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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餐厅与厨房交界的人造大理石橱柜旁,和在水槽前削马铃薯的大卫说话。
“你说你母亲十二日启程去欧洲旅行?这话怎么说?”
“木岛伯母不是十六日被杀的吗?这天我老妈在伦敦。三十位老太婆组成的旅行团,真有闲情逸致。”
三分钟前才告诉我,杀死木岛祐美子的凶手也许是他母亲,现在又说他母亲人在国外,我如同坠入五里雾中,隔着橱柜逼问大卫,我的态度看起来就像一个买到不实广告商品,紧蹙着眉头向服务台抗议的客人。
“既然这样,那你母亲不可能对木岛太太怎样……你捉弄我。”为了抗议,我绕过橱柜,但视线立刻被切马铃薯的刀吸引住,“你真厉害。”
“谁叫我是管家嘛。头发染成金黄色,衣服也比别人时髦,造形一流,但是乐队名气不大,形同失业。在家里没有地位,只能像这样煮饭、洗衣、操作吸尘器,以此拍大老板的马屁。”他边说边以八分音符的速度在砧板上切马铃薯。
虽然身材平板削瘦,形同树干,但个子相当高,我的肩头比大卫矮了将近二十公分。
“警察可真厉害,木岛伯母被杀当天,刑警就来了。不晓得从哪儿听说,以前住公寓时我老妈曾和她轰轰烈烈的交过手。”
“但你母亲当天人在国外。”
“我老爸那天也到九州出差,我则是到演奏室练习乐器,因为早上收费较便宜。也就是说,我们全家都有不在场证明。很失望吧?刑警之后没有再来过,想必已经取得证明。”
切碎的马铃薯快溢出砧板,我说:“要冲水吧?”
我想伸手拿碗,大卫切菜动作没停,只把视线调过来,说:“多谢小姐的好意,但请你不要动好吗?我有我的作风。”
“换句话说,这里是你的第二舞台。”
“真好,这个说法我喜欢。”
大卫微笑着,把切碎的马铃薯倒入煎锅内。他说之后要加入碎肉、洋葱和蛋,做成汉堡馅,煎二十分钟。
“今年夏天盂兰盆会跳民俗舞蹈时,我们的乐队有受邀演奏。但才表演了一分三十秒,就被执行委员会那个老头下令退场。”
“煤矿节没有去表演吗?”
“不但是煤矿节,连交通安全领唱人都模仿我们呢。我们的贝斯手有些特立独行,看到一堆人就忍不住想表演喷火的绝技。”
我不安的注视他手中的沙拉油瓶,大卫露齿而笑。
“别担心,我是吉他手,只不过他们批评我敲击的时间比弹奏的时间多。”
分不清哪一部分是开玩笑,但他喜欢烹调大概是真的,大卫仿佛穿着溜冰鞋,机敏的在厨房滑动。
“刚才我说杀死木岛伯母的人也许是我老妈,那不是捉弄你。”大卫说着,一面递出小碟,要我尝咸淡,“一听到刑警说木岛伯母被杀死时,我首先怀疑我老妈。”
我的嘴离开小碟,本来要建议他再加少许盐,却被大卫这番话打断了。
“我老妈终于用巫术杀了木岛伯母吗?有三秒钟时间我真的这样想。”
“你母亲是巫术权威吗?”
“不,我老妈用的是简易的咒术。但是她用的道具实在太滑稽了,竟然用鱼糕板耶。”
我催促他详细说明,于是他透露了一段我分不出该笑,还是该当真的笑话。
在奇异樱美台毗邻而居时,木岛太太为了养狗的问题天天来抗议,使得石毛太太的怒气达到沸点。一天晚上,大卫听到声音,纳闷的探视厨房时,看到母亲在一块木板上钉着五寸钉。那块以墨水写上木岛祐美子名字的木板,就是鱼糕吃完后剩下来的木板。
“不用小稻草人而用鱼糕的木板,正合我老妈的作风。”大卫苦笑着说,“她当时的表情可真骇人,眼睛斜吊到额角,简直像妖怪。只是头上顶着的是粉红色发卷,而不是蜡烛。”
“我好像可以了解你母亲的心情……爱不是权利或法律可以限制的,爱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的。”发觉时已经太迟,我叹着气泄露了自己的心声。我一急,赶快不自然的说,“狗,我是指狗。你母亲疼爱狗,若有人说,把那只狗丢掉不要了,她当然会生气。”
“睦子与其说是我妈的宠物,倒不如说是和木岛伯母吵架的好材料。溺爱睦子的是我老爸。喏,瞧这个。”
大卫从冰箱内拿出牛排来:“我们家狗小姐总是吃这个,这是我老爸的命令。”
“宠爱狗的是你父亲?”
“在我父亲面前说狗,他会生气。他等一下就回来了,你可以试试看,很好笑哦。已经五十四岁的老头子了,还满脸正经的把一天发生的事说给狗听。真受不了。”
石毛先生如此溺爱狗,是否会为了狗的事怀恨在心,杀害木岛祐美子?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案发当天他赴九州出差,有不在场证明,若是证言不实,恐怕早就被警方查出来,这时他手上绕的不是狗的散步绳,而是手铐吧。而且杀害木岛祐美子的凶手应该是女性。
大卫把小煎锅放在另一个炉孔上,然后丢入牛排。
“我觉得女人——”大卫探视我的眼睛说,“对我来说就像外星人,不可思议,更猜不透。我妈也一样,就像个谜。”
“怎么说?”
“我想,我妈要是知道木岛伯母被杀,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因为搞过钉鱼糕板的玩意儿嘛,我想她们应该是天敌吧。所以我打电话到伦敦给她。可是,听了我的话,我妈突然没有声音,然后传来吸鼻水的声音。我可真惊讶。神情骇人的在木板钉五寸钉的样子固然吓我一跳,但是听说木岛伯母被杀,我妈竟然哭了……好像宿敌不见了,觉得寂寞。女人真是怪物。我总算知道搬到这里以后我妈精神不太好的原因。住公寓时,两个人在走廊碰到就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像比赛音量一样大声对嚷,衣服首饰也互相竞争,没想到竟然……”
大卫忽然闭上嘴,上半身探出橱柜:“我父亲和睦子大概回来了。”
显然他也不讨厌睦子,像迎接丈夫回家的新婚妻子,急急摇动锅子,将牛排翻面。
“你那些饥饿的乐队伙伴又来了吗?”走廊传来指责儿子的声音和铃铛声,“我们家几时变成饭馆了?”
“是漂亮的大姐姐,不是小伙子!”大卫边盛菜边回答,声音活泼有劲。
穿着橄榄色高雅短外套的男人出现在餐厅。银狐色的头发全部往后梳,虽然发型有些矫饰,但配上眉宇间象征成熟度的皱纹,丝毫不令人讨厌,而且具有沉稳的魅力。这样的人胸前抱着布偶般的马尔济斯狗,看来有些滑稽,惹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啊,失敬失敬。”石毛先生发现是我,金属框眼镜后面的眼睛转为柔和,“因为在玄关看到陌生的帆布鞋,以为又是这孩子空着肚皮的战友。”
“对不起,冒昧来打扰。”
为了说明来访目的,我从橱柜那边走到餐厅。当石毛先生在橙色灯光下凝视我的脸时,我的视线就无法离开他。
尽管是第一次见面,如同在食品卖场发现小时候常吃的糖果,心中涌起满怀思念。石毛先生的眼眸中蕴含着某种东西,让我禁不住想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没有真正说出口,因为发现有另外一道视线盯着我看。我把视线放低,眼睛和石毛先生胸前所抱的狗儿交会。她偏着头,似乎在思考要对我这陌生女人表示敌意或是撒娇以博取赞美。
“你就是睦子吧?”
我轻抚她的头,她表现出决定接受赞美的模样,露出珊瑚般的舌头,翻眼回望我。石毛先生溺爱这只牝犬,显然是真的。
街上每天都会看到马尔济斯狗,但每只狗的眼旁都被眼泪和眼屎染成粉红色的。睦子没有眼泪和眼屎的洁净狗脸,说明了所承受的宠爱之深。
石毛先生弯下腰说:“来,去喝水,你一定渴了。”
把狗放在地板的手势,恰似捧着易碎物品般谨慎。喝水处大概在厨房一角,白色毛茸茸的狗儿叮叮叮的扬着铃铛声,消失于橱柜的那一边。
“原来是八木小姐。你也在调查那件案子吗?”我说明来访目的后,石毛先生略带讽刺的说,“那位太太人缘不错吧。”
“你是说,除了我以外还有人来访?”
“是的,就在刚才。”
在布置餐桌的大卫抬起脸说:“嘿,我怎么没听说过?是不是刑警又来了?爸,真的不要紧吗?你可别说其实是你干的。要是这样,等这位漂亮的大姐姐吃完我的料理再说吧。”
“拥有杰出的儿子是父亲的幸福,你是爸爸的骄傲……妈妈就交给你了。”石毛先生假装以伤痛的语气说,然后命令马尔济斯狗咬他。——好痛,大卫惨叫道——石毛先生转身面对我,“刚才要出去散步,走出大门的时候,那个人好像特地等在那里,追根究底的问个不休。”
“到底是谁?”我在不知不觉间这样喃喃自问。
石毛先生把跑过来的狗抱起来,以手指梳理着白色狗毛说:“他自称是木岛太太的侄儿,名字我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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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美子的侄子?”木岛扬起一边的眉毛,嘴巴没有离开咖啡杯,“这侄儿到石毛家,像侦探一样问东问西?”
“对。”我和昨天一样吃乳酪汉堡当早餐,咬下一口汉堡后配着汤一起吞下去,“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灰色西装,中等身材,外表看起来很清爽。根据石先生的形容,是一位有活力且头脑灵活的青年。”
“侄儿?”木岛陷入沉思,视线停在桌上,然后如同淋了雨的狗般猛摇着头,“奇怪。祐美子有三个侄儿,一个是商社职员,在泰国服务,他的弟弟在奈良念大学。另一个二十八岁,年龄是差不多,但他是一百三十公斤的巨汉。石毛先生没说那个人像相扑选手吧?”
“换句话说,这个人伪称是你太太的侄儿喽?不晓得这个人是谁?”
