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光寺惨剧发生后的第二天清晨,狱门岛上浓雾弥漫。
大雨在黎明前就停了,雾气浓得把整个狱门岛包围住。山上的千光寺就在这片烟雾里若隐若现。
黎明时分,金田一耕助听到正殿的诵经声,突然醒了过来。
此时,寺院门是关着的,屋里很暗,只有从遮雨棚里透进来幽微的曦光与飘浮的浓雾,使房间的每个角落看起来都有点虚幻。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了看枕头边的手表。
天哪!已经八点多了!今天早上连和尚都起晚了。
金田一耕助趴在榻榻米上,伸手拿起枕旁的香烟并点上火,双手支着脸颊,边抽烟边听和尚诵经。
浓雾中的木鱼声不知为什么竟显得特别空洞、寒冷,仿佛冷得直透人心似的。
金田一耕助仍在想着昨晚的命案,他很想跑到古梅树下,把真相查个一清二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纠结的思绪在脑中升腾起伏,却怎么也找不着头绪。
他想起床,却又迷恋被窝里的暖意,这股慵懒的心情再加上呆板的木鱼声,好像在引人继续懒散下去。金田一耕助就在这种懒散的气氛下,又点上一支烟,支着脸颊,无精打采地看着枕头边那扇可以折成两片的屏风。
两三天前的晚上,了然和尚说岛上一到半夜就很冷,特意送来这扇屏风给他用。
这扇屏风像洋娃娃用的屏风一样,小巧精致,十分可爱,整面屏风上贴着木版字画,上面好像写着古时候的俳句,有些文字又好像是连句,因为字体相当奇怪且又歪歪斜斜的,所以金田一耕助只能认出几个像“哉”啦、“呀”啦这些汉字而已。
屏风上共贴了三张色纸,色纸上面还绘着不知道是和尚还是什么风流雅士的画像,右边两张画的则是戴着宗匠头巾、身穿黑色和服的人物。从他额头上的三道皱纹来看,应该是个老人吧!两人的姿势虽不同,但从线条轮廓上看,却蛮像是同一个人;至于左边色纸上的那个人,似乎是个很没教养的男人。
看,虽然他也穿着和服,却敞着前襟,甚至连肚脐都可以看到,而且还光着头,露出腿毛盘腿而坐,简直就像个海盗一般。
三幅画像上面,都用潦草的字体写着类似俳句的字眼,这些字比写在衬纸上的俳句还难认。
金田一耕助明明知道自己根本不该去认这么难懂的字,可是又无法集中自己的精神去探索昨晚的命案,为了压抑这股焦躁不安的感觉,他试着让自己静下心来,努力想看懂这些字句。
他先从右上方的句子看起,只见那些句子好像都是用平假名写的,上下都有五个音,即使看出各有五个音,却仍看不懂那些句子说的是什么。
金田一耕助努力地在如同是梅雨过后钻出泥泞土地上的蚯蚓般的字迹里上下巡视着,搞不清楚究竟哪里是头,哪里是尾。终于,他死心了。于是他换了个姿势,改往作者名字那里看去,终于让他找到两个像是落款的地方。
他仔细地看了看,突然发现名字的下方写着“抄”这个字,这下子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张色纸不是作者自己写的,而是抄某位大师的句子;他再仔细一看,其他两张色纸落款的地方,下面也都有“抄”这个字。
可以看出,这三张色纸都是同一个人写的。金田一耕助像是找到窍门一般,尽量在三张色纸中找出还算是能看得懂的字,终于让他看出“极门”两字。
“原来如此。”
金田一耕助开始对自己辨认怪字体的能力感到有些自满起来。
“极门”这个雅号,毋庸置疑是取自于狱门岛这三个字而来。可以想见画这张色纸的人,一定是狱门岛的居民了。
不过尽管有了初步概念,但不知道作者是谁,也是枉然,因此,他很想认出作者的名字。
这名字是用平假名写的,有三个音,右边两张色纸也有相同的字。仔细一看,戴着宗匠头巾、穿着十德眼的这两个人像,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金田一耕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读出那人的名字是“芭蕉翁”三个字。
“原来是芭蕉啊!”
