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日。……晚上去新宿第一剧院看夜场。剧目有《恩仇彼岸》《彦市谭》、《助六曲轮菊》,我不想看其它两个,只想看《助六曲轮菊》。但勘弥演的助六不够过瘾,纳升演的扬卷十分美艳,比起助六来,我更想看扬卷。老伴和飒子相伴前往。净吉从公司直接去剧院。看过助六的只有我和老伴,飒子没看过。老伴说好像看过团十郎演的助六,很早以前看过一两次代之羽左卫门演的。只有我一个人真正看过团十郎演出的助六。记得那是明治三十年前后,我十三四岁的时候,这是团十郎最后一次演出,他是明治三十六年死去的。扬卷由前代歌右卫门主演,当时他叫做福助。意休是福助的父亲,由芝额主演的。我家那时还住在割下水,至今我还记得在广小路有个浮世绘版画店,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店里并排挂着助六、意体和杨卷剧照的织锦画。
当年羽左卫门演助六的时候,意休是前代中车,扬卷还是福助主演。记得当时是个寒冷的冬日,羽左卫门高烧四十度,只好停演。门兵卫特地从宫户座请来中村堪五郎演助六,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总之,我喜欢《助六曲轮菊》这出戏,即使是勘弥演的,只要一听说上演《助六》,也一定要去看。况且,还能看到我一向偏爱的纳升呢。
大概勘弥是第一次演助六,不大令人满意。不仅是勘弥,近来的助六都穿着紧身裤,这使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实在扫兴。光腿上涂白粉才有看头。
纳升演的扬卷很好看,总算没白来一趟。歌右卫门且不必说,近来没有看过这样优美的扬卷了。我并没有Pedrasty(鸡奸)的嗜好,然而最近党莫名其妙地对歌舞伎的年轻旦角着了迷。其实这是全凭化装。当然我也不是全然没有hamety的兴趣。
年轻时我曾有过一次奇妙的经历。从前,新派里有个叫若山千鸟的美少年演旦角,他属于山崎长之辅座,到中洲的真砂座去演出,年纪大了之后,作为第六代岚芳三郎的助手去了宫户座。虽然上了些年纪,看起来也就三十岁上下,光艳迷人,像个妙龄女子,根本看不出是男人。他演红叶山人的《夏衣》里的女儿时,我真的被她,不,是被他迷住了,真想晚上请他到家里来,让他穿上舞台女装给我看,哪怕一会儿也好,和他睡上一觉。我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老板娘听见对我说,你真有意的话,我就让他去你家。于是我的愿望竟然实现了,顺利地同了装。谁知要行事时,他却和一般艺妓的方式没有两样。就是说他始终不让对方感到他是男子,完全变成了女性。他盘着云鬓躺在枕头上,在被子里仍穿着内衣裤,技巧十分高明,实在是一次奇妙非常的体验。顺便说明一下,他并不是所谓两性人,完全具备男性的器具,只是通过技巧不使人感觉到而已。
无论他的技巧多么高超,我原本没有这种嗜好,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所以后来再设与同性发生过关系了。可是到了七十七岁的今天,已经丧失了那种能力的我,却对女装的美少年迷恋起来,这是什么缘故?难道说青年时代的若山千鸟的记忆又渐渐复苏了吗?不像这么回事。好像和已经衰退的老年人的性生活——虽然不行了,但也有某种形式的性生活——有些关联。
今天写累了,不写了。
门口。接着写昨天的事。进入了梅雨季节,阴雨连绵,昨天很闷热。剧场里有空调,可我决不使用这东西。就因为它,我左手的神经痛更厉害了,皮肤的麻痹更严重了。以前是从手腕到指尖发麻,现在手腕以上,直到肘部都痛起来,有时还越过肘部,波及肩膀周围了。
“你看看,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这么勉强自己,非去看戏不可呀。”老伴说道。“而且还是二流演员的戏。”
“别这么说。我只要一看到扬卷的脸,就忘记痛了。”
我遭到老伴的奚落,更加固执了,手臂也越来越感觉冰冷。我在外套上又加了一件衣服,左手戴上了鼠皮手套,还用手帕包上白金怀炉抱在手里。
“纳升的扮相真的很漂亮。爷爷说的没错。”飒子说。
“你也看得懂吗?”
