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在房里等您,先生,请跟我来……”
点着蜡烛的停尸室关着。隔壁一间里有人在活动,那大概是库歇太太的房间。女佣人推开一扇门,梅格雷发现上校站在桌子旁边,手轻轻地搭在桌子上,下巴往上翘着,神态庄严平静,就象他在为一个赚塑家摆姿势。
“请坐!”
梅格雷却没有坐下,只是把他沉甸甸的大衣的钮扣解开了,把圆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开始装烟斗。
“是您找到那份遗嘱的吗?”他说,一面很感兴趣地望望四周。
“是我,就在今天早晨。我的侄女还没有知道。我应该说,这份遗嘱是多么叫人恶心……”
一个由库歇想象出来的奇怪的房间,当然喽!家具和这套房间里的其他摆设一样都是古色古香的。有几件东西是很值钱的。就在一旁,有些东西说明了这个老好人的兴趣是很粗俗的。
在窗子前面有一只仿佛是用作写字台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土耳其香烟和一大套值六个苏的樱桃木烟斗,大概是库歇心爱的,也是他经常使用的。
一件大红睡衣!是他找到的最鲜艳的颜色!随后,在床脚下,有几只底上有洞的拖鞋。桌子有一只抽屉。
“请注意,这只抽屉没有上锁!”上校说,“我甚至不知道钥匙还有没有。今天早晨,我侄女需要付供应商一笔钱,我不想让她劳神签支票。我在这个房间里寻找了一下。我就找到了这个东西……”
一只印着“大饭店”字样的信封,几张有着同样笺头的淡蓝色的信纸。信纸上有几行仿佛是随手写下的字,就象一份草稿一样:
以下是我的遗嘱……
稍远处是下面这句出人意料的话:
“因为我也许不会想到去了解有关继承遗产的法律;所以我请我的公证人皮埃尔先生设法把我的财产尽量在以下三人中平均分配:
一、我的妻子热尔曼娜,娘家姓多尔莫瓦;
二、我的前妻,现在是马丁先生的妻子,地址是孚日广场61号;
三、尼娜·莫瓦纳尔,住在毕卡尔大街毕卡尔旅馆。
“您对这份遗嘱怎么看?”
梅格雷非常高兴。这份遗嘱终于向他证明了库歇的确是非常慷慨的。
“当然,”上校接着说,“这份遗嘱是不能成立的。其中的内容是完全无效的。一等丧礼结束,我们就要提出诉讼,可是,我觉得这份遗嘱很有趣,也很重要,所以我就告诉您一下,因为……”
梅格雷始终在微笑,就象他在参加一场闹剧,直到这张印有“大饭店’笺头的信纸。就象很多在企业中心没有办公室的经纪人一样,库歇大概要在这里会见一些人。因此,大概在门厅或者吸烟室等待某人来到时,他就抽出写字台旁边的垫板,涂下了这几行字。
他连信封也没有封!他把所有这一切都扔在他的抽屉里,准备过些时候再按照规定的形式来起草这份遗嘱。
——这是十五天以前的事。
‘您一定感到震惊吧,”上校说,“这份遗嘱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库歇单单忘记了提及他的儿子!仅仅这个细节就足够使这份遗嘱因程式上的不合常规而无效,而且……”
“您认识罗热吗?”
“我吗?……不认识……”
梅格雷始终在微笑。
“我之所以请您来,是因为……”
“您认识尼娜·莫瓦纳尔吗?”
这个不幸的人猛地跳了起来,就好似有人踩了他的脚。
“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只是她的地址,使我想起了……可是我刚才说什么了?……噢,是啊!您看到写这份遗嘱的日子吗?是最近的事!……库歇写了这份遗嘱以后两个星期就死了……他是被击毙的……现在请设想一下,那两个女人中有一个知道了库歇的安排……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她们两人都不是有钱人……”
“为什么是两个女人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
“三个女人!遗嘱谈到了三个女人!库歇的三个女人,对不起!”
上校最终以为梅格雷在开玩笑。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他说,“请别忘了,在这幢房子里有一个死人!这关系到好几个人的前途……”
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探长还是想笑,也许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笑。
“很感谢您通知了我……”
上校有点儿气恼。他不理解象梅格雷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
“我猜想……”
“再见了,我的上校……请代我向库歇太太问好……”
走到街上,他不由得又咕噜起来。
“该死的库歇!”
他泰然自若、一本正经地把他三个女人写进了他的遗嘱里!包括现在已成为马丁太太的第一位夫人,她经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目光轻蔑,就象在训斥他一样!还包括那个好心肠的尼娜,她竭尽全力为他消愁解闷!
相反,他却忘了他还有一个儿子!
