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发现
昭和二十八年,笔者已经五十二岁了,但这却是我生平第一遭吓得冷汗直流,事后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好生气。
当时笔者自喻为“阿砧居士”,不会特别在意这世上的荣辱与得失。可是现在,被金田一耕助毫不留情地用手电筒照射,笔者的弱点也因此暴露出来。这也就是我如此气自己的原因了。
那件事发生半个钟头之后,我坐在西银座的“葫芦”——一家京阪料理店的二楼雅座,当时我一面猛吐烟圈,借以隐藏自己的尴尬,一方面又得不时擦拭腋下的冷汗。
坐在面积两坪多的料理店内,那时候还不至于热到要吹冷气的地步,所以室内只有一支电风扇静静地吹出凉风,可是却吹不去飘散在室内的沉闷的气氛。
突然间,楼梯处传来阵阵脚步声,服务生阿妙端来茶水、湿毛巾和菜单。
“阿妙,我那位朋友呢?”
“现在在柜台打电话,请问您要点什么菜?”
“等我朋友上来之后再决定吧!”
话才说完,金田一耕助便上楼来了。他强忍住笑意,坐在矮桌的另一头开始点菜。
“成城先生喝什么酒呢?啤酒、还是日本酒?”
“就来瓶啤酒吧!”
“可是你不是已经喝了不少酒?”
金田一耕助把视线移到放在笔者坐垫旁的水壶,笑着说道。
这个水壶可以装五公升的酒,金田一耕助知道笔者有乘车恐惧症,不论是坐计程车或搭火车,不喝些酒的话,铁定会撑不住。
“是啊!可是你对我的威胁太大了,如果不喝醉的话,可能很难有台阶下。”
“哈哈!既然如此,就请你拿两瓶啤酒来吧!”
“哦,对了,阿妙,你顺便把我的水壶装满日本酒,冷的也无妨。还有,装一级酒就可以了,要是喝特级酒,准会被我老婆唠叨一番。”
“先生,您还要喝啊?”
“不是,主要是当成护身符,只要我喝醉,就不怕坐车了。我不是酗酒,请你放心。”
“阿妙,你就照这位先生说的去做吧!”
当阿妙把空的水壶拿走之后,金田一耕助又重新打量起笔者。
“你做人真差劲!”
“我什么地方差劲了?”
“嫂夫人非常担心你呢!”
“哎呀!你为什么这么说……哦,你刚才在柜台打电话,原来是打到我家啊!”
“瞧你这身打扮就知道准是偷偷外出。再说,每次你出门的时候,总是带着太太一块出门,但是今天你却单独行动。”
“那么我老婆说什么?”
“她非常担心你,嫂夫人发现你失踪的时候,厨房里的水壶已经不见了,日本酒也少了许多,而且你每个月定期交稿的稿件早在两、三天前就交了出去了,现在根本不需要躲避杂志记者,所以嫂夫人觉得非常奇怪。”
金田一耕助今年究竟有多大年纪呢?
笔者至今仍不清楚这男人正确的出生年月日,只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是昭和二十一年秋未。那时笔者住在冈山县吉备郡冈田村字樱这个地方,由于在那里意外听到金田一耕助的事,因此写下“黑猫酒店杀人事件”这个故事。
在“黑猫酒店杀人事件”中,笔者认为金田一耕助大约三十五、六岁;昭和二十一年笔者四十五岁,所以这男人应该比我年轻十岁左右。
这么说来,昭和二十八年时,金田一耕助应该已经四十二、三岁了,可是不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他似乎都没什么改变,为了方便大家了解,笔者就将初次见到他的印象描述一下吧!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从各方面来看,他都不过是个相貌平平的青年,而且身上穿的和服永远都是皱皱巴巴的……”
即使昭和二十八年笔者见到金田一耕助的时候,他还是如笔者前面所描述的那个样子。
一般男人到了四十二、三岁,总是会出现啤酒肚或中年肥胖的征兆,但是在金田一耕助身上却看不到这些特征。
他虽然个头不高,又一脸穷酸相,不过他出身于东北,所以肤色倒是十分白皙。只可惜他“白皙”并不是健康、清清爽爽的那一种,而是通宵打麻将之后,面无血色的惨白。
尽管金田一年到头都给人这种感觉,却仍保有青年应有的朝气。至于最能展现他青春气息的自然是那一头卷发,乍看之下,仿佛是一个鸟巢顶在头上似的。
他这副平凡的相貌及不修边幅的丰采,很容易给对方轻松自在、不难相处的感觉。
笔者在“黑猫酒店杀人事件”中曾提到,第一次见到金田一耕助这个小我十岁的朋友时,就对他颇有好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笔者就称呼他为“阿耕”。
他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总是保持笑嘻嘻的模样,让人觉得他颇有包容的雅量。
不久,矮桌上摆满了佳肴,阿妙也退下去了,金田一耕助为笔者斟上啤酒,也为自己斟上一杯。
“成城先生,跟我说实话吧!你为什么会知道那栋房子?”
这就是他的开场白,同时也让笔者感到羞赧不已。
笔者喘口气,喝干杯子里的啤酒之后,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还不是从老张那儿听来的。”
“你说的老张是不是就是张潮江先生?”
“是啊!”
“张先生知道那栋房子?”
“不,他不知道。你听我说,阿耕,事情是这样子的。”
金田一耕助到笔者住处询问有关天竺浪人事情的第二天,我正巧有事去银座(当然是带着老姿一起儿去的),结果晚上八点左右,正巧在松屋前遇到张潮江。
张潮江五十出头,他每天如果不到银座街灯下散散步的话,那天晚上就会难以入眠,所以在银座遇到他,并不算偶然。
当时张潮江带我们去他最常去的啤酒屋,还提到天竺浪人的事。
“阿耕,看来这本诗集也送到老张手上了。”
笔者一面说,一面从内人亲手做的纸袋中取出《医院坡上吊之家》这本诗集。
金田一耕助闻言,只是点点头。
“老张很欣赏这本诗集,他还说作者虽然受到波特莱尔的影响,不过仍然不失其独特的创造力,但是老张本身并不认识天竺浪人,对‘医院坡’也不清楚,因为他是大田区人。”
“原来如此。”
“他当时说好象听过有这么一栋房子,我便顺水推舟地问了一下,老张因此答应帮我问问两、三位同好。
结果,有一位家住在那附近的诗人知道那栋房子。听说昭和二十二、三年发现一位妇人在那栋房子自杀的时候,这位诗人还发挥好管闲事的精神,刻意跑去一探究竟呢!
对了,那位诗人也收到这本诗集,而且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根据真人真事所写的。这些都是老张写信告诉我的,他同时也把诗集寄给我。我看了之后的感觉并不是很好。”
“这就是你瞒着嫂夫人出外探险的原因?”
“是呀!不过我现在觉得很无趣。”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也知道那栋房子了啊!”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金田一耕助开心地抓抓头,张开嘴露齿一笑,可是笔者却故意视而不见。
“你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大概是想先去探探那栋房子,然后再提醒我要注意什么吧!”
“是啊!因为我老是蒙你照顾,才会打算偶尔回报你一下。可是好心没好报,先是被你用手电筒逼出来,等会儿又要被我老婆骂了。”
“那么,你究竟在那栋房子里发现什么?”
金田一耕助不经意他说出这句话后,突然两眼直视我,语气低沉地说道:“成城先生,如果你有任何发现的话,请赶快告诉我。你究竟在那栋房子里发现了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笔者更加觉得丢人现眼。”
“阿耕,在你目前处理的案件事,是不是有位叫由香利的女性。”
“你为什么这么问?”
“在我回答这件事之前,请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由香利这位女性最近是不是有危险?比方说必须向人求救……等。”
“她的确曾处在你现在所假设的情况下,可是现在我不方便多透露些什么。”
“没关系,这一点我明白。只是不知道有件东西对你是不是有帮助。”
接着笔者从袋子里取出一块金属片,隔着矮桌交给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看之下,的确大吃一惊。他看看我之后,目光又落在那块金属片上。
“你在哪里找到这块东西的?这块金属片怎么破破烂烂的?”
“因为我是从老鼠洞里找到它的。让我先从发现这块金属片的经过说起吧!
我比你早潜入那栋房子,所以当时屋内还算明亮,那间大厅……就是那个女人上吊自杀的大厅……”
金田一边点头,一边看着金属片的内容,不时扬起眉头,不过,我可顾不了这么多,继续说道:“我正抬头望向天花上那个可以承受上吊者重量的锁环时,正好有只老鼠跑出来,由于我对老鼠没有好感,就到处追赶它,受惊吓的老鼠于是四处逃窜:最后跑回老鼠洞里。”
“老鼠洞在哪一边?”
“那个大厅不是有个朝左右两边对开的大门吗?我想那道门大概就是正面入口吧!在入口处对面墙壁的右边角落上,有一个小小的老鼠洞。我到的时候,屋内的光线还算明亮,但如果不是因为那只老鼠出现,我肯定不会注意到那个小洞。”
“于是你就往洞里瞧?”
