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梅格雷前面走进了办公室,神色庄重,带有挑衅的意味,对这样的人,别人是不敢嘲笑的。
“请坐,太太!”
这时候的梅格雷是一个态度和蔼、目光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小伙子,他指了指被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照着的一把椅子。她坐了下去,姿势和刚才在前厅里时完全相同。
当然,这是一种高贵的姿势,也是一种战斗的姿势!肩膀不接触靠背。戴着黑线手套的手正准备挥舞,手里的钱包即将在空中晃荡。
“我猜想,探长先生,您一定在寻思,我为什么……”
“不!”
初次接触便把她的话这样档了回去,这不是梅格雷在作弄她,也不是他一时兴起。他知道这是一种需要。
梅格雷自己坐在一把办公室里的扶手椅上,仰面朝天,姿态相当自然,他津津有味地、小口小口地在吸他的烟斗。
马丁太太刚才跳了一下,更可以说她的上身挺得更直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想您是不会想到……”
“我想到了!”他向她露出了憨厚的微笑。
这一下,黑手套里的手有些不怎么自在了。马丁太太尖锐的目光在空中一转,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
“您收到了匿名信,是吗?”
她在提问时是那么肯定,仿佛对自己的设想信心百倍,这使探长笑得更欢了,因为她这种性格特点和他所知道的他的对话者的其他情况完全相符。
“我没有收到过匿名信。”
她不相信地摇摇头。
“您的话我不能相信……”
她好象是从一本家庭照相薄中跳出来的,在外貌上,她和她做登记局公务员的丈夫真是天生一对。
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星期天下午,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往前走时,马丁太太神经质的黑糊糊的背影,由于头上有发髻,帽子始终是歪戴着的,步伐急促,象个喜欢活动的妇人,下巴的动作为了加强讲话的语气……还有马丁先生的灰黄色大衣,他的皮手套,他的手杖,他那自信的平静的步伐,他喜爱闲逛,在橱窗前逗留……
“您家里有丧服吗?”梅格雷狡猾地咕噜着说,一面喷出一大口烟。
“我的姐姐三年前去世了……我说的是我布洛瓦的姐姐……她嫁给了一个警察局长……您看……”
“看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在劝他小心为妙,这是个机会,可以让他知道她不是等闲之辈!
她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因为她原来想好了的所有那些话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这都得怪这个胖探长。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您前夫的死讯的?”
“嗯……今天早晨,和大家一样,是女门房告诉我的,这件案子由您负责,由于我的处境非常微妙……您是不会懂的。”
“我懂!顺便说说,昨天下午,令郎没有来看过您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只不过是个问题。”
“女门房会告诉您,他至少有三个星斯没有来看我了。”
她讲话的语气生硬,眼光富有挑衅性。梅格雷不让她讲出她原先准备讲的话究竟对不对?
“我很高兴您来看我,因为这证明了您的周到。”
“周到”这个词对这个女人的灰色眼睛产生了某种影响,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有些处境是非常为难的!”她说,“没有人会理解。即使我的丈夫,他也劝我别戴孝!不过请注意,我现在是既戴孝,又不戴孝。不戴面纱!不戴黑纱!只不过穿了一身黑衣服……”※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梅格雷动了动下巴,表示同意;他把烟斗放在桌子上。
“并不因为我们已经离婚了,罗热使我不幸,我就应该……”
她恢复了自信,不知不觉地在逐渐靠近她原先准备好的那套话。
“尤其是在象这么一座大房子里,那里面有二十八个家庭!都是些什么样的家庭啊!我讲的不是住在二楼的那些人。再说,就算圣马克先生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妻子也许不会为了世界上所有的金子而向人表示敬意……如果一个人受过良好教育,那就……”
“您是在巴黎出生的吗?”
“我父亲是莫城的甜食商。”
“您是几岁嫁给库歇先生的?”