梅格雷考虑了好一阵子,应该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谁?先告诉马丁太太吗?一听到有这笔财富肯定会使她从床上跳起来。先告诉尼娜吗?……
“可是,她们还投有拿到钱呢……”
这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要打官司!马丁太太无论如何不会听人摆布的!
“不过上校的确是个正派人!他本来可以烧掉遗嘱,不会有一个人知道……”
梅格雷步伐轻松地穿过了欧罗巴街区。阳光灰白,气候温和,空气中含有欢乐的气氛。
“该死的库歇!”
他没有向任何人询问便闯进了毕卡尔旅馆的电梯里,不多一会儿他便在敲尼娜的房门了。房内有了响动。门打开了一条缝,正够伸出一只手来,摊开在梅格雷面前。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已经干瘪了。因为梅格雷没有反应,这只手不耐烦了,露出了一只英国老太婆的脸,进行了一场谁也听不懂谁的谈话。
更可以说,梅格雷猜出了英国妇人在等信件,这可以从她手的姿态看出来。毫无疑问的是,尼娜已经不住在这个房间里了,大概也不住在这个旅馆里了。
“她住不起了!”他心里想。
他在隔壁房间的门口站停了,犹豫了一会儿。
一个侍者不信任地盘问他了:“您找谁?”
这就使他下了决心。
“库歇先生……”
“他没有回答您吗?”
“我还没有敲门呢。”
梅格雷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的心情很好。
这天早晨,他突然感到自己在参加一场闹剧!生活本身就是闹剧!库歇的死是一场闹剧,尤其是他的遗嘱!
门闩“咯”的一声拉开了。梅格雷走进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打开窗子。
塞利娜还没有醒呢,罗热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说:“噢,是您啊……”
有进步了。房间里没有闻到乙醚的气味。衣服扔在地上,聚成一堆。
“您来干吗?”
他坐在他的床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一下子喝了个精光。
“他们找到遗嘱了!”梅格雷说,一面拉过被子盖住了正蜷缩成一团睡着的塞利娜的一条赤躶裸的大腿。
“怎么样呢?”
罗热没有露出丝毫激情,只是稍许有点儿好奇。
“怎么样?这是一份很可笑的遗嘱!它肯定会让吃法律饭的人耗尽笔墨,并大发其财。您倒是想想看,您父亲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他三个女人!”
年轻人没有听懂。
“他三个?……”
“是的!他现在的合法妻子,还有您的母亲,最后是他的女朋友,小尼娜,她昨天还是您的邻居呢!他委托律师办理此事,要让她们三人平分他的财产。”
罗热并未表示震惊。他仿佛在思考,可是又不象是在思考一件与他个人有关的事情。
“这真使人好笑!”他终于说道,声音和他的话语同样严肃。
“上校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什么上校?”
‘库歇太太的一位叔叔……他是库歇太太家里的一位长辈……”
“他的脸一定拉长了。”
“您说得对!”
年轻人下了床,抓起一条扔在椅背上的长裤。
“您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激动。”
“我?您知道……”
他钮上裤子上的扣子,寻找梳子,关上窗子,因为窗外吹进来的风太凉了。
“您不需要钱吗?”
梅格雷突然严肃起来,他的眼光变得沉重而咄咄逼人了。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您是不是需要钱?”
罗热用他青绿色的眼光盯了探长一眼,梅格雷觉得很不舒服。
“我才不在乎呢。”
“您赚的钱是不够您开销的吧?”
“我一个铜子也不赚!”
他打了个呵欠,神情淡漠地照了照镜子。梅格雷发现塞利娜已经醒了。她没有动弹,她大概听到了一部分谈话,因为她正在好奇地观察着他们两人。
不过她也需要喝一杯水!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加上它凌乱狼藉的情况,潮乎乎的味道,还有这两个没精打采的人,就好象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
“您有钱留着吗?”
罗热对这种谈话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寻找他的上衣,从里面掏出一只上面有他名字标志的薄薄的皮夹子,扔给了梅格雷。
“您搜吧!”
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几张小额纸币,一张驾驶执照和一张旧的衣帽间的硬卡。
“如果您被剥夺了继承权,您准备怎么办?”
“我不要遗产!”
“您不准备对遗产提出诉讼吗?”
“不!”
回答的声音很古怪。梅格雷在地毯上站定,抬起头说。
“三十六万法郎就够您花了吗?”
听到这句话,年轻人的态度变了。他向探长走去,到离他不满一步时才站定,以致他们两人的肩膀也碰到一起了。随后他捏紧拳头咕哝着说:“您再说一遍!”
