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往逐渐接近的小船走去。
可怕的怪人说:“退下,我不需要帮忙。”
可能是雷雨的关系吧!怪人大声说着。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敌意。
怪人搭乘的小船靠到石岸边了。他不慌不忙地弯着腰,从不稳定的小船上移动到石子地面。
因为洁开枪打坏了街灯,周围十分昏暗,因此怪人的装扮和容貌到底如何,我们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闪电一来,怪人的面貌就会在那一瞬间完全暴露出来。
全身湿透的他,除了用怪物两个字来称呼之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字眼了。
他的右半边脸是覆着一层粉红色皮肤的头骨,头顶上的头发也没有了一大半,剩下的稀疏头发长到垂肩。
他身上的衣服也很诡异,因为从上到下都是细长破布条的组合,再加上全身湿淋淋的,说他的样子像人,还不如说他是一株奇形怪状的大型植物。
医学界有“生物反应”这个词。我突然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因为从这个怪物的样子看来,他不仅外表古怪,而且从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种“生物反应”,也就是说,我无法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人类或动物的气息。或许幽灵就是像这样,是没有能量或体温的灵体。
他在轰隆的雷声中慢慢走下船,来到石子地面。
等轰然的雷声结束后,他才开口说:“不需要以枪迎接。不如我们握个手吧!”
洁听了他的话后,默默地点了头。
怪人的声音相当嘶哑,但是他讲话的速度很慢,所以并不难听清楚。
“不过,我也不是非常欢迎你们来这里。”
“谢谢你,幽灵先生。”洁说:“我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助理教授,我叫御手洗洁。这边这位是杰米·连登,是一位剧作家。”
“我没有名字。”怪人说。
“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奥森·达尔马吉先生。”
洁的这番话,让我目瞪口呆。
“达尔马吉先生?……这是达尔马吉先生?”我喃喃地说:“他还活着吗?”
“我不是鬼。”怪人说。
看来他也是一个幽默的人。
“那么,一九二一年从高楼摔下来的建筑家是?……”
我没有把话说完就陷入沉默之中。
洁说话了:“我也不知道那是谁。达尔马吉先生,那个人是谁呢?”
“只要知道我是达尔马吉就够了吧!”
“那可不行。因为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之一。请告诉我们那个人的名字。因为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助理教授?”
“很遗憾。”
“那你还能来到这里?”
洁慢慢地点了头,然后同意地说:“你说对了。”
“你到底知道了多少真相?”
“我想我应该已经知道大半的内情了。”
于是怪人吃惊地说:“你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呀!但是,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只是因为单纯的好奇心吗?”
洁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是为了我们的共同朋友的遗愿。”
“我们的共同朋友?包括我吗?”
“当然包括你,达尔马吉先生。”
“你说的共同朋友是谁?”
“乔蒂·沙利纳斯小姐。”
“乔蒂,乔蒂吗……”
怪人低声念着。
短暂的沉默后,才又开口说:“乔蒂说了什么吗?”
“我和她打赌了。”洁说。
“打赌?”
“沙利纳斯小姐当然没有那么说,但意思就是那样。她问我能不能解开谜底。她说,从一九一六年以来,这栋中央公园高塔发生了数次像谜一样的奇怪事件。你能解开这些谜吗?”
“嗯。”
“当时我的回答是,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谜。于是她便要求我挑战她所说的谜。”
幽灵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他问:“乔蒂本身有答案吗?”
洁摇摇头,说:“没有。”
“她想得到答案吗?”
洁还是摇头,然后说:“没有,她说她只要知道这是幽灵做的就好了,她并不想要别的答案。”
怪人又沉默了,但他内心里的思潮好像正处于汹涌澎湃之中。
“她说当她蒙主宠召的时候,幽灵一定会来迎接她,带她一起走上黄泉之路。”
“那么,为什么你对她所说的答案不满意?”幽灵好像责问似的说。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洁说。
“因为你是科学家吗?”
“这也是原因。但是,沙利纳斯小姐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呢?”
怪人不说话了。
“她虽然说她不要答案,可是,你不觉得她其实是想在黄泉的国度质问你吗?”
怪人还是沉默着。
“没有人能够满足谜永远是谜这种事。人类因为有探索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所以才会造出摩天楼。你也是这样,才建造了这栋大楼。不是吗?”
但是怪人没有回答这个疑问。
他说:“好了,现在你已经来到这里了,接下来你想做什么事?”
“我想确认自己所想的事情到底正确不正确。”
“你是说你已经解开谜团了,来这里是为了确认自己所想的是否正确?”
“是的,我的确是为此而来,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目的。”
“你想从我这里确认?”
“因为这是我和沙利纳斯小姐的约定。”
“向我确认答案?”怪人又说了一次。
他好像深思一样地低下头,闭起一只眼睛。
已经完全骨头化的另外半边脸的眼睛,其实只是一颗玻璃珠。我是慢慢才看清楚这种情形的。
“因为只有你知道全部的事情。”洁说。
“你想成为英雄吗?”怪人问:“想开记者会吗?”
洁不以为然地笑了,说:“那么报纸的标题大概会是:摩天楼的鲁宾逊·克鲁索!在被封闭的大楼生活了五十年!”
“那一定会是今年最大的新闻吧!”
可是洁摇摇头,说:“但是我拒绝与媒体打交道。”
洁的话让我感到吃惊,因为前刑警塞米尔·穆勒也说过相同的话。
“我不会召开记者会,也不会接受任何采访。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推理。向你求证之后,我会把真相一直放在心里。我想他也是一样的。”洁摸着我的肩膀说。
“永远吗?你会把你求证到的事实带进坟墓里吗?”
“你希望这样吗?”
“不……”幽灵摇摇头说。
摇过头后,幽灵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到这个世纪末就可以了。我最多只能想像这个世纪结束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吧!对我来说,二十一世纪是太过遥远的未来,像是我无法想像的别的行星的世界。不过,你们大概可以活到那个时候吧!当新的世纪来临时,你们想怎么样就随你们的自由了。”
“我答应你。”洁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新世纪召开记者会,但是,在这个世纪里,我一定会针对你的事情保持沉默。”
“到了未来的世纪,人们应该已经忘了我,也对我的事毫无记忆,不会有讨厌的记者追问我的事情。关于我的事情,人们只会当听故事一样听过就算了,会当作事实上不存在的幽灵故事,或……”
怪人又沉默了。
“或……?”洁说。
怪人似乎已不想再说下去了,但在洁的促使下,他说:“或是献给乔蒂·沙利纳斯的一生的可怜笑话。”
“大楼发生爆炸事件时,从楼上摔下去的人是谁?”
洁非常直接地提出他刚才问过的问题。
“你不是已经解开所有的谜了吗?”怪人慢慢说道。
“推理没有办法推理出人的姓名。”
“他是我当时的助理,米夏尔·波拿姆·布里欧洛弗。”怪人以建筑师的口气说。
“米夏尔·波拿姆·布里欧洛弗……他是哪里人?”
“他是德国与俄国的混血儿。我在西班牙认识他之后,他就和我一起来美国。”
“他和你是同一所大学建筑系的学生吗?”
“他是我的学弟,学的是机械工程,也是能力非常好的制图家,一直住在我的家里,靠自己的努力学习,是非常用功的人。他也是我工作上的伙伴,我很依赖他,所以让他住在我三十四楼的房子里,我自己也在楼顶上埋首设计。”
“你让他用了你的名字吗?”
“我的脸变成这样,根本无法出现在人前,所以对别人而言,他就是奥森·达尔马吉。”
“你的伤是第一次大战造成的吗?”
怪人慢慢地点了头。
“是可怕的壕沟战造成的。那是考验人体忍耐程度的可怕地狱,就像整人的体力测验一样,必须在壕沟里待上几个月。躲在壕沟里时,不仅整天与粪尿为伍,天气又冷得让人直打颤,遇到每天下雨的日子,腰部以下几乎完全泡在雨水中,脚也就冻伤了。
“还有,一旦开战,炮弹会连日轰炸壕沟的四周,想躲也躲不了。像玩俄罗斯轮盘的游戏一样,在壕沟里的士兵不管是移动的,还是静止不动的,都有可能被炸到,只是不知道谁会先被炸到而已。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壕沟里祈祷战争能在自己被炸死以前结束。”
此时又是一道雷电打下,光芒像敌军的炮弹一样落在怪人的脸上,四周随即轰隆作响。闪电的光芒和轰隆的雷声之间的距离变短了。
“在那种情况下,人类简直就要发疯了。有人鼓膜受伤了,有人失明了,有人因为过度害怕而整天发抖,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弹吓症。有一天,终于我也遇到炮弹在我面前炸开的意外。当我醒来时,我躺在野战医院的帐篷下。”
“你得救了。”
“虽然我九死一生般地获救了,可是我的右半边脸部的肌肉,也全不见了。”
雨势开始转强了。
“不只脸上的肌肉,我的眼睛也不见了,还失去了嗅觉,颈椎也受伤了,只有味觉还在。幸好味觉还在,才让我免于误食腐败食物的危险,也因此活了下来。”
“有骨折吗?”
“全身到处都有骨折。我的身体甚至裂开,可以看到内脏。但是,随着治疗的时间,那些伤最后都治愈了。外伤是容易好的,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也能走路了。”
洁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听着。
“可是,我还有无法治愈的伤,这才是真正的痛苦。战争结束后的巴黎,有许多专门为因为战争而颜面受伤的人制作皮革面具的工坊,颜面受伤的人会在那里制作面具。我也一样。回到美国后,我就来到纽约。”
“实在是惨痛的胜利呀!”
“外面的马路上,因为庆祝战胜而热闹喧腾,但我却悄悄地在黑暗中回到家里。我根本无心庆祝战胜,”
“沙利纳斯小姐说她第二次在这个水池旁边见到幽灵的时候,幽灵戴着和以前不一样的面具,就是这个缘故吗?”