“虽说演得好坏看不懂,扮相,做相很漂亮。爷爷,明天去看日场好不好?小春演的《河庄》肯定好看。您想看的话,明天就去怎么样?再往后天气更热了。”
说实在话,我受不了手痛,本来不打算去看日场,由于受了老伴的责怪,就赌气明天忍着痛再去看一场日场。飒子早看穿了我的心思。飒子不讨老伴的欢心,就是因为在这种场合,她向来不顾老伴的态度,一味迎合我的心情的缘故。……
今天日场的《河庄》是下午2点开演,3点20分结束。今天比昨天更热。车里热得烤人,可冷气我更受不了。我担心手痛会加剧。司机说,昨晚是夜场还好说,今天会碰上游行队伍,堵塞交通,应提前出发。不得已1点就出发了。今天是三个人。净吉不去。
幸好没遇到塞车,顺利到达。段四郎的《恶太郎》还没演完。
我们不看此剧,径直进了餐厅稍事休息。她们两人都喝饮料,我要冰激凌,被老伴阻止了。
《河庄》是小春纳升、治兵卫团子、孙右卫门猿之助等主演。从前,代雁治郎在新富座演出此剧时,孙右卫门是这个猿之助的父亲段四郎,小春是前代梅幸。团子演的治兵卫非常卖力,但稍嫌过火,而且过于紧张,显得生硬。这也难怪,这么年轻就饰演这么重要的角色。看他如此努力,祝愿他将来成大器。同样演重要角色的话,不要上大皈的戏,上江户的为宜。纳升今天也很漂亮,但感觉扬卷更出色。后面还有《权三与助十》,放弃不看,离开了剧院。
“既然到了这儿,顺便去伊势丹看看吧。”
我明知老伴会反对,还这么建议道。果然老伴说:
“你又想去受空调的罪吗?天这么热,早点回去多好。”
“你瞧,”我举起蛇纹木手杖给她看。“铁头又掉了,不知怎么搞的,这东西总是不结实,两三年准掉。去伊势丹看看说不定能配上。”
其实,我还有别的想法,不好说出来就是了。
“野村,回去时会不会遇见游行啊?”
“问题不大。”
据司机说,今天有学联的游行,2点开始在日比谷集会,主要行进范围是国会、警视厅一带。只要避开他们走就行。
来到伊势丹三楼的绅士用品柜台,没有满意的手杖,顺便去二楼的妇女用品柜台看了看。店里正在出售中元节的礼品,人很多。在一个意大利服装展示台前,挂满了著名设计师设计的意大利风格的时装及饰品。
“啊,太漂亮了。”飒子一个劲儿地赞叹着,半天不离开柜子。
我给飒子买了一条卡尔丹绸的头巾,三千元左右。
“我很喜欢这个坤包,就是太贵了。”
这是一个澳大利亚制造的驼色女士包,金属扣上镶嵌着人造蓝宝石,非常耀眼,定价二万几千元。
“叫净吉给你买呀,又没有多少钱。”
“他才不给我买呢,他可小气了。”
老伴在旁边不说话。
“已经5点了。咱们现在去银座吃晚饭,然后回家。”
“去银座的什么地方呢?”
“去演作吧。我早就想吃鳗鱼了。”
我叫飒子给滨作挂电话,预约了柜台前的四个座位,订在6点过去。如果净吉能来的话,也叫来。野村说,游行要持续到夜里,从霞关到银座,10点解散,所以现在去滨作的话,8点就能回去。只是要绕一下,就不会碰上游行队伍了。
18日。继续写昨天的日记。
我们按预定时间6点到达滨作。净吉已经先到了。老伴。我、飒子、净吉依次就座。净吉夫妇要了啤酒,我们要了粗茶。凉菜我们要的是瀑川豆腐,净吉要毛豆,观子要海蕴。我还点了个凉拌鲸鱼丝。生鱼片是两份加级鱼,两份梅肉鳗鱼。加级鱼是老伴和净吉的,梅肉是我和飒子的。只有我要了烤加级鱼,其他人要了烤香鱼。饮料四人都是清蒸鲜菇,外加一份酱烧茄子。
“我还想要点什么。”
“开玩笑吧,这么多还不够吗?”
