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古街怪客_江户川乱步《巴诺拉玛岛奇谈》

　　故事要从远离Ｍ县的这座东京城说起。
　　在东京高岗住宅区的某条学生街，有一家陈旧不堪的粗俗的供出租用的廉价公寓，叫友爱馆。馆舍中一间更粗俗的房间里，住着一个名叫人见广介的怪男人。此人既不是书生也不是无赖，看样子年龄早就过了三十多岁。他是在洋面岛上大工程开始的十余年前，毕业于某私立大学。打那时起，一直也不谋求工作，当然也没有确实可靠的收入渠道，过着一种叫房东头痛、朋友为难的生活，最后流落到这友爱馆，直到那大工程开工前约一年，一直生活在那里。
　　人见广介自称自己是哲学专业出身，但他并没有听过哲学课。有时热衷文学入了迷，刚物色搜集了这方面的书籍，又走进了完全不搭界的建筑系的教室，热心听课，不久又埋头于社会学、经济学等，这次更是买来了油画的用具，做出一副要绘画的样子，他就是这样的兴趣广泛而又没有耐心，正儿八经地学完的课程一门也没有，却能顺利地毕业，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如果说他学到了什么东西的话，那决不是学问的正道，肯定是歪门邪道、出奇的偏颇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人见广介自学校毕业后，过了十多年，仍找不到工作，整日游手好闲。
　　本来人见广介自身就从没有找份工作，过着普通人生活这种老实本份的念头。说实在的，他在经历这个世界前，就已经对这个世界厌烦到了极点。
　　也许是因为生来就体弱多病，或者是青春期以来神经衰弱的缘故，没心思做任何事情。人生的所有之事，只在头脑中想象就足够了。任何事情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一年到头睡在那肮脏的公寓里，做着任何实干家都不曾经历过的、他自己的梦。一言以蔽之，人见广介除了是一个极端的空想家之外什么也不是。
　　那么，他这样放弃了世上所有的事情，究竟在做什么梦呢？那是有关他自己的理想国、乌托邦的详详细细的设计。
　　人见广介在学校时就十分热心地埋头读了柏拉图以来的几十种理想国故事、乌托邦故事。而且，那些书的作者们将他们无法实现的梦想，通过文宇述诸于世，并以此聊以自慰。每当想象起那些作者的心情，他就有一种共鸣感，因此他自己也多少得到一些安慰。
　　在那些书籍中，对有关政治、经济等的理想国，他几乎毫不关心，吸引他心的是作为地上乐园的、作为美之国、梦之国的理想国。因此，卡贝的《伊加利亚旅行记》、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来信》，尤其是埃德加·爱伦·坡的《阿伦哈伊姆之地》，深深地吸引了他。
　　他惟一的梦想就像音乐家用乐器、画家用画布和画笔、诗人用文字创造各种艺术一样，以这大自然的山川草木为材料，这里的每块石头、每棵树木、每朵花卉，或是飞来的小鸟、兽类，直至小虫，都有生命，每小时、每秒钟都在不断地生长发育，他就是要用这些生物创作一项奇异的大艺术。神所创造的大自然不能满足他，他要用自己的个性来自由自在地改变它、美化它，以表现他独特的宏大的艺术理想。换句话说，他本身已变成了神，要重造自然。
　　照他的想法，艺术这个东西，是有各种见解的人类对自然的反抗，是不满足现状，要给自然烙上人们各自个性的欲望的表现。因此，譬如音乐家不能满足现成的风声、波吼及鸟啼虫鸣等，他们要努力创造出自己的声音。画家的工作不是单纯地原样画出模特，而是依据自己的个性将其改变、美化。不言而喻，诗人不是单纯的事实的报道者和记录者。
　　但是，这些所谓的艺术家们为什么只满足于乐器啦、画笔啦、文字啦等间接的、没有效果的而又非常麻烦的手段呢？为什么他们不着眼于大自然本身呢？为什么不直接将大自然本身作为乐器、画笔和文字？事实证明那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造园术和建筑术不就是在某种程度上运用、改变、美化自然本身的吗？人见广介想是否可以将其更加艺术化，规摸搞得更大些呢？