“是的。第一次戴面具是想隐藏自己的真面目,第二次是为了隐藏脸上的伤痕。可是,这是怎么隐藏也隐藏不了的伤……”
怪人低下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我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说我变坚强了,也可以说我变软弱了。没有在壕沟内经历过炮弹连续轰炸的人,是无法了解这种感觉的,谁也不能理解。于是在我的内心里,乔蒂·沙利纳斯变成唯一的存在,除了她,其他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我对别的事情失去感觉,也不去想别的事情。乔蒂·沙利纳斯变成唯一存在我心中的事物,我只有她了。”
怪人抬起头,雨水不停打在他已经没有肌肉的脸上。
“我不懊恼、后悔,也不会祈求原谅,更不会把所有的事情归罪到战争头上,我只是要说出来而已。总之,我变成只会出现在米夏尔的面前、不会让其他人看到的人。原本我就不喜欢社交活动,所以不仅纽约人不知道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的真面目,世界上也没有人知道。”
“因为已经有米夏尔先生帮你应付外面世界的事了,所以你就可以下定决心让自己孤立在这个世界里吗?”洁说。
怪人轻轻点了头,说:“是,可以说是的。”
“你把自己孤立在这个世界了。”
“不是,而是在那个世界的我已经死了。我在这个世界感到无上的喜悦,是高兴到可以跳起来般的喜悦。我不需要再面对任何人了,也不必为了愚蠢的问题而烦恼,因为没有人记得我。我已经从人类的世界消失,变成游魂了。这是值得让我感到喜悦的事情!”
“我可以理解。”洁说。
“因此,我也决定要为守护乔蒂·沙利纳斯而活。虽然那里是被我唾弃的世界,可是我要让她在那个世界里成为巨星。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继续活在这个地方的意义。我是死人,所以不管我杀死多少人,都不会被判罪。”
“为了清除乔蒂·沙利纳斯的障碍而杀人……”
“是的。”
“你觉得你找到杀人的价值了吗?”洁毫不客气地问。
这是非常直接的问题。
“因为乔蒂是值得我那么做的女演员。她是五十年难得一见的演员。”
洁不说话了。
他的沉默是否意味着他难以认同呢?
“她确实是了不起的演员。但是,你应该还有别的工作吧?按照中央公园高塔当初的设计图,完成这栋大楼的工作。”
“我所决定的事情用不着你的同意。况且,我也没有轻忽你所说的工作。为了乔蒂而燃烧我的生命,比在那个愚蠢的欧洲战争浪费生命有价值得多。”
洁沉默片刻后,好像死心了似的,提出另外的问题。
“你不想回到另外一个世界吗?”
“不想。”怪人嗤之以鼻地说。
“生病了也不想?”
“不想。”
“但如果有人污蔑了乔蒂·沙利纳斯的尊严呢?”
于是怪人不说话了,他的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布利欧洛弗先生应该为你留了一条发生紧急状况时,可以回到另一个世界的路。毕竟生活在外面世界的建筑师助手,胆识并没有建筑师那么大。”
“慢着慢着,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我连忙插嘴问。
我就好像高中生突然跑到大学去听课一样,他们所说的话,我有一半以上都听不懂。
“杰米,你记得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命案吧?钟楼命案。”洁问。
我当然记得那个命案。
“那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发生的命案。我当然记得。”我说。
“发生那个命案之后,大时钟便被拆掉了,钟楼上就没有时钟了。这个也记得吧?”
“当然记得。”
“大时钟的钟面原本是从中央公园高塔的内部通往楼顶的唯一通路,因为时钟被拆除,这条通路等于被封死了。”
“没错。所以呢?”
“时钟被拆除的时候,达尔马吉先生正好在这个楼顶上工作。”
“噢……”我感到震惊,但也明白了。
“因为那个工作,达尔马吉先生被留在这个世界,真正的孤立了。不,对达尔马吉先生来说或许不算孤立,但他确实因此失去了回到人类世界的方法。他在人类世界的外围,过着有风、有雨、有天空也有太阳,却永远也不会有访客的生活。这个空间可以说是被封印起来的空间。除非他变成了鸟,否则他已经没有回到人类社会的方法了。”
“是吗……”
“可是,我却因此感到无比的欢喜。”
怪人再度开口。
“一直以来,我就非常厌恶人类社会,我完全嫌弃那个社会。生活在世俗的日子,让我非常痛苦。这边的世界有舒适的散步道,也可以轻易地看到俗人的世界。生活在这里一点困难也没有,所以我完全不想回去那个世界。”
“啊,像鲁宾逊·克鲁索吗……”我叹了口气,喃喃说着。
“对,他是被漂流到这个孤岛上了。这里是人类最新的科学发明,是远离地面、接近天空尽头的奇妙小岛。但是最开始的时候,达尔马吉先生是有保障的,因为这个小岛有中继站,那个中继站就是位于狮子大道途中、米夏尔·布里欧洛弗住的地方。他不仅替达尔马吉先生处理留在人类社会的事情,应该也为达尔马吉先生张罗食物和饮用水。玻璃窗的空隙虽然只有七英寸,但已经足够传送面包、肉类、纸张、书籍、墨水等生活用品了。”
“嗯,没错。利用窗户的空隙。”我说。
“所以,即使住在孤岛上,达尔马吉先生的生活也不成问题。对经历过愚蠢战争的人而言,那样的孤岛生活应该是舒适的。达尔马吉先生,你在淋雨,要不要稍微靠墙一点?”
我们慢慢地移动身体时,闪电与雷鸣又从天而降。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奥森·达尔马吉靠着墙壁,低声说着。
“在我们来这里之前,是吗?”洁开玩笑似的说。
可是达尔马吉没有回答。
“世界大战、壕沟战、炮弹、摩天楼上的孤岛……这些全部都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是最新的科学产物。”我说。
“说得不错。杰米,你完全没有说错。”洁无限感慨似的说:“达尔马吉先生因为新的科学产物而受伤,同时也因为新的科学产物得到让自己安居的环境。可是,没想到发生了意外的事情。”
“意外的事情?什么事?”
“大楼发生爆炸的事情,布里欧洛弗先生在这次的爆炸之中丧生了。”
“对呀!”
我想起来了。
“那果然是一桩意外吧?布里欧洛弗的死,并不是达尔马吉先生造成的。”
“不是他造成的。”洁摇头说。
“但是,达尔马吉先生却因为这个事件,真正孤立了吧?他没办法获得食物了,怎么办呢?还有,那个爆炸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想不通。”
“那个爆炸事件吗……”洁反覆我说的话。
我继续说。
“那不是恐怖份子制造的爆炸事件。当时大楼里没有任何火药,或会引起爆炸的物品,每一间房内也没有任何燃烧过的痕迹,或烧焦的遗迹。总之,就是没有燃烧过的迹象,不是吗?还有,屋子里的摆设柜内的人偶或玻璃物品,也没有裂痕或损坏的痕迹。既然如此,为什么大楼绝大多数的玻璃都破碎了?只有爆炸事件才会发生这种现象吧?当时只有一、二楼的少数窗户没有破损。”
“这是个大难题。”洁说:“这是建筑学上的巨大谜题,这个谜非常值得被解开。你不觉得吗,达尔马吉先生?”
然而建筑师依旧沉默不语。
洁便说:“发生那样的爆炸事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那个奇怪的爆炸事件发生的时间是潘特罗·桑多利奇死亡的五天后。”
我点头,说:“没错。桑多利奇在钟楼被杀的日子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然后呢?”
“另一个要件就是飓风。发生爆炸事件的那个晚上,强大的飓风登陆曼哈顿岛,那个飓风是纽约气象史上最大的一个。就是这两个要素,关系着那个爆炸事件。”洁说。
然后建筑师也终于开口了。
“这栋大楼有可以承受时速两百英里飓风的安全设计,包括窗户在内,都可以承受这种风力。那次的飓风的确很可怕,最大风速曾飙到每小时一百五十英里,但还是不足以撼动这栋大楼。”
“可是我认为摩天楼这种东西,在人类的历史中是很新的产品,所以隐藏着很多我们还无法了解的危险。”洁说。
建筑师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先轻轻点了头,才说:“你因此得到解答了吗?”
“我得到了一个假设的答案。”洁说:“一九五一年好像有一篇报导,说飓风把佛罗里达州的山丘上一间房子的屋顶吹跑了。那间房子虽然有点老了,但是那个屋顶非常的大,没想到竟然还会被吹跑,所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那间房子的窗户是开着的吗?”怪人问。
洁摇了头,说:“不管是窗户还是门,都是完全紧闭的状态。只是,那个屋顶的安装方式是从上而下钉住的。”
“那种安装方式没有柱子做保护,牢固度不是很够。你说那里的窗户是完全紧闭的?”
“是紧闭的。不过,在房子前面的马路上,有一盏老旧的街灯,当时街灯也被强风吹断了。”
“嗯。”
“被吹断的街灯可能撞到了那间房子的玻璃窗。”
“原来如此,所以玻璃破了吗?”
“没错。风就从破掉的玻璃窗侵入室内。”
怪人默默地点了头,
“虽然这是很难让人相信的事情,但是,你们可以把一九二一年发生的大楼玻璃窗碎裂的事件,想成是老屋的屋顶被吹跑的事件的扩大版。遇到强烈的飓风来袭时,迎风面的房子通常都会紧闭门窗,那样风才不会夹带雨水侵入室内。这栋大楼的窗户就算完全打开,也只能打开七英寸宽的缝隙,所以基本上是不会有问题的。但是那天晚上很不巧的,这栋大楼的某一面墙壁上有一个敞开的大洞。那是一个直径四英尺、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可以关闭的大洞。这个敞开的大洞正好位于迎风面,所以风便从那里侵入大楼。”
“四英尺的大洞?在迎风面上?这栋大楼有那样的地方吗?”我问。
“当然有呀!杰米,你忘了吗?那就是拆掉大时钟时所形成的大洞呀!钟面中央贯穿时钟长针和短针的芯棒被拆除掉后,芯棒的洞并没有立刻堵起来,所以变成一个敞开的大洞。”
我想了想后,才说:“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所以呢?”
“一九二一年的那个年代,人们还不是很了解这种事情的危险性,而且这栋大楼一向又有很高的私密性。一栋完全密闭的大楼,突然在迎风面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大量的空气一旦从那里侵入大楼,整栋大楼就会变成巨大的气球。
“这栋大楼里,每一间面对走廊的门下缝隙都相当大,风会迅速地灌进每间公寓里。在这种情况下,建筑物的内部会产生约一·六倍风速的压力,再加上风通过洞穴时,建筑物本身会因为平衡发生变化,而剧烈地振动起来,就像长笛的送风孔那样。当震动变大、变强时,包围着大楼的表面玻璃,就会进入容易破裂的状态。”
我没话说了,而雨声好像也沉寂了。
刚才突然变大的雨势,终于平静下来了。
“这么说的话,窗玻璃破裂的原因,是因此而引起的吗?”我说:“那是一种自然的现象?”