由于妻子死得不寻常,来吊祭的人似乎不多,身为丧主的木岛除了悲伤之外,显然另有感慨。看到木岛憔悴的神色,我也很难过,忍不住把昨天大卫告诉我的话说出来。
听到石毛太太因妻子死亡而落泪,他说:“真的?这倒很希奇,她和祐美子原来是水火不容的。”
“看来友谊不需要交情好才能产生。我又学到一件事。”
“顺便再让你学一件事怎么样?等人死了才发现的友谊,俯拾皆是。”
“我会记住。”
我拿出笔记簿,向木岛说明管理员的陈述,以及五0四室的孕妇目击可疑女人的证言。
“石毛太太正在欧洲旅行,后天才回国。她儿子在横滨的演奏室练习,石毛先生则出差到九州。石毛家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显然与命案无关。警方当然已经确认过他们的证词了。”
“石毛家完全清白?好极了。当初祐美子强迫通过禁养宠物的规约,把这一家人赶出公寓,他们竟然没有怀恨,我也松了一口气。”
“石毛先生对我说:‘木岛太太给了我们买独门独院的好机会。’这句话听起来毫无虚伪或勉强的感觉。”
我一面搅动变冷的汤,一面想起昨夜石毛先生的呢喃。
晚饭后,大卫到厨房煮意大利式咖啡,我与石毛先生在餐桌前渐渐感到沉闷,于是随口赞美起这房子。
“房子不是为太太、儿子,甚至我自己买的。也许你会笑,是为这孩子而买的。”石毛先生抚摸着马尔济斯狗的头轻轻透露,若单听声音或内容一定会觉得他有些异常,但透过眼镜流露出的眼神看不到癫狂。那是静静诉说自己迷路、误入死巷的眼神。我忍不住将他的眼神,与我捉到的孩子的眼神重叠在一起。
有些孩子被带到保安室时,连名字都不肯说。从其暗淡的眼神知道不寻常,耐心的继续追问,好不容易得到的答案尽是些不忍卒听的话。
“不带酱油回家,妈妈会打我。”
“不偷东西,学长会打断我的牙齿。”
我曾经卷起小学一年级学生的衣袖,发现无数一望即知是香烟烫伤的灼痕。解开中学生脚上的绷带,看到的不是他声称的冷敷膏,而是剃刀的割痕。
心灵受创的孩子全都流露着相同的阴沉眼神,我忍不住觉得石毛先生眼镜后面也潜藏着相同的神色。
“抱歉,声音太小,听不清楚。悲哀什么?”
木岛的声音使我抬起脸来。
“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名单列出来了吗?”
“啊,列出来了。”
木岛将报告用纸摊在桌上,纸上打着大约十一个人名和住址。
“我不知道祐美子有哪些朋友。打电话问女儿、找旧的贺年卡,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十一个人。”木岛说,“从这件事才发现我对内人多不关心。写一百份报告比这个还容易哩。”
“这才刚开始呢。”我把报告用纸从桌上滑过去,还给木岛,“在事发之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与这件案子有关的事?你太太有没有提过右手,或是右手有特征的人?你接下来的工作是打电话给这些人。”
“要我做吗?”
“当然。还有,把化妆台、衣橱、餐具橱……所有家具的抽屉都打开来检查,也许有什么线索。日记、笔记簿,甚至广告纸背面,都注意看看有没有涂写什么。”我看一下表,站起来,收拾盘子。现在九点,离超市开门还有一个钟头,“好,走吧。”
“去哪里?”
“你的公寓。”
“我家?”
“对。”
“查看内人的东西,之后——”木岛的鼻息吹入我的耳朵。“要来吗?”
我用手肘狠狠撞击木岛的侧腹。
“一大早在想什么,你这老头子。”
走出店时,木岛追过来。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别这么生气。”
“我并没有打算去你家,我自认不是那么厚脸皮的人。”
“我误以为你要安慰我,所以我才是厚脸皮的人。”
我充耳不闻,抬头仰望。乌鸦在天空飞翔,展翅盘旋的姿势仿佛移动的影子,感觉比飞机的影子还大。
我在步道上快步行走,边走边说:“我要去拜访九0二室的山田太太,案发当天她也看见可疑的女人。还有……也想去找叫做三木的人。”
“三木……?啊,大概是那个叫做小光棍的人吧。”
“小光棍?”
“我女儿这样叫他,因为他一个人独居。我看我陪你去吧。”
我想了想:“不,我自己去比较好。老鳏夫和小光棍握手的情景,光是想像就让人感到忧郁。”
木岛双手插在裤袋走在我旁边,以肩头碰了我一下。
“要小心哦。”
“当然,我会很谨慎。”
我斩钉截铁的回答。这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因为我好想靠在木岛的臂弯,但这是非分之想。
让木岛在三楼下电梯后,我继续上到九楼。但三分钟后,我又搭电梯到七楼。因为今天是周日,九O二的山田家要到迪士尼乐园,正忙着做准备。年龄和我相仿的山田太太冷淡的说:“已经全部告诉警方了。”甚至连脖子上垂挂着彩色水壶的孩子,也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我。发现自己是不速之客,我赶紧撤退。
在七楼下电梯。不知是否假日都是如此,连接各住户的开放式走廊静悄悄的。全部坐北朝南的这栋公寓,走廊的左侧挑空,柱子和栏杆外展开一片丘陵地带。为了建设公寓社区,开发工作似乎无穷无尽,山峦到处可见开凿痕迹。巨大的挖土机挖起砂土,裸露出灰色的岩层,使我联想到吃了一半的芋头蛋糕。
在贴着三木名牌的门旁,挂着粉红色塑胶牛奶箱。三木或许也是奥林匹克C的爱用者。
用绳子捆绑的旧报纸和杂志堆,以及塞满空罐的超市塑胶袋堆在门旁,我一面伸手按门铃一面看着这些东西。既然这么多废物堆在走廊,室内想必一尘不染、整齐有序吧。我怀着祈求的心情期待着。
“谁?”门内传出的声音细微,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隔着门说明来意后,听到拉开锁链的声音,从门缝间流泄出女性热门歌手的乐曲。
“嘿,你在调查木岛太太被杀的案子?”
三木长相奇特,嘴唇闭拢两颗门牙也会露出来;一开口说话,类似婴儿乳 头颜色的牙龈全部清晰可见。
我递出名片,简短的说明是个人调查时,三木把名片凑近眼前,几乎快碰到厚厚的镜片,并且喃喃说道,嘿,你是保安员。声音与体型颇不相称,相当纤细。
“听说你和木岛太太经常有来往?”
“对。”
三木门只开一条缝,也无意到走廊来,引起我的兴趣。我把脸塞在门缝间,探视里面。
室内窗帘紧闭,昏暗如同没有窗户。虽然主要是因为室内昏暗,不过,头发剪齐到眼镜框上,穿斜纹连身裤的三木,我以保安员的锐利目光都看不出他的年龄。既像青涩的十来岁少年,又像惯作年轻打扮的叔字辈人物,甚至也可能是特立独行的中年男子。
我振作精神问:“木岛太太是怎样的人?”
三木双手插在连身裤口袋,像是在家霸道、在外懦弱的孩子害羞时那样扭动着身体。
“她是个好人,非常爱照顾人,常常说人家送的节庆礼物吃不完,把罐头、甜不辣、泡面等食物送来给我。哦,还有亲手做的布丁、烤牛排。味道差了一点,不过我若挑剔可是会遭天谴的。她很慷慨,送来的礼物对我帮助很大哩。”
也许像奥林匹克小姐说的,三木是自由工作者。我说声失礼,询问他这个问题。
“我是专业追星族。”三木嘻嘻嘻的笑起来,“从前我是规规矩矩的上班族,但有一天我下定决心,与其把人生献给公司,不如献给偶像明星。从此,我一个月去追逐偶像,一个月去热海的温泉。”
因为声音太低,我的手不知不觉移向耳朵,靠近三木身边。
“做自己喜欢的事,又能在温泉区逗留一个月,真令人羡慕。”
“说是温泉,但我可不是去泡热水的。”
厚镜片妨碍我看清他的眼神,但感觉得出声音中的起伏。
“我是去泡药水,做临时工,充当新药的实验品。”
三木隔月去做的工作,使我哑口无言,在热海的医院住宿一个月,服药,每隔一小时抽一次血,说起来等于是人类土拨鼠。据说代价是五六十万元。
“风险愈大的药,钟点费愈高。”夹着嘻嘻嘻的笑声,三木继续说,“在温泉区期间,不用愁吃。他们担心我衰弱,所以生鱼片、肉类什么的,拼命给我吃好的。苦的是回到这里以后,与当红偶像一起坐新干线、搭飞机,加上参加音乐会,钱再多也不够,所以只好把吃饭的钱省下来。我没有饿死,可说是托木岛太太的福。常听说好人早死,原来是真的。”
问起木岛祐美子的为人,第一次有人说她是好人,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虽然如此我仍觉得必须将这句话说给木岛听。
“木岛太太是……这么说有点失礼,是因为知道你生活有困难,所以帮助你的吗?”
“你是说认识的契机吗?是从社会服务工作开始的。起先她来要求捐款协助交通事故孤儿。我心想,来了一个啰嗦的老太婆,所以对她说了拒绝募款最有效的台词:我自己正需要帮助呢。于是第二天,嘿,她就带着果酱,还有什么来着?嗯,好像是煮甜不辣来给我吃。她家里似乎经常有人送礼。”
“原来如此。”
木岛家收到的礼物极多,这话与管理员所说的一致。
木岛家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送礼呢?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些恶意,就好像用指尖滑过别人家的窗框,察看是否有积灰尘一般,但我对木岛家收礼之多仍感不解。
“听说木岛太太很热心社会工作?”
“我也一样。参加新药实验的工作,制药厂方面称之为义工呢。”三木得意的笑着说。
开头听到嘻嘻嘻的笑声时会起鸡皮疙瘩,但听过几次后,甚至觉得有些可爱。
“有没有听木岛太太说过有关人际关系方面的事?不一定是义工同伴之间,比方和附近的谁吵架之类,听过她埋怨或诉苦吗?”
“你是要找恨她的人吧?”三木说着双臂抱胸,“那你到老人之家去看看。木岛太太好像常到那里慰问,听说在那里和另外一位义工太太吵架。”
我把木岛太太去慰问的老人之家地址抄录下来。
“谢谢,今天下午立刻去。”致谢后要关上门时,又被微弱的声音叫住。
“为什么大家都想听我的看法?昨天也有侦探来问东问西的。”
“侦探?”
“对,说是在调查木岛太太的案子。”
“昨夜吗?”昨夜去找石毛先生,伪装木岛祐美子侄儿的人物掠过我的脑海。灰色西装、中等身材、头脑灵活……我说出石毛先生遇见的男人的特征。
“对。我不知道他脑筋灵不灵活,但的确是穿灰色西装。”三木点着马桶盖头回答。
木岛太太遇害案有侦探在调查的事,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侦探是谁委托的?是否已掌握有力的线索?三木一定看见了我脸上好奇的神色。
“我收下了名片,要看吗?”
“好,麻烦你。”
进入玄关关上门时,看到门内侧贴着女歌星海报。穿着超级迷你裙嫣然而笑的女歌星照片两边是月历,上面写了一些字,如现场演唱:新横滨三点等,似乎是女歌星的表演时间。三木说:请进啊。但我扫了里面一眼,回答说:不,在这里就好。我站在砖瓦花纹的塑胶脱鞋垫上,等他从里面出来,透过木珠帘,可以隐约看到室内到处贴着少女海报。
高高堆积的杂志与杂志之间,到外散落着泡面容器、便当空盒等杂物。
虽然我的想法会对不起三木,但是这房间让我连呼吸都感到恐怖。假使继续埋首于木岛太太的命案,迟早我自己的公寓也会变成这样吧?我忍不住一阵颤抖。
三木体型肥胖,动作却很敏捷,或者已经习惯了,像滑雪选手般在杂乱的垃圾及杂志堆间穿梭,没有撞到任何东西就返回玄关。
“就是这个。”
名片上的侦探社地址在丰岛区大冢。挂名所长的侦探姓叶室。我把名片的内容抄下来。
再度致谢,打算转身离去时,又被“喂”的微弱声音叫住。
“你不会认为我是怪人吧?对甘愿做新药试验晶和追星族的人,你一定觉得奇怪吧?”
