。就算我的名字很明显地挂在宴会会场,客人们也不太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你想他们会在我的面前说什么话呢?会说:哦?弗来迪利克·齐格飞?那个人还活着吗?根本就把我当成化石了。”
我点头,说:“他确实是比一般人有名太多了。”
“不过,我没有杀他。我是一个有家庭的人,而且我也有不在场证明,在回家以前我就一直待在这里。更何况他死了,我是损失最惨重的人。”
“那么,谁会使用那样的手段杀他呢?”
弗来迪利克吐出一口烟,认真地想了想后,说:“不知道。总之,可以肯定地说应该不是和演艺界有关的人。他是一棵摇钱树,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比明星更有价值的人。”
“那么,与你们竞争的剧场老板,或演艺公司制作人呢?”
“这个圈子里没有那么笨的人,每个人都很会算计,不会为了竞争而杀人。不过,如果是为了与这个行业无关的事情而结仇,那就另当别论了。这和女演员们的主角争夺战不同。不管是怎么样的戏院,任何表演都是因为有竞争者才会存在的。如果只有一种表演,就算有再好的演员与剧本,观众都会愈来愈少,这是这一行的人都了解的事情。”
“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死而获利吗?”
“没有吧!”弗来迪利克很快就回答,“他遥遥领先众人,还没有人能够和他竞争。”
“如果说凶手是向他借钱的人呢?”
“不可能吧!”弗来迪利克又很肯定的说:“潘特罗是俭朴的人,不会借钱给人,他只会送钱给人;但是他送钱的时候,一定也得到更多的回报。”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的意思是……”
“女人。潘特罗只会送钱给女人,他对女人也很有一套。”
“这栋大楼以前发生过女性舞蹈演员梅莉莎·贝卡自杀的事件。”
“那个舞娘和他无关。”弗来迪利克马上说:“那不是他有兴趣的对象。潘特罗对舞者没有兴趣。”
“那么,哪里才能找到线索呢?”
弗来迪利克吐出紫色的烟雾,思考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虽然嫉妒他,但是并不恨他,当然也没有杀害他的想法。在他周遭的人当中,如果有人真的想杀死他,而且会实际动手杀死他的人,大概只有我了。所以说,只有我可能是凶手。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他。
“从潘特罗的死法看来,凶手对他的怨恨极深。如果报纸上的报导属实的话,那么怨恨潘特罗的人,一定是被潘特罗严重羞辱过的人。会是剧本被他甩在一旁的剧作家吗?还是演技被他瞧不起的演员?应该都不是。在演艺界里混生活的人,哪一个没有被贬抑、嘲讽的经验?不可能为了那种事就生出杀机。更何况,潘特罗是一个会照顾人的人,就算曾经被他贬抑过,也不会永远被他抛弃,所以我真的不明白,刑警先生,我真的不明白呀!到底是谁杀死了他?我也很想问这句话。”
弗来迪利克说。
8
来到三十四楼,我敲了乔蒂·沙利纳斯住处的门。可是敲了半天,还是没有人来应门。我试着转动一下门把,发现门是锁着的。这时候,一个正准备外出的邻近妇人出现在门口。
“要找沙利纳斯小姐吗?她好像刚刚出去了。”那个妇人对我们说。
“出去了?”
“我想是出去买东西了。”
“会马上回来吗?”我问。
“这个就不知道了……”那妇人说着,很快就往电梯厅的方向走去。
“我们被耍了吗?”约翰说。
“已经告诉过她,我们要来的……难道记错时间了吗?”我边看手表边说。
“没有透过经纪公司的约定,对她而言不算是约定吧!”约翰说。
“怎么搞的!她这种行为看起来就像是在逃避。”
“嗯。不过,杀死潘特罗的人不是她吧!”
“那样的杀人方法,不是女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能是她不接受没有付费的采访吧!”