“我还不至于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只不过因为老鼠冲进洞里的时候,那块金属片便啪的一声从洞里弹出来,所以我才用拐杖把它掏出来。
这块金属片被摺成小小的一块,我想应该不是被老鼠叼进洞里。而是被人……比方说是被由香利塞进洞里的,哎呀!推理是你的本行,我这个门外汉还是少下评语为妙。”
“这是短歌吗?”
金田一耕助指着破破烂烂的金属片问道。
“应该是吧!当我看到‘微风轻拂池端之地,低吟风铃之音哀戚’的词句时,我就想作者应该是法眼琢也,因为在他的歌集中有一本名为《风铃集》的作品。”
金田一耕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顷刻间,他的目光又集中在那块金属片上,因为金属上还出现了以下的字迹——
救我由香利
“阿耕,这是用口红写的吗?颜色有点怪怪的。”
“你觉得呢?这块金属片被摺成一小块塞在老鼠洞里,所以表面很脏,周边也被老鼠咬得破破烂烂的,可是我认为它应该还算是满新的金属片。这块金属片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栋屋子,而且被放置在老鼠洞里呢?”
“阿耕,我认为确实有位叫由香利的女性……我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但是以小说的角度来看,年轻一点会比较好。也就是说,她应该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
这位由香利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被囚禁在这栋空屋里,而且遭到严密的监控。由香利想告诉外界自己被囚禁在此的消息,却没有书写的工具,于是她拿起口红,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想就算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歹徒的监控之中,但是他们大概也不会阻止年轻女性带化妆品或口红之类的东西吧!
“当然、当然。接下来呢?”
“由香利虽然可以用口红写字,却一时找不到可以写字的纸张。当她思索该怎么办的时候,正巧看见眼前这块金属片,因此就用口红在这块金属片上写下求救的句子。”
“可是成城先生,这间空屋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块金属片?就像我刚才所说,我认为这块金属片在塞进老鼠洞之前,应该还是一块全新的金属片……”
“这个嘛……阿耕,我把这个贫瘠、灰色的脑细胞发挥到极限,所得到的推理结果是——这里是法眼琢也先生的旧家,琢也先生写了一本叫《风铃集》的作品,所以他一定对风铃有特殊的偏好。
而且,这块金属片上端中央的地方有纵向的裂痕,所以我猜,这会不会就是吊在风铃上的金属片?大概是由香利硬把它扯下来……”
“喔……原来如此。”
金田一脸佩服,猛点着头说道。
“就算是这样吧!但是,这么一问空屋为什么会有风铃呢?就算是琢也先生对风铃非常偏好,也不至于……”
“这个嘛……阿耕,我们先不管这个部分,我之所以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这个金属片有用锥子锥过孔的痕迹。而且这里有一个纵向的裂痕,我认为是有人用力把挂在某个物质上的金属片扯下来所造成的。”
金田一耕助吃惊地盯着我看。看到他认真的表情,我想也许我那有点傻的幻想式推理是正确的,因而我也跟着瞪大眼睛。
“阿耕!”
我不由得压低嗓门说道:“这么说,我的推理是正确的喽!那栋空屋里是不是有风铃?我正想在空屋里一探究竟,并试着找出风铃挂在何处时就被你逮个正着,还让我出尽洋相……”
“哎呀!我根本没这个意思。”
金田一耕助接着说道:“现在还不到告诉你风铃这件事的阶段,但是由香利却是真的把挂在风铃上的金属片硬扯下来,并且用口红在上面写下这些字句。只不过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当然是想把它丢到围墙外面,告诉别人自己被囚禁在空屋的事情喽!可是我猜想她的举动遭到阻碍了。”
“你说的阻碍是……”
“监视她的人来了,由香利不想让监视者看到这个金属片,便把金属片摺成小小的一块,塞进老鼠侗里。
虽然我不知道由香利后来遇到什么状况,但是这个金属片却被我发现了……这就是我的推理,阿耕,你有什么看法?”
“嗯,应该可以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吧!”
“就算是这样……阿耕,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说声谢谢?”
“当然、当然,你发现这个金属片,我真是太感谢你了。”
“阿耕,我可不是要你谢我这件事。这个金属片上应该留有指纹吧!而且应该是使用口红的女性,也就是由香利所留下来的指纹,这件事对你来说,不是一项重大的发现吗?”
金田一耕助露齿笑道:“哈哈!我丝毫没有小看你所发现的事,只不过想要采到由香利的指纹,随时都可以采到,所以我不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事。不过,我还是要跟你说声谢谢,这块金属片暂时交给我保管,可以吗?”
“可以、可以,就送给你吧!”
“对了,成城先生,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声道歉。”
“什么事?”
“事实上,刚才能在空屋那儿遇见你,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好了。因为我本来打算在看过那栋空屋之后就去成城拜访你,然而今天晚上八点我约了朋友在银座见面,所以刚才我还在担心到时能否有充裕的时间往返成城呢!”
“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我的冒险行动也不是全然没有意义的喽!喏,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请你帮我保管这个东西。”
金田一耕助将一个布包从矮桌子上递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
“你解开布包看看。”
笔者解开布包一看,不由得张大眼睛。
只见一个大型的茶色信封中,有金田一耕助的笔迹——“法眼家族调查报告”。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阿耕,你没有封上封口,就表示我也可以看看里面的资料喽!”
“与其说无所谓,不如说是我想请你看看,如此一来,你就能明白由香利在法眼家中的地位了。”
“原来如此,这个案件看来相当有趣呢!”
就在这个时候,阿妙把内人带上二楼,笔者那一晚的冒险行动只好在此告一段落。
乐团成员
爵土乐团“发怒的海盗”成员介绍如下:
钢琴佛罗里达阿风秋山风大郎
鼓手德州阿哲佐川哲也
喇叭大力士阿敏山内敏男
萨克斯风迈阿密阿雅原田雅实
吉他手软骨头阿平吉津平吉
主唱小雪山内小雪
在金田一耕助的桌上,有一张写着五位爵士乐手和一名女性主唱的绰号及名字的便条纸。便条纸上的钢笔字迹是阿修——多门修的。
这不是个完整的爵士乐团,只是由五人组成的五重奏爵士团体。
笔者并非有意谈论爵土乐的历史,更何况我对爵士乐的知识和素养并不充足。
然而,这种九十年代由黑人创于路易斯安纳州的轻快流行音乐,在二十年代风靡全美国,特别是进入三十年代之后,由于收音机的普遍,更使得这种轻快的旋律以及强烈的节奏感,迅速散播到每个角落,最后甚至席卷整个欧洲和日本。
三十年代初期,金田一耕助在美国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并在美国的夜总会、酒馆洗餐盘,他一定曾听过爵土乐史上著名演奏者的演奏,因此,当他现在倾听舞台上“发怒的海盗”的演奏时,嘴角不禁发出微笑。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晚上,金田一耕助在葫芦二楼的雅室里,和笔者夫妇一起共进完晚餐之后,就跑到和光前和多门修见面。
多门修比金田一耕助早到一步,他一看到金田一耕助的人影,便默默地朝新桥方向走去。金田一耕助见状,赶紧跟在多门修后面,并且和他保持五、六步的距离。
八点钟是银座人潮最多的时刻,尽管走在如织的人群中,身长五尺八寸的多门修,依然显得十分突出。
多门修是一位高大、帅气、运动神经发达的男人,那个时代的男人还不流行蓄长发,所以多门总是把头发梳得光光整整;在夜总会上班的时候,则穿一件纯白衬衫,配上一条黑色的领结。
金田一耕助先前和本条直吉见面的时候,之所以猜测本条直吉可能是酒馆或酒吧里的酒保,就是因为联想到多门修的缘故。
但是今天的多门修却跟平日的装扮大不同相,他把头发披散在额前,身穿一件花俏的夏威夷衫,脸上还挂了一副大大的太阳眼镜,一副混帮派的模样。
两人在资生堂的角落往右转,没一会儿又在下一条大街左转。
在这条窄街的两侧开满了酒店和料理店,各式各样的霓虹看板把街上的行人泻染得五颜六色。最后,多门修用肩膀撞开位于左侧挂着“巴黎”看板的店门。
在左侧柜台前的吧台处,已经坐了五、六位客人,正在和柜台里的两、三位女人聊天喝酒。右侧则有五、六间可容四位客人的包厢,每一间都坐满了客人,看来这家店真可以用“高朋满座”四个字来形容。
多门修一走进去,柜台里老板娘的目光立刻移到他身上。
“哎呀!阿修,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模样,难道你又重操……”
老板娘说到一半便停下来,因为她注意到随后跟进来的全田一耕助。
她随即愉快地点头说道:“欢迎光临,阿修,最后面那间包厢是空的。”
说完,老板娘自己也跟着走出柜台。
“请这边走。”
老板娘手脚俐落地擦拭桌子,并且说道。
“阿修,这位客人就是你经常谈起的那个人吧!这位先生,这孩子承蒙你照顾。”
“讨厌!什么‘这孩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更何况,我跟你又差不到几岁。”
“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以前那副小流氓样……这阵子之所以变得比较成熟稳重,还不都是托这位先生的福。这位先生,多亏你照顾他,但是请你继续管教,千万别客气。”
“不、不、不,都是我在麻烦阿修,他给了我不少帮助呢!”