“我喜欢努力奋斗的人。”我回头,伸出右手表示要和他握手。
“想到什么的话,我一定会和你联络。”三木兴奋的用力和我握手,使我感到羞愧。因为要求握手,是想确认他的右手。
“和木岛太太吵架的人?”
“到底是指谁呢?”
“她对人挺不错的,不是吗?”
“经常来慰问我们这些老人,逗我们开心,我们很感激。”
“是吗?是我们在逗她开心吧?在看无聊的纸偶戏时,我每次都在伤脑筋。到什么地方笑才好呢?什么时候该挤出眼泪?”
“我有同感。口头说是好心,其实是在强迫我们扮演一无是处的老人。聚餐的时候就是这样,嘴巴掉出饭粒时,她就高兴的说‘阿婆,我喂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是故意掉的。”
“我也努力符合她的期望,扮演住在老人之家的可怜老太婆,所以餐会结束之后反而觉得筋疲力尽呢。那时候真巴不得有人给我按摩按摩,但当然不好意思说。”
“一般人的观念都认为老人不中用。我从前也这么想。真正变成老头子、老太婆以后,我才了解许多事。”穿着纯羊毛毛衣的男人,坐在对面的椅子注视着我说。
樱美台银发园的餐厅宽敞明亮,和芳邻餐厅气氛相仿,数位住在这儿的人围绕着我。这是木岛祐美子常来当义工的老人安养中心,距樱美台站约五分钟车程。
刚开始在询问处提出我的要求时,亲切的职员就说“那么我帮你找几个合适的人选”,于是在中心内广播,召集认识木岛祐美子的人来到餐厅。果然正如这位职员苦笑着说的,他们个个老而健谈,言谈之间不断交锋。如果闭目聆听,会产生错觉,以为正在观看人气鼎盛的深夜现场谈话节目“不眠不休”。
我只提了一个问题:有哪位义工曾和木岛太太发生过冲突?这惟一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还得不到明确的答案。虽然如此,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能称呼他们老爷爷或老奶奶。
以往我很自然的这样称呼年老的扒手,今后必须谨慎的称呼他们某某先生或太太。
“固定来帮我们理发的义工也让人吃不消。不像专业的美发师,笨手笨脚的,愈剪愈不整齐,结果只好剃得光溜溜的。我本来想剪最近流行的,像年轻人那种叫什么切面头的,结果剪出来一点都不像。”
“别再说笑了,假牙会掉下来哩。什么切面头?我看是拉面头。”
“理发是让女人摸头的惟一机会,所以我喜欢,但我讨厌她们叫我老爷爷。听孩子叫爷爷很开心,但被那把年纪的人叫老爷爷,真受不了。”
“啊,铃木先生,你今年六十三岁,还年轻,所以有这种感觉。像我已经超过八十岁,早就达到不愠不火、怡然自得的境界了。木岛太太很亲切,有时候我觉得她真是好人。”
“什么好人?别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好人不长寿,你知道吗?”
“什么嘛,阿源,看你活蹦乱跳的,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倒是木岛太太被人杀害,那才可怜呢。以前给她看过手相,看不出她的运道不好。”
“被杀死?啊,我才不要哩。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戴着无边软帽的男人和穿着白点碎花和服的老妇念起经来。
“各位一直在讲自己的事,这位小姐是来打听木岛太太的事,请言归正传吧。”头发染成与眼镜的紫色镜片同色的妇人,指指静坐在一旁的我,向大家呼吁,“看到木岛太太和别的义工吵架,或是听过她埋怨其他义工的人,请举手发言。”
从有效控制了嘈杂的场面看来,我猜她曾经教过书。
“有。”系银鼠色领带的白发男人规规矩矩的举手说,“但不是看到她们吵架的场面,而是从来没有看过她们交谈。我是说义上丹羽太太。”
“啊,对,丹羽太太也常来慰问。但看到木岛太太,就说改天再来,马上离开。”
“木岛太太好像不喜欢丹羽太太。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好像听到木岛太太说,丹羽太太不是在做义工,只是假借做义工出风头。”
“太过分了。我曾听丹羽太太说,他们生意兴隆是多亏本地人照顾,为了回馈大家,所以才开始当义工,哪里是为了出风头?”
“都是女人嘛,所以木岛太太难免有些敌意,因为丹羽太太比较年轻,而且漂亮。”约莫八十岁的男人说,嘴角的金牙闪闪发光。
我握着笔和笔记簿,环视大家问道:“丹羽太太也是这附近的人吗?”
“对,她和先生共同经营便利商店。好像是站前大街那家雷顿便利商店。”
“那是几号店?那条街的便利商店很多,我都记不了了。雷顿好像就有三家嘛。丹羽先生他们的店是……三号店吧?”
“不,是二号店。”梳着发髻的女性从记忆含混的男人旁边窥视着我的笔记簿说。
“我从前是艺妓,做过某大公司社长的二老婆,所以记得很清楚。”这老妇人说着,含笑的脸朝着我,视线却毫不移动。
我是以木岛太太的知交身分来访,但这身穿菊花纹和服的老妇展现的微笑,似乎在说:我已看穿你的谎言。
一度爱上有妇之夫的女人,难道会散发着香水也消除不掉的特殊气味吗?我回报微笑表示肯定,老妇才满意的点点头,详细告诉我丹羽夫妇经营的便利商店在哪里。雷顿樱美台二号店离木岛家只有两三分钟路程。
我逐一看着围桌而坐的面孔问:“有没有人听木岛太太说过右手有特征的人物或与右手有关的事?”
“这个右手吗?”穿羊毛衣的老绅士扭动手腕问。同样的动作若是出自年轻人,可能会有猥亵的意味。
“对,没错。右手、右腕,都可以。有没有听木岛太太说过什么?”
右手?我最近是左肩酸痛啦。不记得。忘了。好困啊。围坐的八个人七嘴八舌,好像电影放映之前电影院内的嘈杂声。
我正打算放弃,要把笔记簿收入背袋时,穿红色外套的男人说声“等一下”,小跑步离开餐厅。这个老人大家叫他阿源。他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真皮封面的书。
“嘿,吓死人,你什么时候开始读圣经了?”
阿源戴上老花眼镜回答:“因为我是一只迷途羔羊。”
在我们的注视下,阿源以沾了唾液的手指翻动书页。沾唾液的动作反复了一会儿。
“啊,这里、这里。”
“记载着什么?”
“我读了。”
我目光热切的注视着对面的老人。也许圣经记载着与木岛祐美子命案有关的线索。
“在马太福音第六章的登山宝训中提到——你、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
阿源老人的声音宏亮,虽然开头有点绊舌,但反而可爱。大家静静聆听着阿源抑扬顿挫的诵读圣经的章节:
你们要小心,不可将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叫他们看见;若是这样,就不能得你们天父的赏赐了。所以你施舍的时候,不可在你前面吹号,像那假冒为善的人,在会堂里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荣耀。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们已经得了他们的赏赐。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天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报答你。
“木岛太太对这一节圣经说了什么吗?”
“啊,也许我的说明方法太差。”与充满信心朗读圣经的态度不同,阿源凹陷的眼睛不安的左右移动,“这不是听木岛太太说的。我想她不会读圣经。因为刚才你问起‘右手’的事,我才忽然想起这一节圣经。只是这样而已。我一直想找机会读给木岛太太听,但老是忘记,想不到她竟然……”
“想读给木岛太太听?如果不麻烦,请你稍微具体的说明一下好吗?”
“木岛太太常常来这里慰问,当然,她是个好人。刚才大家说了一些批评的话,其实大家内心都很感谢她,只是……”
阿源舔舔嘴唇,似乎有些忌讳,不想再往下说,穿羊毛衣的老绅士接口道:“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这大概是说,要做善事不容易,但做了善事后要藏在心里不对别人说,更不容易。应该是这样的教训吧。木岛太太对我们很亲切,但她的个性是不能对左手保持沉默。不但不能保持沉默,而且反过来全部告诉左手。在电车内让位给老人、帮忙抬娃娃车上车站的楼梯、提供食物给单身汉,为附近一位独居老人推轮椅、到公园拾空罐等等,她每次到这里来,就讲这一类的事给我们听。每次我们都不得不客气的说‘你真是好人。’她对自己的善行,有点自我陶醉的样子。”
头发染成淡紫色的老妇似有同感的点点头:“说起来,住在这里的都是在金钱上、健康上还过得去的老人。假使真心要做社会服务工作,让老人家高兴,我想应该有比这里需求更迫切的地方。”
“若我有体力和服务社会的精神,我会去慰问特别照护老人之家。”紫发老妇说,“因为特别照护老人之家的高龄老人,多半因为痴呆或其他疾病,需要特别看护。”
木岛太太真如这几位老人家所说的,陶醉在自己的善行中吗?她的个性是做了善事不能保持沉默,且说个不休的人吗?批评木岛祐美子的声音充斥耳际,恐怕暂时不会消失。
为了警惕自己,我在笔记簿的空白外迅速潦草的写着:别告诉左手。
回到阳光超市的保安室时,手表指着两点二十七分。我把从一楼便当专柜买来的两个饭团,在三分钟内塞入胃袋,以乌龙茶漱口后,给总部打电话。
“阳光超市樱美台店,八木保安员,现在开始值勤。”
报告完毕要放下电话时,被电话彼端的女职员叫住,说指令长有话告诉我。
“八木,辛苦啦。”
坂东指令长除了管理上百名保安员的工作情况处,还要巡逻各店指导保安员,与各用户接触,可以说是敦贺警备最忙碌的人物,所以当然相当疲累,但她的声音仍然充满活力。听到她的第一声问候,我几乎要把听筒挪开一点。
“今天到目前为止逮捕件数仍然挂零。”我一面报告,一面担心雷一般的怒吼将凌空而下,姿势恭敬的坐在椅子上。
“我看过报告书,已经知道了。倒是你的搜查情况如何?”
指令长似乎已经忘了下令调换我职务时说的:“早、晚及午休时间随你支配,我坂东一概不过问”这句话。不过,我非但不诧异,反而感激指令长的关心。
“正在了解木岛太太的交友情况,目前还未找到可疑的人物。”
接着,我简短的说明有关案发当天离开公寓的可疑女人的服装、发型等等。
“是从五楼和九楼的阳台看见这位可疑的女人吗?只是看见,没有人听见声音吧?”
“是的。”
“喂,八木,我们的工作最基本的是什么?”
“着手、现认。”
“对,看到对方拿起商品,并亲眼目睹他把商品收入口袋,否则绝不能叫住对方。我坂东觉得纳闷,没有人听见可疑者的声音,凭什么确定是女的?目击者之中,最近的是在五楼阳台晾衣物的主妇吧?五楼的话,和可疑者之间应该有十公尺以上的距离吧?”