“不是不够,……一到这儿来就想吃关西菜。”
“爷爷,我剩的你吃吗?”
飒子的鳗鱼几乎没有动。她是想剩下给我吃,只吃了一二片。说心里话,我也估计到她会剩下——也许这正是此行的目的——才来这里的。
“我已经吃饱了,梅肉盘子都撤了。”
“梅肉我也剩了。”飒子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梅肉盘推了过来。
“再给你要份梅肉吧。”
“不必了,足够了。”
虽说飒子只吃了两片梅肉,盘子里却一片狼籍,真不像女人吃过的,我猜她也是故意的。
“我还给你留了香鱼肠子呢。”
老伴说。老伴吃烤鱼的技术很高,是她最得意的。她把鱼头、鱼骨、鱼尾堆到盘子一边,鱼肉吃得一干二净。肠子留给我已成了惯例。
“我这儿也有。”飒子说。
飒子吃剩的香鱼也是乱七八糟的,比梅肉还不像样。我五.不去多想这又是什么用意。
吃饭时,净吉说他这二三天可能去札幌出差,大约去一个星期。他问飒子想不想和他一起去。飒子说,虽然一直想去游览一下北海道的夏天,这次就算了。因为已和春久约好,川日去看拳击比赛。净吉只说了句:“是吗?”没再勉强。7点半左右回家。
18日早晨经助去上学,净吉去公司上班后,我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就去亭子里休息。离亭子只有三十米距离,但近来腿脚渐渐木灵便起来,今天比昨天还迈不动步子。也许是进人梅雨季节后湿气增多所致,可是,去年的梅雨时没有这样。虽然不像手那么痛,那么冰凉,但两腿感觉沉沉的,直抽筋。沉重感有时达到膝盖,甚至波及脚背和脚心,时好时坏的。医生的看法也前后不一致。开始说是以前的轻度脑溢血后遗症,导致脑中枢的病变,而影响到腿部神经。照了X光后,又说是脊椎和腰椎变形了。要想矫正的话需要躺在倾斜的床上,还要把头部向上牵引。后来又说暂时还不需要这么做。我实在难以忍受那种姿势,就这么对付着。医生吓唬我说,即使行走不便,每天也要走一走。不走动走动的话,就会真的走不动了。我拄着竹手杖,也总是要摔倒,所以一般由飒子或护士搀扶着散步。今天是飒子。
“飒子,给你。”
在亭子里休息时,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钱放到飒子手里。
“这是什么?”
“这是二万五千元,去买昨天那个包吧。”
“真不好意思。”
飒子迅速将钱塞进了衣服里面。
“不过,看见你用那个包,老伴会不会猜到是我给你买的呀?”
“婆婆当时没注意,她往前走了。”
我觉得她又在说谎。
19日。虽然是星期日,净吉下午从羽田出发了。他前脚走,飒子后脚就开车出去了。观子的开车技术让人担心,家里人都不坐她开的车,这辆赫尔曼自然就成了她的专用车了。她并不是去送丈夫,是去看阿兰·德隆演的《阳光普照》了。今天大概也是和春久一起去的。经助一个人呆在家里,今天嫁到十堂的陆子带孩子们来,也许他为这个没出去。