“阿修,你瞧瞧,人家多会说话,要是这位先生放弃你的话,你可就没前途了。对了,先生您要喝点什么呢?”
“喂,我们侍会儿还要去一个地方,现在只是在这儿商讨一下作战计划。”
“没关系、没关系,老板娘,请给我一杯啤酒,阿修也跟我点一样的吧!”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便把两瓶啤酒送过来,笑着说:“请慢用。”
接着她便转身走开。
金田一耕助笑着说道。
“阿修,你在东京的时候,还好有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支持者’。”
“哎呀!老哥,你别再拿我穷开心了,她就跟我姊一样,老是罗罗嗦嗦的。”
“所以罗!虽然我不知道老板娘是以妻子的心情做为你的支持者,还是只提供你经济上的援助,然而不可否认的,她总是把你的一切打点得非常好。”
“喂,你要是再消遣我的话,我可要翻脸罗!大哥,谈生意要紧嘛!”
接着,多门修从口袋里取出笔者一开始就列出来的“发怒的海盗”的成员表。
金田一耕助看了一眼,说道:“阿修,这位绰号‘大力士阿敏’的山内敏男,就是问题人物——天竺浪人罗?”
“嗯,绝对不会错。我先把在松山书店调查的结果,大致跟你报告一下。”
听了多门修的报告,金田一耕助发现这个叫阿敏的男人经常变更居住的地方,而且在他搬高原来的住处、移居到新住处时,多半不会把新住址告诉他原来的房东。
也由于阿敏经常搬家,所以弥生才会失去他的消息。
“那么,他现在的住处是……”
“这五位成员和女主唱的住址都已经掌握在我的手中,而且那个叫小雪的女人不知道是山内敏男的妹妹还是情人,总之,他们两个住在一块儿。”
金田一耕助看了一眼写在便条上的地址问道:“五反田?这是什么地方?”
“它原本是一家计程车公司的车库,后来因为那家公司破产,所以山内敏男他们便廉价顶下那个地方,两人住在二楼,而且,他们之中有人有卡车……”
“卡车?为什么?”
“他们的演奏技巧不错,还满受观众喜欢的,因此他们经常会开着卡车到美军军营表演。听说这辆卡车大都是由小雪驾驶,其他的团员偶尔也会帮忙开车,至于山内敏男则从不开车,因为他喜欢喝两杯。”
“对了,刚才你说到一件奇怪的事,你说不知道山内敏男和小雪到底是兄妹还是情侣关系,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因为团员们一开始以为这两个人是兄妹,可是最近这两人结婚,之后又以夫妻的姿态住进那间车库的二楼。因此,这件事在团员之间已经变成最具争议性的话题。
“那么,你并不知道这两人的背景罗?”
“非常对不起,我只知道他们好象是战争孤儿,不过,他们两人都刻意隐瞒自己战前的事情。”
战后爵士乐解禁之后,各地的爵士乐团和小型乐团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昭和二十二、三年左右,我曾经去拜访过一个叫‘饥饿骨骸’的爵士乐团,当时山内敏男也正好在那里实习。”
多门修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后,继续说道。
“那时山内敏男差不多二十出头,见了面我才知道他这个人身强力壮,搬乐器对他来说不是什么费力的事,而且他也非常和气,不论你说他什么,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于是大伙儿便开始叫他阿敏或敏哥,有时候,阿敏也会把他妹妹小雪带来。
小雪当时十五、六岁,长得非常可爱,唱起歌来没有任何的稚气,一副大人模样。
此外,小雪音感极佳,头脑非常棒,她虽然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可是却能立刻记住看谱的方法,因此她当女主唱的风评还不错,团员们都称呼她为小雪或雪妹,俨然一副偶像明星的样子。她非常仰慕山内敏男,只要是山内敏男说的话,不论什么她都会答应。”
“原来如此,于是这两个战争孤儿因为踏进爵士乐团这一行,才解决生活上的窘境。”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后来由于‘饥饿骨骸’解散,山内敏男辗转换了好几个乐团;他这个人非常有才气,在他换工作的同时也学会了大部分的乐器,其中喇叭最适合他的个性。”
“‘发怒的海盗’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听说成立一年了,山内敏男话不多,却有相当大的包容力,是一个很不错的领导者。他登高一呼便召集到现在的成员,评价还不错,不过最近可能会解散。唉!他们这些人经常是离离合合的。”
“嗯,你刚才说原先大家以为这两个人是兄妹,后来却结成夫妻,而且还在团里引发一些争议……”
“是啊!因为大家都很喜欢小雪,尤其是鼓手德州阿哲——佐川哲也。有一天,这个人抓住小雪,正准备霸王硬上弓的时候,山内敏男刚好赶到,两人大吵一架后,佐川哲也的左眼被山内敏男狠狠地重击一拳。
在这之前,大家只知道山内敏男是个好好先生,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他竟然拥有一身蛮力。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好好先生——山内敏男就多了个‘大力土阿敏’的绰号了。”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之间便有了芥蒂?”
“佐川哲也的鼓技超群,听说他以前就跟山内敏男争夺领导权,自从山内敏男将小雪公开占为己有之后,两人的争执因而浮上台面。
听说佐川哲也这个人性还不错,可是醋劲却大得令人害怕,他的年纪好象跟山内敏男差不多,此外,听说团里还有一个比较年轻的见习生……”
“这些团员以前是做什么的?”
“听说佐川哲也以前从事修理汽车的工作;钢琴手秋山风太郎拥有一家制造歌舞伎道具的名店——‘山藤’,他在家排行老二,个性沉稳,颇像山内敏男这一类型的人物。”
原来如此……
既然是从事歌舞伎道具名店的小老板,除了会做金色屏风和隔间作用的屏风之外,自然也会做新娘子的礼服和男用的刺绣和服了,而且这些人又有卡车。”
金田一边思忖,一边点点头。
“接下来是萨克斯风‘迈阿密阿雅’——原田雅实,听说他以前是电力公司的配线工。”
(这么一来,真好比是各路英雄齐聚一堂。)
金田一耕助再度点头。
“这个人似乎是站在山内敏男这一边,而吉他手‘软骨头阿平’——吉泽平吉,听说以前是银行职员,他是个见风转舵的人。接下来是……对了,见习生‘肯德基阿谦’——加藤谦三。”
这个人也住在五反田的车库,可是自从山内敏男和小雪结为夫妻之后,某天夜里,山内敏男察觉他偷窥两人亲热,便把他狠狠地修理一顿,从此他便倒向佐川哲也那一边,因此这个人可以视为密谋反叛的人员。
“对了,阿修,这些人聚在一起练习的时候,想必会给附近邻居带来困扰吧!这一点他们怎么解决?”
“哦,那个地方是车库,原本就可容纳四、五辆汽车;此外,入口处还有一间办公室,里面装有电话,而加藤谦三就睡在办公室里面,所以即使停一辆卡车,还是有可以让五、六个人的小型乐团练习的空间,我听说那里有消音装置……
唉!想不到山内敏男这么粗线条的人,还有如此纤细的一面。”
听了多门修的报告之后,金田一耕助大概了解整个情况了。
由香利遭绑架之后,大概是被带到这间车库,因为弥生说过,天竺浪人说完话之后,便让由香利和她交谈,但电话那头却没有听到任何杂音,可见那应该是一间附有隔音设备的房间。
两个由香利
那是靠近新桥一家被烧毁的大楼地下室里的酒馆。
听说这栋大楼在不久后将改建成八层楼的建筑物,现在它还是战前的四层楼建筑,而且建筑物的表面全是战火燃烧过的痕迹,外表看起来十分老旧、残破。
不过也正因为被炸弹轰炸过的缘故,这栋被火纹身的建筑物才能在战后受到重视。
据多门修说,因为警方不曾深及此处,使得这栋大楼地下室的酒馆沦为黑市的仓库,目前虽然不像以前那么嚣张,可是出入其间的份子还是很复杂,还是有必要的谨慎一点。
大楼正面入口处的两边有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两个楼梯在楼下一扇左右对开的大门前会合。
门上有一排金色横写的字——“圣地牙哥酒馆”,门前则站了一位身穿大红高领衣服、头戴无帽沿大红帽子的男子。
看他的长相大概三十岁左右,可是却一副面目狰狞的样子。
他不屑地上下打量着金田一耕助,后来多门修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一阵子;并且拿出门票之类的东西后,那人才有些勉强地把门打开。
多门修一推开那扇玻璃门,震耳欲聋的爵士乐和场内的喧叫声立刻如一波波的潮水涌进两人的耳中。
玻璃门里面沿着墙壁有一个呈“コ”字型的观察席,观众席下面一点,则是一处看起来像是地板的地方,因为目前有爵士乐团正在进行表演活动,所以没有人待在那里。
此外,观众席的宽度约十二尺,其间交互放置着一些圆桌,这些大大小小的桌子大概是为一群客人或两人一组的客人准备的。
金田一耕助和多门修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坐在靠近入口处的一张小桌子旁,那里可以清楚看见舞台的正面。
表演的舞台位在观众席和地板蹭高起处,现在“发怒的海盗”正在场内奏起强烈的节奏和沸腾的音乐。
根据多门修的说法,这个乐团的表演时间是九点到九点半,而现在是九点零五分,所以演奏应该才开始不久。
金田一耕助和多门修一坐在位子上,立刻就有一位女孩子走过来说:“修哥,一切都交给你罗!”