“我到阳台看过,距离公寓的出口大约有三十公尺。”
“在这样的距离下,一般主妇能在瞬间看出是男人或女人吗?恐怕只是看到做女人打扮的人物,就以为是女人吧?喏,八木,你想想看,有人近距离看见可疑者吗?有人亲耳听到可疑者的声音吗?我坂东要说:没有人取得现认。”
指令长是在警告我,公寓住户目击的可疑者,现阶段断定为女性言之过早。虽然语气温和,我仍觉得似乎被掴了一巴掌。
背红色的皮包、涂口红,男扮女装很容易。我懊悔自己在指令长提醒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
“谢谢指令长。”道谢后挂断电话,我仍然暂时在桌前垂着头。坂东指令长曾穿着家居服、拿着钱包,佯装附近的主妇在超市巡逻,没多久又换上貂皮外套,珠光宝气的参加在饭店宴会厅举办的百货公司店外拍卖会,以阔太太身分留意扒手。
捕捉白鼠也需要乔装。在工作人员聚集的咖啡店、小吃店连日监视,留意听他们的交谈时,因为要提防被认出来,所以只好戴假发或化妆。接获到拍卖会场监视内部不法行为的委托时,听说她还曾经戴假胡须、无边软帽,拿着拐杖乔装老绅士。后来指令长在咖啡店听到工作人员密商暗盘交易的情况,成为揭发内部不法的开端。后来与暗盘交易有关的工作人员赔偿了两千八百万元。这金额暴露了商品管理的不周全,同时证明坂东指令长对于揭发不法行为的努力和执著。
那“可疑的女人”也许真是女人,但也不排除是男人的可能。我一面思索指令长的话,一面大步从员工通道走到三楼,由家电卖场开始下午的巡逻。由于必须去拜访刚才在老人安养中心听到的便利商店老板娘,所以脑海中忙着思考下班后的行程,视线停留在手表的时间远超过购物客人。
在二楼的服饰卖场消耗了两小时以上,仍然一无所获。手中拎的购物袋是伪装用的小道具,里面塞着报纸团,但因捕捉成绩挂零,感到袋子沉重,手掌疼痛。假装物色裙子,张望试穿镜,仍无法发现可疑者,却在镜中和保安课长的视线相会。警官出身的保安课长西田在监视我的工作情况吗?如此疑神疑鬼,可见我是如何焦躁了。
还剩五十分种。口中念着剩余的勤务时间,一面乘电扶梯来到一楼,食品卖场挤满购买晚餐材料的主妇。我提着黄色购物篮在通道走动,然后在贴着特价品的专柜前驻足。
拉链全开的大型提袋吸住我的目光。我的视线从袋子移到购物篮,最后移到对方脸上。眼睛的转动有失沉着,不像在斟酌商品。我认为这四十五六岁的女人可疑,决定尾随。接下来约十五分钟后,我说:“太太,你没忘记什么吗?”
我是在正面自动门外不远处叫住对方。
把她带往保安室途中,我扫视手表,并连忙咬紧牙关,否则一定会忍不住大喊:我需要时间。
假使将她送警处理、作笔录,至少得在警署待两小时,那就非加班不可。以前我不在乎加班,一旦发现扒手是主妇,一定送警处理。正如坂东指令长所说,我对主妇心怀畏惧。
你也偷过吧?偷窃别人丈夫的女人岂能教训人?
明知是妄想,我仍忍不住觉得训诫时会遭到这样的反击,因此对主妇敬而远之,照本宣科的晓谕一番,就交给店长或警官去处理,也难怪指令长说我狡猾。让那女人进入室内,正要从里面关上门时,忽然听到说“等等我”的声音。
保安课长西田的脚从门缝伸进来,接着身体也塞进来。假使我是近视眼,恐怕会误以为穿着绉巴巴灰色西装的西田是肥胖的沟鼠。
“喏,坐吧。把袋内的东西拿出来怎样?就是没有结账的商品。”我对呆然伫立的中年妇女说,“牛肉片和大正龙虾包。”
“这、这是第一次。真的。”中年妇女从袋内拿出商品交给我,额头抵在桌上,“对、对不起。我、我愿意付钱,请放过我。”
“我告诉你,凡是主妇做这种事,不论我多忙,不论这个人有什么苦衷,反正一旦知道是主妇,都立刻交给警察。我是以此出名的保安员。”
我对着中年妇女,以比拿钞票敲对方脸颊更阴沉的口气说话,声音强韧有劲,简直不像我自己。西田站在脸色苍白的女人身旁,颇感意外似的扬起眉毛。
假如现在把我的心脏掏出来,可能已经像梅干一样小,我拼命隐藏内心的不安,使劲在嘴角挤出威吓性十足的微笑。
“新进人员都在背后说我是主妇杀手,没血没泪的保安员。”
“请原谅,拜托,不要报警……”
“假使我就这样放过你,你以后恐怕还会再犯吧?从你袋内拿出来的商品有两件,我实在不相信你是初犯,因为初犯通常只偷一件……”我故意这样唠唠叨叨地念着,不肯善罢干休,“你犯的是窃盗罪,最高可以判十年徒刑哩,嗯?”
“我绝对、绝对不会再犯,请千万不要报警。”
我又连续五分钟,以不至于被控拆损害名誉的言词教训中年妇女,然后说:“我今天有点私事,不想加班,也没有心情去警局。”
妇人脸上一下子出现了安心的神色,我立刻以严厉的眼光投向她。
“不过,既然发现了病人,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病人?……是指我吗?”
“麻疹、风疹、流行感冒……至于你,得的大概是奢侈病。这种病我有特效药——”
我留下困惑不解的女人,走出保安室,跑到走廊的自动贩卖机前。
“喏,一起喝下这个吧。”回房后,我把盛着可可的纸杯放在桌上说,“一滴不剩的喝完,因为这是药。”
中年妇女脸色惊恐的注视我。
“天气已渐渐转冷,到了可可受欢迎的季节。这是我的请求。以后有机会喝可可时,希望你想起我。每次口中含着可可,就想起今天的过错。而且万一快逃不过诱惑时,立刻去喝这种到处可以买到的药,相信会很有效。当然,我哀心祈求它有效。”
我静静说完时,主妇手按眼角,然后双手捧起纸杯说:“我喝。这药……我接受你的招待。”
隔着纸杯冒出的蒸气,看到又哭又笑的脸。我不忍正视她的脸孔,转身面对墙壁。
我简直要脸红。说来可耻,我一面训诫对方,一面想着自己的计划。我对从不与木岛太太交谈的丹羽太太感兴趣,急着要会晤她,一心只想节省时间,于是才变成刚才的训诫。
“你是第一个我没有交给警察的主妇。”
“这种药的滋味,我永远不会忘记,谢谢你……”
从后门送走中年妇女,我忍不住对着弯身离去的背影,在心中合掌说:谢谢。
写完保安日志和处理纪录,午后七点我离开阳光超市。到了黑幕轻笼的街上,车站前面的百货公司灯光显得格外明亮,使我不停的眨眼睛。有人问我,做保安员是不是腰腿特别容易疲累,其实最疲劳的是眼球。我在路口等候红绿灯时,给双眼点眼药水,灯一变绿就抢先过马路,朝木岛家的方向急步而去。
昨天经过这里,就因沿路开设的便利商店之多感到讶异,晚上的情形更是明显,各连锁店的看板及店内的日光灯跃然进入眼帘,仿佛浮在半空中。不要说营业额,连电力消费都在竞争之列,每一家店都是灯火辉煌。
穿过三处红绿灯,从第四个路口左转走了二十公尺左右,就在左手边看到了雷顿二号店的招牌。木岛居住的奇异樱美台,是在这条路沿着公园一直往下走约莫二百公尺的地方。
推开玻璃门,打工的少年店员穿着代表雷顿的珊瑚红制服,亲切的招呼“欢迎光临”,但表情却和声音不符,一副无聊的样子。也许一个钟头工资还不到八百元吧。
“我想见丹羽太太。”
收银机前看来比较老资格的年轻人从旁边插嘴问:“对不起,请问贵姓?”
“我叫八木,请转告她我要请教有关木岛太太的事。”
“请稍候,我马上去叫。”
短袖制服下面露出紫色衬衫的店员顺着杂志柜前的通路走到尽头,消失在一扇门后。那大概是办公室。很快的,门开了,穿着同色制服的短发女子跟在店员身后走出来,目光明显的流露出警戒的神色。额上至鼻头,粉底霜剥落成T字形,可见忙得连补妆的时间都没有。
打过招呼后,我说出来访目的。
“请稍候五六分钟好吗?我正忙着订货,没有告一段落不能歇手。若耽误了明天送便当的事,那就麻烦了。”丹羽太太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转身消失于通往里面的门。我为消磨时间而浏览店内,并拿了两包口香糖放在收银机前。
“对不起,只有这个。”从皮夹抽出大钞,不好意思的递出去。
“收您一万元。”
买口香糖以一万元大钞付账简直是添麻烦,但店员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一、二、三、四……”店员开始仔细的点数千元钞票时,我寻遍全身口袋,发出了高亢的声音,“啊,有了!五十元硬币两枚……一元的也有……啊,刚好吧?”
重新交出零钱时,以为会还我一万元钞票,但已点数了一半的店员,不知是不愿意白费工夫或不懂得变通,退还的不是一万元钞票,而是十张千元纸钞。
若是挑剔的人可能会抱怨。但我想,没关系,好像变富裕一样,把变胖的皮夹收起来,同时嫣然一笑。就算遗失了一万元,我的表情恐怕也会像捡到一万元般兴奋吧。
刚才和丹羽太太见面打招呼时,我亲眼看见了。她和店员穿相同的制服,但从短袖露出的手肘与手腕中间包着绷带。
——那正是右手。
“对不起,让你久候。”
从里面的门出来时,丹羽太太已换上宽松的羊毛衫。刚才像女兵一样紧张的脸,现在表情柔和,看起来年轻了五岁。
“这附近有一家拉面店,你不讨厌拉面吧?”
“不,我喜欢。”
要走出玻璃门时,听到背后丹羽太太指示店员的声音:我在来来轩,有事就找我;有空的时候不要呆呆站在那里,看看糕饼架有没有摆满;八分钟后,不要忘记丢弃粉红标签。
丹羽太太口齿清晰的吩咐,店员也精神饱满的高声回答“是”。
“现在的年轻人呀,说他就会做,不说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前往隔壁第三家的面店路上,丹羽太太自言自语的说。
拉开玻璃门进去,店老板模样的男人,把白帽戴在后脑勺上,高声喊着:“欢迎光临!”
“我和平常一样。你……”丹羽太太看着我搔搔头。
我重新介绍说我姓八木,然后转向柜台说,我和丹羽太太吃一样的。
穿花纹围裙的女服务生送来毛巾和冰水后就离开。
“你是木岛太太的熟人?”
“嗯,是的。”
“想不到发生这种事……真是不幸。”
我一面点头聆听,一面集中精神在丹羽太太的手臂。从塑胶袋中取出湿纸巾的动作不甚灵活,似乎是为了保护右手。绷带包着的是怎样的伤?想问的话冲到喉咙,但一开始就问这种问题,怕会使她起戒心。
“店里每天忙得团团转,也没去上香。”睫毛下垂的表情,似乎是为了来不及去吊祭而感到愧疚,“有十来天了吧?”
“十六日是星期一,所以到明天刚好两周。”
“还没捉到凶手吗?警察到底在做什么?”
我若无其事的说:“刑警来找我。因为以前和她发生过争执,大概因此怀疑我。”
我无助的露出苦笑。先表现自己的软弱,以缓和对方的警戒。要使对方坦诚合作,自己先表白是不可缺少的技巧。
3
“真的?”丹羽太太睁大眼睛,“所以你才在调查木岛太太的事,打算自己找出真凶,交给警察?这是证明自己清白最好的方法。我喜欢这样的人。”
丹羽太太眼神专注的望着我,恰似心无旁骛的向打折摊位前进的主妇。“我喜欢”这句话,似乎不是客套话。
“行凶时间好像在上午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因为刑警问我,这段时间我在什么地方?”