约翰的这种说法,对我有某种程度的说服力。
我想起五年前在美琪戏院的舞台侧遇到乔蒂·沙利纳斯的情形。那时的她非常认真地在准备主角的试演,虽然急着摆脱身为刑警的我的询问,但是态度并不傲慢。可是今天她避不见面的态度,该怎么说呢?虽然没有透过演艺经纪公司安排,但我确实在电话里和她约好见面的事情了。她这么轻易就把我们的约定置之脑后吗?在争取波西亚那个角色时的她,也会做这种事吗?
在这种想法下,我只能认为成功让她变得傲慢了。我和乔蒂见面的那天,是伊玛·布隆戴尔死亡的翌日。美琪戏院前摆满了追悼伊玛的花束和燃烧中的蜡烛,但戏院里面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哀伤的气氛,在舞台周围的女孩子们个个摩拳擦掌,努力想要争取成为伊玛的后继者。乔蒂就是以伊玛之死为台阶,爬到现在的地位。
因为我的叫唤而回头的乔蒂确实是个美女,可是她的身形看起来有点单薄,低着头走路的话,大概不会引起别人的注目。若不是有人告诉我她是前途非常看好的新人,或许我根本不会和她说话。她的轮廓非常端正,是一个美人胚子,但要就近看才能看到她的美,观众在舞台下看表演,是一种远距离的观看,只看得到她单薄的身体。所以,当时我认为另一个被看好的裘安娜·克洛福德,比她更有希望获得波西亚的角色。
裘安娜·克洛福德比较像伊玛,她腿长、身高够高,身材丰满而充满野性美,站在舞台上的话,非常引人注意。
不管是伊玛,还是裘安娜,她们都有专业女性演员的外表,全身散发着表演者的魅力。可是乔蒂却像一个普通的女性,一个走在马路上的漂亮女子。就像去朋友家作客时,拿出刚烤好的派请客人享用的朋友妹妹,但是这个朋友的妹妹却漂亮得让人惊为天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天天去朋友家。我一直觉得成为百老汇舞台女主角的人,一定是拥有某种魅力的人,不是普通人。然而,任何一个明星在成为明星之前,仍然是一个普通人。
“怎么办?”约翰问我,“要回去吗?”
“不,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我们就去拜访奥森·达尔马吉吧!或许他正好在他的屋子里。”我说。
于是我们往那位建筑师家的方向走去。
我边走边问约翰:“约翰,你认为美国的男性会想娶百老汇的女明星当老婆吗?”
“你说的美国男性指的是谁?‘印地安之花’的观众吗?”
我想了一下才回答:“不是,是指像你这样的美国男性。”
“在我的人生里,原本就没有百老汇的舞台。我对戏剧、歌曲都没有兴趣,没有那些东西也一样可以活下去。我喜欢的是公寓对面热狗店的女孩,或在费尼洛⑦卖起司蛋糕的女孩。”
译注⑦:Veniero's,纽约最好吃的起司蛋糕店。
“好吧!如果你是观众的话,请说说你客观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约翰开始说了:“这个问题就像要求情妇也要有一手好厨艺一样。”
“哦?”
“正因为没有好厨艺,所以只能当情妇。要求情妇要有好厨艺,基本上就是错误的。”约翰很肯定地说。
“是吗?那么百老汇的女明星们是……”
“她们是情妇型的女人,不需要有好的厨艺或性情,只要会唱歌、跳舞就行了。要吃好料理,可以上餐厅吃;带她们去高级的商店,她们自然就会表现出好性情。这就是我的看法。”
真是令人佩服的见解。我点点头,说:“的确,说得没错。百老汇要的女明星不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而是情妇型的女人。说得太好了,我完全赞成。”
“你也同意吗?塞姆。”约翰说。
“可是,约翰,既然如此,乔蒂怎么会成为大明星呢?她看起来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以前的那个伊玛,或是乔蒂的竞争对手裘安娜·克洛福德,都有着野性魅力,她们才是情妇型的女人,也是更有明星资质的女性。”
“塞姆,关于这一点,我有我的想法。睡觉以前,我们会喝点高酒精的马丁尼或琴蕾鸡尾酒,而给女性喝点像黑醋栗苏打或咖啡奶酒之类的甜酒。以前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要用酒做例子吗?约翰,我们身为警官,对酒要有节制。不过,你就说吧!”
