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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青虫           ★★★ 双击滚屏阅读

大青虫

作者:江户川乱步    来源:江户川乱步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6/4/1

  时子跟堂屋道了晚安之后,穿过已经昏暗的、任凭杂草丛生的荒芜庭院向她们夫妇住的厢房走去,边走边回味着刚才堂屋的主人、预备役少将讲的老一套夸奖的话,心情上感到非常奇怪,总觉得有一种像是粘粘糊糊嚼了一口她最最讨厌的酱烤茄子的味道。
  “须永中尉(预备役少将现在仍非常滑稽地用过去的颇具威严的军衔来称呼那个已不知是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的伤残兵〉的忠烈,不言而喻是我陆军的骄傲,这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实。整整3年的岁月,你不厌其烦,舍弃了自己的全部欲望,亲切地照料着那样一个废人,如果说这是作为妻子应该做的,当然也是对的,但是你的这种贞节表现,是一般人做不到的。非常钦佩。我认为,这是当今世界之美谈。不过,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务必请坚定意志,继续予以照顾。”
  鹫尾这个老少将,只要你见了他的面,他好像不说上几句就不舒服似的,肯定是要把他的老部下、现在寄居于他家的照顾对象和他的妻子夸奖一番。时子听到这些就有一种像刚才说的酱烤茄子的味道,所以就尽量不和这个老少将见面,但也不能终日和那个不会说话的残废人相对而坐呀,于是就瞅着他不在时,跑到太太、小姐那里去拉拉家常。
  本来这些夸奖的话,最初一段时间,很符合她的牺牲精神和她的那种罕见的贞节,它以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快感激动着时子的心。但是,最近以来,她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地接受了。毋宁说,她甚至害怕听到这些褒奖之词了。现在每逢听到少将这样讲,她就觉得好像有人当面用手指戳着她的脸指责她:“你躲在贞节的美名下,犯下了滔天大罪”,她感到非常害怕。
  细想起来,甚至连她自己也觉得人的情感为何如此善变?她的变化也太大了。最初的时候,她的确是个不谙世事、性格怯懦、名副其实的贞节妻子。而现在呢?外表姑且不说,内心里令人毛骨悚然的肉欲这个恶魔已经牢牢地盘据其中,把她那可怜的残废(用一个残废之词已无法充分表达其残废程度的可怜的残废人)男人,过去曾是忠勇的国家骨干这样的人物,只当作满足其肉欲而饲养的一头牲畜,或者说是当成了一种工具。
  这婬 乱之鬼究竟从何而来?是那黄色的肉坨坨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魅力造成的?(事实上,她的丈夫须永中尉,确实是一个黄色的肉坨坨,而且是个像畸形的陀螺样的、能煽起情欲的肉坨坨)抑或是充斥于30岁的她的体内的难以名状的那股力量造成的?也可能是二者都起了作用。
  每当鹫尾老人和她说点什么的时候,时子不由得为自己最近明显地胖起来的肉 體和别人也会感觉到的她的体臭而甚感内疚。
  “我为什么会这么胖呢?胖得像个大傻瓜!”
  尽管她的脸色正好相反是异常苍白的。老少将经常是一边讲着他那老一套夸奖的话,一边用有点诧异的眼神望着她那肥胖的身躯。说不定时子讨厌老少将的最大原因就在于此。
  因为这里是乡下,堂屋和厢房之间相隔差不多有一里路那么远。中间是一片连路也没有的草地,弄不好,沙沙地常有蛇爬出来,或者一脚踩空,就可能掉到被青草覆盖着的老井里去。房屋周围围着徒有其名的、没有修剪的树篱笆,外面就是水田和旱地,远方是八幡神社的树林,衬托着这背景,她们夫妇住的二层楼厢房黑糊糊、孤零零地矗在那里。
  天空中已有一两颗星星在闪烁。她们的房间该是一片漆黑了吧?她要是不点灯,她丈夫是连擦根火柴都做不到的,所以那个肉坨坨此时一定是摸黑靠在无腿靠椅上,或者是从椅子上滑下来滚躺在榻榻米上,只有眼睛在吧嗒吧嗒地眨着吧?也真可怜,她每逢想起这些,就有一种厌恶的、凄惨的、悲切的情绪,不知何处还夹杂着几分肉欲的感情,一股脑地朝她袭来,令其脊背一阵阵地发冷。
  随着逐渐接近她们的住房,只见二楼窗户的拉窗,好像是象征着什么,大张着黑色的嘴,从那里传来咚、咚、咚、咚,每日都能听见的撞击榻榻米的低沉的响声。
  “唉,他又在用头撞哩”,想到这里,时子不由得眼眶发热,可怜之心油然而生。
  那是她那不能动的丈夫,仰卧着,普通人是拍手招呼人,他做不了这些,作为替代,他用头咚、咚、咚、咚地撞击榻榻米,以此焦急地招呼他的惟一伴侣时子。
  “就来就来。是肚子饿了吧?”