“七点半到八点?”丹羽太太回望着我,“你这么说,我倒想起那天连续开来好几辆警车。我记得是八点半左右。”
在出声前,我先在脑中描绘自己嘴角露出牙齿的表情。
“好厉害的记性。像我被问到那个时间在什么地方,一时都回答不出来。”
“通常都是这样的。当时我听到警车的鸣声,吓了一跳,赶快跑去看是怎么回事。”
“对于警车要到哪里,不好奇吗?要是我,可能会跟着警车跑去看热闹。”
“跟着警车跑?那怎么可能。”丹羽太太摇摇头,“刚好附近中学的学生排队等着要结账,我跑到外面看就已经被他们埋怨了。便利商店的客人是为了求快、求方便而来,所以不肯等。要是让他们等,他们就会跑到别家店去。”
我敷衍的表示同意后,以怀念故人的语气说:“木岛太太也常到你们店里买东西吧?”
在老人安养中心听说木岛太太和丹羽太太彼此不相往来,但总不能直截了当的这么问。
“到我们店里买东西?”丹羽太太仿佛喝了烫口的开水般皱着眉,重重放下杯子,“从来没有。啊,来过一次。两年前,刚开店的时候。那时为了宣传,做了报纸的夹页广告,广告上附有赠品券,带着赠品券到店里来,就赔送两罐可乐。”丹羽太太四下看看,然后小声说:“赠品券的真正目的是回收背面的姓名、住址等顾客资料,然后在地图上做记号,完成特有的商圈地图。利用赠品券收集资料,才能了解哪个地区有多少客人,哪栋公寓有几位客人等。”
听完丹羽太太的说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客人是用本身的资料去换可乐。天底下真的没有白吃的午餐。
“木岛太太好像也带着赠品券来了,不过……”丹羽太太眼珠一转说,“一看到我,掉头就走,不过还是带走了免费可乐。”
露出雪白牙齿的脸庞,像牙膏广告模特儿一样清爽,言谈中讽刺意味也并不特别浓厚。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长相让人不愉快,或是在不知不觉间做了得罪人的事。我不了解她的反应,曾经为此相当烦恼。”
“在那之前没见过木岛太太吗?”
“我以为是第一次见面的客人,直到想起那件事……”
食物送来,丹羽太太闭口不语。发现丹羽太太所点的“和平常一样”,原来是大碗拉面和炒饭时,我有些狼狈,但仍默默拿起卫生木筷。喝了一口拉面汤,我才发现自己饿了,若非想快点听丹羽太太的下文,我恐怕已走到柜台前面去称赞老板:拉面的味道棒极了。
丹羽太太看到我点头,才接着说:“查对赠品券的地址和姓名,木岛这个姓才使我想起来是那时候的客人。在经营便利商店以前,我在百货公司做过店员,曾经接待过木岛太太。事后我甚至感到奇怪,那么特殊的顾客,我为什么没有立刻想起来。”
“怎么特殊法……?”
“你听了也许会认为是捏造的,但我没有说谎,她真的是很特殊的客人——”
再度强调特殊后,丹羽太太开始叙述。她所说的内容,使我听到几次有关木岛家礼物繁多的谜题得到解答。
当时丹羽太太担任百货公司中元节礼品的业务人员,在查对一位女性顾客的一叠货单时吓了一跳。要订购中元节和过年礼品,必须填写申购表。通常赠送栏的名字是同一个人,致赠栏则不同。但这中年女性所写的恰恰相反,沙拉油、香皂、袜子礼盒等各种要赠送的商品都填写得很正确,但致赠栏全部写着“木岛浩平先生”,而本来填写同一个人的赠送栏则写着不同名称的公司行号。
“我起先以为是不懂得填写方式,把送礼人和收礼人弄反了。”
丹羽太太说到这里停住,埋首吃拉面。汤汁四溅、大口吃炒饭的模样,使我渐渐对她产生好感。我不喜欢那种小口吃拉面,只在男人面前才对婴儿亲切的女人。
“可是,”丹羽太太以手背擦拭嘴巴,“我提醒几次,她都坚持‘这样就好’。我觉得这个人好奇怪,后来同事告诉我,偶尔会有这种把礼送到自己家里的客人。”
丹羽太太拿起冰水摇动,喃喃自语的说,真的有这种寂寞得可怜的人。
我心想,也许就像频频提供食物给同公寓住户,像生活有困难的三木那样,木岛祐美子以前也对别人做过相同的事。送礼到自己家这个可笑行为的背后,是否暗藏着对接受施予者的体贴?这是别人送的礼物,没关系,不要客气。她是为了要说这种话而这样做的吗?这是木岛祐美子式的同情吗?
“一定是虚荣吧。想向附近的人炫耀,我的先生是公司的重要人物,所以收到这么多礼物。”丹羽太太豪爽的笑了起来,“后来没有多久,在某地偶然遇到她。”
我吃着炒饭思忖,某地想必是指老人安养中心吧。
“我打招呼,她却不理我。也许是担心我把年节送礼的秘密说出去。我可以发誓,在告诉你以前,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可是,她大概以为我是多嘴的女人,很不安的样子。自己的立场受到危害,女人会变得很可怕。只是敌视对方还好,有些女人甚至会先攻击人。”
自己的立场受到危害的女人……听着丹羽太太的话,一张女人的面孔挤掉木岛太太的容貌,浮上我的眼帘。那是我在证券公司上班时,坐在我邻桌的女性。
她是个才貌双全的美女,比我早三年进公司,不但没有因美貌而骄傲,而且对任何人都很友善,工作再忙,脸上都不会出现倦容,指甲的蔻丹也不曾脱落。直到发现她的笑容背后其实隐藏着比刀还锐利的东西之前,我一直傻傻的认为,她就是职业妇女的楷模。
与木岛的恋情曝光,是因为木岛太太雇用征信社拍摄我们的照片,并将它寄给公司董事以及各部门。然而,木岛太太之所以起疑而雇用征信调查,背后另有原因。据说,木岛太太接到匿名的密告电话:你丈夫和八木蔷子有染,你最好调查一下。在律师事务所第一次和木岛太太见面,听到她本人这样说时,我的脑海立刻浮现这位美丽同事的脸庞。我相信,密告电话是她打的。
当公司考虑让我留学攻读MBA的消息传出时,第一个向我道贺的就是她。我和木岛在一起的照片在公司内引起轩然大波时,抢先安慰我的是她。我说要提出辞呈时,强烈说服我“算了”的人也是她。
我提出辞呈的当天,偶然在公司附近透过玻璃窗看到她在餐厅独自用餐的情景。没有发现我这个观众,她以优雅的手势把酒杯举到眼前,独自在干杯。她在庆祝什么?当时我感到有些诧异。但当我从木岛太太口中听到电话的事,我总算成功的完成了困难的拼字游戏。
嫉妒不一定会以嫉妒的方式呈现出来。——如果将拼字游戏的谜底排列出来,应该可以串成这样的句子。
我认为她很愚蠢,竟然打电话给木岛太太,因为她不了解恋爱中的女人是愚笨到不觉得攻读MBA有任何魅力的。
刑警到公司来打听你的事。素无来往的她,在木岛太太被杀翌日打电话来这样说:太过分了,竟然怀疑你。我气炸了,向他们提出抗议。有事请随时找我商量。
电话那一头又在干杯吧?她开朗的声音让我不由得如此想。她花了三十多分钟安慰、鼓励我,假使再继续三十分钟,说不定我会亲切的忠告她:扒窃也是犯罪。
转任保安员大约一年左右。我被派到银座的百货公司,在特价品卖场再度看到了她。高级套装、胁下夹着鳄鱼皮公事包,依然美丽,指甲一如往昔涂着光泽的蔻丹。拿起名牌丝巾塞入袖口的动作,像魔术师一样迅速、灵敏,看起来几乎比指甲油的颜色还让人眩目。
当时我原本可以拍拍她的肩头呼唤“小姐”以报复她。但我没有。不是因为客气,也不是以放过她而满足自己。我只是顺从了自己所订的规则,就是偷一件商品时,为避免踩空而放过对方,偷两件以上时才逮捕。
目送她以轻快的脚步走出百货公司,若说我没有懊悔,那是自欺欺人,但也不至于到顿足捶胸的地步。正如明知有偷窃行为,但无法确实着手时,也只好放过对方。这时候我就会想起指令长说过的话:要化懊悔为力量。
下一次一定把你逮个正着。目送前辈漂亮的背影,我边嚼口香糖边在口中默念这句话。
“八木小姐?”抬起头,看到丹羽太太的筷子在我眼前晃动。
“啊,对不起,我竟然发起呆来。”我抓抓头,“然后呢?木岛太太担心送礼的秘密被附近的人知道,故意漠视你,你则想以远离她来避免摩擦吧。”
“对,我判断还是不要接近她比较明智。我又没做坏事,照理说应该没什么好怕的,但和上班族不同,我们零售业是靠客人吃饭,态度不能太强硬,要是不小心触怒了她,可能会影响商店的风评。”
“我这么说,不晓得你会不会生气?”我把汤匙放到炒饭盘旁边,挺直背部看着丹羽太太,“在旁人看来,也许以为你们感情不睦。”
“是的。假使木岛太太到处批评我个人或我的店,可能我也会被当作嫌疑犯。”丹羽太太露出苦笑,接着又问我,这里的饺子不错,叫一些怎样?由此可见,她对我不客气的问题并未放在心上。
“警察不晓得会不会来找我?不过,我可以提出有力的证据,所以不怕他们来。”
“有力的证据?”
“瞧这个,我一直待在店里的证据。”
丹羽太太从口袋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名牌,就是那种平常挂在制服胸前,类似驾照,有姓名和照片的东西。但翻过背面时,我“啊”了一声,因为上面印着条码。
由粗细不同的黑白线条组成的条码,是由美国开发出供POS系统(PointofSaleSystem,销售资讯即时管理系统——棒槌学堂注)使用,里面包含了厂商、商品名称、价格等商品管理上必要的资讯,现在已经被广泛使用于食品、录影带及各种票务作业上,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没什么希奇的。但用在名牌背面,仍使我眼睛一亮。
“雷顿的工作人员都要佩戴。将姓名、血型等编成密码,上下班都必须在柜台旁的扫瞄器刷卡,输入店内的电脑。如何?进步吧?”
“换句话说,就是几点上班、几点下班,从老板到全体员工的勤务状况,都由总公司管理的设备?”
“对。我的勤务状况已经输入店内和总公司的电脑,假使警察来了,我可以提出案发当天的资料给他们看。”
原来如此。不过,我虽然不时附和丹羽太太的谈话,但并不认为她是清白的。尽管电脑中有纪录,也没有多大的公信力。因为上班后从后门溜出去的可能性也很大。不过,丹羽太太的谈话还有下文。
“我们店内架设四台监控摄影机,拍下来的影像都收录在录影带内。”
“木岛太太遇害那天的也保留着吗?”
“对。我忙碌的影像都留在录影带上。别家店我不知道,但雷顿都义务保留两个月。”
听着丹羽太太的说明,我渐渐认为她不可能杀害木岛太太。惟一让我挂虑的是她右腕包扎的绷带,但实在无法开口叫她解开来给我看。我决定改变话题。
“听说,你也很热心社会工作?”