“没问题。”
多门修和女孩寒暄一番,语气听来非常有自信的样子。
金田一耕助在看向舞台之前,先看了一下观众席。
他发现观众席上差不多坐满八成的客人,而且每一桌都非常的喧闹。除了女服务生之外,还有一些穿着鲜艳洋装、华丽和服、浓妆艳抹的女人穿梭在圆桌之前,完全不顾舞台上的表演。
观众手中的香烟,场内的人声和酒精的气味填塞这整个空间,恐怕再来一台冷气机也无法发挥功效。
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朝舞台看了一眼。
由于金田一耕助看过本条直吉提供的照片,所以他一眼就认出谁是“大力士阿敏”。
尽管山内敏男今天的发型像一头狮子般披头散发,不过一如那张照片他几乎整张脸都隐藏在浓密的胡子里。
现在站在舞台上的山内敏男几乎是袒胸露背,连肚脐都露在外面。
他的体格确实非凡人所能比拟,宛如屏风般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胸膛,以及高举喇叭的手臂,实在都令人叹为观止,而且从肚脐到咽喉处,全都覆盖在有如大黑熊般的胸毛下。
此外,他下半身穿着一条紧崩的大红色牛仔裤,因此两腿间巨大隆起的部分,令同样身为男人的金田一耕助也觉得两只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才好。
他的头上戴了一顶像是英国海军提督戴的帽子,帽子正面还加了一个骷髅头和两根骨头的标帜。
“阿修,山内敏男都是以这种打扮表演的吗?”
“嗯,听说他这种装扮正是乐团的卖点呢,好象有不少女人喜欢有那种体格和胸毛的男人。”
在爵士乐的节奏下,山内敏男如黑熊般的胸毛间不断渗出汗水,使他看起来更加性感。渐渐习惯昏暗明的金田一耕助,一双眼睛再次环视观众席,他这才发现女性观众的比例并不少,她们大概都是冲着山内敏男的胸毛而来的吧!
“他们的表演足以颠覆世俗人心哪!”
“对那些人而言,只要有女人可抱,管她是张三、李四!这就好比肚子饿了就要吃饭。以前‘男女相差七岁不同席’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沉浸在爵士乐团的年轻人大都有吸食麻醉药物的习惯,不知道山内敏男那一票人是不是也这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他们一个个眼里都没有王法。不过山内敏男好象不会做出厚颜无耻的事,在玩爵士乐者当中,他算是颇负众望的人哦!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我调查的可是跟麻醉药物有关的事?”
“不,没有关系,这只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问题罢了。”
“现在山内敏男头上所戴的帽子,意味着他是‘发怒的海盗’的领导人物,鼓手佐川哲也也想得到那顶帽子呢!”
金田一耕助这才看向鼓手佐川哲也。
结果他发现不仅是佐川哲也,就连钢琴手秋山风大郎、萨克斯风原田雅实、吉他手吉泽平吉,也全都穿上外国电影里经常可见,中世纪海盗所穿的服装,每个人头上都缠着各种颜色的头巾,腰间佩上一把长剑。
此外,所有团员都蓄着长发,而且都留着怪形怪状的胡须;其中装扮最逼真的应该算是佐川哲也,因为他左眼上的眼罩最具有说服力。
他们现在演奏的乐曲是“曼哈顿”这首曲子的旋律原本非常优美、抒情,可是经过他们变调的演奏之后,整首曲子变得非常激情。
金田一耕助看看放在桌上的节目表,上头写着山内敏男编曲,他不得不佩服山内敏男竟然还有这样的编曲能力。
事实上,他们这些人在美军军营巡回表演时,全都是靠一双耳朵记住各种曲目,再借着乐谱和唱片自我练习。
舞台上表演的曲子即将结束时,多门修用手肘碰了一下金田一耕助。
“接下来轮到小雪出场了。”
金田一耕助看看桌上的节目表,上面写着“ItisOnlyAPaperMoon”。
突然间,观众报以如雷的掌声,接着一位身穿黑色长礼服的女性歌手出现在舞台上。
当金田一耕助看到那位女歌手的长相时,全身仿佛被电流击中一般。
(法眼由香利?)
不,那个女人不可能是由香利,她是山内敏男的妹妹,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山内小雪,至少乐团成员和这里的观众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时金田一耕助突然想到,法眼琢也生前之所以不让弥生和小雪见面,其实是有原因的。
法眼琢也曾经提示弥生:“那是个被诅咒的孩子,她天生就是那种脸……”
这件事由香利也曾在电话里告诉她的祖母弥生。
“奶奶,有一件让人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哦!因为你一直都不知道有这件事。”
原先像谜一般的话语,金田一耕助至今终于完全理解了。
因为由香利和小雪可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连说话的声音也十分相像。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不论在容貌、举止还是声音,都十分酷似对方,但由香利是法眼家唯一的掌上明珠,从小就在非常富裕的环境中成长,几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她生来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娇女。
相反的,小雪从小就在小老婆家长大成人,她始终无法在人群前面现身,亲生母亲还被由香利的母亲讥讽为妓女,甚至在受尽侮辱之后上吊自尽。吞噬母亲遗体上的蛆虫的小雪,当时心中会产生什么样的怨怼呢?
金田一耕助必须不断地压抑来自心底深处的那股战栗。
“金田一先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不觉得很热吗?”
“说的也是,这里的冷气效果不好!我们夜总会就从来没有发生这种状况。”
“而且那歌者唱得也不是挺好的。”
“她的歌唱技巧倒还算是不错,只不过没有什么内涵,若是她能多充实自己,找出属于自己的优点、风格,相信她会成为一位出色的歌手。”
就在这个时候,入口处那儿隐约传来一阵争执声,只见一个女人推开穿红色制服的门憧长驱直入。
那女人身穿黑色的晚礼服,就跟舞台上的小雪一样,头上包着头巾,加戴一副大大的太阳眼镜,尽管如此,当金田一看到这女人时,他还是忍不住紧握双拳。
(是……法眼由香利!)
只见由香利快速穿过许多张圆桌,来到观众席的最前面,接着她摘掉黑色头巾和太阳眼镜。
这时小雪也从舞台上往下看着她,或许因为她们两人心意相通的缘故,当四目交接时,小雪唱得有些零乱。
山内敏男注意到这一点,赶紧把喇叭朝向小雪,小雪因此才清醒一些,于是昂然挺胸继续唱歌。
除非是很熟悉爵士乐的专家,否则没有人会察觉到小雪刚才发生的暇疵……不,即使有注意到这一点的专家,恐怕也想象不到现在站在舞台上的女歌手和站在观众席这两个不论外貌、神韵都非常相似的女人之间,竟然会迸出憎恨和怨怼的火花。
山内敏男把喇叭朝向由香利,喇叭声相当高亢,仿佛是在嘲笑由香利一般。
由香利气得浑身直发抖,不久她又戴上太阳眼镜,并用头巾包裹住鼻子以外的部分,踉踉跄跄地离开观察席。
金田一耕助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阿修,你留在这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金田一耕助说完,便快速推开两道门朝外面走去。
正在数几张千元大钞的门僮一见到金田一耕助走出来,连忙把钞票收进口袋里。
“喂,老兄,刚才有一位年轻的小姐从里面走出去,你知道她朝哪个方向走吗?”