金田一耕助费尽力气才弄懂的名字,竟然是被部分俳句诗人尊称为神的松尾芭蕉老翁,真令他感到有点扫兴。
不过既然知道这是芭蕉的句子,那就容易读了。
金田一耕助重新阅读上下两句徘句,一边揣测着这些字的意思,最后他终于搞懂了,原来上面写的是:
头盔压顶虫嘶鸣……
金田一耕助因为看懂了这一张,心中不觉十分得意,便又再往下看。
与女一家荻和月……
这两篇都是出自松尾芭蕉的纪行诗集《奥之细道》的句子,金田一耕助在中学课本中就已经读过了。
搞懂了右边这两张之后,就只剩下左边一张了。
这一张从画像来看,可以知道应该不是松尾芭蕉,松尾芭蕉不会这么没有教养,而作者的名字既不是老翁,也不是芭蕉,不过既然右边是松尾芭蕉的句子,左边的句子想必也是出自可以跟松尾芭蕉媲美的大师作品才对,作者总不会用一些不入流的作品来羞辱大师吧!这么一想,金田一耕助便开始回想古代大师的名字,后来终于想起是“其角”的名字。
“原来是其角……唉!为什么要写这么难懂的字!”
金田一耕助从鼻孔里喷出忿忿不平的哼声。他只知道其角在桥上曾跟大高源吾有过一次禅问而出了丑,至于他的诗句金田一耕助就不太清楚了,因此,他对辨认这段诗句没有多大把握。
“这俳句的起句是什么呢?对了,是‘残年残生寒如水’。”
金田一耕助核对屏风上的字迹,再与记忆中的其角诗句相印证,终于让他找出两三句其角的句子。
“松影明月更添愁……沁凉兮星流旷野,星垂平野心似水……咦?好像也不是这两句。其角到底写些什么啊?”
金田一耕助有些心烦意乱,他好不容易才看出句子中的几个字,又绞尽脑汁终于认出“可那”两个字,而其他字虽都是汉字,却怎么看也认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金田一耕助正百思不解时,忽然听到有人喊:“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
典座了泽在僧房叫他。
了泽这一声呼唤,把金田一耕助对搞懂屏风上究竟写些什么的那份执著劲头打散了。
“金田一先生,您还没起床吗?”
这却是派出所巡警清水的声音。
金田一耕助听到清水的声音,立刻从被窝里爬起来,他觉得此时见到那一脸络腮胡子的清水,有股特别亲切的感觉。
“请、请等一下,我马上就起。”
金田一耕助慌张得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了然和尚虽然还在做早课,但看样子已经接近尾声了,清脆的磬音在冷冷的空气中回荡着。
金田一耕助迅速换好衣服,把寝具放进壁橱里之后,打开遮雨窗,才发现雾气很重,不禁连打了三个喷嚏。此刻,清水已在厨房里等着他了。
清水看到金田一耕助,从络腮胡中咧出一嘴白牙笑了笑,又慌忙收起笑容,清了清喉咙,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很抱歉,早上起得太迟了。”
金田一耕助略带羞赧地说。
“不要紧,碰上昨天晚上那种事,谁都会……”
清水一边说,一边掩口打哈欠,看得出来他也睡眠不足,一双眼睛都塌下去了。
“是啊,不巧又下着大雨,你刚回来吗?”
“是的,这里出了漏子,我那里的事情也很大呢!哎哟,这简直像拍电影嘛!”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去追海盗船啊!还一连开了好多枪呢!这附近难道没听到吗?”
“没有,就在这附近吗?”
“是啊!在真锅岛附近。情况很酷哦!大约有七八个海盗在我们的追捕下,拼命向我们开枪;我们当然也不是软脚虾,就这样你来我往,互相激烈地射击,简直比屋岛的坛浦大战还惨烈哩!”
清水指手画脚夸张地说着。
金田一耕助听到清水这样讲,不禁笑了起来。
“真厉害,那你们抓到海盗了吗?”