“二十岁……请注意,我的父母不让我在商店里工作……那时候,库歇总是在外面奔波……他保证他能赚大钱,能使妻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的目光变得严峻起来了,她要确信梅格雷的神色中没有威胁性的讥讽意味。
“我并不想说我和他一起受了多少苦!……所有他赚来的钱,他都扔在一些可笑的投机事业里面了……他夸口说他会变成富翁……他一年换三个地方,以致到我生孩子时,我们连一个铜子的积蓄也没有,婴儿用品都是我母亲买的……”
她终于把雨伞搁在办公桌旁边了。梅格雷心里在想,昨天晚上,当他在窗帘上看到她的人影时,她一定也是这样声色俱厉地在数说她的丈夫。
“一个人如果养不活妻子,那就不该结婚!我就是这么说的!尤其是当一个人连一点儿自尊心没剩下的时候!因为库歇从事过的职业,我几乎不敢一一讲给您听……我要他找一个比较严肃的工作,到头来会有一份养老津贴……比如说在什么政府部门!……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我至少可以有所保证……可是他不,他甚至跟参加环绕法国自行车比赛的选手们一起到处周游,也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名义参加的……他总是走在头里,负责膳宿等这一类事情!回来时身无分文!……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那时候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
“那时候你们住在哪儿?”
“住在南泰尔!因为我们那时候甚至付不起城里的房租……您认识库歇吗?……他总是无忧无虑,他!他不感到羞耻!他也从不担忧!……他声称他生来就是赚大钱的,他总有一天会赚到的……自行车以后是表链……不!您是想象不到的!他在早市上的敞棚里卖表链,先生!以致我的姐妹们不敢到纳伊集市上去,就怕在这种场合遇到他……”
“是您提出要离婚的吗?”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可是她的神态还是那么神经质。
“那时候马丁先生和我们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他要比现在年轻得多……他在国家机关里供职。库歇几乎总是在外面跑,碰运气,留下我一个人……啊!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的……我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我的丈夫……双方同意以性格不合提出离婚……不过库歇要给我孩子一笔抚养费……我们,马丁和我等了一年,随后结婚……”
这时候,她似乎有些不安,手指拨弄着她小钱包的把手。
“您着,我运气总是不好。起先,库歇甚至连赔养费也不能按时付给!对一个敏感的妻子来说,看到让第二个丈夫来供养一个不是他生的孩子,心里是非常痛苦的……”
不!梅格雷没有睡着,尽管他眼睛几乎闭上,牙齿咬着的烟斗也已经熄灭了。
故事越来越感人了。那个女人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嘴唇令人不安地抖动起来了。
“只有我知道我受了多大的苦……我让罗热学习……我想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不象他的父亲……他富于感情,非常敏感……在他十七岁那一年,马丁替他在银行里找到一个练习生的位置……可是这时候他遇到了库歇,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的……”
“后来他就养成了向他父亲要钱的习惯,是吗?”
“请注意这一点,库歇对我的任何要求都不肯答应!对我来说,一切都是艰难的!我穿的连衣裙是自己缝制的,一只帽子戴了三年也不能换一顶新的。”
“可是只要罗热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是吗?”。
“他使罗热堕落了!……罗热离开我们了,一个人过日子去了,他有时候还到我家里来,可是他也去看望他的父亲……”
“您住在孚日广场已经很久了吗?”
“快八年了……在我们找到房子的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库歇在做血清生意……马丁想搬家……这下子可全啦!……如果有人应该离开这儿,那就应该是库歇,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库歇阔起来了,我看到他乘了一辆由司机开的汽车来了!因为他有了一个司机……我见到了他的妻子……”
“在她家里吗?”
“我在路上窥探她,想看看她跟谁相象……我想还是别说的好……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瞧她那副神气,尽管她穿着鬈毛羔皮大衣……”
梅格雷的手伸向自己的额头。他脑子里出现了幻象。他盯着这张脸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现在这个形象似乎紧贴在他的视网膜上,难以擦掉了。
毫无血色的瘦长的脸,面容清秀,表情多变,但表现出来的始终是一种逆来顺受的痛苦神色。
这还使他想起了他自己家中几个亲戚的形象。他曾经有一位姑母,比马丁太太胖些,可是也象马丁太太一样,诉苦没个完。在梅格雷还是童年的时候,她一来到他家里,便知道她只要一坐下,就要从手提包里掏手帕。
“我可怜的埃尔芒丝!”她开始诉说了,“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一定得告诉你,皮埃尔又干了些什么……”
她也有这样一只变化多端的面具,她那薄薄的嘴唇,眼睛里有时闪射出一道游移不定的光芒。
马丁太太突然忘记了她刚才的话题,激动地说:“现在,您应该懂得我的处境了……当然,库歇又结婚了,可是我终究曾经做过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度过了他最初的日子,也就是他一生中最艰苦的年代……后来那个只不过是个娃娃……”
“您想得遗产吗?”