  时子明知对方是听不见的,还是按照平时的习愤,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急忙跑向厨房口,从那里上了楼梯。楼上是个12平方米的房闻,带一个名义上的壁龛,角落里放有煤油灯和火柴。她用母亲跟吃奶的孩子说话的语气,不断地自言自语(之所以说是自言自语,是因为她的丈夫一点也听不见)地说着“等急了吧?对不起哟。”“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你那么急也没有用呀,现在漆黑漆黑的,什么也干不了呀。这就点灯。再过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等等,把灯点上了,拿到房间那边桌上。
  那桌前放着捆着友禅绸坐垫的无腿靠椅,还是什么获得实用新型外观设计专利的户品,但那上面空空的,在离那儿挺远的榻榻米上,滚躺着一个异样的物体。那东西倒是穿着一件洗旧了的大岛绢绸的衣服,伹是,与其说是穿着,还不如说是包着,或者说是用大岛绢绸的包袱皮包的一个大包袱扔在那里更为恰当些。那是一个给人以非常奇怪的感觉的东西,从那包袱的一角伸出一个人头,那人头就像尖头的蚱蜢一样,或者说像一台奇妙的自动机器一样,咚咚咚咚不停地撞着榻榻米。随着那头不停地撞击,受其反作用力的推动,那包袱一点一点地变换着位置。
  “不要那样发脾气哦,你要什么?这个?”时子这样说着,用手做吃饭的动作给那东西看。
  “噢,不是要那个。那么是这个?”
  她又做了一个姿势给他看。然而,不能说话的丈夫一摇头,仍然一个劲地咚咚咚咚往榻榻米上撞头。
  由于被炮弹碎片击中,她丈夫的脸被损伤得完全不成样子。左耳朵全没有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黑洞眼。同样是左边,从嘴角到腮帮子上面,再到眼下边,是一大块就好像硬缝合在一起的烧伤疤痕。右边从太阳穴往上到头顶,也是一大块丑陋的疤痕。喉部就像剜了一刀一样,深凹进去,鼻子和嘴巴都没有了原来的样子。在他那个活像丑八怪的脸上,惟一保存完好的就是那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它和周围的丑陋完全相反,就像天真烂漫的孩子的眼睛一样,清亮透彻,那眼睛现在正焦急地一眨一眨地闪动着。
  “你是有话要说,是吧?那你等一等。”
  她从桌子抽屉里取出笔记本和铅笔,把铅笔让他那歪斜的嘴衔着,再把笔记本拿到旁边。因为她丈夫已经既不能说话,也没有可以握笔的手了。
  “你不喜欢我了吗?”
  废人就像大街上的赎罪者做的那样,在老婆递过来的笔记本上用嘴巴写起字来。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排列出一串很难辨认的片假名。
  “哈哈,你又在吃醋。没有那么回事,没有的。”她笑着,使劲地摇头给他看。
  但是,废人又着急地往榻榻米上撞头,时子知道他的意思,再一次把本子拿到他的嘴边。于是铅笔又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
  “到哪儿去了?”