“可是,现在怎么样了呢?现在男人喝甜酒,谁也不会说什么了,不是吗?在纽约最好的酒馆里,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吧台调酒员,也会在红木吧台上为你调上一杯以前是只有女性才会喝的粉红香槟。可是,你会因为这样而生气吗?不会吧!因为只要是真酒就好了。自从女人们把酒变不见了以后,喝女人的甜酒,总比喝了和汽油差不多的假酒,造成胃出血来得好吧!”
“嗯。”
“已经娶到老婆的人,才会去议论什么是情妇型的女人。所以,想讨论这个话题的话,就必须等大家都有老婆了。还没有老婆的人,谁会去分别什么情妇型的女人、老婆型的女人呢?”
“也就是说,乔蒂如同粉红香槟吗?”
“在愚蠢的法律下,这个城市已经疯狂了,哪里还有会老实待在家里的男人?谁也不想待在家里。喜欢喝酒的人,都醉死在马路边了。老实乖巧的女人待在家里,情妇型的女人待在舞台上的原则,不符合现在这个时代的情况。”
我默默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敲了三四〇八号室的门,门很快就开了,我们看到了一张有着金色头发的脸。自己设计的大楼发生了如此轩然大波的事端,我以为他一定不在家里,结果却让我很意外。不过,仔细想想,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在家里了。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一堆记者,造成骚动,所以躲在家里反而是最聪明的做法。
“是奥森·达尔马吉先生吗?”
当我们这样询问的时候,他好像是在警戒,也像是有点害怕般地直视着我们。他虽然没有说话,却很快地点了头。
“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塞米尔·穆勒,这位是约翰·李韦恩。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他以略带沙哑的声音说着。
“我们要站在这里说话吗?”我问。他短暂犹豫后,把门开得更大,让我们进入室内。大概他也忌讳邻居的眼光吧!
一走进客厅,就会发现室内的日用品、家具的格调非常统一,全都是埃及式的,颜色不是金色、银色,就是黑色,非常抢眼。架子里和桌子上,摆满了古代埃及或希腊的神殿模型,墙壁上则满是加了象形文字的埃及风格图画,简直就像进了法老的办公室,也像是上了美琪戏院的舞台一样。
因为是边间的房子,所以视野很好,不只可以看到中央公园的一侧,还可以看到南边的中城及雀儿喜地区。可是压在这些地方上面的,却是灰色的云层,听说明天飓风就要来袭了。
“这里的视野真好。”虽然已经相当习惯这里的风景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窗户并不是那么必要的东西。”建筑师一边坐在扶手上有动物头的雕像,像法老王般的宝座上,一边像年轻的王在颁布命令般,非常严肃地说道。
“窗户不是那么必要?”我反问,“你的意思是,在构造力学上是不必要的,是吗?”我一边说一边想。
我对建筑学的了解非常贫乏,如果想要和建筑师认真讨论建筑上的问题,那么得从头开始好好学习建筑学才行。
“啊,不,不应该这么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高楼层的建筑物的话,就力学上来说,必须减少窗户的数量是吗?也就是说,如果窗户太多的话,会影响建筑物本身。是这样吗?”