“我们船上的机器不幸被海盗的子弹打中,结果船抛锚了,所以才被他们逃走。唉!别小看他们的船才十五吨左右,那速度可快着呐!”
“真遗憾!只有你一个人抓海盗吗?”
“怎么可能?总署的缉私船上载了很多人来!我听说他们要抢水岛仓库的纤维品跟杂货,因此故意下网引他们上钩,谁知道……啊!对了,我还遇到一个认识你的人。”
“认识我的人?”
金田一耕助惊讶地反问一句。
听清水的语气好像是海盗里面有一个金田一耕助的亲戚似的,这时清水又板起面孔,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金田一耕助,清清喉咙后,接着说:“金田一先生,我欣赏你的为人,所以才偷偷地警告你——如果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的话,趁早逃走比较好。”
“你、你说什么?”
金田一耕助被清水出乎意料之外的话吓着了。
“我哪里会做什么亏心事啊?是谁说的?”
“就是认识你的人。那个人问我:狱门岛上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我说没有啊!不过是来了一个叫金田一耕助的流浪汉——啊,失礼啦……”
“没关系,就叫我流浪汉吧!他说我怎么了?”
金田一耕助想搞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便急切地问。
“他一听就吓了一跳,忙问是金田一耕助来了吗?然后,他又问我金田一耕助长得是不是这个样子?他形容得毫发无差。于是我说对,那个人就更惊讶了,一直说这可不得了啦,像金田一耕助这种人会到狱门岛来,肯定有什么大案子。他还说:‘清水,你得小心看住那个人,我要是最近有空一定会去一趟的……’”
金田一耕助惊讶得无言以对,他瞪着清水,厉声问:“清水,那个人究竟是谁?”
清水一脸严肃的样子,又清了一下喉咙,慢条斯理地说:“就是那个又老又厉害的矶川警官,在冈山县大家都叫他老狐狸。”
金田一耕助好像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似的,兴奋得拼命搔头,因为用力太猛,头皮屑掉得连清水都不得不后退两三步。
“金田一,你认识矶川警官吗?”
“我、我当然认、认识了。听你这么一说,他还健在喽?”
金田一耕助兴奋得又结巴起来。
“当然健在!虽然以前也有很多警察上战场,但他好像平安无事。”
“那、那你说他可能会来这个岛上?”
清水眼中带着怀疑地问:“金田一先生,你怎么了?你在哭啊?”
“我……啊,哈哈哈!”
金田一耕助一边笑,一边慌忙伸手擦眼睛。
如果各位读者看过《本阵杀人事件》的话,一定会知道金田一耕助为什么哭。
在冈山县某农村发生的“密室杀人”案件,是金田一耕助刚出道时办的案子,那时跟他一起办案的就是矶川警官。
那个案子结束后不久,就发生了这场战争,许多男人都被派到海外打仗去了,留下来的人,也因为田舍毁于战火而四处流浪,妻离子散,生死不明。
现在,金田一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小岛上.忽然听到老朋友健在、即将重逢的消息,怎不令他喜出望外.激动得流泪呢?
清水再一次盯着金田一耕助的脸,担心地问:“金田一先生,你不用逃吗?”
“我哪能逃啊?反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不是吗?哈哈哈!”
金田一耕助高兴地大声笑了起来。
清水仍大惑不解地说:“金田一先生,昨天晚上我听矶川警官提到你,今天早上又听说竹藏说起走天晚上的事,我就在想是不是要把你捆起来?”
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才停住笑说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但是你并没有把我捆起来呀!难道你改变主意了吗?”
“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最后我下定决心,如果你的身份跟我料想的相反,我马上就会把你捆起来!”
“啊!与你料想的相反?”
金田一耕助惊讶地看着清水,不懂这个老好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清水一边眨着眼睛,一边拍着脑袋说:“你是鬼头本家千万太的战友,而且是受千万太之托到这里来的。”
“是啊!”