门僮露出一副懒得理人的样子。金田一耕助心想既然问不出结果,便拉起衣摆登上楼梯。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雨水在狂风中飞舞,柏油路面上也扬起阵阵烟雾。就在这时,一道紫色的闪电游走街头,接着便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
金田一耕助举目所及,都见不着由香利的身影。
本条照相馆
那一年八月的东京干燥得犹如沙漠一般,老天爷硬是不肯下一滴雨。尽管时序进入九月中旬,每个人还是一身单薄的夏衣,动辄便全身汗如雨下。
但是在九月十八日的晚上,由于强烈的台风侵袭,为整个东京带来一线生机,这对久旱不雨的关东地方而言,实在是久违了的甘霖。
可是,狂乱的台风也带来举世震惊的惨剧。
台风在晚上六点左右逐渐增强,九点到十点的这一个钟头,更是台风最强烈的时刻。
大部分的人家都紧闭门窗、待在家里,担心着四散飞舞的瓦砾、倒塌的围墙和断裂倾倒的树枝……总之,几乎每个人都被折腾得一夜无法合眼。
笔者事后回想起来,这对受害者而言,无疑是充满了舞台效果。
台风在当天午夜三点左右,从北关东朝东北方向离开日本,但是十九日天一亮,并没有出现秋高气爽的景象,因为这道新生的秋雨锋面袭向日本列岛的南方海面上,造成气温急遂下降;从第二天起,便下起连绵不绝的雨,这给台风的受灾户来说,犹如二度伤害。
在这种情况下,高轮台町本条照相馆的门被推开了,有一个男人戴着一顶奇怪的瓜皮帽走进来。
当时,本条德兵卫的徒弟——房太郎正专心在整理一些旧照片和底片。
本条照相馆前面的道路原是旧幕府时代的街道,当时,江户时代施行参观交代(大名轮流由其领国出发至江户拜谒将军,并在幕府执行勤务的制度)制度时期,西国的大名(武家时代持有广大领地的武士)全副武装往来的必经之路。
近来因为东京都方面决定将先前的道路拓宽成三十米的大道,因此这条路对面的部分都将因为这道命令而必须向后撤高。
当德兵卫获悉自己这一边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时,他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本条照相最大的财富就是那个创业于明治二十五年,却使用迄今的老旧暖帘。
除此以外,德兵卫善于洞悉时机的敏锐感觉,可从他让一间不甚精致的照相馆,在大家得靠防空洞过日子的时代败部复看出来。
笔者在前面曾经提到德兵卫大概六十岁左右,其实说得正确一点是五十六岁。他的父亲纹十郎享年七十八岁,本条照相馆的创始人权之助则是享年七十二岁,德兵卫非常自豪他们本条馆家是长寿的家族。
“老板,这也是非常旧的底片,上面记载的摄影日期是明治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后面还写了些什么?”
“喂、喂,小心点哪!掉在地上的话可就蚀老本了。”
德兵卫从房太郎手中接过底片,戴起老花眼镜瞧了一眼贴在底片上面的纸条,可是那张纸条已经变色,用毛笔写在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所以德兵卫根本无法辨识出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于是他只好把底片对着桌上的台灯看。
“这是梳了二○三高地的小姐?还是年轻妇人呢?”
“老板,什么是二○三高地?”
“那是当时流行的发型。房太郎,你也该多自我充实一下,这些旧底片可是我们本条照相馆的财富哪!”
“老板,我明白。前阵子有一家杂志社还来我们这儿借明治、大正时代的资料呢!”
兵头房太郎眨着一双聪明伶俐的大眼睛说。
“房太郎,你听好。明治三十九年那个年代跟现在不一样,一般人想拍张照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照片里的这位小姐,必然是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好了,待会儿你去查查看明治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五日的日志,这样就会明白她是何方人士了。”
明治三十九年应该是本条照相馆的创始人,也就是德兵卫的祖父权之助的时代;依照他们保存照片的细心程度和记录做得如此详实来看,权之助、纹十郎及德兵卫三代都是个性非常严谨的人。
德兵卫用红色墨水笔在底片的纸条上打了一个问号。
“喂,房太郎,把这张底片小心放回原来的箱子里。小心点哪!千万别掉在地上了。”
房太郎谨慎地拿了一块黄色的布包裹住底片,正准备把底片收回古朴厚实的桐木箱,忽然发现眼前来了一个毛发丛生、戴了一顶破旧帽子的奇怪男子。
“啊!欢迎光……”
房太郎话还没说完,硬是把剩下的话吞回去,因为目光犀利的他一看就知道不需要对眼前的人说这番话。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只见德兵卫依旧起身走向柜台。
“欢迎光临,请问要拍照吗?”
“嗯,我叫金田一耕助,请问这里有位叫本条直吉的先生吗?”
大概是桌上的灯光过于强烈的缘故,金田一双眼不停地眨着。
现在差不多是傍晚六点,白昼越来越短,加上一副要下雨的天气,让店内显得更加幽暗,可是这两个热衷于工作的人倒是浑然不觉。
德兵卫打开天花板上的电灯,同时也开了门灯和橱窗里的照明设备,当店内灯火通明之后,金田一耕助的模样显得更加寒怆,使得房太郎对他更加不屑。
德兵卫再度回到柜台前面。
“直吉是我儿子,请问你是他的朋友吗?”
“不,我们还谈不上是朋友,令郎只不过委托我办些事罢了。”
“委托你办一些事?那孩子托你办什么事呢?”
德兵卫的双眼充满警戒的神色,房太郎则露出一脸怪异的表情。
“对了,您是本条直吉的父亲吗?”
“关于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过直吉是我的儿子。”
“那么,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哪件事?”
“就是发生在上个月二十八日晚上的事,本条直吉先生接受一位年轻小姐的委托,去一家有‘医院坡上吊之家’之称的地方,拍了一张奇怪的结婚纪念照……”
德兵卫和房太郎非常讶异地互看一眼。房太郎本想说些什么,却立刻被德兵卫以眼神制止。
“是啊、是啊!是有这么回事,只不过这件事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令郎觉得那是一场不合法的婚礼,而且他还强烈怀疑新娘可能是受到麻醉药物的控制,暂时失去理智,并因此受到坏人侵犯。”
“哦,这件事我听直吉说过。当时,我还担心他日后会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呢!”
“因此你便叫令郎去警局报案?”
“是呀!直吉的确去了一趟高轮警局,可是警方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他回来之后也颇有微词。”
“不,警方并不是不受理这个案件,只是因为目前证据不足,所以不方便受理。”
“当时前来高轮警局公干的等等力警官知道了这件事,便建议令郎最好把这件事告诉我,于是令郎在这个月的七日找我谈这件事。关于这个部分,您大概不知道吧!”
“是啊!这件事我还是头一回听到,那么您和警方又是什么关系?”
“这一点令郎相当清楚,我从事这样的工作……”
站在一旁的房太郎斜眼瞥见金田一耕助递出的名片时,不禁大叫出声。
“咦!你、你是私家侦探?”
“哈哈!小伙子,你是不是以为私家侦探应该长得面目狰狞,或者风度翩翩、戴着单眼眼镜、嘴上还叼个烟斗呢?”
“哦,不、不……”
德兵卫斜睨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房太郎,态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想起来了,金田一先生,发生在六本木椿子爵家的杀人事件就是靠您破案的。”
“哎呀!那纯属巧合,我只不过是帮忙等等力警官罢了。”
“那么直吉究竟拜托您什么事呢?”
“令郎现在不在店里吗?”
“今晚有一场婚礼,直吉出去外拍,恐怕会晚一点回来,不知道……可以由我转告呢?”
“当然可以,令郎非常在意那些人的一举一动,他委托我调查对方究竟是什么来路,喔,我这儿也有令郎的名片。”
金田一耕助拿出名片上,有本条直吉亲笔写的字迹——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来访。
“像您这么出名的人也会受理这么无聊的案件吗?”
“哈哈!这也是一桩生意啊!今天好不容易把那伙人的身分全部确认清楚了,因此特地来向令郎报告,他们一共有七个人其中还包括一位女性,我在报告书中已写明了七个人的地址和姓名,请查收。”
“这……真是太谢谢你了!真不巧,直吉不在店里,不知道调查费用是多少?”
“令郎委托我调查这件事的时候已经预付订金五千元,事成之后应该再付我两万元。”
“什么?这种调查还需要两万五千元?”
“房太郎,你给我闭嘴!金田一先生,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您千万别见怪,这里是两万元,请查收。”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也已经准备好收据。”
金田一耕助把二十张千元大钞收进纸袋里,转头对房太郎露齿一笑。
“你叫房太郎是吧!刚才你质疑这种调查为什么需要花这么多钱,事实上,有时候乍听之下似乎颇为简单的工作,常常伴随着相当高的危险性呢!老板,您说是不是啊?”
“是、是。”
“令郎九月七日委托我调查这件案子,我送令郎出门时正好是六点钟。之后没多久我也外出,回到家时已经十二点了。
不料我回到家一看,整个房间竟然乱七八糟的,房太郎,请你记住我所说的,干我们这么一行,都会遇到这种事。”
“金田一先生。”
德兵卫目光严峻地说道:“你是说你的房子遭人闯入和吉委托您调查的事有关联的吗?”
“这一点我还不确定,因为我另外还经手一个案件。”
“那么房里少了些什么东西?”