“确实很难相信吧,杰米?摩天楼原本就是一种异常的建筑物,当然会发生异常之事。那个洞如果是在底层的一楼,因为前面有各种障碍物,吹进建筑物内的风压就会比较弱。可是,当时敞开的大洞位于三十八楼,而一九二一年时,这栋摩天楼的周围还没有和它差不多高度的障碍物可以为它挡风,因此钟楼上的大洞因为庞大的风压,灌进了大量的空气。
“如同我刚才说的那样,洞穴变成巨大的笛子,注入孔变成震源,产生了强烈的震动。这个震动会传达到已经变成大气球的建筑物整体,当震幅达到最大的那一瞬间,强风还不断持续注入建筑物,建筑物的表面玻璃就会在那一刹那‘砰’!”
因为实在太惊讶了,我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好保持沉默。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
“这时,布里欧洛弗先生正巧靠在窗边,所以不幸摔死了。”
我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呀!所以说,飓风来的时候,千万不可以开窗户。”
“绝对不要开。话说回来,私密性高的大楼建筑,最好不要设计可以大开的窗户。”
“不过,反过来的话,如果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那会怎么样?”我问。
于是洁笑着点头回答:“那就没有问题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吧?”
“一般的民宅也会那样吗?”
“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只是发生那种爆炸的机率低很多。以日本来说,台风来的时候,就会把玻璃窗外的另一扇专用窗关起来,那种做法也不错。但,美国这个国家没有那种习惯。”
“旋转门也……”
“对,旋转门也是一种安全上的设计。一楼的旋转门不会让门处于完全敞开的状况,所以是安全的。”
“原来如此,我知道窗玻璃大量破裂的原因了,但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布里欧洛弗死了,不能再供应食物给达尔马吉先生,达尔马吉先生也失去回到人类社会的方法了。助手死了,就不能再送食物给他了,不是吗?”
“是。”
洁点头回答我的问题。
“那么,达尔马吉先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没有食物就会饿死。”洁说。
“不管是不是普通人,都会饿死吧?不是吗?”
“不是。”洁说:“住在这里的话,就能活下去。”
“为什么?”
“先说饮用水的部分。因为这里是摩天楼,水管的水上不了高的楼层,所以通常会用抽水机把水打到最上面的水塔,然后再往下输送到各个楼层的各个住户。这是你知道的事情吧?”
“嗯,这个我知道。”
“所以,只要用钻孔器,在摩天楼上面的水塔上打一个小洞,就可以解决饮用水的问题。”
我了解了。
“没错,只要布里欧洛弗曾经给他钻孔器,就可以解决饮用水的问题。”洁接着说:“至于电,他可以用盗电的方式取得电力,而且谁也不会知道,因为下面住着太多住户了,不会被发现的。”
“是吗?好吧,那么用电的问题算是也解决了。但,最重要的是食物的问题吧?只有水和电是无法活下去的。食物的问题怎么解决?就算有再多的水,没有吃的东西的话,还是活不下去的。”
“到处都有食物。”
“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个楼顶上。”洁用右手画了一圈,指着水池的四周说。
“这里?”
“这里可以说是一个农场。中央公园里有的植物,这里也都有。”
“有那些植物又怎么样?草能吃吗?”
“杰米,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中央公园里自然生长的野草,大多是可食性的。美国人吃的食物对身体其实并不是很好,像汉堡、热狗、可口可乐、呛辣红椒等等都是。相较之下,这里能吃的食物健康多了。”
“这里有什么是能吃的?”我很讶异地问。
“多得是。有各种的菇菌类和山莓、黑莓等野莓类,泡茶用的香草也不缺,还有酢浆草等。虽然我没有吃过酢浆草,但是听说这种草像柠檬一样酸甜。”
怪人开口了,“还有鸵鸟草、金漆树、大叶玉簪、香葱、红叶伞、款冬花茎、牛蒡等等;也有金钱薄荷、水芹、西洋菜和许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
“没错。”洁一边点头,一边开心地说:“中央公园里的植物,这里大多也有,而其中有一部分是可以食用的。只要拌上调味酱,就可以每天都吃到最好、最天然的沙拉。”
“啊!那个调味酱……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说。
“你终于懂了吗?”
“原来如此!如果这里也有鱼的话,那他的确过着和鲁宾逊·克鲁索一样的生活。”我理解地说:“不过,飞机或直升机竟然没有发现这里。”
“他们为什么会发现?大楼的楼顶有水池或树木,并不是稀奇的事情呀!”
或许是吧!我也只好点头了。
只要没有看到有人生活在其中,或许就不会觉得异常了。还有,就算发现有人生活在其中,只要看不到那个人的脸的话,大概也同样不会觉得奇怪。
我开始觉得,只要是有太阳的地方,人类就可以活下去。
“我真的很吃惊,人类好像只要有阳光,不管吃什么都可以活。”
洁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
他摇摇头说:“不,杰米,就算没有阳光,人类也活得下去。这里是巨大的蚂蚁窝,从这个蚁窝顶到我们脚底下的深处,就是蚂蚁们生活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潮湿的。曼哈顿就像一具设备过多的巨大维生机器,每天生产营养的食物,供给住在这个岩石岛上的民众使用。
“但是我调查过了,所以我知道仰赖这个大机器生产出来的养分的人,并非只有合法的居民。因为维生机器生产过剩,所以也能养活合法居民以外的人。有些人因为无法在地面上生活,只好把自己藏在地底下,但他们的生活里也有电、有暖气,而且还都是免费的。他们盗用地面世界过剩的资源,不被地面世界的人发现。我们的脑子所想像不到的地方,住着各式各样的人。”
“噢!”
洁说的话虽然让我感到震惊,但也能理解他所说的事情。
因为这里有高耸入云的摩天楼,岛中心还有以人工创造的原始大自然,并聚集了全世界的财富,无数游民光靠着股票买卖,就能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
然而,这里是被原始欲望吞噬的罪恶之城索多玛和蛾摩拉⒅?还是终于完成的巴别塔⒆?这里是既美好、又无视道德地沉溺于欲望的先进都市。
译注⒅:这两座位于巴勒斯坦旁边的古代城市,据《圣经》创世纪记载,该城因居民邪恶、堕落、罪恶深重而被愤怒的神毁灭。
译注⒆:据《圣经》创世纪记载,是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
“像索多玛城一样的犯罪行为,也隐藏在这个巨大的维生装置背后吗?”
“没错,例如杀人的行为。就像凶恶的犯罪行为必定会隐藏在和平宁静的村子里一样,该被谴责的恶行也躲在生产过剩的维生装置的阴影下。”
“你是在说我吧?”
怪人第一次以带着敌意的语气说话。
“不,我说的是驱使你行动的恶德。”洁说。
“你在说客套话吗?”怪人说。
“为什么?难道你对自己的正义感没有信心吗?”
“我不需要正义感。乔蒂·沙利纳斯拥有让我为她奉献一生的天赋,而且她是个美丽的女性,这样就够了。”怪人说。
“这座墙壁上的浮雕真的是杰作。”
洁突然转变话题。
“你把你漫长的孤独时间,都用在楼顶的这幅浮雕上了吗?”
“是的。”怪人点头说。
“齿轮是从钟楼拿来的吗?”
“对。”
“你这么辛苦,就是为了按照当初的设计图,完成这栋大楼。现在,你终于漂亮地完成了,而且是凭你一人之力完成的。你的这个工作足以和维也纳的建筑师奥图·华格纳(OttoWagner)匹敌了,”
“你知道华格纳?”怪人讶异地说。
“我当然知道,而且去过维也纳欣赏他的建筑之美。位于维也纳河畔左岸林客·维纳查雷(LinkeWienzeile)路的租赁公寓、邮政储金银行、卡路斯普拉兹(Karlsplatz)车站……”
“嗯。”
“你的这个作品让我想到他的亚姆·休泰荷夫(KircheamSteinhof)教堂,那是一座位于郊外的精神病院里的教堂,也是他晚年的作品。”
“你还真了解他呢。我也去过维也纳,拜访每个华格纳设计的现存作品,每一个作品都是杰作。有人认为我是高迪的崇拜者,其实不然。喜欢高迪的人是米夏尔,不是我。能够震撼我的灵魂的人,除了维也纳的奥图·华格纳之外,没有别人了。”
“华格纳早期的作品和高迪一样,都受到新艺术风的影响,但是亚姆·休泰荷夫教堂的绘画就和以前的不一样了,作品在他的崇拜者中非常有名。他的许多崇拜者每年都会去维也纳看他的作品。
“你的这个作品也非常棒。如果只考虑高楼层建筑物的话,你的这个作品或许已经凌驾在他之上了。如果一直被封闭在这里,那就谁也看不到了。”
“我不是舞台演员,不需要观众。”
“那你做这个是给谁看的?”
“为了给谁看?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创作的东西。这个作品前天才刚刚完成,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欣赏它了。”
“所以说,你是为谁而做的?”
“创作本身就是一种祈祷。我的作品是为了献给伟大的存在者而创作的,不是为了个人性的某一个人。华格纳一定也是这样的吧!他的不朽作品,是为了献给永远存在彼方的伟大存在者而创作的。”
“是神吗?”洁问。
但建筑师却不发一语。
“不是吗?我觉得华格纳是为了献给神而创作的。”
“神没有庇护我。”怪人说。
“那么,是献给乔蒂·沙利纳斯小姐的吗?”
于是建筑师缓缓地点了头,说:“她是永远存在的。美国人一定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吧!”
