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白日的噩梦，还是现实中的真事。
　　一个晚春闷热的下午，微微发烫的脸上能真切地感觉到热风的肆虐。
　　是因为有事经过那里，还是因为散bu顺便路过那里，就连这些都变得模糊，已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在近郊的那宽广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路上走着。那路布满灰尘，笔直地通向远方。
　　淡茶色的商店像洗得发白的单衣，静静地排在路的两旁。橱窗内挂着被灰尘染成不同颜色条纹的小学生运动夹克；店中摆满了扁扁的被分割成像棋盘一样的木箱，箱中装着红的、白的、黄的、茶色的像沙子一样的种子；狭窄昏暗的屋中，到处都是在天井或是其他地方挂着的自行车架和轮胎；而且，在这些煞风景的房子之间夹着一座两层建筑，被烟熏黑的神灯吊在它密密的格子窗深处。它好像摆着一种讨厌被两边房屋挤压的姿态似的，噗啷噗啷地从中传出猥亵的三味弦①的声音。
　　○1日本的传统乐器。
　　“啊??哩，哩，啊??”
　　在路的正中间，一群发辫上满是灰尘的女孩子们，围着圈儿唱着歌。“啊??”她们那催人泪下的旋律，慢慢地蒸发到雾蒙蒙的晚春的天空中。
　　男孩子们玩着跳绳的游戏。长长的绳子任性十足打向地面又甩向天空。一个穿着乡下条纹衣服的男孩敞着怀，在轻快地跳着。这段光景像是高速摄像制成的电影一样，看上去是那么的悠长。
　　时而有笨重的马车哐啷哐啷地驶过去，道路和房屋也随之震动。
　　忽然，我发现在我行走的方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十四五个大人孩子在路旁围成半圆，一动不动地站着。
　　在这些人的脸上都流露着一种笑容，流露着那种观看喜剧的人才会拥有的笑容。有的人咧着嘴哈哈地笑出了声。
　　好奇心驱使我走向那里。
　　随着不断的接近，我发现了一张同众多笑脸形成鲜明对照的脸，他是那么的认真和苍白。在这张苍白的脸上，嘴不断地蠕动着，像是在怀着极大的热情诉说着什么。说是神汉在施法，他显得过于热情；说是传教士在布道，可那种让人看热闹的态度又显得太不正经。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不知不觉地挤入了那围成半圆的人群之中，成了一名听众。
　　演说者是一名看上去相当有教养的四十岁的男子，泛蓝发暗的斜纹毛料衣上规整地系着黄色的角带①，显得很有风度。像假发一样具有美丽光泽的头发下，是一张中部略高呈韭菜根型苍白的脸，细细的眼睛，气派的小胡须映衬着朱红色的唇，这张嘴唇啪嗒啪嗒地一张一合，不客气地溅着口水。高高的鼻子上渗出了汗滴，而且，在他和服的下摆处露出一双布满沙尘的光脚。
　　“……我对我老婆的爱到底有多深呀？”
　　看上去演说现在达到了高潮。男子怀着无限的感慨说完这句后，顿了顿，环视了一下围观者的脸，不久又自问自答似的继续他的演说。
　　“我都爱得想杀死她了！”
　　“……可悲呀，那女人太花心了。”
　　哄??从围观者中间爆发出一阵笑声。因为这笑声，我差点就没有听见他下面的话“很可能什么时候就会和别的男人相好了。”
　　“不，说不定她早就和别的男人好上了。”
　　这时又引起了一阵比先前更响的笑声。
　　“我担心得不行。”他说到这儿，像歌舞伎演员一样晃了晃头。“也无法着手生意。每天晚上我都在卧室求我老婆，双手合十地求她。”笑声。“我说向我发誓，发誓不会移情别恋于其他的男人。……可是她怎么也不听我的请求。净用像生意人那样的巧妙媚态和熟练的手腕，在各种场合耍弄着①日本男用的窄而硬的和服带子。我。但是，这个……她那种熟练的手腕却又是那么吸引着我呀……”
　　“喂喂，很对胃口。”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又是一阵笑声。
　　“诸位！”男子毫不理会这种打岔，继续他的演说。
　　“你们要是处在我这样的境地，到底该怎么做呢？就这样放过她吧！
　　“……她很适合那种盖住耳朵的发型。自己也能盘得很好……她坐在镜台前面，刚梳理完头发，化了装后迷人的脸回头望了望我，鲜红的嘴唇露出微微的一笑。”
　　这时，男子夸张地耸了耸一边的肩膀，浓黑地眉毛挤向两边，露出了凄惨的表情。红红的嘴唇可怕地扭曲着。
　　“……我想是时候了。让这美好的样子永远成为我的东西就趁现在了。
　　“我攒足了劲儿，用早已准备好的锥子敲向她散着香气的后脑。在笑容还未消失时，长长的小虎牙还露在嘴外……她就这么死了。”