“哎呀,听谁说的?”
“在老人安养中心听说的。”
丹羽太太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原因,低下头把掉落的饭粒送入口中。
“我不晓得你听到多少,我虽然是义工,但却不是个好义工,因为我的心态有问题。听说木岛太太提供食物给生活贫困的人,我并没有觉得她了不起。我忍不住认为,她是假借关怀、照顾比自己软弱不幸的人,来肯定自己的幸福。因为我就是这样。”
“肯定自己的幸福?”
“到老人安养中心慰问时,我总是说,我能够在这里做生意,都是靠大家的帮忙,所以这是利益回馈,但其实我是在找比我软弱、不幸的人。我一面给老先生洗澡或是听老太太唠叨,一面想,世间还有这么不幸的人,比起来我幸运多了,我应该要振作起来。”
你不幸吗?我以眼神询问坐在对面的她。食欲旺盛的吃大碗拉面和炒饭,覆盖着宽松毛衣的肩头,丝毫看不出背负着不幸。太过幸福,就是我的不幸——开朗的微笑挂在她的脸上,让我即使听到她这样说,也不会感到意外。
再说,即使有人感叹自己幸福,我也无意批评。因为幸福或不幸福是由自己决定,而不是别人可以判断的。我觉得大言不惭的说别人生活轻松、实在太幸福的人,才是不幸的人。
“开便利商店是我的梦想,但我先生不想辞去工作。雷顿的加盟条件规定要夫妇一起经营,而且年龄要在四十二岁以下。我为了实现梦想,使出策略吸引我先生对这件事情产生兴趣。为了筹措开店资金,我做过百货公司、面包店及餐馆的店员,也做过清洁妇。”丹羽太太眼光投向远方,喃喃自语的说,“后来我的策略奏效,我先生终于同意了。他辞去工作,一起参加研习,终于在两年前如愿开店。”
丹羽太太耸耸肩说,没想到经营便利商店相当困难。
“付给总公司的权利金,以雷顿来说,是48%。这是全日本便利商店中最高的。每月从营业额扣除成本之后的毛利中,有48%要交给总公司。当然,总公司也提供我们完善的指导。不过,最受不了的是失去和家人相聚的时间。为了节省人事费用,夫妇轮流看店。经营者若不睁大眼睛,店员之中也有败类,会随便吃东西或盗用公款。”
丹羽太太顽皮的眯着眼睛问:你知道他们把私吞的钱藏在哪里吗?我不加思索的立刻回答:鞋内吧?丹羽太太有些遗憾的说,到底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曾经发生过深夜值班的店员叫一大群朋友来,在店里白吃白喝的事。我为了避免再度发生这种事,晚上也留下来看店。我一定要让生意兴隆、成功,以免丈夫失望。”
从早上看店到傍晚,然后回租赁于附近的家里煮晚饭,之后带着自己的便当再回店里,早上又回家预备早餐。丹羽太太以无奈的语气透露的内容,使我惊讶。
“在这种情况下,渐渐觉得回家麻烦,等到发觉时,几乎已经天天在店里留宿了。”
经常听说经营便利商店的夫妻感情破裂。丹羽太太微笑着这样说,口气好像在谈论昨晚看过的电视节目那样轻松。从她明朗的声音、过于开朗的表情,我嗅到了眼泪的味道。
“这是因为经营者夫妻的生活经常错开的关系。先生和年轻的女店员勾搭上,太太发现后离家出走;得不到丈夫温情的妻子,结交到年轻送货员而私奔;或是太太对经营便利商店感到失望等。但我们刚好相反。”
丹羽太太仰头喝完茶,继续说:“我先生说他不想再陪着我寻梦,就带着孩子走了。以前的工作已经不能再回去,所以大概是回乡下耕作。我先生原本就不适合接待客人。没体认到这一点,是我的错。你猜得到我先生以前的工作是什么吗?”
“不适合接待客人的工作……?”
“国税局!你可以了解了吧?他在店里的时候,店里的气氛自然会沉闷,所以,他不在反而轻松……真的,反而轻松呢。”
听着丹羽太太的告白,对她包着绷带的手臂兴趣急速消失。我无法想像,以颤抖的声音说丈夫不在反而轻松的女人会去杀人。
“对不起,你没想过结束商店,回到丈夫身边吗?”
“我想说没有,但其实曾经有一次决心关店,而把铁门拉到一半。”丹羽太太扑哧笑了一声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原本不需要铁门,我们还是装设了。
“我先生若是周三或周四离家,我想我会关店去追他。但不晓得是不是不够巧合,他是在星期天晚上离开的。”
“星期天有什么差别吗?”
我被丹羽太太谜样的话和微笑吸引,认为只要她说出答案,我可以忘掉她手肩的绷带。
“不是有一本叫《少年英雄》的漫画杂志吗?发售日是星期一,但我们店里的到货时间是在午夜两点半。好多不能等到天亮书店开门的男孩都挤到我们店里来。想到这些孩子失望的眼神,我放弃了关店的念头,把拉下一半的铁门重新卷上去。”
我对丹羽太太微笑,以取代丈夫和孩子一定会回到你身边这句话。
“谢谢你拨出宝贵的时间给我。”
拨开红色布帘到外面时,我向她道谢,丹羽太太挥手说:“哪儿的话,多亏你听我发牢骚,我的心情轻松多了。如果到附近来,请务必来看我。我们店里的杂烩汤很受欢迎,到时请你尝尝。还有,我会祈祷你早日捉到凶手。”
目送丹羽太太跑着离去的背影没人日光灯的亮光中,我才从步道上往车站方向走。
走了百来公尺,右边出现与丹羽太太的商店相同的看板。从上面的文字可以看出是雷顿樱美台三号店。从车站的距离推想,生意可能比丹羽太太的店兴隆,但从玻璃外面望进去,只有三个年轻人在靠窗处站着阅读杂志,店内冷清,店铺旁边的停车场也是空的。空荡荡的黑色柏油地面和上面所画的白线形成对比,感觉就像条码。
怀孕主妇所说的便利商店傍车场命案,地点就在这里吧?也许是心理作用,觉得沉重的寂静笼罩在整个停车场上。
我以橱窗玻璃为镜,把挂在手臂的围巾缠在头上。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的影子。我检视围巾有没有绕正,视线却被吸往玻璃斜右方。
距离七八公尺的地方,一个男人也在观看便利商店的玻璃。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是在探视店内,但我并未受骗。男人看的不是店内,而是以玻璃为镜,观察对角线上的我。
装出满意围巾绕法的样子,我从容的离开玻璃,走上步道。脚往前移动,但避免发出脚步声,同时全身充作耳朵,以颈项感受跟随在后的脚步声。从声音的间隔,感觉不出是在赶路,但也不是优闲的散步。毫无疑问的,他是在跟踪我。我把口香糖丢人口中,将不悦感吐向步道。
不要把我当傻瓜!
平常在超市巡回时,总是利用试穿室、展览柜等卖场到处设置的镜子监视背后,想不到街上到处也都有类似的小道具。电话亭的玻璃、塑胶告示板、快餐店自动门等,这些都可以用来监视跟踪我的人。在步行了一百五十公尺之后,我已大致掌握到对方的身高、体格、发型、是否有戴眼镜,以及服装,只有声音完全不清楚。凝眸注视前方,一楼开设z市场便利商店的公寓旁似乎有一条小巷。我从容不迫的走到那里,从公寓转角右拐进入小巷,走了约莫一公尺后蹲下去。这儿没有路灯,光线昏暗,弥漫着圾垃的臭味。我蹲在那里数着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一面为排遣无聊而揣测,在综合大楼楼梯做 愛也许就是这么刺激。
鞋声转过弯而来。
小巷中央浮现的人影,不知是否受背后车灯的影响,像芦荀一样瘦长。皮鞋声走了两三公尺才停住,显然发现跟踪的标的消失了。我迅速站起来,以跳水的姿势冲向男人背后。
“木岛祐美子的侄儿?或叫你叶室先生比较好?”我的食指顶着他脊椎中央的凹陷处,“不至于要人称呼你侦探吧?嗯?”
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投降似的慢慢举起双手。
4
我把侦探押到车站前的咖啡店,但坐下后不到一分钟,立场就倒转过来,我反而卷入了他的步调中。
“这、这怎么说?”
我的声音大概比店内播放的女黑人灵魂歌手的歌声更具震撼力,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我仰头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瞪着侦探。
“再说明一次怎样?”
我放弃从菜单照片中挑选蛋糕,把菜单重新放回桌旁的塑胶架。
“没有委托人。木岛祐美子命案,是我主动调查的。”
“为什么要主动调查?我就是在问这个啊。嗯?因为你是木岛祐美子的侄儿吗?”
“看你一张可爱的脸蛋,说话却凶巴巴的。最好改一改。”
“要你多管闲事。”
“对,我最喜欢多管闲事。”
侦探叼着香烟,一面盯着我,一面把手伸到衬衫上方,松开领带。头发整齐,穿着熨平的衬衫,看起来的确很像石毛先生形容的优秀青年,但松开领带的一刹那,立刻变成在咖啡店埋头看漫画的懒惰业务员。只是他的目光锐利,与看漫画消磨时间的人有天壤之别。
“喂,回答我的问题!既然没人委托,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个案子?”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帮助你。刚才也说过,我最喜欢多管闲事。如何?”
这鲁莽无礼的话,使我的太阳穴愤然鼓动。
“你是说,你在关心照顾根本不认识的人?那可真辛苦你啦。”
“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对你并不陌生。”
恰似半夜拿起电话,突然听到猥亵的话一样,我背脊发冷。但要把坐在对面的男人,想成骚扰单身女性的偏执狂,又相当困难。
“怎、怎么说?”
似乎是被香烟的烟熏到,侦探眯着眼睛说:“我是三年前调查你和木岛婚外情的人。当时我在征信社工作,木岛太太委托我们调查你。我打听、监视、跟踪,然后拍了照片。”
我哑口无言。这番出人意料的话,使我脑袋一片空白。非说点儿什么不可,我勉强张开嘴,但并未对侦探说话,而是叫住旁边穿粉红色迷你围裙的女服务生,点了松饼和樱桃派,又追加了泡芙。
“我不行,不喜欢吃甜的。”
“谁叫给你吃的?”
一个人叫三份?得了糖尿病活该哦。我以为会受到这样的嘲讽,但只是杞人忧天。侦探以熟练的手势捏熄香烟。
“对不起。我的话让你受到很大的打击,是吗?”