“但是,乔蒂·沙利纳斯小姐可以成为全美国人的偶像,是你一手促成的呀!”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我会觉得非常光荣。”他徐徐地说。
“一九一六年八月十四日,如果伊玛·布隆戴尔不是在那一天死亡,沙利纳斯小姐就不一定能够拿到成为巨星的车票。另外,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潘特罗·桑多利奇如果没有死,沙利纳斯小姐或许会在婚后离开舞台,成为一个单纯的家庭主妇。同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当时正在走红的明星玛格丽特·艾尔格如果没有被杀死,沙利纳斯小姐的时代或许会因为她而结束。还有,十月三日,百老汇的大人物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如果没有死,沙利纳斯小姐的发展势必受到致命性的限制,她的名字或许就会被人们逐渐淡忘。”
洁说这些话的时候,幽灵一直盯着洁看,却什么也没有说。
“那些人的死,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伟大的女演员乔蒂·沙利纳斯。”
“我不后悔。”怪人说。
“是战争让你变成这样的吗?杀人不眨眼、冷血的幽灵。”
“不论有没有战争、我的脸有没有被毁容,我都会那么做,我一定会那么做。就算我不是我——不,就算我有来生,如果来生的世界里有乔蒂·沙利纳斯,我还是会做那些事情,因为我的使命就是做那些事情。”
洁听到了这番话后,便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说:“杀人的使命?”
“将永恒的灵魂灌注给乔蒂·沙利纳斯是我的天命,杀人只不过是完成这个天命的手段。如果除了杀人以外还有别的办法,请你告诉我。除了杀人以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怪人静下来,用只剩下一边的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洁。
接着又说:“只有她是有价值的人。被我从这个世界消灭掉的人,都是无聊、俗气的人物,都是像垃圾一样的废物,是应该消失在历史的泡沫中。
“你也知道伊玛·布隆戴尔的事吧?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吧?她是只想利用和男人上床,得到舞台上的好角色的妓女,从来不想如何演好一个角色,一点表演艺术者的风骨也没有的女人。她的表演不仅没有说服力,连一句台词也说不好。
“至于潘特罗·桑多利奇,他和布隆戴尔一样,也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俗物,他利用自己制作人的身分和许多等着上台演出的女演员睡觉,我怎么可以让这种人成为乔蒂的丈夫呢?我绝对不允许。”
“如果沙利纳斯小姐必须和某一个人上床的话,你会允许她和桑多利奇上床吧?”
于是怪人沉默了。
“沙利纳斯小姐也是那样的女演员,她也和她的竞争对手一样,做了相同的事情,自己上了桑多和奇的床。”
“不,那是不一样的。”
“是吗?”
“玛格丽特·艾尔格更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是一无可取的脱衣舞娘,只会跳艳舞的低能儿。她每次在舞台上说的话都不一样,因为她从来记不住台词。那么笨的女人怎么有资格在舞台上与乔蒂分庭抗礼呢?我不允许,所以把她消灭掉了。至于弗来迪利克·齐格飞,他竟然想带着低级的酒女,把百老汇变成妓女街。就算我没有动手,早晚也会有人送他进地狱。”
“你是怎么把桑多利奇那样的大男人绑在桌子上的,而且还带进钟楼里?他没有挣扎吗?”
“我在走廊从他的背后下药,用吸入性麻醉剂哥罗芳让他昏迷,然后把他带到楼顶,用电线把他绑在桌子上。”
洁点头,说:“果然是建筑师的细腻手法。”
“对。如果用绳子,用力挣扎绳子可能就会松掉,那样就麻烦了,所以不能用绳子。如果桑多利奇的身体能动的话,就不能用那种方式杀他了。”
洁好像很无奈似的摇摇头,说:“听说你在绑他的时候,就好像在做电磁石一样,绑在他身上的电线就像缠绕在电磁石上的铁丝,一圈一圈地非常扎实。而且,为了让头能直直地伸出去,还用木板做了一个处刑台,用木头螺丝将处刑台拴在桌子的边缘。这是为了让桑多利奇的头可以放在处刑台上所做的准备。此外,还准备了一把很长的刃,用螺丝钉和螺丝帽把刃固定长针上,然后一分钟、一分钟,慢慢砍下桑多利奇的头部。他所受到的恐惧与折磨有多大,你能想像吗?我不认为那是人类做得出来的事情。”
“你想说我像恶魔一样吗?嘿嘿。”
建筑师第一次笑了。
他的笑让我看到他仅存的几颗黑牙。
“你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吧?看我的头吧!人类的脸变成这样的过程中,会经历过怎么样的恐惧和痛苦呢?失去了脸部肌肉后的苦,你怎么样也想像不出来吧?不只肉 體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才是他人真正想像不到的事情。”
洁目不转睛地看着失去理性的建筑师。
又是一道闪电与雷鸣。
怪人过了一会儿后,接着说:“你爱怎么说是你的事情。但是桑多利奇所感受到的恐惧,还不到我所感受到的十分之一。桑多利奇的处刑,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五分钟的事情!”
“可是你还活着。”
“死了还比较好吧!”
“就算是那样,送你去战场,让你在壕沟战中受伤的人,并不是桑多利奇。”
“他犯的罪比送我去战场还可恶。”怪人马上大声地反驳:“他蹂躏乔蒂·沙利纳斯的神圣肉 體,无视乔蒂的天赋,要乔蒂退出舞台,成为他个人的家庭保姆。”
“你认为桑多利奇先生不够尊重沙利纳斯小姐的天赋,这就是你的理解吗?”
“对,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他们。一天又一天,毫无间断的观察。潘特罗·桑多利奇年纪愈来愈大后,人也变得愈来愈自大,太自以为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没有好好对待乔蒂那样的天才。”
“可是,当时的沙利纳斯小姐确实接受了桑多利奇的安排,不是吗?”
“她不得不接受,因为她被肮脏的政治手段控制了。”
“你敢说你没有嫉妒之心吗?”洁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当然敢说!”怪人生气似的,斩钉截铁地说:“他为了个人的虚荣心,轻忽不世出的才华。我对他的行径感到义愤填膺。我对他只有这种感觉,没有别的。”
洁住口了。
他默默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你需要神。但是,既有的神却得不到你的认同,因此你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神——女神乔蒂·沙利纳斯。你为这位女神奉献一切,这座浮雕便是宗教性的浮雕。你需要另外一个神。”
“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行为就像自己放火,又自己灭火的消防人员。”
“你是来和我辩论的吗?”怪人问。
洁又沉默了片刻,经过思考后,才说:“不是。”
“那么,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件事了。总之,你看错了。”
“我看错什么?”
洁说,脸上还浮出某种冷笑的表情。
“看错了乔蒂的才华。她确实是拥有出类拔萃的天赋,谁也比不上她。但是,这样的她却和一大堆庸俗的女演员一起竞争,就算她能超越其中几个,到头来她的名字还是不能留在美国艺术史里。我觉得她有世上稀有的才华,不应该因为运气不好而遭到埋没,所以我一定要一一替她铲除身边的烂泥。她的成功,是因为她自己本身的能力。”
“布里欧洛弗先生口袋里的那张象形文字便条纸是什么东西?”洁突然改变话题。
“那是一张纪录。”
“是你自己写的?”
“对。”
“那么,为什么会在布里欧洛弗先生的口袋里?”
“你已经明白那张纸上写的东西了吧?”
“当然。时代广场、克丽奥佩特拉之针、毕士达露台、席勒、贝多芬、费兹·格林·哈莱克……然后最后是狮子大道和齐格飞。那张纸上记录着从这里的时代广场,到齐格飞家的顺序。但是,纸上所写的地点并不是曼哈顿岛上实际的地方,而是这栋大楼外壁上的散步道的顺序。”
“你不知道那张纸为什么会在布里欧洛弗的口袋?聪明如你,应该是知道的吧?”怪人带着嘲弄的语气说。
洁点了点头,才说:“我当然做了猜测。那张纸上记录的,并不是杀死齐格飞的路线,而是杀死当时住在齐格飞的房子里的玛格丽特·艾尔格的路线。布里欧洛弗的摔死事件,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十日发生的。当时大时钟已经从钟楼上拆除,你已经被完全封闭在这里了。
“你拿着这张用一般人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写的纪录,通过狮子大道,来到住在自己房子里的布里欧洛弗窗口,从玻璃窗的缝隙把纪录递给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猜测你是因为要杀死玛格丽特·艾尔格,所以把自己的路线告诉他,要他预先做好不在场证明。总之是为了让布里欧洛弗不会被怀疑。”
“你错了。”
怪人摇摇头,断然地说。
“是米夏尔自己想知道怎么去齐格飞家的路线。那是大时钟还没有被拆除以前的事。所以我就用象形文字,把从我现在住的地方,到齐格飞家的路线写下来给他。他也能读象形文字。摩天楼楼顶上的中央公园模型那时已经大致完成,而齐格飞那时通常都待在三四〇五室,和他当时的情妇在一起。”
“布里欧洛弗先生为什么要知道这条路线?”
“齐格飞这个人做了很多坏事,米夏尔好像被他骗得很惨,所以对他有很强烈的不满。不过,最后米夏尔并没有杀死齐格飞。”
“所以沙利纳斯小姐便亲自杀死了齐格飞,是吗?”洁说。
“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动手了。我被孤立在这里,无法进入大楼的内部,米夏尔又死了,所以只好让乔蒂动手。但乔蒂只能说是帮我杀死齐格飞的助手。”幽灵说。
“就是这个!”
我插嘴说。
“到底是怎么办到的?齐格飞被枪击的事件是一九二一年十月三日的深夜发生的,他的死亡时刻是晚上九点五分到十点五十分之间,这些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可是当天晚上有飓风登陆,曼哈顿几乎全岛停电,停电的时间从晚上八点半到十点五十分。沙利纳斯小姐从珍·卡里耶夫斯基面前消失的时间,只有九点到九点十五分那短短的十五分钟。对吧,洁?”
“对,就是那样。”
“九点五分时齐格飞还活着,并和他的太太通了电话。”
“嗯。”
洁表示同意。
“对吧?因此,如果沙利纳斯小姐是杀死齐格飞的凶手,就表示她必须在九点五分到十五分的短短十分钟内,杀死齐格飞。是这样吧?”