下午1点多,杉田氏来出诊。佐佐木护士见我痛得不行,非常担心,打电话请他来的。据东大艄浦医院的内科诊断,脑中枢的病灶已经消除,因此痛感并非脑部所致,已转为风湿性的神经痛了。杉田建议我去骨科看一看。前几天,去虎门医院照了片子,发现脊椎附近有个阴影,医生恫吓我说,从手的剧痛来看,说不定是得了癌。然后又照了脊椎的切面扫描,结论是万幸不是癌,但第六节和第七节脊椎变形了。腰椎也变形了,只是比脊椎轻一些。手脚疼痛和麻痹就是它引起的。要想治疗,就要制作倾斜三十度的活动床,每天早晚在上面躺十五分钟左右,同时头部要进行牵引。时间和次数逐渐延长,坚持二三个月就会好起来。这大热的天,我实在不愿意受这份罪,可又没有别的好办法。杉田医生劝我试试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来木匠制作活动床,找来医疗器械店的人,照我的脖子尺寸做牵引套。
2点左右陆子来了,带着两个孩子。长子去打棒球没有来。秋子和复二立刻进了经助的房间。三个人准备去动物园。陆子和我寒喧了几句,就去客厅和老伴没完没了聊了起来。她们一向如此,不稀奇。
今天没什么特别要写的,就写点心事吧。
也许人到了老年都是这样,近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自己的死。我不是近来才开始想的。从二十多岁就开始想了,最近越来越严重。“今天我会不会死?”一天要想H三次之多。想的时候并没有恐惧感。年轻时倒满害怕的,如今反而有几分乐趣。可以对自己的死和死后的光景进行细致入微的想象。告别仪式不要在青山殡仪馆举行,就在这个家的大厅里放上棺停,以便吊唁者从大门经中门,踩着石子路来上香。吹奏乐太吵人,找个像富山清琴那样的人弹上一段《残月》即可。
月隐海滨松影里
月入波卷浪涌中
如光似梦之浮世
梦醒眼前现真如
恍惚身在月宫住
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清琴的吟唱。自己已经死去,却能听见这乐声。我还听见了老伴的哭泣声。五子、陆子都与我合不来,生前常和她们怄气,现在她们也在放声痛哭。飒子也许无所谓,也许悲伤不已,至少会做做样子吧。不知我死后是什么模样,最好跟现在一样富态,稍有些面目可憎就更好了。
“爷爷”
写到这儿,老伴领着陆子进来了。
“陆子有事要和你商量。”
陆子的事情是这样的。长子阿力还是大学二年级学生,虽说早了点,已有了女朋友,想要结婚,父母同意了。可是,让他们去住公寓又不放心,打算让他们暂时住在家里,等阿力毕业工作后再让他们出去单住。可家里地方太窄,光是陆子夫妇和三个孩子已经很拥挤了,媳妇再过来,以后生了孩子可怎么办。所以他们夫妇决定换一个更宽敞的现代式的房子。正好离十堂不远的地方,有个房子出售,很合他们的意,想买下来,但需要三百万以上。一百万还拿得出,再多的话,目前有困难。当然不是让爷爷出钱,他们打算去银行贷款,只想请爷爷支援两万元的利息,明年就还上。
“你们不是有股份吗?卖了不行吗?”
“读了的话,我们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就是,最好是不要动用。”老伴帮起腔来。
“是啊,那是备不时之需的。”
“哪儿的话,你丈夫才四十多岁,这么年轻用得着这么多虑吗?”
“陆子出嫁后,从没为钱求过咱们,这是第一次,就帮帮他们吧。”
“三个月之后的利息怎么办呢?”
“到时候再说吧。”
“那可就没完了。”
“牟田也不想给您添麻烦,只是怕时间长了,房子被别人买去,请您救救急。”
“这点钱,跟你妈要也行啊。”
“你让我出,真说得出口,给飒子买车你就不说了卢
老伴这么一说,我来了气,横下心来一分也不给。结果,心情反而舒畅了。
“我考虑考虑吧。”
“今天不能给我答复吗?”