“可能只是低血糖发作。”
“你看起来倒不像有糖尿病。”
直到松饼送来之前,我沉默不语。
“你想帮助我?听起来有些可笑。”
一面将叉子刺入松饼,我开口向侦探轰炸。
“寻找杀害木岛太太的凶手,大概是真的吧。因为你去找石毛先生打听过,也拜访过公寓的目击者。不过,别以为这就向我施了恩,你是在替从前的委托人作调查,不是吗?找出凶手使死者瞑目。嗯,好事一桩。”
“你不了解。”侦探咋咋舌头,食指在嘴角移动着,“我对你有责任,你原本是坚强能干的职业妇女,是我拍的照片迫使你辞职。”
“是木岛太太把照片寄给公司的,不是你,你根本没有责任。”
“不,我连日跟踪,心中开始袒护你。你比叽叽呱呱、嚷嚷叫叫要我调查的委托人有吸引力。我想让你赢得这场比赛。我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你的啦啦队。于是我下了赌注,结果适得其反。如果当时我没有赌一赌,现在你大概还在证券公司上班,而且和木岛呆在一起。”
“什么下赌注?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根本听不懂?”不知是讽刺,或是习惯使然,侦探模仿我说话,“像你脑筋这么好的女孩,不了解我所说的下赌注,真意外。”侦探吃人似的盯着我的眼睛,锐利的目光在说:你真会装傻。
“到征信社来委托调查婚外情的人,和委托寻找离家出走或失踪的人不同,他们心中想要的不是实情。他们期待的报告是:你的先生没有外遇,你的太太忠贞不二。”
侦探重新取出香烟,以火柴点燃。
“身为调查员,这样做或许并不值得鼓励,但我承办外遇调查工作时,经常做假报告,而且良心丝毫不受苛责。”
我想以讽刺回应,冷冷的说:“你真是了不起呀。”对于我的挖苦,侦探扬声而笑,不以为意的说:被你称赞,真是荣幸。
“我可能是个落伍的调查员。但我以谎言写成的报告书,具有瞬间接着剂的威力。谎言的力量无边,可以在人际关系即将毁坏的最后关头成为支柱,也可以修复感情的裂痕。”
侦探意味深长的看看手中的咖啡杯,然后转向我。
“假设进入倦怠期的夫妻是略有缺口的怀子,当其中之一发生外遇,在外遇现场拍到的照片、载明真相的报告书,形同将整个杯子摔向墙壁,使它破碎。有意丢弃的话,是可以将它摔个粉碎。但用惯的杯子,不会因为边缘有些缺口就丢人垃圾桶。人都是这样吧?对用惯的东西总有一份不舍。可以说,我的工作是从辨别委托人送来的垃圾开始。”
我在喋喋不休的侦探旁边默默吃着松饼,我爱吃的鲜奶油像牙粉一样黏在舌头上。
“根据我的判断,木岛祐美子也是期待假报告书的委托人。本来我可以按照委托人内心的期待,在文书处理机中键入谎言,做出像减肥药功能说明书那样虚伪的报告。不过,刚才也说过,我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你的拥护者。我想提供你一次翻身的机会,因此决定赌一赌,把幽会现场拍到的照片连同报告书一起交给委托人。事后回想,我相当自以为是。但当时我很认真,这一点希望你了解。”
我从开始就了解侦探频频重复的“赌”是什么意思。被叫到董事室看到照片时,我大概像戴上面具般毫无表情。尽管内心受到冲击,但脑中一隅却在盘算。要家庭,还是要我?这是迫使木岛做选择的最佳状况。在眺望商业区的董事室,我脑中想的只是这个。
“赌输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在脑海中描绘里约的嘉年华会,试着轻松的谈论这个让我心情灰暗的话题,“无论如何,我赌输了。即使没有发生那种骚动,我迟早还是会放手一搏,那时我会成为真正的输家。那些照片引起的事,预言了这个结果。”
侦探的手伸过来,以手指捏起松饼上的草霉,塞入口中。对这个眼光锐利的人这种孩子气的动作,我没有抗议,反而笑起来。
“好吃吗?”
“有点酸。”侦探以纸巾擦拭手指上的鲜奶油,一面注视着我说,“在报上看到木岛祐美子被杀的消息,你的脸立刻浮现我的眼帘。”
“太瞧不起人了。”
“你听我说,我不是怀疑你杀人,而是担心你会被怀疑。想到你可能因此痛苦难堪,我就坐立不安,所以打算调查这个案子,作为三年前对你的赎罪。”
“情义深重。”我模仿从旁边经过的女服务生的职业笑容,对侦探扮出笑脸,“不过,我敬谢不敏。”
“从三年前的调查,我知道你头脑灵活。但要当侦探,你还是外行。不要自满。奉劝你在到处打听案情以前,先去敲敲训练所的大门。”
“我也要奉劝你,跟踪却被人发现的侦探,不可信任。”
“刚才的跟踪是很困难的跟踪,因为是以被人发现为前提。我以往没有类似的经验。”
侦探的话,使我仿佛吃了一百个白兰地萨瓦兰蛋糕般面颊火烫。
“这次碰面是从开始就策划好的?”
“现在才明白?”
“哇,真吓人。我绝对不信任你。”
“那么,我问你,在奇异樱美台这个名称弯扭的公寓中,你到底打听了几户?”
我举起右手数算,但只用了三根指头:山田太太、怀孕的主妇、小光棍。
“一百二十三户的门我全部敲过。不在和拒绝受访的共有四十九户,所以已经从七十四户、七十九名居住者听到有关木岛家,以及木岛祐美子的事。”
“那么,掌握什么线索没有?”
“目前了解的是——”侦探皱着眉,“那栋公寓的人很讨厌木岛祐美子。”
“什么?只是这样?”我大失所望。
于是,侦探拿出笔记簿,把木岛祐美子到文化中心上课的讲座名称、上课日期、时间等告诉我。
“另外,关于那家便利商店太太手臂包绷带的事。”
显然侦探也知道木岛太太临终时留下的“みぎ手”字样。我曾一度因丹羽太太右臂包着绷带而怀疑她的事,也被他看穿了。
“你们在吃拉面时,我问过店员。据说是被杂烩汤烫伤的,当时有一个店员也在场,所以应该可以相信。前天发生的,因此她是清白的。”
我从糕饼盘抬起脸,看着侦探问:“要做侦探,需要怎样的素质?”
侦探寻思似的沉默下来,片刻后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命中我的脸颊。
“即使面对一口气吃下三个军舰大的蛋糕的女性,也绝不动声色。这是优秀侦探的惟一条件。”
与侦探的谈话拖太长,回到公寓时已经十二点多。与老人安养中心的人、丹羽太太、侦探等初次见面的人晤谈,消耗了许多精神,我喝下一杯热牛奶后就上床睡觉。
翌晨,被闹钟叫醒,我才脱下前一天的衣服,沐浴更衣,然后匆匆绑好装垃圾用的黑色塑胶袋。冲出公寓时,我右手提着垃圾袋,左手伸入外套衣袖,同时背起背包,一副急慌的模样,所幸口中没有咬着白面包。
“抱歉、抱歉。”
这是第三次聚会。木岛坐在几乎成为我们的固定座位上,一手握着咖啡杯在看报。
“已经知道冒充你太太侄儿的人的身分了。”
“快告诉我。”
我隔着桌子递出侦探给我的名片。木岛一瞥,露出了怀疑的神情,仿佛看到连日涨停的明牌股票的走势图。
“一个狡猾的男人。”我用门牙咬着汉堡说。在吃完汉堡之前,我扼要的告诉他被侦探跟踪、在黑暗中反击,以及在咖啡店的谈话,“他说是故意被我发现的。太瞧不起人了。”
“是吗?听你的口气,好像不太生气。”
木岛从我的盘中拿起炸薯条放入口中,以沙哑的声音说。女儿念小学时,远足回来就像你刚才那样,把远足的见闻告诉我。木岛交互看着放在桌上的名片和我的脸,一面这样说。
“这个侦探,似乎是相当有吸引力的男人。”
“咦,你嫉妒了?”尽管已经决心不再对木岛产生恋情,我仍与咖啡同时吞下口水。
“不,我没资格嫉妒。如果真的要说,有点类似在门口目送女儿去远足的那种心情。”
光听内容,对我的问题不表肯定的木岛,一定会使我不满。然而,他抬手抚摸白色逐渐醒目的胡须刮痕的神态,使我联想到在烘干机内旋转过后缩小的毛衣,感到胸口疼痛。
到医院探望盲肠开刀住院的木岛时,也产生过类似的感情冲击。那已是十年前的事,想起来犹如昨日。
敲病房门时,我只是木岛的属下,但探完病,在走廊关上门时,我已成为木岛的女人。站在公司最前线,目光锐利,兢兢业业工作的木岛,并未使我心动。然而,看到他穿蓝色条纹睡衣的刹那,我竟坠入了情网。
原本只是盲肠手术,没什么大不了,但躺在床上的木岛好像被宣告不治之症般,脸颊挂着苦恼,言词充满忧虑,有如诉说世界末日已到的宗教家。在围绕病床周围的布幔阴影下第一次接吻时,嘴唇的触感不用说,数日未刮的短须扎在脸上,有说不出的爱恋——在我翻阅心中的相簿时,木岛拿起桌角的笔记簿。
“我照你的吩咐,一一打电话给内人的朋友,但只听到一些悼念的话,没有得到任何情报。”他翻动笔记簿说,“祐美子好像常到文化中心上课。”
“这一点侦探也说过。我明天要和他一起到文化中心看看。”
“你明天不当班吗?”
“据说‘英国文学欣赏’是隔周周二开讲,也许可以找到某些线索。我决定奉献我的假日去看看。你也去怎样?"
“算了。”
一时我以为木岛不悦的表情是因为讨厌和侦探见面,但我误会了。
“内人似乎对担任文化讲座讲师的副教授很着迷,与其他上课的女学员为了争宠吵得不可开交。”木岛以忍受牙痛的表情,把妻子的朋友透露的内容说出来。从表情可知,木岛不想见的不是侦探,而是妻子心仪的讲师。
嫉妒了?我执拗的想问刚才问过的这句话,但紧咬嘴唇压下这股冲动,我担心万一他承认,说不定我会把桌子掀了。我的心,而不是我的牙齿,正承受着拨掉智齿般的强烈疼痛。
听到声音我才回过神来,视线由木岛的眼镜边缘移到镜片中央。
“这是寄给祐美子的礼物。”
“礼物?”
本来以为是别人送的,但听下去才知道是电视公司寄来的奖品——女用手表。
“她是参加有奖征答而得奖的。节目名称很奇怪,叫‘哇,真受不了!’还是‘怪怪另一半’什么的。发生这种事以后奖品才寄来,真有点讽刺。她的签运一向很强。”
木岛眼神呆滞的说,现在住的公寓也是祐美子抽中签而买的。
“是吗?”我终于按捺不住,发出焦躁的声音,“难道你认为其他参加者因为怀恨奖品被你太太赢走而怎样吗?”
“……抱歉。我只是想讲出来让人听听罢了。”木岛把头低下,然后说,这只表你要吗?还满漂亮的,挺适合你用。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得不用力抓着椅背,以免从椅子上滑落。
“不,不要!”
“别用这种尖锐的态度对待我,拜托。”
木岛抬头看我,拿起挂在椅背的外套,摸索口袋。要拿那只手表吗?我防备的猜想着,但他慢慢拿出一只小小的方形铝罐放在桌上。因为表面有松鱼的图样,一望即知是调味料的罐子。
“照你的话,我翻找家里的抽屉,在厨房的食品柜中发现这个。”
仿佛被木岛的声音牵引,我把面孔凑近罐子。这里面到底收藏着什么?