“是的,杰米。你说得完全正确。”
“可是从三十四楼到一楼,是相当长的距离,而且珍·卡里耶夫斯基也一直和沙利纳斯小姐待在三十四楼,那时又停电,电梯不能动,要在十分钟内来回三十四楼与一楼,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更不可能在那个时间内见到齐格飞,并开枪打死他。这是连奥运的选手也办不到的事情。”
“怎么样?助理教授,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吗?”幽灵问洁。
“沙利纳斯小姐的说法是,你使用魔法把她的身体带到一楼。至于我,我当然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确实有方法把她送到一楼,你也只有那个方法可用。”洁说。
“哦?那是什么方法,你说说看。”幽灵说。
“想想中央公园高塔兴建的年代就可以知道了,人鱼像也是一样的。要解开这个事件里的一连串谜题,关键就是‘年代数字’。”洁看着幽灵说。
幽灵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回话。
“关于哪里才是世界最早的高楼层建筑的说法,原本众说纷纭,但最后大家都同意是芝加哥的家庭保险大楼(HomeInsuranceBuilding)。这是一八八四年完成,十层楼高的现代建筑;其次是普立兹的纽约世界报大楼(NewYorkWorldBuilding),十八层楼。接着是在芝加哥,二十二楼层高的共济会教堂(MasonicTemple)。
“可以实现高楼层的建筑梦想,是钢铁被发明以后的事。钢铁被发明以前的锻铁太脆弱,做为高楼层建筑的建材很容易发生危险,所以使用锻铁的楼房,最多只能盖到五楼。钢铁被发明后,芝加哥的家庭保险大楼便在很快的时间内被完成。
“不过,高楼层的成立条件,不是只有钢铁这个因素,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住在最高楼的人,或来这里通勤上班的人,不管是要去上班,还是下班要回家,或是出去吃饭、买东西,都必须上下长长的楼梯,一天恐怕要来回好几次。如果只是八楼,尽管累,或许还能忍受,可是如果是十八层楼、二十二层楼,那就不可能了。
“因此,除了钢铁这个条件外,还要有在钢铁发明以前就有的‘电梯’,和可以使电梯活动的‘电’来配合,才能满足成立高楼层的条件。但是,爱迪生发明的白热灯泡普及到一般社会大众的时间是一八八八年左右,也就是芝加哥的家庭保险大楼落成四、五年后的事情。东西发明的时间虽然早,但是要经过一段时间,才有可能成为大众化的制品。而且,其间还要经历发电所的搭建,供电公司的成立,铺设送电线路的基础设施,以及与弧光灯⒇长期竞争的时代。
译注⒇:在两个导体的间隙中使电弧连续发光的灯具。
“当时弧光灯已经进入一般的商店与家庭,再加上瓦斯公司的抗衡,使得白热灯泡在爱迪生发明好几年后,才慢慢普及到一般家庭。所以在高楼层里工作的人,经常要利用窗边的自然光或台灯来工作。而初创的一流企业的办公室,都把工作地方安排在窗边,让办公室像一列长长的电车;牙医诊所的天窗也总是开得很大,就是为了让阳光可以射进患者的嘴巴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电梯。没有电的话,电梯就不能动,因此大楼内部就不会有电梯;而没有电梯的话,大楼就不会诞生了。
“我注意到一件惊人的事实。爱利夏·葛瑞夫·欧提司(ElishaGravesOtis)将他发明的升降梯,安装在纽约世界博览会,初次展现于世人面前的时间,是一八五三年。四年后的一八五七年,欧提司公司制造的第一部电梯,终于被安装在纽约的大楼里。高楼层建筑的开始,其实是始于这个时候。因为有了电梯已经实用化的背景,芝加哥的家庭保险大楼才开始计划、兴建。然而,当时电梯的动力是什么呢?杰米,你知道吗?”
“不知道。”
“就是那个吧!”
洁指着我们背后的庞大物体。
“那个庞大又漂亮的铸造物。虽然我不知道排列在上面的那些东西是什么,但是看到下面的活塞,就知道那个机器是什么机器了。有活塞,又有运送煤炭的专用电梯,所以那个机器一定是蒸汽机吧?我没有说错吧?”
“你没有说错,完全正确。”怪人点头说。
“电梯刚被发明的时候,是靠蒸气发动的,所以早期有安装电梯的大楼,通常屋顶上都设有蒸汽机房和煤炭室。送电的线路铺设完善之后,蒸汽机和煤炭室才功成身退。但是,电梯发明很久以后,送电系统才慢慢完善起来。
“早期的电力路线设备因为非常不稳定,一天停电好几次是家常便饭,为了保险起见,尽管已经有电力供应了,高楼层建筑物的电梯还是少不了蒸汽机。好不容易到了一九一〇年代,电的供应才趋于稳定,即使没有蒸汽机的帮助,电梯也可以正常地运作。这栋中央公园高塔完成时,电的供应已经稳定了,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准备了蒸汽机。”
“原来如此。所以你在停电的那个晚上,启动这个蒸汽机。而和这个蒸汽机相连的电梯是……”
“工作人员专用,也兼搬运煤炭用的电梯。所以他去乔蒂房间的窗口,指示乔蒂立刻带着鲁格枪,去搭搬运煤炭用的电梯。而那部电梯正要去一楼。”
我用力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呀!我明白了。
“原来是利用蒸汽机。那么,即使是停电的时候,电梯也可以使用。”
“就是那样。”洁继续说:“乔蒂还说过,她在暴风雨中听到幽灵的呐喊。”
“那是蒸汽机的声音吗?”我终于懂了。
洁点点头,说:“那应该是蒸气的压力吐出来时的声音吧!”
“不只电梯,以前很多东西都要靠蒸汽机来发动。例如可以开闭的桥的动力、轮船的动力,不用说当然还有发动列车的动力等等。可以说马路上到处都有需要用到蒸汽机的地方。大的公共设施里更是有各式蒸汽机,有大也有小,而且外观都做得很精致,这个也是吧?”
“没错。”
“我喜欢蒸汽机,蒸汽机是很人性化的机械。”
“等一下,等一下。”
我急着说,生怕错过发问的机会。
“搭乘用蒸汽机发动的电梯杀死齐格飞,这个我懂了。确实,那样的话,即使在停电的时候,也可以在十分钟内去一楼杀人,再回到自己的住处。但我还是有不了解的地方,一九一六年的梅莉莎·贝卡之死……”
“那个我不知道,不是我做的。”怪人说。
“啊,是的。对不起,那个事件纯粹是自杀。但是,后来的伊玛·布隆戴尔之死和一九二一年的玛格丽特·艾尔格之死,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两个人是怎么死的?从这里往下到南面的墙壁,经过三十四楼的狮子大道,可以到玛格丽特的窗外;经过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大道的话,可以到伊玛房子的窗外,这个我都可以明白。但是再怎么说,人都是在窗户外面,要怎么近距离开枪呢?她们两个人的太阳穴周围都有烟煤,所以是在非常近的距离下开枪的。那是怎么办到的?”
“助理教授,你说呢?”
“这个可以从近代史中找到答案。”洁说:“是不是用了壕沟战中的发明,潜望镜式的远隔发射器呢?在手枪上稍微加工就行了吧?”
怪人嘿嘿地笑了,但是很快就静默下来。显然是洁又说对了。
“潜望镜式的远隔发射器是什么?”
“是当时的一种创意商品。通常进行壕沟战的时候,是这样拿着枪,把头和枪露出壕沟的上面攻击敌人,这个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我说。
“可是,这样是很危险的。把头部暴露在敌人的眼前,随时都可能被敌人的子弹或炮弹击中脸或头部,或是被炮弹的碎片打到。所以当时就想出了把身体完全藏在壕沟里,只有枪露出来,也能进行攻击的突破性工具。”
“那是什么?有那么好的东西吗?”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各种创意与发明竞争的时代。那是一次划时代性的战争,改变了战争原有的样貌。以前的战争是英雄骑马驰骋战场,单挑决一雌雄的时代,赢的人就是胜利者,就是英雄。但是,进入壕沟战的时候,战争就变成愚蠢的消耗战,两军对峙的时间拉长了。因此,坦克车被发明出来,战场上开始使用毒气,机关枪也出现了,还有变装的隐形部队。潜望镜式的远隔发射装置枪,不过是战时众多发明中的一个。”
“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
“把枪安装在这种长形箱子的上面,把金属棒或绳子系住扳机的地方,再把金属棒或绳子延伸到下面。下面也有一个和上面一样的扳机,把这两个扳机连系在一起,只要扣动下面的扳机时,上面的扳机也会被牵动,枪里面的子弹就可以发射出去了。而下面的扳机的地方有潜望镜,透过潜望镜,可以看到上面的枪炮对准的目标,进而进行攻击。因为身体在壕沟里,所以可以躲过敌人枪弹的直击,比较安全。”
听了洁的说明,我感到很新奇。
“那样的东西好用吗?”
“那样的东西尺寸太大了,缺乏机动性,扳机又变得很紧,还经常故障,所以很快就被弃置了,还是直接拿枪攻击比较容易。”怪人说。
“但你把这个点子应用到自制的手枪上吗?用到恩菲尔德No.2Mk1上?”
我又不懂了。
“什么?在壕沟的上面用手枪对敌?”
“不是那样的,杰米。只要透过七英寸的窗户缝隙,把枪伸进室内,那么即使人是在窗外的散步道上,也可以对室内的受害者做近距离的开枪。”
“是那样吗?”
“只要利用机械手就够了。这个比壕沟战时用的东西更简单,也不需要用到潜望镜。”
“只靠肉眼射击?”
“是的。伊玛或玛格丽特都一样,她们从外面回来时,习惯在客厅的枝状吊灯下切换灯的亮度,这是她们的乐趣。”
“怎么切换?”
“打开墙壁上的开关后,就走到百合花形状的吊灯下面拉绳子,打开电灯。”
“然后呢?”
“每拉动一下,吊灯上的百合花就会亮起一部分,不会一次就全亮。那是一种可以制造朦胧气氛的灯具,可以在比较暗的灯光下,放一张自己喜欢的唱片,然后拉开窗帘,一边听音乐,一边欣赏窗外摩天楼的灯光。”
“原来是这样……”
我明白了。
“这是住在曼哈顿摩天楼里的住户的特权。女性们都会喜欢那种气氛吧!”
“嗯。”
“利用她们的动作和姿势,来决定开枪的时间。当她们从外面回来,走进客厅,站在吊灯下面后,会因为要切换灯光的亮度,而拉动好几次绳子,此时就是伺机开枪的时候。”
“嗯。”
“拉动绳子的那一瞬间,就是扣动扳机的时间。因为要等目标停止动作,才能开枪,所以在窗外的狮子大道上的狙击者,必须辛苦地等待。”
“是吗?”