“那我就不用伤脑筋了。相反,如果你是阿一的战友,受阿一之托到这里来的话,那我马上就会把你捆起来。”
金田一耕助看着清水,一双眼睛凌厉得像是要把清水的脑袋看穿似的。
“清水,这是什么话?为什么如果我是阿一的战友就要把我捆起来?”
“金田一先生,你还不懂吗?政府已经确定本家千万太死亡的事实,但是,千万太死了并不表示鬼头家的一切财产全是阿一的!鬼头家还有月代、雪枝、花子三个女儿,只有把她们三个杀死——”
金田一耕助忽然感到脊背生凉,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凝视着清水,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是阿一的战友,受阿一之托到这里来当刺客……”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可是你是……”
“等一下,我不太明白你的想法。第一,在缅甸的阿一绝对不会知道千万太在新几内亚的生死;第二,他若找刺客的话,不是替自己制造把柄吗?这太危险了。再说,阿一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自己悄悄下手不是更安全吗?”
“我才不这么想哩!要是阿一回来后,再把本家的女孩一个个杀死,别人马上就会怀疑是他干的。现在,阿一人还在缅甸,大家绝对不会怀疑到他头上。至于你,因为你跟鬼头家毫无关系,就算当了阿一的刺客,也不会有人怀疑你。”
“我刚才不也说过了嘛,阿一人在缅甸,不可能知道千万太已经死了。”
金田一耕助急切地解释着。
“阿一很清楚千万太上战场了,这场战争打了这么久,他一定会想,千万太可能已经战死了。于是他托比他早还乡的战友,在他回来前先把那三个女孩杀死。如果是千万太活着回来,搞不好他也许会托战友连千万太一起杀死!”
清水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让金田一耕助深感惊讶。他咬紧牙关,茫然凝望着远方,然后回头看着清水,说:“清水先生,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确定我不是阿一的战友了吗?”
清水舒了口气,摆出一副放心的样子说:“是啊!我刚才在本家已经问过早苗了,同时也查过你带来的那封介绍信上的笔迹确实是千万太的,因此,我才没有把你绑起来。”
“谢了。唉!你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想法呢?阿一真的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吗?”
金田一耕助始终难以理解清水怎会有这样恐怖的想法,他忍不住再三追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大概和待在这个狱门岛有些关系吧!金田一先生,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这座岛上的居民,不能以常理来揣测他们,他们都躲在自己坚硬的盔甲里,想法奇特,叫人难以捉摸。这场战争,让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疯狂,说不定我也疯了,脑子里才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
清水一边说着,一边神情悲哀地拍着自己的脑袋。
金田一耕助到现在都还没见过阿一,因此不敢说清水的想法是对是错。但是,他也不能说清水的想法是毫无根据的,因为说不定清水的想法中,有着叫人意想不到的真相呢!
这时,金田一耕助的脑海中又响起千万太那如惊涛拍岸、似远方雷鸣的遗言:“……去狱门岛……我三个妹妹会被他们杀死……表弟……表弟……”
“清水,辛苦你了。”
做完早课的了然和尚跟了泽从正殿那边走来,两人都带着一脸睡眠不足的疲惫神情和清水打招呼。
“了泽,先去准备早餐。金田一先生,你饿了吧?”
了然和尚一面命令了泽,一面和颜悦色地对金田一耕助说。同时,他还不忘看了一眼清水,接着说道:“清水,出了意外,要麻烦你了,花子的尸体在正殿,是现在就过去看看?还是先吃早饭呢?喂,金田一先生,请等一等……”
了然和尚带着“终于给我抓到了吧”的神情,狡黠地笑着问金田一耕助。
“你说天一亮就来查验脚印的,已经查完了吗?还是睡过头了呢?也难怪,碰上那种事情谁都睡不好,何况又下了一夜的大雨,真是‘夜半后山闻风雨’。”
和尚又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接着,他又说:“曾良的俳句虽然写得并不是很好,不过,我觉得他这个句子已经把昨夜的感觉都表达出来了。”
和尚有些得意地用睡眠不足、沙哑的嗓音打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