“打开给我看,快点。”
我抬抬下巴。木岛以更慎重的态度打开盖子。随着干松鱼味,十数张黑白小纸片从罐口落在桌上。我把散落桌面的纸片收集起来,像玩扑克牌游戏“神经衰弱”一样将纸片排列起来。纸片一共十四张,全部印着黑白条码,似乎是从商品的包装纸剪下来的。
或许在刚丧妻的木岛眼中,黑白的搭配十分不吉祥吧,他以碰触毒蝎般颤抖的手势指着纸片说:“仔细看这些数字,每一组条码都是49两个数字开始的。”
我的视线扫过每张纸片,确认木岛所说的数字。
以黑白二色构成的条码到处可见,但这样仔细观察尚属头一次。看起来像条纹的记号下面,每一组数字都有十三位数,而且正如木岛所说,全部都是49起头。
“死、苦、死、苦……”(注:日文数字4与9的发音谐音)
木岛仿佛念咒文般压低声音念着,并以指尖捡起一张纸片递给我,露出求救的眼光问:“你不认为有什么含意吗?”
在汉堡店前面和木岛分手后,我抵达阳光超市,在推开保安室的门之前,先到隔邻办公室。我请副店长帮忙以扫瞄器解读木岛交给我的条码,他欣然允诺。他面对着设置于办公室一角的电脑,拿起莲蓬头状的手握式扫瞄器扫过纸片。哗哔声之后,厂商、商品名称、价格等纷纷出现于显示器上。
最近,几乎所有商品的容器、包装纸上都印着生产厂商的条码。这叫做来源码(SourseMarking),超市等零售店的收银处,会以POS终端机解读这些来源码,将资料送到公司的控制主机(Controller)。控制主机再根据商品密码找出设定价格,然后重新送回收银处的POS终端机。
我听着副店长的说明,一面迅速的将画面显示的内容记在笔记簿上。
鹤屋米果一九八元、青空乳业养乐多三P二四八元、小泉肉包五P三四八元。
十四张纸片上面的十四组条码全部扫瞄后,判明是这三种商品的密码。我也毫不遗漏的记下米果四、养乐多五、肉包五等商品数量。
“这十三位的数字,”我指着纸片下方问,“全部以49开头,有什么特别含意吗?”
“哦,这叫做JAK密码,是世界通用的密码,十三位数中的头两位数或三位数,是国码。日本的国码是49,所以国产品的密码大都是49开头。”
“从这三样商品可以想到什么?任何事都可以。”
“这三样商品有共同点啊。”
我拿着笔等候副店长说出下文。
“三样商品都在举办促销活动,剪下条码寄来,就有可能中奖。”
木岛认为从调味罐中发现的条码有特殊含意,但要从这些收藏于空罐内的条码找到杀妻凶手,显然是不可能的。
惟一得知的是,木岛祐美子是抽奖迷。连同电视公司寄来的奖品,都是对解决案件毫无帮助的线索,应该从笔记簿上撕下来。
回到保安室时,电话铃响着。拿起听筒来,听到低沉但清晰的声音在说:“早”。
“啊,侦探?”
“昨夜太晚,担心你累了,所以来请安。”
身体不错,但有些失望。我说着,把条码的事告诉他。
“一点儿也不能接近凶手,对自己很生气。”
“别焦急,八木。”
我笑出来。侦探的声音若稍微女性化,就变成指令长了。
“明天下午两点,在樱美台站前等候,我开车来载你。”
“好,知道了。”
放下电话不到三秒钟,铃声再度响起。
“喂,蔷子。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
我想我至少从椅子上起身达五公分。三年来第一次听到他直呼我的名字固然让我惊讶,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木岛充满怒气的声音。
“冷静点。发生了什么事?”
我将听筒稍微拿离耳朵问,但一听到答复,又立刻紧紧贴近听筒。
“你被骗了,三年前调查我们的调查员姓丰川。整理祐美子的遗物时,发现当时的报告书。刚才你给我看名片时,我就觉得怪怪的,回来马上根据报告书记载的征信社电话,打过去查询。接电话的是所长,起初拒绝回答,表示委托人的秘密,即使是对方的丈夫也不能透露。但经木岛说明妻子已故之后,态度才改变。据说,叶室从来没有在那家征信社工作过。他说他接受祐美子的委托调查我们,根本是胡说八道。”
木岛从听筒传来的言词,在我的耳畔像大气球爆炸,使我震惊不已。要找出杀害木岛祐美子的凶手以赎三年前的罪。半天前才听到的话,真不敢相信是巧妙编织的谎言。别焦急,八木。这句激励同伴的声音,一两分钟前才在耳畔响起。
“据所长说,这个姓叶室的侦探风评不好,而且似乎和黑道有来往……有没有听见,蔷子?记住我的话,不要再和这个侦探见面。这不是忠告,是命令。”
“谢谢你。”
放下电话后,我忽然想,不晓得木岛有没有发现我并没有说“好,我知道了”。想到上了那家伙的当,激愤与羞耻使我窒息难受,但深呼吸三次之后,总算恢复平静,转念一想,反过来利用这个该唾弃的男人也不错。
侦探的身分可能是真的,也确实访问过小光棍和石毛先生,调查木岛祐美子遇害的事。
受骗的保安员和假装恳切的侦探?……嘿,满好玩的。我在心中骂着,开始巡回店内,并顺路在玩具卖场买了一把塑胶手枪。
在约定时间的前五分钟走出樱美台站收票口,在站前圆环听到汽车喇叭声。放眼一看,侦探背倚着汽车前门,眯眼抽着烟。
“请。”侦探绕过来打开助手座车门。我不理会他,伸手抓住后车门把手。
“喂,坐计程车吗?”他似乎做梦也没想到谎言已被揭穿,“请问客人,要到哪里?”
侦探坐进驾驶座,从照后镜送来没有芥蒂的笑容。
“樱美台文化中心。”
趁侦探系安全带的空当,我环视车内,里面没有靠垫、填充娃娃或芳香剂,只有放置在后座角落的公事包较令人注意。
“昨天我到办公室访问过木岛祐美子迷上的文化中心讲师。”车子开动后,侦探说。
我被骗当然是很气愤,但侦探显然是认真的在调查木岛太太的案子。
侦探伪称是为了赎罪而接近我,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要调查这个案子?我的视线盯着侦探的后脑勺。
“英国文学欣赏”讲座的讲师是F大文学部副教授,借用侦探的形容词,是穿上华丽和服就可以上台演唱的中年男人,烫过的头发整齐有致,长得一副明星脸。
“我委婉的向他探询,文化讲座的学员中有没有人怀恨木岛祐美子?”
造访文化中心,若能事先了解学员中是否有人怀恨木岛太太,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就像锁定提袋拉链打开的人一样,这样的人物我必须看紧。
“结果呢?”
侦探看了一下照后镜,从那里我瞥见他微蹙的眉头。
“副教授说,没有恨不得杀害木岛太太的学员。我也问了右手有特征的人物,得到的答复还是没有。”
“这位讲师可能只管讲课,不和学员打交道。”
“据说,若不能掌握欧巴桑学员,就无法在那里当讲师。照他所说的,那里的讲师真正上班的时间,是从下课后开始。”
“这怎么说?”
“只有两三个人是为了加深英国文学造诣而来,其余的欧巴桑喜欢在上完课后,到咖啡店或小酒馆围着讲师聊天。在那里讲师得倾听欧巴桑的牢骚,即使再无聊的内容都得故作有趣。有人拿出香烟时要赶快递上打火机,杯子空了要勤快的帮忙调酒。”
我简直被当作酒店男侍。副教授这样对侦探表示。在那里,把学员当作学生是不行的,只有视他们为贵宾的讲师才能生存……
“那位副教授一本正经的说,担任文化中心讲师,首先要学会抛媚眼。还有,要练就一脸职业化的笑容,欧巴桑看到,会主动解释为对自己有好感,勤快的来上课。据说,木岛祐美子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讲师和木岛太太是否有交往?”
“木岛祐美子似乎有此意,讲师本人则完全没有。当然,这是他本人的说法,靠不住。据说木岛太太曾打过电话到家里找他,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说他老婆很会吃醋,只要女人打电话来,电话还没挂断,他就已经满脸抓痕了。”
“假使是惧内的大学副教授被偷偷来往的学员恐吓,要向妻子泄漏两人的交情呢?”
照后镜的视线吸引了我的目光,侦探露出门牙笑着。
“这位讲师是清白的。木岛祐美子遇害的时间,他在电视的全球性节目担任评审,我已经取得证实。”
“那么到文化中心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挡风玻璃前出现文化中心的红砖建筑时,我对侦探说,“我昨天发现有人掌握了更详细的情报。”
“告诉我。”
“把车调头,回车站前。”
“嘿,善变的女人。”
我对越过肩膀朝我看的侦探报以微笑:“一定比听英国文学讲座更有用。”
“好,知道了,客人。”
回到车站,我指着阳光超市斜对面的另一家大型超市说,把车开进那家超市的停车场。远离阳光超市,是为了提防遇见熟面孔。
“要到汀屋购物吗?嗯?到底谁在等我们?应该可以说了吧?”
我隐藏的敌意被他的本能嗅到了吗?侦探为了窥探后座的我,频频仰视照后镜。
“忍耐到最后关头吧,这样喜悦会更大。”
在通往屋顶的坡道中,我无声无息的从背包取出小道具,握在右手。
侦探在停车场一角倒退着停车,待引擎熄火,我挨近驾驶座。
“通常我会给扒手一次机会。我的原则是偷一件就放过他。所以,你谎称为我而调查,这算第一次,我原谅你。但如果再说谎的话——”我把玩具枪抵在侦探后脑说,“绝对不原谅。喏,把车钥匙递过来。”
“掌握情报的人物,就是指我吗?”
“不要哕嗦,钥匙,快点。”
“嘿,别激动。”
“闭嘴。”我把枪口紧压着侦探的头,强烈暗示这是真枪。我的声音像冰一样冷,比碎冰锥还尖锐。
侦探瞪视前方,以期待爱情开花结果而朝背后的许愿池丢硬币的姿势,把钥匙丢过来。
“三年前接受木岛太太委托,调查我和木岛的是别家征信社。不是你调查的。那么,你为什么知道那件事?首先坦白说明这件事。快!”
“别这么凶嘛。”照后镜映出侦探歪着嘴角微笑的面孔,“前天你去奇异樱美台拜访过三木,对不对?我在那前一天去找过他。公寓的住户不愿和木岛祐美子来往,所以半年前搬来的三木几乎成为她说话的惟一对象。三年前那件事,他听她说了很多,知道得很清楚。”
“他没有对我提过这方面的事。”
“那是一定的。我这么说,或许你就会明白了吧?也就是说,你是外行,我是专家,我是拿钱向他买情报,里面也包括了箝口费。这个大孩子似乎相当缺钱,还打电话告诉我你去向他打听的事。前天你走后,他立刻就打给我,说也许你就是木岛的女人。”
“这小子……”
想起马桶盖头三木说过“当专业的追星族很花钱”,我就恨不得咬牙。
“三年前和祐美子的丈夫发生婚外情的女人究竟是不是你?要省略麻烦的调查,立刻确认事实的方法有几种,我选择了其中一种,就是和本人接触,用策略套出秘密。”
悔恨变成颤抖,一只手握不住枪,我改用双手紧握,枪口在侦探后脑勺上下挪动。
“那么,也让我使用简单而有效的方法吧,就是以武器威胁。喏,保持原状继续说话。为什么要调查木岛太太遇害的案子?委托人是谁?”
“真伤脑筋。”侦探发出含糊的笑声,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但声音依然固执,“那边不是有个公事包吗?你可以看里面的档案。自己看,比由我说明省事。”
我仍以手枪抵着他,伸出左手把公事包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