“因为,如果窗户没有先打开的话,再怎么等待也无法开枪。”
“对呀!”
“因为窗外的狙击者不能从外面打开窗户,所以他只好背着机械手,经过散步道,数次来回窗外,寻找适当的位置,和把枪伸进室内的机会。为了避免徒劳无功,所以必须选择室内的人会打开窗户的季节下手。住在三十四楼的人,绝对想不到三十四楼的窗外竟然会有人,所以在夏季里连续几天的好天气时,通常都会打开窗户。”
“我明白了。伊玛·布隆戴尔死亡的时间是八月十四日吧?而玛格丽特·艾尔格是九月,都是夏末,天气热的时候。”
“就是那样。”
“可是,丝袜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又想到了一件事。
“因为那样的话,就没有受害者本身的指纹留在枪把上的问题。”
“没错。用丝袜把枪完全包起来,就没有所谓指纹的问题了。开枪,再松开远距离发射的工具,把枪留在室内死者的旁边,就可以了。”
“嗯,窗帘或许是关闭起来的,但是只要有一点点的缝隙就够了。因为狙击者是靠在窗户上的,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他想要下手的对象的动态……”
我一边说,一边慢慢放松本来有些无法释怀的心态。
这个问题稍微想过之后,就能了解了。
“但是,慢着,洁,我还有无法理解的问题。”
“什么?”
“就是受害者的手指上有烟煤这件事。这应该是用手拿着手枪,并扣动扳机才有的特征呀!”
“没错。就是因为手上有烟煤,所以有才办法骗过大家。大家虽然觉得这个命案很可疑,可是因为死者的手指上有烟煤,所以接受了死者是自杀的说法。”
“那么,烟煤是怎么沾上去的?”
“狙击者先用机械手把枪放在地上的死者手边,在放开枪之前,又扣动了一次扳机,开了一枪。这也就是靠近地板的墙角处,为什么会有另一颗子弹的原因。不管是伊玛·布隆戴尔,还是玛格丽特·艾尔格的命案里,现场的墙角都有这么一颗莫名其妙的子弹。”
听着洁的解释,我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这就是一九一六年到一九二一年,发生在中央公园高塔的六件连续杀人事件——不,其中有一件是自杀的,还有一件是意外事件,所以是四件连续杀人事件——的真相终于大白了。
我恍惚地听着雷鸣的声音。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竟然在这样的地方,听到那么不可思议的事件的来龙去脉,又完全了解到事件的真相。
怪人向前走,走过我们因为警戒而僵硬的身体旁边,走到刚才洁所说的蒸汽机前面。他弯腰,打开机器下面的一个小门,哗啦哗啦地从里面拖出一个长长的、木制的器具。
“这就是那个机械手,也就是类似的远隔发射器,已经坏掉了。我本来想把它烧了,但是,为了表达我对你精采推理的敬意,我想把它送给你。”
“啊!这个太棒了!”洁非常惊喜地说。
得到了宝贵的证物确实值得欣喜,但是对洁来说,得到这类特别的器具,才是更高兴的事。他就是这种人。
“好长!像蛇一样。”我说。
那支远隔发射器原本是折叠起来的,打开来后就显得更长了。
“像这样把手伸进去吗?”洁问。
“对,用皮带固定住,要牢一点。扳机在相当深的地方。”
“已经深到手肘了。”
“因为那样才比较稳。下一个世纪你们要不要公开这个事件,要不要把这个东西陈列在犯罪博物馆里,都随你们高兴了。”他以充满美国人气度的语气说。
这样的气度是来自他对我们的同理心呢?还是因为承认自己就是扰乱世人五十年,计划出完美杀人事件的元凶之后,心情终于得到解脱了呢?我不知道。
“但是,请不要以为我是很乐观的人。我是经过一番挣扎才能说出这番话的。”怪人侧目看着一直在欣赏机械手的洁说。
然后,他拿出不知从哪里来的火柴棒,把火柴棒点着之后丢进机器里,再把门关起来。
“不必担心,里面都是一些没有价值的纸张或没有用的破烂物品。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那支机械手。”幽灵说:“我长期患有忧郁症。不过,我的身体还很灵活,也没有什么严重的病痛……”
“你需要药物吗?”洁问。
“用不着。我只是想说,我并不需要乐观的心情。”
怪人身体靠着墙,双手环抱在胸前。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姿势。
洁把那支机械手,横放在脚旁的墙角。
“刚才你说我做的事情是漫长的孤独工作,可是我一点也不孤独。月亮会映在水面上,风吹来的时候,月影摇曳,就像舞蹈中的芭蕾舞伶。
“草原会经常随风沙沙作响,像在演奏华尔滋。而我的眼睛只要稍微转动,就可以看到星云,但星云不在天上,而是在我的脚下。我的脚下有辽阔无边的星云,我相信,我的身体有一天也会变成发光中的星云中的一颗星,飘到那边去。
“但是,我的心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痛,没有喜悦,没有想法。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吗?”
洁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说;“不知道。”
“因为乔蒂死了,声音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这个世界失去了光亮,失去了色彩,只有永远的夜还继续存在着。充满音乐与闪耀着光辉的草原也消失了,只剩下成堆的枯叶。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乔蒂死了。
“乔蒂曾经住在我的脚下,住在我所创作的作品之中,所以我是幸福的。不论有多少厄运加诸在我身上,我都没有松开我手中的幸福。我和她一起进入梦乡,一起迎接黎明,尽管只是在简陋床上的短暂假寐,我也随时拥抱着她。”
“她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她随时都和幽灵在一起。”
当洁这么说时,幽灵看着地面,点了点头。
“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句话比任何药更能治愈我,也更能给我最大的救赎。家父以前对我说过一些话。少年的时候,我对他说我的脚很痛,他告诉我,那是因为脚在成长,成长会带来疼痛。心也一样,有一天你会感觉到强烈的心痛,当心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时,那就是你的心有了很大的成长的证明。用不着害怕,用不着觉得难为情。
“当我成人以后,我的心经常感到疼痛。我在愚蠢的战场上想起父亲说的那些话,努力地克服了强烈的心痛。我也和我的同伴一起问神,这些痛苦、这些愚蠢的事情,真的能带给我成长吗?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样。我父亲的话并没有错,他只是不了解近代的战争,把整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动员了那么庞大的物资与金钱,让那么多人互相残杀的近代战争。”
幽灵看着落到水池里的雨水,慢慢地摇摇头,继续说。
“那不是成长会有的痛,那是用大量的吗啡埋藏的意识底层的恶梦,是毫无意义的大量死亡,和名誉、勇气、信念全然无关,人类在毒气与机关枪面前,像虫一样脆弱,只剩下等待死亡的恐惧。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教训,也没有任何人因此而成长。我有许多被封印起来的痛苦记忆,那些封印改变了我,彻头彻尾地改变了我。助理教授,你一定知道佛洛伊德的梦的原理吧?”
“嗯。”洁点头。
“以前我从精神分析医生那里听到一些说法。他们说,精神医生一旦习惯与精神患者谈话,他们就会变得不会做梦。我也不会做梦,但我和精神医生的理由不一样。我是因为被封印在潜在意识下的恶梦一旦被解放,就会有危险。”
怪人说到这里便停止了。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子。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两道闪电,听到了两次雷鸣。怪人终于又开口了。
“我会听雨的声音,听一整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听雨水打在地上的声音……水声变成了拍打翅膀的声音。有一只鸟展翅飞翔,飞向以前见过的记忆中的海洋。不久,又听到了远处的海潮声,反覆起伏的波浪声,让我的心飞得更远。可是,灰色的风挡住了我的去路,让我看不到海。但我还是要听,要听远方海洋的声音。我要听漫漫长夜里在我的内心中漂荡、颤动的声音。”
“这是?”我问。
于是怪人低下头,说:“这首诗应该很像詹姆斯·乔埃斯(JamesJoyce)的诗,是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的诗。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首诗了。我想忘了这首诗,但现在脑子里又出现这首诗的句子。”
我点头。
原来幽灵也是一个难得的诗人。很多建筑师同时也是诗人。
“因为有被封印的记忆,周围的记忆就像长了翅膀,想要展翅飞翔。这是非常奇妙的经验。那些记忆会飞到让人想像不到的地方。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无法想像那样的情形吧!为什么要展翅飞翔呢?因为要指示出被埋藏的记忆所在。”
洁一直沉默着,只是时而点点头。
“这是一段辛苦的飞翔。但是,能够让我活得这么久的人不是家父,而是乔蒂。然而,我还是什么也不能做。我虽然是乔蒂的守护神,却在她的性命有危险时束手无策。一九二一年以后,我就只是灵魂,我只能看着现实的情形。我没有实体,只是没有生命的灵魂,因为我去不了乔蒂的世界,所以我只能用祈祷来守护她。”
幽灵说到这里,暂时停了一下,很快又接下去。
“可是,就算去得了乔蒂的世界,我大概也不会去吧!如果我还年轻,而且相貌堂堂,那我大概会去。可是,我已经变成配不上乔蒂的男人了。随着钟楼被封闭起来,我也接受了这种命运的安排。我认为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在说完这段话之后,怪人又沉默了。
于是洁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
“刚才你也说过,乔蒂和我在一起,是吧?”
“是的。虽然她一直没有结婚,却一点也不会感到寂寞,因为你一直在她的心里。”
怪人抬起头,迎着从天而降的雨,走到雨中,让整张脸沐浴在深夜的雨中。
接着,他张开他的双手,大声地说:“啊!我多么高兴呀!我是不信神的,但是现在,我愿意相信神的存在,因为我得到回报了!”
“你刚才说沙利纳斯小姐的生命有危险时……?”我不知不觉地喃喃念着。
“是的。”怪人说:“她的生命曾经发生危险!”