“最近要花费的地方大多了。”
她们不满地离开了房间。
正写到关键的时候受到了干扰。再接着往下写点儿。
五十岁之前,死的预感特别的强烈,非常可怕,现在不那么厉害了。大概是对人生感到疲惫了,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了。前几天在虎门医院做扫描后,被告知可能是癌时,老伴和护士都大惊失色,我却面不改色,连自己都没想到能如此镇定,仿佛漫长的人生就要结束了似的松了一口气。我没有一丝对生的执著,可是只要活着,总是被异性吸引,我预感这种心境会持续到死亡的那一瞬间。
我没有像久原房之助那样扬言“九十二岁时还要生个孩子”的旺盛精力,已经是纯粹的无能力者了,但是却能够以各种变了形的,或间接的方法来感受性的魅力。现在的我正是靠着对性欲和食欲的乐趣而活着。似乎飒子能模糊地猜到我的这一心绪。在这个家里,只有飒子了解我,她好像在用间接的方法试探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很清楚自己是个皱皱巴巴的老头。晚上睡觉前,摘下假牙照镜子时,觉得自己的长相实在特别。在上颚和下颚上没有一颗牙,也没有牙龈。一闭上嘴,上唇与下唇便瘪了进去,上边的鼻子快垂到下巴上了。自己这副尊容实在无法恭维,甭说人类,就连猴子长得都没这么丑陋。凭这张脸想博得女人的青睐,纯粹是天方夜谭。不过,人们觉得这老头完全不具备吸引女人的资格,而放松警惕,这正是我的可乘之机。虽说我既无资格也无实力,却可以堂而皇之的接近女人。尽管自己没有能力,却可以教唆美女去勾引美男引起家庭纠纷,坐山观虎斗。
20日。……现在看来净吉并不很爱飒子。也许生了经助后,爱情渐渐冷却了。他经常出差,在东京时又总在外面吃饭,回家很晚。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可又没有明显的迹象。他对工作好像比对女人更有热情。过去他们俩也轰轰烈烈地热恋过,净吉的感情不持久也许是来自父亲的遗传。我是个放任主义者,并不过多地干涉他们,但是老伴一开始就反对他和飒子结婚。据飒子自己说是在NDT当舞女,但她只当了半年,听说她后来在浅草一带的夜总会里呆过。
我曾问过她:“你跳过芭蕾舞吗?”
“没有。我曾经想当芭蕾舞演员,专门学过芭蕾,能用脚尖走几步,现在不行了。”她这么对我说。
“好不容易学到这个程度,怎么不学了?”
“因为脚会变形,太难看了。”
“所以才不学了?”
“我不愿意脚变得那么难看。”
“变成什么样?”
“难看极了。脚趾全磨出了茧子,肿得老高,指甲都掉光了。”
“你的脚挺好看呀。”
“本来比现在好看,就因为跳芭蕾长了茧子,变了形。停止跳舞后,为了使脚恢复原样,我每天用磨脚石、锉刀等各种工具摩擦脚部,不过还是不如以前了。”
“是吗,让我看看。”
我意外地得到了触摸她的脚的机会。她把脚伸到按发上,脱下尼龙袜子让我看。我把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一个一个地捏着脚趾头。
“摸着挺软的,哪有茧子呀?”
“您仔细摸摸看,使劲据一下试试。”
“是这儿吗?”
“提吧,还没磨掉吧。芭蕾舞演员有什么好,一想到脚这么难看,就没心情看这种舞蹈了。”
“列贝辛斯卡亚的脚也是那样的吗?”
“当然了。连我在训练时都从鞋里流出鲜血来了呢。不光是脚趾,就连脚心都没肉了,变成劳动者那样干巴巴的。胸部也干瘪瘪的了,肩膀的肌肉像男人一样坚硬。舞蹈演员也差不多,我幸亏没去跳舞。”
想必净吉正是被她的风姿给迷住了。虽说她没正经上过学,脑子却很好使。她学会了开车,喜欢看拳击,而且居然还喜欢插花。京都的一草亭的女婿每周来东京两次教她插花,每次都带来许多奇花异草。她学的是去风流派。今天她在我房间里插了一盘芒草和三白草、泡盛草,我顺便挂了幅长尾雨山的书法。
柳絮飞来客未还
驾花寂寞梦空残
十千沽得京华酒
春雨阑干看牡丹
26日。大概昨天多吃了点凉拌豆腐,半夜开始闹肚子,拉了两三次。吃了三片止泄药也不见好。今天又折腾了一整天。
29日。下午我让飒子开车陪我去明治神宫方向兜风。本想二人悄悄出去,可是护士非要陪我去,很扫兴,只玩了一会儿就早早回家了。
2日。几天前血压又有些升高。今天早晨是180/if0,脉搏100下。护士让我吃了三片阿达林,手还是冰凉的,疼痛不已。过去无论多痛都不影响我睡觉,可是昨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不得不叫醒佐佐木,让她给我打了止痛针。这种针虽然很见效,但打了之后心里不舒服。
“老爷的活动床已经做好了,不如试试看吧。”
我虽然不大情愿,可身体越来越糟糕,也有心死马当活马医了。
3日。……试着把石膏做的固定环会在脖子上,并不觉得疼,只是脖子一点也不能扭动,只能目不转睛地平视前面。
“这简直像地狱里的刑具。”
今天是星期日,净吉、经助、老伴和飒子都围拢来看新鲜。
“哎哟,爷爷真可怜。”
“这能坚持多少分钟啊?”
