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和尚虽是习惯性地以俳句表明看法,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这话难免让人感到有些惊讶。
“头盔压顶虫嘶鸣……”
他这句不伦不类的比喻,乍听似乎有点可笑,却也在每个人心里笼罩上一层阴影。
当然,了然和尚不是想开玩笑,他只是习惯难改罢了。
金田一耕助虽然这么想,但心里仍然无法抹去那种不愉快的感觉。
不管在任何场合,死亡都应该是件很肃穆的事,和尚拿这么严肃的事情开玩笑,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在大家的注视下,了然和尚也发现自己失态了,他又用手摸一摸脸,像是要抹去心中的愧疚似的,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释迦牟尼佛……”
金田一耕助定了定神,对清水说:“既然知道雪枝在里面,还是尽早把吊钟搬起来吧!”
“关于这件事……”
清水很无奈,连话都懒得说了。
“我已经吩咐年轻人准备了。竹藏,你还没准备好吗?”
了然和尚接着说。
“我想应该快来了。”
竹藏右手横在额头上,不断地向坡下张望。
“竹藏,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吊钟吊起来呢?”
清水不耐烦地问着。
“没别的法子,看来我们只能在吊钟周围搭个架子,装个滑车,把钟吊起来。”
竹藏看了看吊钟,又看了看清水,有些迟疑地说。
所幸村里这类工具很齐全,很快就能办好。
“噢,原来如此。”
吊钟就放在悬崖边缘,金田一耕助偏着头,在吊钟周围绕了一圈,清水也在他后面跟着绕。
“金田一先生,凶手为什么要利用这么重的东西呢?他不可能先搭个架子,再用滑车来吊吧!而且也没那么多时间呀……”
清水十分纳闷地问。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朗声说:“请各位往后面退一点,对、对,这样就好,请各位不要越过那里。”
他像舞台上的导演似的,要大家往后退,然后重新打量一番四周。过了一会儿,他像忽然发现什么似的,开始乱抓头发。
“原来如此!我说嘛,凶手怎么可能把这么重的吊钟拿起来,原来是运用力学原理。嗯,不错,是力学原理。”
金田一耕助搔着头,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大声对清水说:“清水,请你帮我看看吊钟边缘处有没有挖洞,啊!你看那边是地藏菩萨或是什么神的基座吧!离洞有一尺,不,大约一尺五寸左右,吊钟就在旁边,然后……”
金田一耕助指着与基座相反的方向,用兴奋的语气说:“你看,那边的悬崖上有一棵很粗的松树,而且那棵松树跟菩萨基座和吊钟下面挖出的洞几乎形成一条直线,那棵松树的树枝高矮粗细正好合用,更重要的是那根树枝是向下生长的。换句话讲,吊钟就是靠着这个机械原理被撑起来的。”
尽管金田一耕助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清水却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依旧顺着金田一耕助手指的方向点头。
只见吊钟边缘处的确有个直径约五寸的洞,距离洞口约一尺五寸左右的地方,还有个菩萨基座,以前那个基座上是有个地藏菩萨的,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神像就不见了,而且基座看起来也似乎磨损不堪,只剩底座上的莲花还在。
悬崖边上则长了一棵很粗的松树,那棵松树的枝干往下延伸到高悬崖约二三尺的地方,连站在海岸边都能清楚看见。
“然后呢?”
清水带着一副“请继续说下去”的眼神,看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从菩萨基座往松树那边走去,口中还不断说着:“五倍……约有五倍,也就是说,从洞到基座之间的距离以及从基座到松树之间按距离比,前者若是一,后者就是五;套用杠杆原理,假使Q是吊钟的重量,P是撑起吊钟的力量,那么P=五分之一Q。换句话讲,从洞到基座的距离和从基座到松树的距离成反比。师父,你知道吊钟的重量吗?”
金田一耕助一边对清水讲解,一边问了然和尚。
“这……”
了然和尚一副困惑的神情,歪着头想了想说:“对了,捐出的时候应该有纪录。了泽,你记得吗?”