“你说的是一九五一年二月发生的,疯狂的戏迷闯入沙利纳斯家的事件吗?”洁说。
“是的。那时疯狂的歹徒跑进乔蒂家里,把乔蒂当作人质,占领乔蒂家两天。纽约市警察局和刚成立的特种部队,都到沙利纳斯家房门前的走廊上待命,和歹徒一边对峙,一边谈判。虽然歹徒只有一个,但他宣称要和乔蒂一起死,所以警方的特种部队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特种部队缺乏对付这种事件的经验,生怕美国最重要的女演员被杀死,所以一筹莫展。”
“听说FBI也来了,是吗?”我问。
“没错。因为那是一个大事件,引起了极大的骚动。但那时的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受不了幽灵拥有万能力量的说法!我只能趁着夜晚的时候,在黑暗的窗外忐忑地偷看窗户里面的情形。我以为乔蒂在那个时候一定对我感到很失望,所以刚才助理教授说的话救了我,也让我感到吃惊。”
“你在窗户外面?在狮子大道上?”
“只有晚上的时候。我悄悄地在窗户的外面偷看里面的情形。像胆小的女孩子,一点力量也没有。”
“在那么大的骚动下,竟然没有被发现!”我低声说。
“我只能说我很幸运。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抱着可能被发现的觉悟了。”幽灵说。
“那时的特种部队没有使用闪光弹吗?”
洁突然问了这个奇怪的问题。
“闪光弹?”我说。
“对,会让人的眼睛张不开的闪光弹。歹徒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迹,晚上的时候会把室内的灯全部关掉吧?如果闪光弹在黑暗中突然亮起,已经习惯黑暗的歹徒一定会在刹那间失去视力,警方就可以乘机闯入室内,制伏歹徒了。”
听了洁的说明后,怪人点头说:“当然有用闪光弹,而且用了好几发。好像是FBI的主意。那确实是非常强烈的光,连在外面的我也暂时失去了视力,乔蒂也因此受到严重的伤。”
洁和我都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后来有许多纽约人为了受伤的乔蒂,自愿捐血给乔蒂。”我说。
“警方使用闪光弹的时候,你在窗口附近吗?”洁问怪人。
“当然在。”他回答。
“就是这个!”洁大声说:“杰米,这就是你看到的,站在窗边的幽灵。”
“你说什么?……啊!”
即使是粗心大意的我,这时也想起来了,还有一个重大的谜还没有解开。和这个事件有关的谜实在太多了,我竟然一时忘了这么重大的事情。
没错。乔蒂断气的时候,我确实看到窗外站着容貌怪异的鬼魂。
那个鬼魂有一半的脸是骨头,身体是透明的,可以从他腹部一带,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背后摩天楼的灯光,所以我才认为那是鬼魂——但我还是不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那不是鬼魂?”我问。
洁摇摇头,“不是,那是一种化学的现象。”
“化学的?怎么说?”
“虽然那是很难令人相信的偶然事件,但确实发生了。秘密就藏在沙利纳斯小姐的戏迷送给她的彩绘玻璃上。”
“彩绘玻璃?”
“你是从那个窗户看到那个鬼魂的吧?”
“那么,那个戏迷是歹徒……”
洁笑着摇头说:“不是,那位戏迷完全没有恶意。沙利纳斯小姐说那片彩绘玻璃是抗菌玻璃。这是戏迷的一番心意吧!抗菌玻璃经常会用到银,因为银有杀菌力。”
“哦?是吗?”
“人们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一点了,做法就是在玻璃的表面上涂上薄薄的银。以前医院或疗养院常使用这种玻璃,教会和寺院建筑也会用这种玻璃。但是银遇到盐分,就会与盐分结合,变成氯化银。曼哈顿是一座岛,打开窗户的时候,随时会有海风吹进室内,时间一长就变成那样了。不过,也或许是送彩绘玻璃的戏迷就住在海边。”
“唔,然后呢?”
“抹着氯化银的玻璃板,是早期拍照时的材料。”
“啊!”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种出人意料之外的秘密,是我怎么想也不会想到的事情。
“也就是说,那片玻璃是——”
“对,那是一种感光板。像早期的正片,能够感受强烈的光。我认为幽灵的外貌被浅浅地定着在那片玻璃上了。我想应该是闪光弹的强光闪起时,达尔马吉先生正好在那片窗户附近。够亮的闪光,和玻璃表面上形成薄膜的氯化银,诸多因素很凑巧地重叠在一起,造成了窗户外的鬼魂。”
“竟然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惊叹地说。
“窗户上有我的鬼魂的形貌?”怪人也很惊讶。
“是的。你不知道吗?”洁说。
“经常能在窗户上看到吗?”
“不会。只有在突然有强光的一瞬间会看到,玻璃上会浮现鬼魂的影像。”
“哼。”怪人嗤之以鼻地说:“我可不喜欢。”
“你都是从彩绘玻璃的地方窥视沙利纳斯小姐家的吗?”
怪人点点头,说:“对。因为躲在有图案的彩绘玻璃后面,比较不会被发现。”
“好了,全部确认完毕了。”洁说。
“不,不!”我急着说:“还有亚当·卡里耶夫斯基医生被杀,和丽莎·玛利受伤的事件,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杰米,我以为我说到这边,你应该就明白了。达尔马吉先生回到人类世界的路,因为拆掉大时钟而被封闭了四十八年。但是,在一九六九年的今年,他很偶然地得到重返人类世界的路。”
我默默想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地惊叫了一声“啊!”
“那是奇迹。根本不是想像得到的事情。”
“是安藤忠雄的玻璃露台吗?”
洁点头说:“没错。因为安藤先生与众不同的创意和纽约州现有的建筑法规的关系,玻璃露台一定要有窗户才行。安藤先生为了不破坏玻璃露台的玻璃箱特征,又想避免窗户太大造成失足的危险,所以把玻璃露台的开口设计在天花板的位置。就这样造就了达尔马吉先生回到人类世界的路。那个开口正好在狮子大道的中央。”
我叹气了。我终于了解这个重大事件最深处的构造。
“竟然是这样的。竟然会有这种事!”
我默默地想着。我以前未曾见过这种事,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那么,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的死,是因为他没有诊断出沙利纳斯小姐的癌症吗?”
“那个医生太疏忽了。他看顾的人是美国最伟大的财产呀!他却一点自觉也没有。每个星期都做健康检查,竟然没有检查出肝癌,他到底在检查什么?”幽灵说。
的确,他说得没错。
“因为想知道是不是有癌症,所以才会频繁地让医生做身体检查。那个医生不够用功。”
洁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在苦笑。我觉得他这样有点不礼貌,此时是不应该笑的。
“如果沙利纳斯小姐违规停车,那么,开违规单子给她的交通警察,也会成为你处以死刑的对象吗?”
怪人闻言,马上反驳:“我不会那么做,因为违规罚单不会影响乔蒂的生命。”
或许不应该有一条返回人类世界的路。此时我忍不住这么想。
可是,正因为有这条路,才能解开为什么走廊旁的铁门明明是关闭着的,而卡里耶夫斯基却在家里被杀死之谜。因为凶手如果是从玻璃露台进入沙利纳斯家,那么根本无须经过那扇金属铁门,就可以进入卡里耶夫斯基家杀人。
“如果你认为沙利纳斯小姐的死,是卡里耶夫斯基医生造成的。那么在这种想法之下,医生这种工作真的很危险。”洁带着讽刺的语气说。
“卡里耶夫斯基医生当然要负责。要知道,他照顾的并不是一般病人,而是美国的国有财产。”
“把自己的健康问题委托给卡里耶夫斯基一个人的乔蒂本人,也应该负起识人不清的责任吧?”
“这里不是法院,我不想在这里讨论责任归属的问题。”幽灵说。
“那么,丽莎·玛利呢?”
洁不理会幽灵说的,继续问道。
“她想卖掉沙利纳斯家和乔蒂的遗物,每一分钱都不想放过,为的就是想和自己的男人搬到新居去。她太虚荣了,我完全无法从她的行为里,看到具远见性的思考。她应该被谴责。”
洁听了,又稍稍叹了气。
“我知道这里不是法院,可是,她并没有把沙利纳斯小姐的遗物卖给二手商店,她希望把沙利纳斯家变成博物馆。这对沙利纳斯小姐而言,未必是坏事情呀!”
“你对这件事知道多少?谁知道这里会不会变成博物馆?而且,哪一个博物馆会设在三十四楼?买家或许会贱卖房子,然后在科尼岛⑴上盖一间俗气的蜡像馆,然后把乔蒂的遗物陈列在里面。庸俗的人脑,只会想什么才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译注⑴:ConeyIsland,美国纽约的娱乐区,濒临大西洋。原为一海岛,河道淤塞后变为长岛的一部分,现为美国最著名的娱乐公园之一。
“难道什么都不做最好吗?什么都别碰,让三四〇三室成为一间空屋?”
“那个女孩的任务就是管理那间房子,不是吗?乔蒂应该是这么希望的。”
洁转头看我。
也难怪,洁对这件事情确实不是很了解。
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老实说,我觉得幽灵的想法是有几分道理的,因为沙利纳斯小姐确实希望她的房子能维持原貌,这是丽莎也知道的事情。
我无言地对洁点了一个头。
洁好像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输了。幽灵确实非常了解乔蒂的事情,也明白乔蒂的想法。
“我已经把丽莎·玛利身上的子弹拿出来了,她不会死了。我这样做,会成为你执行死刑的对象吗?”
幽灵一直盯着洁看,然后说:“是吗?不,我要感谢你。”
“哦?”
洁好像很意外的样子。
“因为你帮了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如果乔蒂还活着,一定会做和你相同的事情。”
洁点头。
“你知道吧?我是因为乔蒂,所以气那个女孩。乔蒂信任她,经常受到她的照顾。所以,就算那个女孩违背了她的遗愿,她也不会要那个女孩的命。我已经处罚过她,这样就可以了。”
接着,怪人又走到雨中。
“我们说了这么久,你一定觉得无聊吧?”
“不,我很兴奋。”洁说。
听到洁这么说,怪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们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笑声。
“是吗?可是我感到无聊,觉得应该落幕了。”
“你要怎么做?”洁说。
我知道洁紧张起来了。
“不要担心。不是因为你们来,我才有这个决定的。这是我早就决定好的事情。”
“你要自杀?”
“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自杀吗?”