“我!……”她气愤地叫了起来,“我永远也不会要他的钱!我们并不富有,马丁没有上进心,总是受不如他聪明的同事排挤……难道应该让我去帮他维持生活吗?”
“您是不是派您丈夫去通知罗热了?”
她面不改色,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她的脸色始终是灰白的,可是她的目光有点儿犹豫。
“您怎么知道的?”突然,她气愤地说,“我希望至少没有人跟踪我们吧?喂……这太过分了!如果是这样,我一定要向上级机构申诉!”
“请安静,太太……我没有这么说……就在今天早晨,我偶然遇见了马丁先生……”
可是她还是不相信,恶狠狠地打量着梅格雷。
“我真懊悔到这儿来!我想做人要光明磊落!可是人家非但不感谢……”
“我向您保证,我对您这次访问是非常感谢的……”
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大对头。这个宽肩缩颈的胖子使她感到害怕,尽管他的眼睛很真诚,不怀什么恶意。
“无论如何,”她声音尖厉地说,“我讲总比女门房讲要好……因为,到头来您总会知道的……”
“知道您是库歇先生的前妻吗?”
“您见过另一位吗?”
梅格雷差点笑出来。
“还没有……”
“啊!她一定会流下鳄鱼的眼泪……她现在一定很自在,库歇赚来的几百万都是她的了。”
这时她突然哭了出来,她的下唇掀了起来,使她的面貌起了变化,看上去不太凶横了。
“在库歇奋斗的时候,在他需要一个女人鼓动他的时候,她甚至还不认识他……”她不时地发出一个几乎听不到的呜咽声,是从她那用闪光丝带系住的脖子里迸发出来的。
她站起来,看看四周,为了确信自己没有忘记什么;她用鼻子吸着气说。
“可是这一切全没有用……”
在她的泪水下面出现了一丝苦笑。
“无论如何,我是在尽我的职责……我不知道您对我是怎么想的,可是……”
“我向您保证……”
这句话他的确难以说下去,幸好她自己接过了话头:“这对我是无所谓的!我的良心是平静的!没有任何人会象我这样说这些话……”
她好象忘了什么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她向四周扫了一眼,摔摔手,可是手中什么也没有,她仿佛感到有点儿奇怪……
梅格雷站起来,一直陪送她到门口。
“我非常感谢您的来访……”
“我相信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走进走廊,那儿有几个探员在谈笑。她神色庄重地在他们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梅格雷关上房门后向窗子走去,尽管天气很冷,他却把窗子开直了。他很累,就象对某个罪犯经过了艰苦的审讯一样。他仿佛很不舒服,就象人们不得不看到了习惯上以不知道为好的某些生活侧面一样。
并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也没有什么令人反感的事情。
她没有讲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她也没有向探长提供任何新线索。尽管如此,他对这次会见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
在办公桌的一角,一份《警察公报》打开着,上面登着二十来幅被通缉者的照片。大部分人面目狰狞,形容猥琐。
“埃尔内斯特·斯特劳维茨,因在贝努维尔大路杀害一名女职员,被卡昂法院判决……”
下面有红色批注:“危险分子,带有武器。”
这是一个不要命的家伙。可是,梅格雷宁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不喜欢这种令人作呕的、难以弄清的家庭丑事,不喜欢这种难以解释、但是他猜想一定是非常古怪的凶杀案。
几个形象不断在他脑海里映现。马丁夫妇,就象他想象他们星期天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那副形象,灰黄色的大衣和他妻子颈脖里的黑色丝绸带。
他打铃。让进来了,梅格雷派他去找所有那些和这次事件有关的人的卡片。
没有发现有什么重要情况。在一次大搜捕时,尼娜曾在蒙玛特被捕过一次,后来在证明了她不是以卖婬 为生以后,便被释放了。
至于库歇的儿子,他正在受到风化警察科和缉私大队的监视,他们怀疑他在进行毒品买卖,可是没有找到不利于他的确凿的证据。
和风化警察科通了一次电话,知道了塞利娜姓洛瓦索,出生于圣阿芒-蒙特隆。她在风化警察科很有名,有她的档案卡片,她按时来接受检查。
“这个姑娘还不坏!”风化警察科的大队长说,“一般来说,她满足于有一两个熟朋友……只是在她重新回到街上去时我们才发现了她……”
办公室的听差约翰没有离开房间,他向梅格雷指了指一件东西。
“这位太太忘记了她的雨伞!”