“没有,就是因为没有掉什么东西,我才更觉得奇怪,令郎知道我有个朋友叫风间俊六……您知道这个人吗?他就是在现在在医院坡盖法眼综合医院的风间建设公司的老板,我就寄住在他小老婆开的松月旅馆里。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有预感,我事先把重要的资料全都放进保险箱里,才免得失窃那位闯空门的笨贼大概是没有什么经验吧!哈哈!我先告辞了。”
金田一耕助再度露齿一笑,说道:“房太郎这位小兄弟似乎认为我所经手的案件非常轻松,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所以我才稍加说明一下,小兄弟,再见了。”
金田一耕助将开襟外套的扣子扣上,又将那顶破旧变形的瓜皮帽戴在有如鸟巢的头顶上。
他正准备离去时,又突然回过头来问道:“我还有件事请教一下,刚才我看见店面的橱窗里放置一些年代久远的照片,好象是明治、大正、昭和时代的风俗史料呢!”
“本店创立于明治二十五年,今年已经堂堂迈入第六十二个年头了。”
房太郎挺起胸脯,骄做他说道。
“迈入第六十二个年头?”
金田一耕助张着一双大眼睛,显得相当吃惊。
“这么说,那些照片不就是一段段的历史存证吗?”
“是啊!所以经常会有杂志社来我们这儿借照片。”
“你说贵店创业于明治二十五年,那不就是老板的父亲……不,是老板的祖父那个年代喽?”
“是啊!我们老板的祖父权之助先生在横滨摄影,并于明治二十五年在此开业,所以我们这家照相馆是东京历史最悠久的照相馆。”
“原来如此。我在这方面实在非常孤陋寡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间老字号的照相馆,所以刚才看见橱窗里有法眼综合医院三代的照片,着实大吃一惊哩!”
“咦?”
德兵卫这才从陶醉的情境中清醒过来,他惊叹一声后,立刻恢复镇定,回头看着房太郎说:“房太郎,你连那种照片也摆在橱窗里?”
他倒不是在责怪房太郎,只不过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喉咙深处的软骨像是突然停止动作似的,这个些微的改变金田一耕助全看在眼里。
“老板,这样不好吗?法眼综合医院现在盖得那么气派、宏伟,说不定他们还会再找我们拍摄纪念照呢!”
“对了,刚才因为橱窗的照明设备比较暗,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第一张好象是开创期,第二张是改建后,第三张则是饱受战火摧残的照片对不对?”
“的确如此。我记得战争一结束的那张照片是我拍摄的……”
德兵卫从柜台里走出来,逞自推开店门向外面走去。
被照明设备照得亮晃晃的橱窗里,全都陈列着明治、大正昭和时期的风俗史料。一如笔者前面所介绍的,这些是德兵卫相当自豪的资产,但是今天他却显得心事重重。
在这些历史照片的中央,赫然陈列着法眼综合医院三阶段的照片,而且全是长二十公分、宽十四点五公分的放大照片。
金田一耕助刚才因为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不过现在他看到了,原来最左边是法眼综合医院创业时期的照片,摄于明治四十二年,照片下方附加一张长方形的画图纸,上面印粗体铅字。
“房太郎,那个名牌是你做的吗?”
“嗯。”
“房太郎的双手倒是满灵巧的。不过话说回来,身为照相馆的一份子,要是双手不灵巧的话可就麻烦了。”
金田一耕助知道法眼综合医院创立于明治四十二年,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知道这件事的样子。
“原来如此。这么说,法眼综合医院最初也不过比一般医院略胜一筹而已。”
“任何一种行业在创业之初,不都是这样的吗?”
“明治四十二年……照这样看来,那张照片应该是您祖父拍摄的喽?”
“是啊!我生于明治四十一年,所以这应该是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拍摄的。”
怪不得这张照片会显得如此老旧、色泽黯淡。
不过陈列在它隔壁的照片就跟创业时代的照片大相迳庭了。照片上的建筑样式也一反创业时代红砖材质的明治色调,它所呈现出来的是明亮、健康的白色建筑,由上面的粗体铅字字迹,可以知道这张照片拍摄于大正十年。
“这是谁拍的照片呢?”
“大正十年时,我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而我祖父已届退休的年龄,所以这一张照片应该是出自我父亲之手。”
金田一耕助看到最后一张照片的名牌上写着“摄于昭和二十年九月五日”,心想这一张应该是德兵卫拍摄的。
“看到这张照片就会让我回想一件事,在战争期间,政府不允许我们随随便便捕捉这些画面,要是被宪兵看到,铁定会被视为敌国派来的间蝶,抓进猪笼里关起来。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大战结束,当时我正过着三餐不继的防空洞生活,尽管如此,我依然专心在东京徒步摄影,我认为这是我们从事摄影工作者的义务”。
“这么说来,这里也有关东大地震时的灾难照片喽!那是您的祖先拍摄的吧!”
“自从我祖父开设本条照相馆以来,我们家每一代都秉持同样的理念经营事业。我祖父拍过庆贺中日、日俄战争打胜仗的提灯游行纪念照片,也拍过日比谷的火灾灾难照片。”
“你们把这些照片全都保存下来了?”
“不只是照片,连底片也都完好如初地保存下来,而且全都按照年代顺序排列保存,我们老板可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呢!”
房太郎又挺起胸脯,一副兴有荣焉的样子。
“这些都是很重要的文化资产呀!”
金田一耕助笑着说道:“如此说来,令尊跟法眼家的关系也非常深厚哆!”
“这是哪儿的话啊!”
德兵卫对金田一耕助的话感到吃惊,他接着说道:“法眼家可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我们只不过是从事摄影工作的人,哪里敢高攀呢!
最初法眼家在医院坡盖医院的时候,我们这家照相馆因为离他们比较近,才会委托我们拍纪念照,也因此我们才有机会拍下这些照片。倒是您……刚才听说您和盖法眼综合医院的风间建设的老板是熟识,这么说,您也和法眼家有来往喽!”
“哈哈!您说到哪儿去了?风间是风间,我是我,我们两人的工作性质截然不同。我不过是个四处漂泊的流浪汉,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风间伸出援手,我才能寄住在他小老婆开的旅馆里。哎呀!好象又要下雨了……”
的确,才停了一会儿的纷飞细雨这会儿又开始洒落。
金田一耕助连忙取出洋伞,啪的一声打开它。
“那么,代我向令郎问声好。”
他轻轻地点点头之后,便踏上微暗的道路走远了。
这时候是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晚上七点左右。
再次来电
三个钟头之后,本条直吉回来了,那时正是雨势最大的时候,本条直吉没有带伞出门,回来时身上穿的雨衣早就湿透了。
由于本条直吉对照相馆这个行业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一直想找一份轻松的工作,因此从昨天开始,他便在雨中奔波一整天,然而今天同样也无功而返。
本条吉直用肩膀撞开店门,看了看柜台里的德兵卫和房太郎一眼,显得有些胆怯,但随即便迸出这么一句话:“唉!到处都湿答答的。”
说完之后,他便穿着沾满泥泞的鞋子走上位在室内左侧的楼梯。
“直吉,等一等。”
德兵卫从柜台里叫住他。
“够了、够了,有什么话明天早上再慢慢跟我说吧!”
“今天有个奇怪的男人来店里找你。”
“奇怪的男人”这句话引起本条直吉的注意,他单手放在楼梯扶手上问道:“是什么样的男人?找我有什么事?”
“是一位叫金田一耕助的,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吧!”
“金田一耕助?哈哈!就是那个顶着鸟巢、不怎么样的侦探啊!他来咱们店里干嘛?我付了五千块给他,那笔钱好比扔在臭水沟里……”
“不是五千块,是两万五千块。”
“两万五千块?爸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今天来店里拿调查费用,而且还带了一份调查报告给你。”
“于是你就付了那笔调查费用?”
“是啊!我是付了那笔调查费用,因为那是一份相当完整的报告。”
“你怎么那么傻呢,再给他两万岂不是跟失窃没两样?”
“直吉,你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大少爷,快下来吧!你最好还是听老板的话。”
房太郎也跟着附和两句,不过本条直吉丝毫不为所动。
“要说话我在这儿也听得到。爸爸,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在这儿听你说吧!”
“喂!我问你,你觉得金田一耕助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又是金田一耕助!老实说,我压根儿就不认为他有什么特殊之处,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会付给他两万块!”
“那我再问你一件事,你知道金田一耕助这个人现在住在哪里吧!听说是你自己去找他的……喏,你说说看,他究竟住在哪里?”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他就住在大森的松月旅馆。”
“提起松月旅馆,你大概也知道它和金田一耕助究竟有什么关系。”
德兵卫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反观本条直中却是一脸垂头丧气,双眼渐渐露出畏怯的神色。
“他是因为松月旅馆幕后老板的关系才能住在那儿。从警政署到我们这儿公干的等等力警官还特别告诫我,千万别以为他是个寄人篱下的人。”
“你知道那位幕后老板是谁吗?”
“是谁?难不成是黑道大哥吗?”