“师父,那时候我还没来寺里。”
战争时期了泽被征召到水岛的军需工场,因此他尚未参与这件事。
“师父,我想大约是四十五贯吧!”(一贯等于三点七五九公斤,故约等于一百七十公斤)
荒木村长在旁边插嘴说。
村濑医生则将左手吊在脖子上,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
“四十五贯?没想到这口钟这么轻。四十五贯的五分之一就是九贯,只要花九贯的力气,就可以举起这个吊钟了。现在只要找一根坚固的棒子,就能证明我的论点。”
“先生,这根棒子可以吗?”
竹藏随手从脚下拿起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棒。”
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瞪了竹藏一眼,然后一把抢走那根棒子,呼吸急促地问:“竹藏,这根棒子是从哪里找来的?”
“我刚才在那边草丛里找到的。这根棒子原是船要停泊的时候用来系船的,不知道是谁拿到这里。”
“船要停泊时用的棒子?这么说,不论什么人都可以随手拿到喽?难怪凶手会扔到那边的草丛里面……”
说到这里,金田一耕助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又看了竹藏一眼,立刻对清水说:“对凶手来讲,找来棒子根本不是问题,所以他才会毫不在乎地把这根棒子丢在现场附近。”
“金田一先生,那么这根棒子……”
“你看,棒子的前端有被吊钟边缘弄坏的痕迹,而这里则是菩萨基座弄的……空口无凭,我来证明一下吧!”
金田一耕助于是吆喝着大家一起来帮忙。
按照金田一耕助的要求,了然和尚、了泽、荒木村长、村濑医生、竹藏、早苗跟阿胜,依序围成一个半圆,而阿胜的眼神始终茫然地看着远方;略远处的志保跟仪兵卫、鹈饲等人也紧张地看着他们。
虽然此刻阳光灿烂,海风徐徐,但大家却眼神灰暗,就连坚强的志保也不免带着害怕的神情,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衣服。
金田一耕助则显得很兴奋,当他把棒子伸进吊钟下的时候,棒子前端抖了一下,略微倾斜地靠在菩萨基座上,好像是汲水吊杆似地指向半空中。
金田一耕助环视着众人说:“谁来压一下这很棒子?竹藏,你来试试看。”
竹藏立刻露出一脸犹豫的表情,看了看了然和尚,慢慢走过来。
“压住这根棒子吗?”
“对,拿住棒子的一端,只要用一点点力气就够了。然后,你趴在棒子上试试看。”
金田一耕助指导竹藏,教他如何压住棒子。
竹藏吐了点口水在手上挂搓,然后握紧棒子,全身趴在上面,只见以菩萨基座为支点的杠杆一端渐渐往下沉,同时,吊钟也渐渐倾斜,一寸寸地往上抬。
人们惊讶地呼喊起来,那声音犹如海浪般地一波波扩散着。
金田一耕助站在吊钟前面。
“大家都别靠近,请任何人都别靠近!竹藏,还差一点点,再用点力气,对对,就是这样。”
竹藏涨红了脸,全身压着杠杆的一端。他汗流浃背,脖子上的血管胀得像蚯蚓似的,不过他不愧是在海上锻炼出来的身体,尽管身材矮小,力气仍然蛮大的。在金田一耕助的指挥下,他终于把棒子压到肚脐下面了。
“对、对,就这样。注意看,后面不是有松树枝吗?把棒子放在树枝下面,要小心些,让棒子放手后也不会弹起来才行。对了,就这样,现在请放手看看。”
竹藏照着金田一耕助指示的方法,顺了顺呼吸,把棒子一端压在松树枝的下面,然后慢慢放手。
松树枝猛烈地摇了两三下,但是并没有折断,稳稳地卡住了杠杆的一端。
吊钟现在倾斜成二十度角左右,离地约一尺七八寸,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状态。
在场的人都喘着粗气,开始议论纷纷,因为吊钟底下出现一袭华丽的印花服饰,而雪枝正跪坐在吊钟里。
“哈哈哈哈……”
志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大家都惊疑地看着她。她一点也不像平常的表现,狂妄地笑着,那笑声狠毒而辛辣。
“这不就是道成寺传说的翻版吗?只不过情形正好相反罢了!”