  一看到这几个字,时子立即恶狠狠地从废人嘴里夺下了铅笔,在本子的空白处写上了“鹫尾那里”这几个字,使劲地推到他眼前。
  “你又不是不知道。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嘛。”
  废人又要去了本子,写了”3小时”这几个字。
  “你是说3个小时就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是吧?是我不好,对不起了。”
  于是她作出赔不是的表情,还躬身行了礼,“再不去了,再不去了。”她边说边摇手给他看。
  包袱一样的须永中尉好像还没有说够的样子,但是他似乎嫌用嘴巴写字太麻烦,就不再去晃动他的头了,作为替代,这一回用他那两只大眼睛,包含着所有的意味,盯盯地看着时子的脸。
  时子知道在这种场合用什么办法能使丈夫消气。因为语言不通,无法作详细的解释和说明,除了语言之外最能表达心悄的当是微妙的眼神啦,但是,对于头脑已经有些迟钝的丈夫来说,这是不适用的。因此,经常是这样说气话、打嘴仗的结果,弄得双方都急得要命,于是她们就采取最方便、最快捷的办法。
  她迅速地弯下腰来,对准他的歪斜的嘴边那溜光发亮的大伤疤,雨点般地来上一阵狂吻。这样一来,废人的眼里终于出现了安然的神色,歪斜的嘴边浮现出哭也似的、难看的笑容。时子和往常一样,看到这情形也没有停止狂吻。这一方面是为了忘却对方的丑陋,促使她自己从勉强发展为甜蜜的冲动,另一方面,她也想纵情地折磨一下这个完全失去起居自由的可怜的残废人,这种情绪也在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然而,废人呢?他被她这一过分的好意弄得不知所措,因为呼吸不畅而拼命地扭动身体,痛苦地挣扎着,那丑陋的脸更加歪斜。看到他这个样子,时子和往常一样,觉得有一种感情美滋滋地从身体深处往上涌动。
  她像发疯了一样,越发加紧挑逗残废人,猛地将大岛绢的包揪皮撕开了。于是从中滚出了一个说不上什么形状的大肉坨坨。
  伤成了这个样子,竟然还能保住了性命,当时曾震惊了整个医学界,报纸也作为空前未有的奇谈大写而特写。须永中尉的身体被损伤到了极点,就像一个胳膊、腿全无的偶人,令人心惊胆战。两手两腿几乎从根部被切断了,只有一个稍微鼓起的肉疙瘩,算是还保留着它们的一点痕迹。只剩下一个半截身子的整个身体,从脸到最下面也到处都是发亮的伤疤。
  虽然是这副惨不忍睹的形象,没想到他这个样子却出奇地营养好。身体残废了却很健康(鹫尾少将将此归功于时子的亲切关怀与照料,在其褒奖之词中,也从不忘加上这一段)。也许是因为没有别的乐趣,所以食欲特别旺盛的缘故,腹部油光发亮,胖得几乎要挣开肚皮,他这只有半截身子的身体,此处特别引人注目。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活脱脱是个黄色的大个青虫。或者说像时子常在心里形容的那样,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畸型的肉陀螺。那是因为,有的时候,他那胳膊腿留下的4个肉疙瘩(这些肉疙瘩的尖端,就像手提袋收了口一样,四周的表皮向里收缩,形成很多很多皱折,正中间是一个凹下去的小坑,很瘆人的)会像青虫的小腿一样很奇怪地颤动,以他的臀部为中心,用头和肩膀使劲,在榻榻米上滴溜溜地跟陀螺一样转动。

现在被时子剥得光光的残废人,并没有怎么抵抗,他好像是在等待着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一动不动地向上凝视着蹲在他头边的时子的眯得很细的、像是准备捕食猎物的眼睛,和有点变硬的皮肤细嫩的双重下巴。
  时子读懂了残废人的那眼神的意思。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只须再进一步,它就会自然消失的。譬如她在他身旁做针线活时,残废人因为太无聊而凝视空间时,他的那种眼神会越来越深地表现出这种苦闷的色彩。
  除了视觉和触觉之外的五官均已丧失的他,是个生来就没有读书欲望的蛮勇武夫,自从受伤脑子变得迟钝以后,就更与文字绝了缘,现在就和动物一样,除了物质上的欲望之外,已不再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安慰他的心灵。但是,在这如同黑暗地狱般的混沌生活中,他在还是正常人时被灌输的军队式的伦理道德,有时还会忽然掠过他那迟钝的脑际。一定是这些东西和他因为身体残废而变得越发敏感的情欲,在他心中发生碰撞,从而在他的眼睛中投影出奇怪的苦闷的色彩。时子就是这样地解释她看到的他的那种眼神的。
