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马克、法郎……美元、马克、法郎。”沿着轨道奔跑的车轮顽强地重复着。在人迹稀少的铁路岔道上他们试图说些什么,但是不和谐的敲击声很难猜出他们这次在谈哪种外币。在后面,表钉的背面,还有一座被主人遗弃的小房子,透过门孔可以看见空荡荡的房间,看见那仿佛永远这样凝结一般的石头家园以及院子里那被细雨淋湿的玫瑰花丛。
充满朝气的浑浊的莱茵河在圆拱铁桥下轰轰咆哮着,小站忽隐忽视,这些小站用那懒散而冷漠的目光去看那还不太成熟的葡萄园,几乎被绿色植物弄坏的上坡路和愉快的各种颜色的小汽车。火车头响起了笛声,慢慢加速的车轮又开始唱起了单调的歌:“美元、马克、法郎。”
精力充沛的美国佬们在庄园里轻松地打发着时光,此刻,他们要变卖他们的东西,为的是卖出哪怕是微薄的一点儿钱。基里尔在大吉普车旁遇见了他的管家。那辆弧形的黑车上脱落了一块油漆,汽车棚盖上钢板也已经生了绣。管家身穿带风雨帽的黄色雨衣,脚穿胶皮靴,那样子真像一个采蘑菇的人,只是篮子和硬块煤棒不足以充实眼前这番景色。
“我是伊先科,”他有气无力地说,仿佛他们在俄罗斯小维亚泽姆火车站某处遇见过,他抓起箱子,冲向那怪物面前,“是的,您不相信,主人,它外表看上去很平常,走起来却像坦克!它能拉二十只小绵羊。”
这辆车的主人显然没有撒谎,从牲口院子里飘来的气味实在呛人。车上路了,迎面的风就像穿堂风从多得不可思议的孔和缝里吹打着基里尔的脸,轻松地除去那刺激的气味,他心想,路上不要冻僵才好。道路崎岖境蜒,车慢慢爬行,环绕着时常出现的山丘,而透过镶到防水市门里的有机玻璃,浑浊得就像睡眠的鱼,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交警队对出现那样极好的交通工具有怎样的反应?”
“您……老爷,在这里生活一年、两年,就会发现警察是那样不幸……当然,如果您不想去看瓦社兹。”
大吉普车顽强地向上爬着,汽车里变得更冷了。“炉子怎样?
在您那辆车上有炉子吗?“
“不,老爷。这辆车从撒哈拉大沙漠准时地来到这里。同盟军乘这辆车在诺尔曼登陆。撒哈拉大沙漠用不上炉子。”
伊先科轻声说道,尽量读准每个句中单词的重音。他还竭力向基里尔推荐庄园的代理人,并事先说此人是基里尔的同胞,他应当同时照料这片房产。伊光科喜欢用“老爷”这个旧词称呼基里尔,但他总是不卑不亢,此刻,他用长着细长手指的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不时转向基里尔,他那张消瘦的脸上有一个向上翘起的鼻子,在蓝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小的皱纹。他用力踩了一下脚闸,看来不想在生人面前表露出他麻杆似的双腿的软弱无力。
“瞧,到家了!”伊先科按下刹车,汽车的部件“当嘟”一响,便停下来。
“谢谢,总算到了。”基里尔推开那辆破车的小门,从那最初散发着羊的腥味的车里爬出来。群山、云杉、小溪……
雪还覆盖在北方的山坡上,周围发出淙淙的流水声,那是从石板桥发出的回声。
“瞧它,我的像牙塔‘!”基里尔抬起头,用目光捕捉那周围的由峭壁和多世纪的云杉根组成的巨大建筑物。伊先科并排站着,他那小鼻子不时发出嘘嘘声。
“谁还在那里收拾东西?”
“我的太太。还有我,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
“需要!”基里尔转向通向房子的那条路。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两个足球场地,草地上有几条通往长满青苔的大楼方向的小路,是用鹅卵石铺砌的。远处是弥漫着整个天空的深灰色气体,砖瓦盖下看不清的小房子,狭窄的街道凹凸不平,还有隐藏在那小房子后面的教堂顶端。太阳透过山坡上的薄雾若隐若现,它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有时又隐藏到天空中缓缓飘动的云彩后。能听到树林中微风吹动枝叶的籁籁声和熟悉的鸟鸣。
“去看看房子,老爷,别呆在那儿……”
基里尔回过神来。
“尊敬的先生,让我们选一种都可以接受的交往方式吧。我记住了您的姓,而您的名字呢?”