我的问题应该是相当粗浅的吧?但是,奥森好像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我似的,沉默不答。
他的表情严肃,感觉有点古怪。他的皮肤看起来还很年轻,虽然脸颊上有很多雀斑,不过皱纹很少。不过他脸色苍白,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接近银色的金色短发,远看之下很像白头发。还有,他的金色眉毛非常稀疏,就好像没有眉毛似的,而且只要一张开嘴巴,就可以看到两颗颜色黄浊的门牙间有极大的牙缝。至于他到底几岁了?看起来好像不到三十岁,又好像已经五十几了。总之,很难从他的外貌去判断他的年纪。
“这个嘛……”
他很为难似的开口了。可是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听不太清楚。他的体型单薄,可以用瘦来形容,并且老是驼着背,给人一种病弱的感觉。但他对待我们的姿态又摆得很高,很喜欢摆架子。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并没有他这一型的人物。这样的人,大概不是女性喜欢的类型吧!
“你应该可以了解吧?上面的钟楼来了那么多人,让我的情绪有点不稳定。”建筑师说。
“我当然可以了解。”我说。
“其实不是你说的那样。在构造力学上来说,这里可以不要窗户,也可以不要墙壁。”奥森说。
“也可以不要墙壁?”我很讶异地反问。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所以,这边的墙壁也可以全部都做成窗户。”他指着中央公园的方向说。
“这么高的大楼也可以没有墙壁?安全吗?”
于是,建筑师非常正经地说:“安全。现今的大楼外墙完全没有重量的负荷,所以即使全部都做成窗户,也没有问题。”
“那么,是什么东西在支持那么高的大楼?”
“框架,钢筋的框架。这个骨架支撑了整座大楼。只要计算好,有这个骨架就够了。”
“原来是铁做成的框架啊。”
“不,锻铁是不行的,因为不够‘柔软’。一直到钢铁被开发出来之后,才能建这么高的大楼。以前使用锻铁的时代,能盖到十层楼的高度就很了不起了,再高的话就有危险,所以不能盖现在这样的大楼。”
“嗯,原来不用石头补强,也可以盖出高楼大厦。我现在才知道。”我说。
“其实刚好相反。”奥森说。
“石头是不能补强的,石头只会加速建筑本身的振幅,因为那样会让建筑物的上面变重。”
“振幅?”
“地震的时候,就会有振幅。”
“这座石头岛有地震?”
“有,只是一般人感觉不到。地震的摇动方式有很多,长周期的地震波动会因为振幅的时间关系,而只有上方摇动。例如这栋大楼,位于这一层楼的摇动幅度,大约是七英尺。”
“长周期?”
“就是以五秒或十秒为一个周期的摆动,是相当和缓的地震。”
“七英尺?这里以七英尺的幅度在摇摆?”我非常震惊。
建筑师点头回答:“还没有人感觉到这个问题,不过,迟早会有人发现的。任何构造物都有它原本就有的振动周期,在某种时机巧合的情况下,如果相互作用,摇摆的幅度就会变大。对大型构造物来说,零星的振动比较强,但是摇摆的幅度并不强。可是因为容易有共振,所以摇摆的时间会变长。不管是桌子还是椅子,都会猛烈地在地板上滑动,但是大楼下的地面却一点事情也没有。”
“这里也会有那样的现象吗?”
“岩盘地形不容易有那样的情形,可是加州就危险了。不过尽管如此,住在这里的我们还是不能大意。”
“嗯。”
“虽然说现在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人还非常少,但我们一定要尽快研究这个问题才行。楼面以七英尺宽的幅度摇摆的时候,周围如果都是沉重的石块,会演变成什么样的情景呢?所以说如果用石块补强,反而会造成危险。堆积石块补强的方式,只能用在十层楼以下的建筑。大楼愈高,愈要避免厚重的石墙。”
“唔,这样的说法很难让人立刻相信。”我说。
于是建筑师又说:“那么,我们用船做比喻吧!建筑的历史和船一样。你知道传统的木造船为什么减少了吗?”
“木造船吗?”
“是的。为什么木头做的船被铁做的船取代了?”