“要治疗几天哪?”
“还是算了吧,这么大年纪,哪禁得住呀。”
大家在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回不了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最后还是换下了固定环,用柔软的布代替它吊住下颚来做牵引。虽然好受一些,脖子还是不能动,只能直楞楞地瞧着天花板。
“好了,十五分钟到了。”护士看着表说道。
“第一次结束。”经助嚷着跑了。
10日。牵引治疗已经一周了。十分钟延长到了二十分钟,活动床的斜度也增加了,以加强种脖子的力度。然而却丝毫不见成效。手还在痛。据护士的看法,怎么也得连续做两三个月方可见效。我不知自己能否坚持到底。夜晚,大家商量起来。
飒子说:“对于老年人来说这种方法不大合适,到了夏天先停一下,考虑考虑别的办法。听一个外国人讲,美国有一种叫做德尔辛的药,专治神经痛,尽管不能根治,每天吃三片,肯定能止痛,特别见效。我去买来,您吃吃看好不好?”
老伴说:“请住在田园调布的铃木来给你扎扎针你看怎么样?也许见效的,我去打电话。”老伴抱着电话筒说个没完没了。铃木说,他非常忙,希望能去他家治疗,如果出诊的话,一周只能来两三次。根据您说的情况,多半能治好,大概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几年前我心脏不好的时候,还有头晕的时候,铃木都给我治好过,所以,这次也请他下周来出诊。
我原来体格很健康,从少年时期直到六十三四岁时,除了做痔疮手术住过一星期医院外,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六十三岁时得广高血压。六十七八岁时因轻微脑溢血躺了一个月左右,但并没有感受到肉 體的痛苦。感到肉 體痛苦是七十七岁的喜寿之后的事。开始是从手到肘,又从肘到肩,接着从脚到腿,渐渐行动不便起来。这样子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别人可能会这么想,我自己也这样想过。谁知食欲。睡眠、人便都比以前理想了,不知算木算因祸得福。虽然医生不让喝酒和吃辛辣的食物,但可适当吃些牛排和鳗鱼。我的食欲相当的好,可以说来者不拒。睡觉也总是睡过了头,加上午睡,一天要睡九、十个小时。我一天要大便两次,尿量也增多了。夜里要起两三次,却从不影响睡眠,半梦半醒地排尿,然后倒下便睡着。有时,由于手婬 而醒来,却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实在痛得受不了时,打一针就睡着了。靠着能吃能睡,我才活到了今天。否则,说不定早已不在人世了。
“您总说手痛,走不动,看您活得挺自在的,是不是说谎哪>’有人这么对我说。我没有说谎,只是有时痛得厉害,有时不厉害,甚至有时一点也不痛。随着天气的湿度变化而感觉不同。
奇怪的是,痛的时候也有性欲。应该说痛的时候性欲更强。或者说对于让我碰了钉子的异性,更感到其扭力,被其吸引了。
这可以说是一种嗜虐倾向吧。并不是从年轻时就有这种倾向的,而是上了年纪后才逐渐变成这样的。
假设这里有两位同样美丽、同样适合我的口味的女性。A和蔼。诚实、体贴,B冷淡而虚伪。要问我会对哪个女人感兴趣的话,现在,我敢肯定我会对B感兴趣的。当然,B的长相决不能比A差。对于相貌我有我的嗜好,我讨厌高鼻子,最重要的是腿要白,身材要苗条,在这些条件都相等的情况下,坏女人更让我着迷。有的女人会偶尔面露残酷的表情,我最喜欢这种表情了。我一看见女人的这种表情,就觉得她不光是表情,本质上也冷酷,甚至希望她是这样的女人。以前,泽村源之助的舞台扮相就是如此。法国电影《恶魔般的女人》里的女教师西蒙·西欧丽,以及最近走红的炎加世子也是这种长相。这些女人实际上也许是善良的女人,然而,如果真是恶人的话,与她同居——即便不能,至少住得近一些,可随时接近她们,那该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