“格里戈里……”
“父称呢?”
“伊万诺维奇。”
“而您的父亲怎么样?还健在吗?
“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
“非常难过。您管理这里很长时间了吗?”
“不,时间不长。从老主人搬走,大概有两个多月。”
“他是谁?”
“是个德国人,男爵冯科尔夫。这栋房子被称做‘冯科尔夫别墅’。”
“我们以前就这样说,我明白。”基里尔又看了看房子,“而您,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怎么会在这里?”
“是这样的,我在这里出生。离这儿不远。”
“过得怎么样?”
“我有一个农场,而且我们的土地有公共边界。这不,有人求我在新主人没来前看管这片房产。”
“农场里有什么?您在那儿做什么?”
“那里的羊越来越多,有五十多头猪,可地方太小,不得不开个修理厂挣些额外收人。”
“那现在您就是管家了?”
“是的……”伊先科很可笑地将手一摊,拍了拍自己的腰。
“好了,生在福中要知福。您的太太也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吗?‘”这里哪来的那么多地方?连狗在这里都不能撒欢跑。她是从下面的平原来的。“
“她叫什么名字?”
伊先科重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无边的原野。由于兴奋,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扎科林!”
“怎么是这样。是法国人的名字吗?这里怎么到处都是叫汉斯和埃尔扎的?”
“她的母亲来自法国的县城……和我的母亲一样。”
“那您是怎么学会俄语的?”
“这得感谢我的父亲。他对我要求很严格,只要听到一句非俄语词,就往死了打我。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俄语进入了我的脑海,我整个一生都不会忘记。”
“那他本人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伊先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皮靴的鞋掌,上面粘满了针叶。
“是的,他这个……”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格里戈里寻衅地问。
“看来,您的父亲很走运?”
“是的,走运。他在牲口圈的粪堆里躲了两夜,盟军用车送走了所有的人:有绿林好汉,有白匪军官,还有骗子。有的送到了另一个世界,有的还在西伯利亚受者折磨。”
“好了,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请告诉我,我的代理人什么时候到。我在汉堡和他没联系上。”
“这是幸运儿吗?”
“为什么是幸运儿?”
“我的父亲就和他一样,怎么说呢,什么也不做,却总是有钱花。”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到?”
“答应明天早上,九点前。”
“我们一起去看看我的老太太们安顿得怎么样了。不知为什么没看见她们。”
“因为她们被安顿在那边了,而整个房子都禁止生火取暖。”
“那是为什么?”
“是不应该,据说因为贵……”
“是的,这不是在莫斯科。”
“那里怎么样,所有的东西部白给吗?”
“怎么说呢?您一个月挣多少钱?”
“您为什么问这个?”伊先科的眼里显现出忧郁。
“只不过出于好奇。”
“一星期付给我路费四百法郎。那个幸运儿支付其中的二百法郎。这笔钱从庄园支出,连同银行利息。”
“如果是这样,那么,您,格里戈里,在莫斯科就像神仙一样富有。”
“真的吗?”伊先科露出一排结实的小牙,满意地笑了笑。
“的确!就是这样!”
“我应该怎样称呼您?”
“一般都叫我基里尔。如果你在我这儿工作,在别人面前……”基里尔沉思了片刻。“那就看您怎么叫方便了?用德语怎么叫?”
“一般叫格尔。”
“那就叫格尔谢苗诺夫。怎么样?”
“格尔谢苗诺夫,老爷。”
“非常好。您有孩子吗?”
“有两个小男孩儿,一个九岁,一个十三岁,在下面的寄宿学校学习。”
“那么,只有您和您的妻子做家务了?”