这时候,他的神态里有一股流氓腔!很有在郊外小酒馆里准备寻衅打架的味道。
“我问您库歇的三十六万法郎够您……’
梅格雷正赶上把对方挥过来的胳膊抓住,要不然他将要挨上终身难忘的狠狠一拳了!
“请安静!”
罗热果真安静下来了!他也不挣扎!他脸色灰白,眼睛发直,等着探长自己松手。※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不是为了再打一拳?这时候塞利娜已经从床上跳下来,尽管她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她似乎在准备着去开门呼救。
这一切都在不声不响中过去了。梅格雷只抓住他几秒钟以后便松手了,年轻人在获得自由后也没有动弹。
大家久久没有说话,仿佛都在犹豫着不想打破这种寂静,就象在一次战斗中,双方都在捉摸是否要先动手。
最后,罗热开口说话了:“您完全搞错了!”他从地上捡起一件淡紫色的睡衣扔给了他的女伴。
“您愿不愿意和我谈谈,这两百法郎用完之后,您准备怎么办?”
“在今天以前我又干了些什么呢?”
“这两者之间唯有一个微小的差别:您的父亲去世了,您不能再向他借钱了……”
罗热耸耸肩膀,意思是说他的对话者根本什么也不懂。
当时的气氛很难描述。不象是什么悲剧,有一种另外的使人心碎的东西!也许是一种缺乏诗意的放荡气息,也许是这只皮夹子和这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再或者是这个忧心忡忡的女人,她刚才发现明天的日子将和过去不相同了,一定得另找靠山了!也不是!是罗热自己使人感到害怕,因为现在他的行为和他的过去不相符合,和梅格雷所知道的他的性格毫无共同之处!
他的平静不象是装出来的!
……他真的非常平静,平静得就象一个……
“把您的手枪给我!”探长突然说。
年轻人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把手枪,脸上还带有一丝笑意。
“您允许我……”
他没有再讲下去,因为他看到那个女人吓得快叫起来了。她搞不清楚是什么事情,可是她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罗热的眼光里含有嘲弄的意味。
梅格雷几乎象是逃走一样,他不再有什么话可说,不再有什么动作要做,便撤退了。走出去时他撞在门框上,差点儿骂出声来。
走到街上,他失去了上午一直有的轻松情绪。
他不再感到生活里有什么闹剧的迹象。他抬起头看看这双男女的窗口。窗关着,什么也看不到。
他心里很不痛快,这种情绪突然袭来,就象一个人堕入了迷雾中一样。
罗热的两三个眼色,他似乎难以解释……总之,这不是他所期待的眼色……这种眼色和其他的眼色很不协调……
他又折回去了,因为他忘记问问旅馆里的人,尼娜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看门人回答说,“她付了房钱后便拎着手提箱走了!没有叫出租汽车……她大概挑了本区一个价钱便宜些的旅馆……”
‘喂……如果……如果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是的……意料不到的事……我请您通知我本人,司法警察局的……梅格留探长。”
他对自己这个措施很不满意。能发生些行么事呢?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到了皮夹子里面的那两张一百法郎的纸币,想到了塞利娜的惊惶不安的目光。
一刻钟以后,他从演员门走进了“蓝色磨坊”。
大厅里空无一人,黑糊糊的,椅子和包厢边缘都铺着绿色的塔夫绸。
舞台上有六个女人,尽管都穿着大衣,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她们不断地在重复着同一种步伐——一种简单可笑的步伐,一个矮胖男子正在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一首乐曲的拍子。
“一!……二!……特拉、拉、拉、拉……不……不!……特拉、拉、拉,拉……三!……三!……妈的!”
第二个女人是尼娜。她认出了站在一根柱子旁边的梅格雷。那个矮胖子也看到他了,可是没有理他。
“一!……二!……特拉、拉、拉、拉……”
这样过了一刻钟。这儿比外面还要冷,梅格雷的脚也冻僵了。最后,这个矮胖子擦了擦额头,向那群舞女骂了一句作为告别。
“是找我吗?”他远远地向梅格雷叫道。
“不!……我找……”
尼娜过来了,她有些拘谨,不知道是不是该把手伸给探长。
“我有一件重要消息要告诉您……”
“不要在这儿讲……我们不能在剧场里接待来访……晚上又当别论,因为可以多卖门票……”
他们走进隔壁一个小酒吧里,坐布一只独脚小圆桌旁边。
“有人找到了库歇的遗嘱……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遗留给三个女人……”
她惊奇地望着他,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是他的前妻,当然她已经再婚了……其次是她第二个妻子……随后是您!”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梅格雷,梅格雷看到她的眼睛睁大了,渐渐地蒙上了泪水。最后她双手捧着脸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