　　说到这时，一支吵闹的广告乐队从这儿经过。巨大的喇叭中发出疯狂的声音。“这里是远离贵国数百日里①满洲的……”孩子们一边和着旋律唱着歌，一边成群结队地跟随着乐队。
　　“诸位，那就是在四处宣传我的事呢。真柄太郎是杀人犯，是杀人犯……他们就是在这么宣传的。”
　　○1日本计量单位。１日里≈３.９２７３公里。
　　又是一阵笑声。现在只能听见乐队的皮鼓声，好像在为男子的演说伴奏似的，毫不间断，不停地传来。
　　“……我把老婆的尸体切成了五块。怎么样，一块是躯干，两根胳膊，两条腿，这正好是五块……虽然很可惜，可也没法子……那条雪白丰满的腿呀……你们难道没有听见有水声吗？”男子骤然降低了声音说。
　　他一边把头探向前方，谨慎地张望了一下四周，一边又显出好像马上要透露什么大事一样的神情。
　　“三七二十一天之中，我家的水管一直哗哗地流着。我把切成五块的老婆的尸体装入一个四斗大的木桶中，一直用水冷却着。诸位，这是……”
　　这时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都听不见了。
　　“这是秘诀。秘诀。让尸体不腐烂……变成尸蜡了。”
　　“尸蜡……”某本医书上注释的尸蜡的条目，和编者那看上去带着霉味儿的图案一同浮现到我的眼前。这个男子究竟想说些什么？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像气球一样在我心中缓缓升起。
　　“……老婆那丰满雪白的身体和手脚，已永远成为可爱的蜡像了。”
　　“哈哈哈……又在老调重弹。你这家伙，从昨天开始就已把这事说了好几遍了？”
　　不知是谁不留情面地大喊了一句。
　　“哎，诸位，”男子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我说了这么多，你们难道不明白吗？你们是不是深信我的老婆离家出走了？
　　不过呢，喂，好好听着。那女人，已被我杀死了。怎么样，吓一跳吧？哇哈哈……”
　　他的笑声像是被切断一样戛然而止，瞬间又回复到那一本正经的神情。接着，男子又像窃窃私语似地开始了。
　　“因此呢，我老婆就真正的完全成了我自己的东西。一点都不用担心了。想亲她的时候就可以亲她，想抱她的时候就可以抱她。对此我已经非常满足了……不过，要不小心的话就惨了，因为我是杀人犯嘛。也许什么时候就被警察发现了。因此我就想了一条妙计！隐蔽场所呢……警察也好，警察也好，他们应该不会注意这个地方吧。哎！你，看那！尸体就在我的店前放着好好的呢！”
　　男子的眼光瞄向了我。我吸了口?气，赶紧转过头去。
　　我到现在才发现，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有一白色帆布遮阳棚……“导拉库”①……“保质药”……似曾见过的圆滑粗体字，在里面镶着玻璃的柜子中有一人体模型。原来，这个男子，是一所店名叫什么导拉库的药店的老板。
　　“喂，就在那吧。请再仔细地看看我那可爱的女人吧。”
　　到底是什么力量引导着我，不知何时我已来到那遮阳棚内。
　　在我眼前的玻璃柜中有一张女人的脸。她露着小虎牙，带着一丝笑容。让人觉得不吉利的蜡像疙瘩的深处，能看见①drug的日语外来语的音译，药的意思。
　　泛着黑色的真人的皮肤。它的一面还长着汗毛，足以证明这不是人工制作的。
　　我的心脏噌的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好不容易支撑住将要倒下的身体，赶紧从遮阳棚中逃也似地退出来。接着，一边留心别让那男子发现，一边离开了人群。
　　……回头一看，在人群后边竟还站着一名警官。他也和其他人一样，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那男人的演说。
　　“有什么好笑的？在职责面前你能这样做吗？你难道不懂那男人在说什么吗？你若认为他在吹牛，就请你去那遮阳棚里看看吧。在东京的市区，人的尸体不正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示众吗？”
　　我想是不是应该敲敲那反应迟钝的警察的肩，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呢。不过，我已没有了去实施这个的气力。我只感觉到一阵阵眩晕，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前面，白色的大路没有尽头，一直通向远方。路上水气形成的蜃影，把排列的电线杆像海草一样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