“是的,老爷。”
“让我们一起走吧,别忘了带箱子。”
房子、防空洞、住宅……大概,你离开这儿就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这里让你有舒适感和安全感。它有时拥挤,有时空旷,时远时近,让人产生一种亲切、微妙的感觉。很少会有这种贴近人心灵的感应。这一切不可思议的复杂的感觉都是由那三个字母组成的普通短词引起的。建筑物、地形,最初就倍感熟悉的银白色杨树叶子和那片原野,它从不远处的林边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苍穹……在窗外,有轨电车开动的响声,以及厨房里水龙头滴落的水声。这大概是老式电梯改成的小屋,板棚门,那里还得常换被烧坏的电灯。这里还保留着被太阳烤得炽热的房架的气息和早已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温暖的呼吸声。在触及旧门把手时,在微微颤动的石块中都能感觉到过去几代人的痕迹……到底有多少双眼睛曾注视过这面墙?有多少次雨滴敲打过这已暗淡无光的玻璃窗?
“我到家了!”基里尔真想大喊一声,但是那很少能被灯具照到的厚硬的预制板及隐藏着许多男爵徽章的高高的天花板,还有被布遮盖的昔日庄园主的肖像都默默地向自己的新主人表明,有它们在场而大声喊叫真是狂妄之举。桌子好大,几乎占据整个大厅的桌子折立在那儿。寂静也随着丁当声而消逝,这声音就好像薄玻璃片扔到了乱石路上。
“喂,如果你坚持……”基里尔含糊不清地低语,并看了一眼随同他的伊先科。
“到大厅尽头,沿楼梯向上,再向右。”他给基里尔指怎么走。
基里尔匆忙地迈出几步,大厅里充满了嘈杂声和远处的敲鼓声。挂在墙上的斧和钺仿佛活跃起来,好久没有清扫的墙面也闪着暗淡的光。快速的步伐,这一精力充沛的运动让它们高兴,它们渴望能有人破坏与周围环境形成的平衡状态。
“多美呀!”基里尔自言自语地说,地迈了几大步,走了二十多米,站在壁炉旁。
“应该点上火,这里好凄凉……”
“这个我们会做的,老爷,但是应该买点木柴,因为需要很多燃料,那点木柴太少了。如果有燃料,我们可以烧热整条街。”
“在别墅怎么做饭呢?”
“用天然气,老爷。三十年前者主人就决定从医院铺设天然气管道。从这里看不见医院,它在山后。但如果走直道到医院有三百米。”
“那水呢?”
“这里有水。我们有很多的水。有过滤装置和发电机(以备变压器发生故障时用)。在这里可以生活一百年,只是得有足够的食品,发电机需要四吨燃料。只是我还不知道,四十多年来它是否用坏过……”
“真可笑!在这间房子里还有什么我猜不到的东西?鬼魂、妖尸?”
“瞧你!什么妖尸!只不过有一位老太太每晚都在那儿徘徊。”
“怎么会有这样的老太太?”
“我就是这样的,老爷!”伊先科得意地微笑着并把基里尔的精子放到了地上。只有上帝知道,在这个男人身上哪儿来的那么大力量,竟能拿动不下两俄担的东西。“您不了解房地产吗?”
“我的代理人和我公司的代表在这里,在利希股施泰因负责此事。我忙于其他的事情。”
“怎么能买这种房子,没亲自看看吗?”
“我是在照片上看到这房子的,在目录册里。”
“就这么看看外表!”伊先科失望地说。
“怎么?里面不好吗?”
“不,比从外面看要好一百倍,并且大三倍!”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所说的视觉错误吧。”
“您看见的只是两排窗户和顶楼嘛!”
“这幢楼里还有什么?”
“还有两层楼。”格里戈里在地上蹭了蹭鞋底。
“都是什么地方?”
“第一层有食品储藏室,仆人们的洗衣房和老式厨房。它们已经二十年没人用了,但都可以随时使用。盆、锅、小煎锅,各种餐具样样都有。”
基里尔看了看老式厨房里的盆和小煎锅,按大小它们未必逊色于伊先科家的,就满意地点点头。
“一楼的下面是什么?”
“那里是酒窖!”
“噢!那里有酒吗?”基里尔随便地问了句。
“怎么会没有呢?它还能跑到哪儿去?”
“真不可思议!的确,应该看看文件……”
“是书吗?老爷!硬皮书……多得不得了!”