　　因此，比起前面提到的那些乌托邦故事，比起那些虚构的文字游戏，更实际的，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与他们相同理想的古代帝王们（主要是暴君们）的辉煌业绩，更加令他心驰神往，譬如埃及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太阳神神庙，希腊、罗马的城郭式、宗教式的大都市，中国的万里长城、阿房宫，日本飞鸟王朝以来佛教的大建筑，如金阁寺、银阁寺等等。由那些建筑联想到创造了那些建筑的英雄们的乌托邦式的内心，人见广介就心潮起伏。
　　“如果能给我巨额财富……”这是某乌托邦作者所使用的著作的题目，人见广介也时常发出同样的叹息。
　　“要是我能弄到花不完的巨款，就先买一大片土地，在哪儿买好呢？雇上成千上百的人，让他们造出我平时考虑的地上乐园、美丽之国。”
　　总是如此这般地做着不着边际地空想，直到在头脑中把他的理想之乡构造好方才罢休。
　　但是细掂量一下，他一心一意想好的，不过是白日做梦、空中楼阁。现实的他不过是可怜巴巴贫困潦倒的一介穷书生罢了，时常忍饥挨饿。要是靠他那点本事，即使拼掉老命地干，一辈子也攒不下几万块。
　　终归他是一个“梦中男人”。一辈子美滋滋地沉醉于梦中的喜悦，而现实的世界又是多么地悲惨呀！憋闷在这肮脏的公寓小屋里，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每一天。
　　这样的男人多数都沉迷于艺术，好歹从艺术里找到点安身立命的地方。可不知为什么，就算是他有艺术的倾向，除了现实的、刚才提到的他的梦想外，什么艺术也没有吸引他的力量，而他本人又缺乏艺术的才能。
　　如果他的梦想能够实现，那的确是举世无双的大事业、大艺术。因此，在他看来，世间的任何事业、任何娱乐，甚至任何艺术，都是没有价值、不值一提的。对于曾一度迷失了梦境的他来说，这也是合乎情理的。
　　虽然他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但是为了糊口，多少还是要做一点事情。为此，他从学校毕业后，靠着搞点简单的翻译，写点童话，极少时也写点成人小说，再把这些带到各处杂志社，勉强维持生计。
　　最初的日子，对艺术这东西多少还有点兴趣，就像古代乌托邦作者们所做的那样，用故事的形式把自己的梦想发表出来，从中能够得到不少的安慰，因此满有热情地坚持工作。但是他写的东西，翻译另当别论，创作的作品在杂志社并不受欢迎，因为他只是以各种形式细致入徽地描写他自己的乌托邦，都是一些自我欣赏的极其乏味的东西，不受欢迎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为这种缘故，好不容易花力气写好的作品，多次被杂志的编辑们撕碎丢进废纸篓里。不幸的是，在用文宇游戏满足自己方面，他的性格是极其贪得无厌的，所以在小说方面，一直不见起色。但一且停止，生活立即就会陷人窘境，所以只好极不情愿地一直过着受人驱使的无聊文人的生活。
　　他一边写着一张稿酬50分的稿子，一边瞅空画他梦想国的示意图和要建在那里的建筑物的设计图。一边一张张地画了撕碎，撕碎了又画，一边怀着无限钦佩的心情，在心里想象着那些能够如愿以偿实现自己梦想的古代帝王们的事迹。

	下一篇文章：第03章　恐怖的讣告上一篇文章：第01章　奇工魔鬼岛
【发表评论】【加入收藏】【告诉好友】【打印此文】【关闭窗口】　　文章录入：凌妙颜　编辑校对：凌妙颜

第02章 古街怪客

第02章　古街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