“直吉,你听好,刚才我已经让房太郎去打听过了,所以这件事绝对错不了。现在法眼综合医院不是在重建吗?鹰架上搭起的布幕上头,很清楚地写着‘风间建设’几个大字。
风问建设算得上是国内第四大或第五大的建设公司,它的老板——风间俊六就是松月旅馆的幕后老板,也是金田一耕助的好朋友。”
原本以不屑眼光看着德兵卫的本条直吉,乍听之下,立刻全身无力地坐在楼梯的阶梯上。
“直吉,你明白吗?我要你知道的是,不要只凭一个人的外表和容貌去评断一个人。在这次战争中,我们不就已经体会到并不是只有留着胡须、意气风发的人才伟大吗?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乍见之下不出色,实际上却是莫测高深的人,金田一耕助就是这一类型的人物。
风间建设现在正在兴建法眼综合医院,金田一耕助有这么一个大人物当后盾,为什么要接受你这种小人物的委托,去调查一群毫不起眼的爵士乐团团员呢?你认为他真的只是看上区区的两万块或两万五吗?”
德兵卫不愧拥有丰富人生阅历,他看人的角度就跟本条直吉不一样。
可是他并不了解金田一耕助这个人酷爱推理,他往往为了兴趣而工作,甚至不收费。他有时穷得连买包香烟的钱也没有,甚至得跟女服务生三跪九叩地借钱过日子!
“爸爸,金田一先生和法眼家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刚才也想探探他的口风,可是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老板,这么说来,他和法眼家一定有某种关系。说不定法眼家委托他调查什么事,而就在他的调查陷入胶着状态的时候,少爷正巧也有事委托他调查,因此他干脆顺水推舟,也就是说少爷被那个男人利用了。”
房太郎真是把他的小聪明发挥得淋漓尽致。
“房太郎,你闭嘴!对了,直吉,你是九月七号的傍晚去找金田一先生调查事情的吧!他说六点左右送你出去之后,他也立刻出门,但是当他晚上十二点回到住处时,发现房间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的,他还笑说并没有东西失窃,你该不会……”
“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总不至于沦为梁上君子吧!”
“好吧!算了,先不管这个问题。不过,当你告诉金田一先生八月二十八日晚上发生的事情之后,他有没有什么反应?比方说有没有想到什么事情……”
尽管金田一耕助掩饰得很好,但毕竟还是瞒不过本条直吉,他心里有数,所以才悄悄潜入金田一耕助的房里,只是这件事他绝没有向他的父亲吐露。
“直吉,你快点下来,这里有金田一先生的调查报告,里面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本条直吉这才走下楼来到柜台,从德兵卫手中接过调查报告书。
“这个叫‘发怒的海盗’的爵士乐团是五位团员加上一位女主唱,还有一位见习生,一共是七个人。这份调查报告把这五个人的家世、背景、年龄、地址都写得非常详尽,可是对于你认为最有问题的山内敏男和山内小雪,调查书中却只有他们两人目前住在五反田,至于他们的经历、身世等都不详。”
“可恶,竟然对我有所隐瞒!”
本条直吉气得火冒三丈,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通改变命运的电话响起,德兵卫伸手接起电话。
“这里是本条照相馆。咦?你说……你是那位曾经来我们这儿的小姐?哦,就是找我们拍结婚照的……是、是,正是八月二十八日晚上的事。”
德兵卫连忙用服神向其他两人示意,弄得本条直吉和房太郎也跟着紧张起来。
“啊!我儿子刚结束工作回到店里,请稍等,我立刻叫他来接电话。”
德兵卫捂住话筒说道:“上次那个女的打电话来,你最好装作不知道雪妹、小雪之类的名字,只要静静地听对方说话就好。”
“好,我知道。只是……她究竟要说什么呢?”
本条直吉从德兵卫手中接过电话便说:“喂,我是本条照相馆老板的儿子,前阵子承蒙您照顾本店……”
本条直吉的口气非常客气,一点儿也不会让人联想到他曾经从事非法生意,或是有涉足赌马、赛车这方面的活动。
“哈哈!你说什么?今天晚上再去一趟那栋房子?没什么、没什么,晚是晚了一点,不过只是十点半嘛!对我们而言,根本不算晚。那么,你要我拍的……什么?风铃?是、是,我还有印象,就是吊在金色屏风前面的那串风铃,哦……你说是为了要拍纪念照啊!好的,我明白了,我这就出门,谢谢你再次照……”
本条直吉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话筒那头传来挂上电话的声音。
“直吉,怎么回事?一直听你说风铃、风铃的。”
“上回我拍的结婚照不是有串风铃吗?他们今天又在那里挂了一串风铃,说是想拍一张纪念照。”
本条直吉一边说,一边准备照相器材。
德兵卫看在眼里,连忙说道:“好,既然如此,我跟你一起去。”
“爸爸,你就别去子,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您亲自出马吗?让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混蛋!你看看你自己,为什么两只手抖个不停?”
“老板,有什么状况吗?”
“嗯,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我也说不上是那一点,总之,那女人的声音让我感觉阴森森的。”
“老板、少爷,既然如此,我也一块儿去吧!叫我们这么晚跑去拍风铃的照片,说不定有什么陷阱哦!”
“房太郎,你也这么认为吗?”
“是啊!像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看我们还是一块儿去吧!”
于是他们三人一块儿出门。
现在时间是十点四十五分,雨势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大了,不过还是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
窃窃私语
“对了,阿谦,你为什么会说‘医院坡上吊之家’感觉很诡异?”
“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里衍生出来的啊!我是指内山突然和妹妹小雪结为夫妻,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们只是在开玩笑呢!”
“我也这么认为。我还猜想阿敏大概是因为跟阿哲有些过节,所以才故意投出这一记牵制球。”
“是啊!结果就搞出这场非常夸张的婚礼。既然他们的目的是要结为夫妻,我觉得仪式简单隆重,请一些要好的朋友就可以了,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嘛!”
“我可不认为阿敏打算简单隆重,你看他跟阿风借道具服装,又叫会修理电器的阿雅费那么大的功夫去牵线布置,事后才知道那栋房子是附近有名的鬼屋,以前曾经有人在那儿上吊自杀过,这……”
“而且连摄影师也找来了,可是这场婚礼背后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
“内幕?啊!对了,说不定就如同那天晚上大家猜测的那样,那场婚礼只是为了演给阿哲看!”
“不,不是这样!阿敏和小雪的确结为夫妻了。”
“是啊、是啊!你还在现场偷窥哩!结果被阿敏逮个正着……哼!你这个偷窥狂!”
“别说我了,你自己也不是想偷看,否则干嘛二楼、一楼地来回跑?只要稍加留意就能明白你的动机了。唉!山内渐入佳境的时候,就会发出狮吼般的兴奋声音,特别是最后那一声……”
“哈哈!大力士也太投入了吧!”
“不,不只是山内,小雪的表现也不输给他呢!平常看似谨言慎行的小雪,在兴奋的时候就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
“嘻嘻!所以你受不了,就跑到二楼偷窥是吗?”
“你欠揍啊!阿平!”
“你这家伙,什么阿平、阿平的,你不过是个见习生,竟然想跟我平起平坐!哼!你这个油嘴滑舌的毛头小子、偷窥狂!”
“对不起、对不起,吉泽,话说多了就会忘记应有的规矩,总之,请你慢慢地听我说。”
从这段话对话中,不难知道这两个人分别是爵士乐团“发怒的海盗”的成员——吉他手软骨头阿平和见习生加藤谦三。
这两个人现在正站在“上吊之家”的里坡。
“换句话说,问题就在佐川。佐川非常迷恋小雪,就算我说山内他们俩已经结为夫妻,佐川也不接受这个事实,他还说那是他们两人故意这么做,好教他信以为真。
后来佐川又说,除非他亲眼确认过,看看是不是真有其事,否则就要把我踢出这个乐团。对我来说,他这句话相当有份量喔!”
“是啊!所以你只好被阿哲收买了。”
“要是我被踢出乐团,不就得喝西北风了吗?为了生存下去,我也只好……”
“那么,结果如何?究竟是演戏还是如假包换?”
“唉!那还用得着说吗?那叫声之惊人,犹如猛兽一般,而且还持续了好一阵子哪!我当时真的大吃一惊。”
“嘻嘻!混蛋家伙……可是平常秀秀气气的小雪,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一个似的?”
“那是因为他们毕竟是兄妹,在鱼水交欢的同时,她不但受到良心的谴责,生理和心理方面也都承受相当大的压力。不过话说回来,佐川相当生气呢!他说虽然山内他们两人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可是两人都叫同一个人母亲啊!”
“是呀!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山内是个不喜欢被世俗道德约束的人,这种事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可是小雪就不一样了,佐川说她满可怜的,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假。”
软骨头阿平似乎是那种很容易被人看轻的类型,见习生阿谦在谈话之中往往跟他没大没小的。
“可是阿谦,今天晚上我们为什么非要去偷窥那个房子不可呢?你说所有事情都是肇因于那栋房子……”
“那个呀!阿平……不,吉泽,你难道还没有察觉吗?”