志保带着嘲讽的表情说着,同时,她斜睨着鹈饲说:“在吊钟里面的角色应该是你吧?故事里躲在吊钟里面的是安珍,清姬可没办法进得去,可是现在……”
志保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对了!雪枝的母亲是演员,又最擅长演《道成寺入钟》这出戏,与三松就是看到她演这出戏时才迷上她,并娶她当续弦的。哈!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父母种下的恶果,如令报应在孩子身上了,还有……还有……”
“志保,住口!”
仪兵卫高声责备志保,但她仍像只斗鸡似地毫不退缩。
“老公,连台好戏你怎么忍得住光看不说呢?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哈哈,大家都疯了,你们大家全都疯了。”
志保张狂地叫嚷着,全不理会众人嫌恶的目光。
“志保,还不给我闭嘴!”
仪兵卫暴喝一声,并用锐利的眼神瞪着志保,接着他又转头对大家说:“对不起各位,志保的歇斯底里症又发作了。别看她嘴上不饶人,心里可怕得很呐!她一上天狗鼻就直发抖,现在终于撑不下去了。志保,回家吧!”
仪兵卫边说边拉住她,打算把她拖离现场。
“我不要,我才不要走呢!我要看雪枝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死的!”
看来志保确实正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中,此刻她眼神错乱,摆出一副少女的撒娇姿态,甩开仪兵卫的手,又跺脚又耍赖,简直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金田一耕助看过志保耍心机,没想到此刻又见到志保失控,心里不禁感到有股说不出的恶心,脑中忍不住又想起清水曾说过“在狱门岛上的每个人都疯了”这句话。
“志保,你这是何苦?鹈饲,你抓住她的那只手;清水,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如果有事情,我仪兵卫敢做敢当。鹈饲,我们走!这是什么跟什么嘛……乱七八糟的。”
仪兵卫跟鹈饲半拖半拉地把志保推出人群。
“我不要,我不要嘛!鹈饲,你这个笨蛋,放开我啦!老公,老公……”
志保像孩子般撒野耍赖,一边撩着衣服,一边撕扯头发,嘴里还大吼大叫的,直到仪兵卫跟鹈饲连拉带拽地拖着她下了山,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了然和尚面带微笑地说:“免费看了一场好戏啊!这下子仪兵卫可是丢人丢到家了。”
说完,他像吐出什么脏东西似的,朝志保的背影咋了一口痰。
清水则望了一眼吊钟,清了清喉咙,对金田一耕助说:“凶手就像这样把吊钟抬起一道缝隙,然后再把雪枝的身体放进去,是吗?”
“对,对。”
金田一耕助原本正想着志保刚才说的那番话,现在听到清水的问题,才慌忙回过神来回答道。
这是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听到雪枝的身世。
原来雪枝的母亲是演员,最擅长表演《道成寺入钟》这出戏,后来与三松迷上她,收她为妾,再娶她为继室。
先前他曾听理发店老板说这个女人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因此从来没问过有关月代、雪枝、花子这三姊妹母亲的事,也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女人会跟这件案子有关。不过照志保的说法,说不定这就是疯狂杀人案的秘密关键呢!
“只要用松树枝撑住,吊钟就能慢慢往上抬,因此,凶手只要一个人就能把尸体塞进去了。”
金田一耕助对着清水解释。
这时,大家从吊钟下面窥视着那袭华丽的印花和服,尽管是风和日丽的天气,人人却都感到现场像是一幅地狱图般,幽暗而阴冷。
“雪枝是活着被扣进吊钟下面的吗?”
早苗强装镇定地问。
其实早苗受到的打击跟震惊并不比志保轻,但她却没有像志保那样歇斯底里,也没有任何慌张神态,只是露出了毫无生气的眼神紧盯着那座吊钟。
金田一耕助用温柔的语调对早苗说:“你看她喉咙附近有被勒过的痕迹,可以想见雪枝并没有尝到窒息的恐惧就死了。”
“可是,先生!”