“我有这把提拉兹·凯特曼。”
怪人从怀里拿出手枪,拿枪对着我们。
“你们应该知道吧?这把枪虽然是骨董,但是还能发射子弹。请不要让我开枪,我已经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已经够了。而且,你们也没有伤害乔蒂。既然你们来到这里了,我就让你们看点好东西吧!不过,不要再靠近我。”
怪人语气严厉地说,并且慢慢往后退,离开浮雕后蹲下来,拔起墙壁上的一块砖。
他把砖块放在地上,然后从拔出砖块所形成的洞穴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照片。他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枪口一直对着我们。
怪人把照片递到洁的面前。
洁拿着照片,对着附近摩天楼的灯光,仔细地看着。
我站在他的旁边,和他一起看那张湿掉的照片。那是乔蒂·沙利纳斯年轻时的照片,她的身旁站着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士。
“这是我和乔蒂唯一的一张合照,在后台拍的。好了,还给我吧……”
洁把照片递出去,奥森·达尔马吉立刻很慎重地把照片藏进胸前的口袋里,从外表完全看不出痕迹。但他的手就按在那个放照片的地方,好像是在确保照片安然无事地藏妥了。
“乔蒂不知道和她一起合照的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幽灵,大概以为只是一个一般的戏迷吧!我会在黄泉向她坦白的。如果你是绅士的话,请不要阻挡我。忧郁症让我活得很痛苦,你是知道的吧?”
洁点头,说:“虽然我没有经验,但是……”
“死,是我现在的解脱。你知道奥图·华格纳的妻子的事吗?”
“知道。”洁说。
“她的名字叫露易丝·修提非尔,比奥图小十八岁,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死亡。她死了以后,奥图的日记全部都变成写给爱妻的信,信末则以‘爱你的奥图’做为结束。”
“你也有那样的东西吗?”
“我当然也写了。四十八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写信给她。”
“我对你写的信很感兴趣,可以让我看吗?”
“那大概可以成为下一个世纪的博物馆主题吧!”
怪人自嘲地说,并且笑了。
“我相信你不会像丽莎·玛利那样不守信用。水池那边的假山上,有一个石头做的烛台,我写的日记全部在那个烛台上,房间和走廊的钥匙也在那里。我走了以后,如果那些东西还在那里,那你想看就看吧!”
“如果还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怪人没有回答,他先是仰首看着天空,然后又低头看地面。
“乔蒂的遗愿之一。”
因为不懂他的意思,所以我们只能呆呆地站着。
“再见了!两位,谢谢你们来这里,还耐着性子陪我说了这么多话。谢谢了。我已经有五十年没有和人说话了,和你们说话让我觉得很愉快。你们辛辛苦苦来到这里,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们的。不过,如果你们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看到一场表演。”
幽灵说完,仍旧举枪对着我们,但他的身体却持续向后退,慢慢接近钟楼旁边的楼顶围墙。
“是你的死亡表演吗?”洁大声问。
“不是,当然不是那种无聊的节目。你们就待在那里好好地看表演吧!那是乔蒂年轻时的表演,虽然短暂,却能完全展现她的才华。可惜这次我不能看了。不过,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那是她在美琪戏院的舞台上的表演。”
怪人的身体已经靠到楼顶围墙边了。
“我现在要去乔蒂的身边了。你们是绅士,我相信你们一定会遵守约定。”
“请等一下。”洁说:“你忘了我刚才说的报纸标题吗?”
怪人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站着。
“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的话,用不着我们开记者会,报纸上就会有那样的标题了。”
闪电从天而降,今晚最响亮的雷鸣随之轰然响起。
“如果我们不开记者会更正——不,就算开了也一样,记者们都会编写出低级无聊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会被散布到全世界,专门写八卦的小道报纸为了报纸的销路,还会加油添醋,极尽煽情之能事。最后,周刊杂志还会为了大捞一笔,将这些无中生有的故事编辑成书来卖。
“说不定还会拍成电影。那是戴着面具掩饰只剩下半边脸、并披着廉价黑斗篷的怪人,却深深爱恋着美丽女明星的不正常爱情故事。或许你不在意被说成那样,但是乔蒂呢?乔蒂还会有尊严吗?这个秘密能够保全到下一个世纪吗?”洁毫不留情地说。
曾经是建筑师的怪人因此呆住了。
看来洁已经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了怪人的性命。
“名伶乔蒂·沙利纳斯虽然死了,却还是会被人嘲笑,无聊的人们会把她的故事拿来当消遣。”
“你们不阻止那种事情发生吗?”怪人无力地说。
“我们一定会想办法阻止!可是,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就算我们严守和你的约定,别人也会想尽办法编出你的故事。”洁很严肃地说:“就算是总统,也阻止不了散布谣言者。”
“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那种事情发生吧?”
“你不自杀的话,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情。但是,如果你执意要死,那么……”
“不可能的。我一天也不想多活,再也受不了这个愚蠢的世界了!”怪人粗暴地说。
但洁只是站着,陷入思考当中。
想了很久以后,洁好像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似的,才苦涩地说:“如果有铁铲的话,我会在水池畔找一个泥土比较厚的地方,做为你的葬身之处!”
“那样吗……”
怪人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弯腰,蹲在被雨水打湿的石子地上。
“对岸的假山那里泥土比较厚,又可以看到水池。你们真的很好,在我无聊的人生里,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温情。谢谢你们了。”
怪人不再多说什么,他用嘴巴咬住枪口,很干脆地扣动扳机。枪声出乎意料的低沉。
血从后脑喷出,幽灵仰躺在雨中,雨水很快地冲洗从他的后脑喷出来的血。他的后脑上有一个大洞,不用确认也知道他死了,
毫不留恋地结束自己生命的模样,像颓然枯萎的植物,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个人再度让我觉得他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过似的。
“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温情吗……这是因为你从来不去寻找的关系。”洁低声说着。
就在这一瞬间,天空突然像白昼一样大亮,轰隆的雷声笼罩大地,我脚下的地板也在震动,我们大叫着趴在湿湿的石子地上。
对岸的假山那里冒出巨大的火柱,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火柱愈烧愈高。烈火狂烧,火花乱跳,许多燃烧中的碎片混着雨水,滑落到水池里。
火焰里有一柱白色的烟冉冉上升,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坐在地上问。
“如果能按照我的希望进行露易丝的丧礼,我要在神殿为她进行仪式。我要升起五千英尺高的烟柱,演奏可以打动天空的音乐……”洁说。
“什么?这是什么?”
“华格纳的妻子死亡的时候,他所写的日记的一小段。刚才的闪电把避雷针打掉了。烛台和避雷针是连在一起的,放在烛台的幽灵日记,也因为刚才的闪电而毁了。那里大概也有一些以前留下来的汽油、子弹吧!日记和香水容器一起被破坏掉了,所以雨水中有香味。幽灵崇拜华格纳,所以这也是模仿华格纳的行为吧!杰米,最后我们还是看不到幽灵的日记,幽灵把日记带到天国给乔蒂·沙利纳斯了。也好,反正我们也已经听到他所说的事情了。”
洁一边看着水池对岸燃烧中的火焰,一边慢慢站起来。此时,我们旁边的蒸汽机的活塞开始动了起来,我们听到了音乐的声音,并排在蒸汽机上面的小管子,一个个喷出白色的蒸气。
“这是笛子吗……”洁说:“蒸气通过笛子,发出声音,变成旋律。”
那是好像在哪里听过、相当轻快的旋律。
“啊!好像管风琴的声音。”
我默默听着音乐。旋律虽然耳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曲子。
“这旋律到底是……”我说。
“我知道,杰米。”在我旁边的洁说:“是‘印地安之花’。”
“对呀!”我拍了一下膝盖。
“印地安之花”是乔蒂·沙利纳斯一九二一年在百老汇演出的剧目,非常受欢迎。
“以前什么都要靠蒸气……确实,连乐器也可以运用到蒸气的动力。他将蒸汽机起动,为我们安排了这段节目之后,才自杀的。”
洁说这些话的时候,乔蒂·沙利纳斯的影像从墙壁的浮雕下面显现出来。
在对岸的火光照耀下,年轻时的乔蒂·沙利纳斯在露台、时代广场的石地上,不停地来来回回转动着。
乔蒂·沙利纳斯在带着香味的雨水舞台上表演,这一幕真的很精彩。这段表演是幽灵送给我们的礼物。我和洁伫立在雨中,静静地欣赏乔蒂·沙利纳斯的表演。
不久,好像电池快没有电了似的,影像里的乔蒂愈转愈慢,最后终于不动了。对岸的火焰好像配合影像里的乔蒂一样,火光也渐渐变小、消失了。
周围又恢复到只听到雨声的黑暗。街灯因为刚刚被洁一枪射坏了,所以这个世界的光线,只剩下旁边别栋的摩天楼窗口的灯光。
我们不想动,也不想开口说话,就那样静止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我发现了一件事,才开口说:“雷停了……”
“嗯,只有下雨的声音了。”洁也说:“表演也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水声变成展翅飞翔的声音了,是吗……”我说。
虽然四周很暗,但我还是看得到洁点头。
“四十八年来解不开的命案之谜,今天张开翅膀飞走了。”
“一边听着海的声音,一边飞向灰色记忆之海。”
“你背得真熟。”洁说。
“我也喜欢詹姆斯·乔埃斯。”我说。
“幽灵和我们一样,也是人呀!”洁说。
我同意地点头。让大家感到害怕的幽灵,其实也是一个非常有人性的人。
跟他谈过话之后,更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绅士风范的人。他比我们更爱文学,更懂得体贴人心,是一个拥有温柔感性,深具魅力的人。
他和我们不同之处,就是他经历过战争。
“是战争呀……”
我下意识地脱口说出。
“世界大战的时候,为了进行大量的屠杀,而发展出许多先进的科学,但人类的心毕竟还不能接受那样的事情,所以性格被扭曲了。那样的战争记忆,严重地伤害了幽灵。他把那样的记忆埋藏在内心最深处,而且希望回到沙利纳斯小姐所在的世界。但是……”
我回头看着雨中的幽灵尸体,心里想着——但是,没有肌肉的脸,不允许他回到现实的世界。
“找铁铲吧!杰米。”洁非常杀风景地说。
他走到墙壁旁边,用双手拿起横放在地上的机械手,一边端详那支机械手,一边说:“我们也该埋葬他的战争了。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等一下我们要走那条狮子大道回去。快一点吧!我想快点回去喝一杯热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