“你是指什么事?”
“我是说这几天阿敏和小雪看起来非常奇怪,不光是两人的举止很怪异,小雪甚至还时常落泪呢!”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吉泽平吉早就知道这件事,不过他故意要让这个年轻的见习生了解自己是个不会去偷窥人家隐私的人,所以才佯装不知情。
“前天那场台风过后,他们回到五反田的住处便门窗深锁,这不是教人感到纳闷吗?”
“就算这两个人想做什么,也只局限在那个房间啊!”
“阿平,你还没注意到啊!现在,请你仔细听我说的话!刚才我遇到阿雅,他说他以前做过电力公司的配线工。”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八月二十八日晚上举行婚礼的时候,不就是阿雅爬上电线杆,接通那间房子的电线吗?”
“所以呀!阿雅在阿敏的拜托下,前天早上又爬上电线杆,接通那间房子的电力了。”
“你说什么?”
“阿雅把这件事告诉阿风,阿风大吃一惊,不过他倒是相当沉得住气,他跟阿雅说:‘明天早上去看看。’于是两人便结伴回去了,后来你也来了,他们便找你一块儿加入他们的行动,然而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一些诡异。”
现在时间是十点五十分,本条照相馆那三个人正走向“医院坡上吊之家”……
发现尸体
在医院坡派出所值勤的寺坂吉藏巡警,始终对医院坡上吊之家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
八月二十八日晚上,他在管辖的区域内巡逻,最后爬上里坡,回到自己的派出所。
当他到达里坡的坡底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爵士乐团,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医院坡正面这一带,近来发展得相当快速,派出所前的那条大街上,商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所以他认为那大概是某家商店的开幕宣传。
但是当他缓缓爬上里坡,来到一个T字型的交叉路口处时,察觉爵士乐的声音是从左侧传过来的,于是他停下脚步,抬头朝上看。
对面左侧的坡上不远处有一栋很大的旧房子,那是战前曾兴盛一时的法眼综合医院的附属建筑物。
法眼综合医院在昭和二十年春天遭空袭炸毁之后,这栋附属建筑物也遭受不小的摧残、打击,自此之后就成了一座空屋。
但是现在,寺坂巡警却看见那家空屋灯火通明,里面还传来阵阵爵士乐的声音。
如果这时门灯和玄关前面的灯都没有亮,只有演奏爵士乐的后面房间附近的灯光亮着的话,寺坂巡警肯定会起疑。
但是当时不仅屋内的每个房间都灯火通明,连站在大街上都听到吵吵闹闹的爵士声。寺坂巡警于是想起下午有卡车进出这一户人家的事,他以为是一群怪人搬进这间屋子,因此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缓步打从那栋房前经过。
(反正附近没有其他人家,即使爵士乐再怎么嘈杂,也不会有人向附近派出所反应吧!)
因此当第二大同一时间,寺坂巡警爬上里坡时,原本以为今晚又可以听到同样的爵士乐,没想到他来到里坡时,却发现那栋房子一片漆黑,连门灯、玄关前的电灯都没点亮。
寺坂巡警不解地打从那栋房子前经过,即使又隔了一夜,仍然是同样的情况。
最后,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狐疑,终于决定走到里面一瞧究竟,结果发现那栋房子不过是栋空屋。
于是他认定前几天所看见的说不定是狐仙或是鬼火之类在作怪,根本不好意思向别人提起这件事。
但是九月初,高轮台町的一家照相馆向警方备案,历经那夜诡异经验的寺坂巡警这才了解那大的状况绝对不是自己的幻觉,也因此被主管责怪他延宕向上级上管报告的时机。后来,每当他晚上巡逻到这里时,总会勾起一些不甚美好的回忆。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晚上,又发生同样的情况。
当他来到那栋有问题的房子门前,瞧见里面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天空,以为是闪电导致的现象,可是当天晚上不断下着绵绵细雨,并没有任何打雷的迹象。
他再次看了一眼附近有闪光游走之处,赫然发现屋内的照明设备亮起,跟刚才的闪光完全不一样。
“哼!这回我绝不上当!”
寺坂巡警对这栋房子已经了若指掌,自从发生过八月二十八日晚上的那种状况后,举凡门柱与门柱之间,被藤蔓缠绕的大谷石围墙破损处,以及路障之类的东西,他没有一处不清楚。
寺坂巡警也知道在这么多的路障中,哪一个比较容易闯入屋内。
然而,当他正要越过路障时,猛然察觉事情不妙。
因为他动作太快,雨衣的下摆被路障的钉子钉住,就在他犹豫不决时,房子后侧突然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什么人?”
阿谦一边说,一边用手电筒照射寺坂巡警。
寺坂巡警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可是当他透过手电筒的灯光看到阿谦脸上僵硬、恐惧的表情时,自己也不禁打了个冷颤。
“喂,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从对方的发型和脸上的胡须来看,寺坂巡警知道对方的年纪比自己轻,因此他放下心,说话的声音也轻柔许多。
阿谦用手指了指身后,舌头却一点也不听使唤。可是当他察觉寺坂巡警进退不得时,便一个转身冲向另一个路障。
“别跳!站住!否则我要开枪了。”
尽管如此,年轻、动作敏捷的阿谦仍然快速地翻越过另一个路障,宛如脱兔般冲下坡去。
寺坂巡警好不容易才脱困,立刻跟着要冲下坡追捕阿谦,但就在这个时候,后面灯光明亮的房间里,再度发出一道白色的闪光。
“还有人在屋里?”
寺坂巡警一想到刚才那人脸上害怕的表情时,也不由得直打哆嗦,但为了前途,他决定一雪前耻。
他这回非常顺利地通过路障,试图接近大厅。
寺坂巡警先来到本条直吉上次看到有很多乐器的大厅隔壁的西式房间,由于和大厅相隔的那扇门是开着的,因此可以听到自里面传出的说话声。
“房太郎,底片还剩下几张?”
“老板,还有两张。”
“那么……直吉,全都拍完吧!最好是从各个角度拍摄。”
“知道了,爸爸。”
现场除了这三个人的声音之外,便是落在屋顶上的滴答雨声。
没一会儿,闪光再度亮起,接下来的那一瞬间,寺坂巡警持枪跳进大厅里面。
“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他一冲进去看清眼前的情况后,不由得愣了一下。
只见本条直吉抱着三脚架变换照相机的位置,而那位看起来像是本条直吉父亲的人正在准备焚烧镁粉。
“至于最年轻的男子正跪在地板上,把本条直吉递过来的底片装进皮包里,同时再把新的底片交给本条直吉。
总之,这三个人态度严谨得宛如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大厅里还有一个人,但是那人的表情却和这三人完全不同。
从他一头长发、满脸胡须,就不难知道是刚才逃跑的那个人的同伙。
事实上,他正是软骨头阿平。
他靠在墙上,两只脚张得开开的,一双眼睛也瞪得圆滚滚,可是从他眨都不眨一下的双眼看来,他一定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那张脸宛如是世界上最恐怖、骇人的雕像。
寺坂巡警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使命。
“你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只是默默地进行最后的仪式。
德兵卫负责烧镁粉,本条直吉则负责按下快门,罩上黑布的照相机呈四十五度仰角。
就在寺坂巡警顺着照相机的角度往上看时,顿时整个往上跳了起来,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下面把他往上推一般。
“长官,也难怪你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跟你一样,可是三个人在一块儿,胆子就大了起来,所以我们不像那边那个年轻人,也不像刚才从这里逃走的小娃儿一样失去理智,因为……这是我们的工作。”
德兵卫事不关己他说道。不过这些话究竟有没有传进寺坂巡警的耳朵里,可就没有人知道了。
因为就在距离寺坂巡警视线不到一公尺的地方,正吊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是一颗人头!虽然他蓄着长发,却仍然可以分辨出是男人的头颇。
看来凶手不是用钝刀斩下这个男人的脑袋,就是由于极度害怕而频频发抖,以致切口处显得非常不规则。
那令人作呕的肉块、血管以及各种腺体全都血迹斑斑,好比一支血红的冰柱垂挂在天花板上似的。
此外,那颗脑袋从脸颊到下巴全都长满浓密的胡须,而且他仿佛死不瞑目地瞪大双眼,低头瞪视下面的人。
值得注意的是吊挂在他下颚胡须前端的白色东西。
那是一枚原本用来挂在风铃下面的金属片,金属片上还沾满血迹,想必凶手将它挂在死者胡须前端的时候,那颗头颇还在滴血……
金属片上面的字迹并没有被鲜血模糊掉,上面写着——
父亲未来,母亲企盼地悬着一颗心入睡……
天竺浪人
垂挂在天花板上的头颅……正是大力士阿敏——山内敏男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