“我认为是森林被大量的采伐,树木愈来愈少的关系……”
“不是那样,是因为‘铁比木头轻’的关系。除了这个理由外,没有别的理由了。木头会浮在水面上,但是铁会下沉。面积小的木头或铁片,确实是那样没错。可是,如果要造一艘巨型的船,铁制的船的总重量,却比木头做的船的总重量轻得多。而且铁片比较薄,可以扭转、弯曲的可塑性也比较强。当船在大海中受到暴风雨或强烈的海流冲击时,由沉重的木材所打造的船,本身就是一个难以控制的个体了,在暴风雨的冲击下,很容易就被击溃。”
“原来如此。”
“如果想建造巨大的东西,就必须改变想法才行,只是延伸做小东西的想法,那是不行的。所以说锻铁很快就被钢铁取代了,舍弃不够进步的东西才会变得更好。想完成一座又高又细的建筑物,重量轻又有可塑性的建材,应该是比较有利,而且能使建筑物更坚固。现在的我们正在发想那样的建筑物,研究如何去完成它。如果成功了,那么或许不久之后,曼哈顿的摩天楼就会朝这个方向变化。”
“所以窗户……”我把话题拉回来。
“对,如果是那样的建筑物,理论上所有的墙壁可以全部被窗户取代。”
“可是,那样的建筑真的坚固吗?”约翰插嘴说:“虽然理论上是那样,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吧?”
建筑师沉思了片刻,才点头回答:“嗯,大概吧!不,至少我个人希望不会变成那样。窗户这种东西,会让设计师沉沦。古代的建筑物,例如欧洲十八、九世纪时建筑的房子,那些房子的窗户都小小的,所以诞生了许多绚烂的文化。又例如这间房子,如果没有这么多窗户的话,就可以凝聚出许多的趣味,创造出种种的可能性。古代埃及的艺术也是……”
“这些画都很漂亮呀!”我指着挂满墙壁上的画说。
“是莎草纸,这些全是莎草纸画。”
“这个像画一样的文字呢?”
“是象形文字。埃及的艺术经常表现在宫殿墙壁和陵墓墙壁上,它的文字本身就是艺术。他们的艺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发展呢?因为‘没有窗户’。最能展现埃及艺术的地方是地底下,地面下的世界是黄泉之国,唯有那样的地方,才找得到艺术的真髓。这间屋子也是,因为有这么多窗户,所以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眼里只有窗户的建筑师,是做不出什么好作品的,因为一切的考量都以窗户为重点。”
“嗯,所以你想设计出更少窗户的房子?”
“你说得没错。外观也一样,如果墙壁上满满都是窗户,那么每一栋大楼的外观就会变得一模一样,建筑师能够发挥美感的地方,便大大受到限制。高迪设计的大饭店最后虽然没有完成,但是如果落成的话,就是一栋窗户非常少的大楼。我觉得那是一个非常棒的设计。”
“噢!”
“窗户使建筑师堕落,让建筑师做偷工减料的事情。墙壁才能孕育生命或文化。当某栋建筑物的墙壁完成变成窗户,就已经不是房子了,而是机械的一部分。只有机能性而没有温暖,是没有发展性的建筑。”
“达尔马吉先生,”我说:“有件事情我早就有疑问,是不是可以趁着今天这个机会问你呢?”
“什么事情?”
“建筑师为什么要在谁也看不到的高楼墙壁上,装饰一些图案或雕刻呢?如果是从地面可以看到的装饰,或许还可以在当代留名。可是,如果在距离地面三十层楼高的地方放了维纳斯的微笑,也没有人看得到吧?为什么要做那种徒劳无功的事呢?”
“因为附近很快就会盖起别的摩天楼吧!”建筑师说。
“盖摩天楼的建筑师们,会事先认定‘附近也会盖同样高的大楼’,因此在自己盖的大楼上做装饰吗?”
奥森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应该不会吧!因为每个建筑师都不希望自己盖的大楼比别人的矮,都想盖出高人一等的大楼。”
“就是说啊!那么那些装饰到底是要给谁看的呢?”