“是吗?老男爵随身没带什么东西吗?”
“在那个世界他完全不需要这些,继承人也用不着。他们有的在巴西利亚定居,有的在阿根廷定居。”
“什么?他们在故乡不留一块地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这里全部卖掉了。但是,总的来看,你已经付给他们很好的价钱了。”
“瞧,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足够的经验。我在汉堡曾有座小房子,也是同样的价钱,我为了买它,卖了所有房产勉强够。买地只得分期付款了。”
“在汉堡的房子也很大吗?”
“这个大厅可以容纳那个房子连同小花园。”
“太不可思议了!”这回轮到伊先科惊讶了,“那么,让我们一起去看看您的母亲,然后,我领您参观一下这里。”
老太太因周围墙壁的庄严感到压抑,并且在基里尔的住宅里她们也因不习惯而迷路。听取了一位妇人的建议,他决定绘制一幅房子平面图,并给每人发一个指南针,以便更好地确定方向。
女孩儿躺在床上,她是一个健康的、大家都喜欢的小孩儿。
在临时准备的饭菜前,伊先科端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心满意足地翘起自己淡黄色胡子,欣赏着妇女们怎样忙于家务。
对酒窖进行了短暂的检查后,基里尔和伊先科微微有点醉意,走到外面。新主人一定越来越喜欢这幢房子了。参观了马味早就消散了的马棚,他们走到四轮轿式马车棚前,不知是昨天还是在上星期,这个车棚已满三百年了。车棚的窗子是哥特式设计。在方砖铺砌的地中间有个很大的凹凸不平的东西,被一块厚厚的已褪色的防水布盖着。
“这究竟是什么?是防火用的锅驼机或是自动泵?”
“是老男爵的车。”
“嗯,我们看看!”基里尔费了好大劲把沉重的防水罩扯到地上,不由大吃一惊:“竟是这个!770型的普尔曼式车!”
“男爵要求公爵用这辆车去接棺材。只是车不好使了……”
“它出什么毛病了?”
“车太旧了……有五十多年了,它需要维修。”
基里尔绕车走了一圈,既没有发现一个划痕,也没有看见生锈的斑点。
“看上去很不错。”基里尔说道。
“但修好它得需五百法郎!‘格里戈里语调坚定,没有任何讲价的余地。
“就给你五百法郎!”
“明天你可以开走了……”
“我服你了,伊先科,你真是一个老狐狸!”
“老男爵是个守财奴,而他的司机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因没看好油位,压汽机的透平就这么翘起来了。自己也不会拆卸,只能瞎捅咕。找机械师得付钱,施图特哈尔特本人就当了机械师!……”
“然后呢?”
“请我去看了看。我说了要的价……老人只好坐出租车到瓦杜兹那里。多亏很近,~年去两次。”
基里尔猛地推开门看了看计程器。
“二百八十俄里。格里戈里,任命你做兼职高级机械师。不过,要让‘梅塞德斯’车跑得像表一样准确!”
“这我可以做到。但是,最好还是签一个书面材料……”
“什么书面材料?”
“合同。”
“那就这样写:你收到五百法郎能让汽车明天就开动起来。”
“您是同妻子来的吗?”
“是的。她也需要工作。那么,您不在时,您的猪和羊活得怎么样?”
“这正是我们关心的。至于食品,您想想看,怎么样从下面运上来。他们的奶、乳酪和肉都不好。那里汽车多得很,随便用什么就喂家畜。而我们的食品很棒3按父亲的制法,脂油可以做成香肠、火腿……只是青菜有困难。如果您在这里呆很长时间,有暖窖可以储存蔬菜。至于价钱要比时价低百分之十……不,将低百分之十五。”
基里尔没心思倾听伊先科的广告,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他想的可不是食品问题。这一刻令他不安的完全是另一个问题:是否可以不考虑签订的合同,把发现的汽车作为财产登记。如果可以,那就是说,在短时间内他就赚了第一个三百万。关于这个宝贝今后命运的想法充满了他的脑海,一直持续到晚饭时。在为他准备的卧室里,幔帐下的大床在等着他。真想知道,他会做一个怎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