“我知道……”
“啊!”
“是啊,我需要这把雨伞。”
探长叹口气。站了起来,他走去关上窗子,背对着炉火,这是他需要考虑时的姿态。
一小时以后,他已经可以大致上记住从各方面送来的、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报告了。
首先是,法医在经过解剖后确认:射击的距离约三米,当场毙命。死者的胃里有少量酒精,但没有食物。在司法部大楼顶楼工作的摄影师宣称他们没有找到有价值的指纹。
最后还有,里昂信贷银行证实,库歇在他们那儿是很有名的,那天下午三点半他曾到该行企业科提走了三十万法郎新钞票,这也是他每月月底前的习惯。
因此几乎可以肯定,在到达孚日广场以后,库歇就把那三十万法郎放进了保险箱,搁在已经放在里面的六万法郎旁边。
由于他还有工作,他没有关上箱子,把背靠在上面。
试验室里的灯光说明在某个时候他曾离开过办公室,要么是去检查其他地方,更有可能是去上厕所。
在他回到座位上去的时候,那笔钱还在箱子里吗?
好象已经不在了,因为如果还在的活,杀人犯就一定得移开尸体,才能拉开保险箱笨重的铁门,拿到钞票。
这是这件案子的技术性问题。是一个杀人抢劫犯,还是分开活动的一个杀人犯和一个抢劫犯?
梅格雷到预审法官的房间里去呆了十分钟,向他通报了他所获知的情况。随后,因为这时已经过了中午,他便回到家里。他缩着肩膀,这说明他心情很不好。
“是你负责孚日广场的案件吗?”他妻子说,因为她已经看过报纸了。
“是我!”※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梅格雷这时候的坐姿以及注视他妻子的方式都有点儿不同寻常,带有比平时更多的温情和一些不安的神态。
他眼前始终呈现着马丁太太瘦削的脸,黑色的衣服和悲伤的眼神。
那些突然冒出来的眼泪,又突然消失,象是被她内心的火焰烧干了,稍停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库歇太太有皮大衣……马了太太没有……库歇为参加周游法国自行车比赛的选手们准备膳宿,而他前妻的帽子不得不一连戴了三年……还有那个儿子……放在毕卡尔旅馆床前柜上的乙醚瓶子……还有塞利娜,她只在没有固定朋友时才上街……还有尼娜……
“你好象不太高兴……你脸色不好……你好象得感冒了。”
一点不错!梅格雷感到嗓子痒痒的,脑袋瓜里空空的。
“这是什么,你带回来的那把雨伞真难看……”
马丁太太的雨伞、穿着灰黄色大衣和黑丝绸连衣裙的马丁夫妇,星期天在香榭丽舍大街游逛!……
“这没有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都是一些难以解释的印象:他觉得在这座房子里有些不同一般的东西,有一些从大门口就呈现出来的东西。
是出售花圈的店铺里的那种闹哄哄的场面吗?当然,房客们要凑份子送花圈了。
是开在拱门对面的理发店里那个理女式头的理发师的不安的眼光吗?
无论如何,这座房子这一天看上去不大正常。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钟,暮色开始降临,拱顶下的小灯泡已经亮了。
对面,广场小花园的守卫正在关栅栏口。二层楼圣马克家的仆人正在慢慢地、认真地拉拢窗帘。
在梅格雷敲门时,他看到女门房布尔西埃太太正在给杜法耶尔公司一个出纳员讲这件事情。
“这幢房子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嘘,这一位是探长……”
女门房和马丁太太很相象,也就是说,她们两人的年龄和性别都比较难辨别,她们两人的过去都很不幸,或者是自认为相当不幸,唯一不同的是,女门房比较能忍气吞声,对自己的命运能逆来顺受。
“若若……莉莉……别站在路上……您好,探长先生……今天上午我在等您……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想应该请各位房客签名,合送一只花圈含,您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举行葬礼?……还有……圣马克太太……您是知道的……请您什么也别对她说……圣马克先生今天上午来过了……他怕他妻子激动,象她那样的情况……”
院子里的光在暗淡下去。两只灯,拱门上的灯和墙上的灯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芒。
“马丁太太的房间在哪里?”梅格雷何道。
“三层楼,拐弯靠左第三个门……”探长认出了亮着灯光的窗子,可是窗帘上没有影子。
靠实验室那边传来打字机的声音。有一个送货员进来问:“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公司在哪儿?”