“那只是现阶段看不到而已,未来的公共汽车或计程车,都会变成小型的飞行船。飞行船在空中飞,很快就可以抵达目的地。空中交通不会阻塞,乘客还可以欣赏窗外的风景当作娱乐。就像现在东河的观光游览船一样,观光客可以坐在船上欣赏对岸的建筑或风景。”
我有点难以置信地说:“建筑师真的都在想那样的事情吗?”
“那是建筑师个人的乐园。美国建筑师是梦想家,也是诗人,是做梦的少年。爱利夏·葛瑞夫·欧提司(ElishaGravesOtis)设计的电梯,在纽约的世界博览会亮相时,你知道建筑师们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吗?”
“不是摩天楼吗?”
“不是,而是像多层地板层层叠起,一直叠到天际的‘自然田园’。搭乘着电梯,不管到哪一层楼,一出电梯,就是宽阔的草原,草原上有放牧的牲畜,天空是用油漆漆出来的蔚蓝天空,天空里还有朵朵的白云。每一层楼的各个草原上散布着一间间房子,有些房子涂着白色的漆,有些房子是红色的砖瓦房,每间房子都有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我和约翰无言地听着这个梦想。
“另外,每间房子外面的院子都拴着一艘小型的飞行船,那是自家用的私人飞行船。就像加州那样,每户人家都可以使用自家的飞机,遨游在一整年都很晴朗的天空下。还有,大楼的墙壁上有专门让飞行船通过的门,打开那扇门就可以飞到外面的天空。外面的天空是真正的天空,有时和画出来的天空一样蔚蓝,有时是下着倾盆大雨的天空。驾驶着那样的飞行船,可以去纽泽西的朋友家,也可以去康尼岛玩。虽然这个梦想最后没有被实现,但当时大家是很认真在思考这个可能性的。因为有这个梦,才成就了今天的曼哈顿。”
我点头表示了解,思考了一下后,又问:“你对现在正在进行拆除大时钟的工程,有什么想法?”
于是建筑师摇摇头,叹气说:“愚蠢的傻事!愚蠢至极。想拆大时钟的人,和用时钟的指针来杀人的笨蛋一样愚蠢。那座大时钟,是这栋大楼的特征,拆掉时钟的话,这栋大楼就是一栋到处可见的普通大楼。未来,曼哈顿的大楼会愈来愈多,这栋大楼就愈发平凡,完全被四周的大楼埋没。如果那个时候这栋大楼还有大时钟的话,大时钟将是这栋大楼存在的价值。因为有大时钟,整个设计才能平衡,这是建筑师早就想到的问题。所有的设计,都以大时钟为中心,连走廊的照明设计,都与大时钟有关。所以我说没有比拆大时钟更愚蠢的行为了。这是对建筑的亵渎,让人感到悲哀。”
“大楼的机能会因此而出问题吗?”
“不会马上出现问题,但是,拆除时钟绝对不是正确的事情。这栋大楼正在被逐次改建,这也是无视原设计者的行为。很久以前,先是堵死了从三十七楼到楼顶的出口,理由是那个出口会造成住户的危险。至于为什么会有危险呢?因为大时钟很稀奇,所以有人会想到楼顶去看时钟,不小心就会造成意外,另外也担心有人会跑到楼顶跳楼自杀。现在,轮到要拆除大时钟了。总之,这栋大楼将会愈来愈没有特色。可是,请别忘了一件事,现在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去楼顶了,今后想去楼顶的话,大概非用气球不可了。”
“关于潘特罗命案的凶手,你有什么看法?”
我这么问时,奥森说:“我当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不过,如今这条街上最痛恨凶手的人就是我。”
“达尔马吉先生,为了谨慎起见,我必须问你一些问题。”会面的最后,我问:“五号那一天,你做了什么事情?”
“五号?”
“就是潘特罗·桑多利奇遇害的那一天。那天下午三点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里。因为那天管理这栋公寓大楼的公司派人来找我。”达尔马吉说。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我有必要拿出记事本。
“狄亚哥·狄·尚·朱利阿诺和贝提·亚雷。你在进行不在场证明的调查吗?”