竹藏指着吊钟不解地问:“凶手把雪枝杀了就算了,干嘛还要把她的身体放进吊钟里面?凶手究竟为的是什么呢?他干嘛这么卑鄙?”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半晌,才用平板的语调说:“我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把花子吊在古梅树上,又把雪枝放在吊钟下。如果凶手不是疯子的话,这些不正常的手法就一定有某种意义,只要明白这些意义,就可以侦破这件案子了。可是我不懂,我只觉得……凶手简直是一个大疯子。”
金田一耕助说完,搔了搔头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群年轻人扛着大木棒、滑车、钢索等工具到天狗鼻上来了。
“金田一先生,很抱歉,昨天晚上我把你锁在拘留所里面,还把钥匙带走,我觉得你跟这桩案子没有关系,但是,我还是不能相信你。也许是因为这案子太离奇,也许是你太神秘了,而且我始终弄不懂,你怎么会知道凶手是用这种方式把尸体放到吊钟下面的?为什么你对凶手的作案过程会那么了如指掌呢?金田一先生,你到底是谁?是凶手,还是凶手的共犯呢?你一定要解释清楚,只要你把话说清楚,我就能安心相信你了。”
清水一脸痛苦地对金田一耕助说。
这时,来的年轻人架起高台,装好滑车,把吊钟吊了起来,然后移出雪枝的尸体,由村濑医生验尸。
医生判断雪枝是在昨天晚上六点到七点之间被勒死的,凶器是类似日本手巾之类的东西。
之后,雪枝的尸体在竹藏以及一群年轻人的帮助下,被抬到鬼头本家,了然和尚、了泽、荒木村长、村濑医生等人也都一齐前往本家去了。
清水则坐在悬崖边,不断咬着指甲苦思冥想。
清水已连续两晚未睡,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再加上金田一耕助如谜的身份,让他原本已经够苦恼的一张脸更像个大苦瓜。
金田一耕助把手轻轻放在清水肩膀上。
“清水。”
而清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清水,请你看着我的眼睛!”
金田一耕助平和的语气中有股不容他人违逆的威严。
于是清水顺从地看着金田一耕助的眼睛。
“请再看看那个吊钟!”
清水依着金田一耕助的命令,看着用滑车吊起的吊钟。
“我对着吊钟发誓,花子的死,以及昨晚雪枝的死,都跟我无关。请看着我的眼睛,你也应该知道,我看起来像在说谎吗?”
清水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盯着金田一耕助,叹了口气说:“金田一先生,从你的眼睛来看,你似乎没有说谎,我就相信你吧!可是,我搞不清楚,你究竟是谁?到这么一个鸟都不生蛋的小岛来干吗?我真搞不懂你这是所为何来。”
说完,他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悬崖边突出的地方,伸手遮着眉毛向远处看。
只见真锅岛方向开来了一艘汽艇,汽艇迅速地驶过来,只是那并非“白龙”号。
清水一看到这艘船,立刻精神起来,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同时也以一种怪异而兴奋的眼神瞥了金田一耕助一眼。
“晤,金田一先生,你知道吗?那是水上警察厅的缉私艇啊。我相信那个老狐狸矶川警官也在上面。金田一先生,你怕不怕?要不要逃?不过现在要逃可能太迟了,就算你要逃,我也不会放你走的,如果你做了什么坏事的话,马上就会报应临头了。哈哈哈……”
清水一副终于解脱的模样,大声笑着。
金田一耕助神情悠闲,看也不看清水。
过了一会儿,警察厅的缉私艇已经停在港湾口,接驳的小船从停泊站划出去,岛上的居民也三三两两聚集在停泊处好奇地观看着。
清水和金田一耕助一看到大船停泊,立刻迅速走下天狗鼻,一起去等小船泊岸,不过,清水仍对金田一耕助的反应大惑不解:“金田一先生!”
他摸着那把络腮胡子,用眼角的余光扫了金田一耕助一眼说:“你跟矶川警官是什么样的关系?他是来捉你的吗?”
“清水,矶川警官今天真的会来吗?”
金田一耕助用一副天真的神情问。
“我想他应该会来吧!今天早上我打电话回总署的时候,听说他还在笠冈。哈哈!你看,那不就是矶川警官吗?”
从汽艇上下来几个警察,第三个下船的人,看起来好像是矶川警官。
“果然是矾川,他也变老了啊!”
金田一耕助感慨万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