“院子尽头!右面那扇门!别跟你的妹妹闹好吗,若若!”
梅格雷走上楼梯,胳膊下夹着马丁太太的雨伞。这座房子到二层楼为止是翻新过的,墙壁重新粉过,梯级都上过漆。
从三层楼起,那是另一个世界,墙上肮脏不堪,地板粗糙不平。房间门上漆的是难看的棕褐色。在那些门上,有的钉着名片,有的挂着压铸的小铝片。
在一张三法郎一百张的名片上写着:埃落加·马丁夫妇
右面,有一根三色粗绳子,尾端拖一条小穗子。梅格雷拉了一下,房间里晌起了清脆的铃声,随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声音问道:“谁?”
“我把您的雨伞送回来了!”
门打开了。入口处是一块一米见方的地方,一只大衣架上挂着那件灰黄色的大衣。对面,有一个房间的门打开着,那儿既是客厅,又是饭厅。还有一只收音机,搁在一只大箱子上。
“我很抱歉来打扰您。今天早上,您把这把雨伞忘在我的办公室里了……”
“您看!我还以为忘在公共汽车上了呢。我刚才还对马丁说……”
梅格雷没有露出笑容,有些女人喜欢用姓称呼丈夫,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丁在家,穿着他那条条纹裤子,上身穿着咖啡色的粗呢上装。
“请进……”
“我不想打扰您。”
“对问心无愧的人来说,永远谈不上什么打扰!”
一个房间的最明显的特点是气味,这儿的气味很混浊,以地板蜡、厨房和旧衣服的气味为主。一只金丝雀在笼子里跳跃,有时候把一些小水滴甩出笼外。
“把扶手椅给探长先生坐……”
扶手椅!只有一把,一把伏尔泰式的皮扶手椅,颜色暗淡,象黑的一样。
马了太太和早上象是换了一个人,她撒娇似地说:“您一定要喝些东西……嗯……马丁!拿一杯开胃酒来……”马丁很尴尬。也许家里没有开胃酒了,也许只剩下瓶底里一点儿。
“谢谢,太太!我从来不在饭前喝酒。”
“可是您有的是时间……”
真是凄惨啊!凄惨得使人不想做人,不想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这块土地上每天有几个小时阳光照耀,还有真正自由的小鸟。
这些人大概不喜欢光线,因为有三个电灯泡被仔细地用厚厚的色布蒙起来了,只漏出很少的亮光。
“尤其是地板蜡!”梅格雷想。
因为这是气味中占主要地位的!还有,巨大的橡木桌子光滑得象溜冰场一样。
马丁太太装出一副欢迎客人的微笑。
“从您这儿看孚日广场一定很漂亮,那儿的雕塑是巴黎最优美的。”梅格雷说,因为他很清楚,窗子是朝着院子的。
“不,这幢房子由于建筑式样的缘故,三楼正面的天花板很低……您知道整个广场地区都被当作是历史建筑物……人们无权去改动它……这是很可悲的!……我们想安排一个浴室已经有好几年了……”
梅格雷走近窗子。由于一个无意的动作,他撩开了原来出现过人影的窗帘。他一下子愣住了,他受到的影响如此强烈,以致忘了应该象一个有教养的客人那样继续和主人攀谈。
在他面前,是库歇公司的办公室和实验室。
在楼下的时候,他曾经注意到,窗上按的是毛玻璃。
在这儿,他发现只有下面一些玻璃是打磨过的,另外一些是光的,透明的,女佣人每星期要擦两三遍。
从这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库歇被杀害的位置上,菲利浦先生在女秘书一封封递给他的打好的信下面签字,甚至可以看到保险箱上的锁眼。
和实验室相通的那扇门半开着。从实验室的窗子可以看到一些穿白色工作服的女人,她们围坐在一只巨大的桌子前面包玻璃试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第一个人在篮子里拿起空管子,第九个把一只完整的盒子递给一个职员,加上一张说明书,一只很漂亮的纸板箱;总之,是一件准备交付给药剂师的商品。
“还是拿一点饮料来吧!”梅格雷身后的马丁太太说。
她丈夫很紧张,他打开碗柜,震得玻璃杯叮当响。
“只有一点点苦艾酒了,探长先生……库歇太太,她,当然可以请您喝鸡尾酒……
唇枪舌箭的马丁太太露出了尖刻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