我拿出记事本,继续问道:“他们两个人在这里待到几点?”
“他们一直待在这里。”建筑师说。
“一直?”我抬起头问。
于是达尔马吉摊开双手,说:“因为我们在讨论工作上的事情。我们讨论到八点左右,因为肚子饿了,便三个人一起出去吃饭。”
“几点回到这里?”
“和他们分手时已经超过十点了,所以我马上就回到这里。不过,我完全不知道桑多利奇命案的事情。当时我虽然回到家里,可是外面在下雨,我又在听音乐。只要关上窗户,就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我可以去问朱利阿诺先生和亚雷先生吗?”
“请你一定要去问他们。我和桑多利奇先生没有任何恩怨,不希望无端被人怀疑。”他说。
“齐格飞先生说了,他说他三点的时候和桑多利奇先生通过电话,当时桑多利奇没有任何异状,可是七个小时后的十点十五分,桑多利奇先生却被杀害了。”
“是吗?我不知道他的话可不可信。”建筑师的回答让我很讶异。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齐格飞是个骗子。以前他曾经对我说,计划在皇后区盖一座周围有四栋摩天楼的大型复合式表演会场,还请我为那个计划做设计,可是后来却只字不提。不只如此,他还一脸正经地说,以纽约目前的戏剧表演情况,自己不可能会说那样的话。比起那个男人,我更相信预言纽约的巴士和计程车可以在空中飞的建筑师。”
我点头,表示听到奥森说的这句话了。
和奥森见面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聊。这或许是我个人的偏见,我觉得藉着这次见面,我好像多少触摸到设计出曼哈顿摩天楼景观的人类的精神了。
这个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得正是时候。就在潘特罗·桑多利奇的断头事件让全纽约吓破了胆,也让一般人认为大概只有世界大战或火星人来袭的新闻,可以盖过这个命案的新闻性时,竟然又发生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件事情比潘特罗命案更引人注意。
第二天,也就是九号这天,飓风如天气预报般登陆曼哈顿。纽约开始飘雨,到了半夜时,风也转强了,十号黎明时,纽约已经笼罩在暴风雨之中,一整天都是风狂雨骤。
十号晚上八点左右,中央公园高塔在发出巨大声响的同时,出现了原因不明的诡异事件,大楼的玻璃窗几乎在同一瞬间粉碎。被认为是曼哈顿最华丽的摩天公寓,在大雨滂沱中变成有着无数洞穴的废墟。可是这个事件并没有造成火灾,除了一个人之外,大楼里的住户无人罹难。
我们立刻赶往现场,在曾经散落着潘特罗头骨的大楼马路上,看到仿佛堆积着厚厚一层雪的玻璃碎片。大楼四周的玻璃碎片化为白色的山,高度几乎可达二层楼。风很大,把我身上的外套吹得随风飘扬,我用手按着头上的帽子,以免被风吹走。
不管是我们还是犯罪研究中心的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茫然地站在现场。我抬头看,发现有些低楼层的窗户是完整的,但是三楼以上的窗户大部分都变成了四方形的洞,暴露在雨中。没有看到任何火光,而室内的灯光则仍然是亮着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吉米在如山般的玻璃碎片堆中,找到了一具尸体,接着把那具尸体拉出来。这具尸体好像是被爆炸的威力弹出,摔到地面上的。
我和约翰看到脚下的尸体时,不禁面面相觎,因为这个不幸人物,正是八号才和我说过话的设计师——奥森·达尔马吉。他的头盖骨破裂,部分脑浆喷出,全身都是血,不过他的脸还很完整,所以一眼就可以认出是谁。不幸中的大幸就是只有一位牺牲者,而这位牺牲者的裤子口袋里,有一张写满了意思不明的埃及象形文字的奇怪纸张,这好像是一张便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