  时子并不讨厌看这种浮现于弱者的眼睛里的战战兢兢的痛苦表情,她自己一方面是一个非常爱哭的弱女子,而同时非常奇怪地,她又有一种欺侮折磨弱者的嗜好。而且,这个可怜的残废人的苦闷甚至成了她永不满足的刺激物。现在,她就根本不是去安抚他的心,与此相反,她在加劲地挑逗、煽动这个残废人已经变得非常敏感的情欲。
  被一场莫名其妙的恶梦魇住了的时子,大叫一声,吓出了一身冷汗,睁开了眼睛。
  枕边的煤油灯罩被油烟熏出一个奇怪的形状,细细的灯芯发出嗞嗞的响声。房间里,天花板也好,墙壁也好,全部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枯红色,睡在旁边的丈夫的脸,有疤痕的地方受到灯光的照射,也呈现出桔红色,锃光发亮。刚才自己的叫声,他不可能听见的,但他的双眼却睁得大大的,盯盯地望者天花板。她看了看小桌上的小闹钟,才刚刚一点多。
  可能那就是造成恶梦的原因吧。时子醒来之后,马上就觉得身上不太舒服,伹是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在尚未清楚地感觉到不快之前,她自己也感到有点奇怪。忽然另一件事,就是刚才她们玩的那个不同寻常的游戏的情景,如同梦幻一样浮现在眼前。那儿有一个滴溜溜转的像是一只活的陀螺样的肉坨坨。还有一个肥脱脱、胖乎乎的30岁女人的不甚雅观的身体。她们就像地狱图上的那样搂抱在一起。多么令人厌恶、多么地不堪入目呀!但是,正是这种令人厌恶和不堪入目的形象,比任何其他的东西更能煽起她的情欲,麻痹她的神经,这是她过了半辈子了,过去想都没想过的事。
  “啊一,啊一”
  时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胸部,发出了不知是咏叹还是呻吟的声音,望着像被损毁的偶人一样的丈夫的睡姿。
  这时她方才弄清楚自己醒来以后就觉得不舒服的原因。她想“比平时好像早了一点嘛”,边想边爬出被窝走下楼梯。她再回到被窝时又看了看丈夫的脸,他仍然看都不看她一眼,入神地看着天花板。
  “又在想事情啦?”
  一个除了眼睛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可以表达意志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地方的样子,在这深更半夜里,忽然让她感到有些害怕。她想,他虽然头脑已经变得迟钝,但是在他这样的极端残废的人的头脑中,说不定存在着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他可能正在那个世界上彷徨留连呢,想到这里,她感到了害怕。
  她两眼清醒再无睡意。她感到自己的头脑深处呼呼作响,好像一堆烈火在熊熊燃烧。各种无端的想像不停地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其中还夹杂着三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而正是那件事彻底地改变了她的一生。
  接到了丈夫负伤将送回内地的通知,时子首先想到的是,他没有战死,太好了。那时还经常来往的她的一些同事,甚至都很羡慕她,说你真幸福。不久,报纸上报道了丈夫的辉煌战功,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了他可能是伤得很重,但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到陆军医院去看丈夫时的事。从洁白的被单中餺出的她丈夫的伤得那么凄惨的脸,呆痴痴地朝她看着。当听到医生用夹杂着很难懂的术语解释说因为负伤耳朵听不见了,发声机能出现了奇怪的障碍,也不能讲话了时,她两眼发红,直抽鼻涕。她想,后边还不知道会有多么可怕的事在等着她呢。
  虽说医生一副严肃的面孔,仍然露出了同情的表情,一边说“可别吓坏了”一边揭开了白床单。只见那里躺着一个活像恶梦中的妖怪一样、该有手的地方看不到手、该有腿的地方看不见腿、用绷带捆得溜圆的、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人。使人感觉就像是一具完全没有生命的石膏胸像摆在那里。
  她再也无法忍受住悲痈,也顾不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号啕大哭。是在医生和护士把她领到另一间房子以后,她坐在一张不太干净的桌前,痛哭了好长时间。
  “真是一件奇迹。失去双手双腿的不只是须永中尉一个人,但是他们都未能保住性命。真是奇迹。这完全是军医正殿下和北村博士的惊人技术的结果。恐怕任何国家的陆军医院都没有此类实例。”
  医生在哭伏在桌上的时子耳边,安慰似地说了这一番话。他反复重复着“奇迹”这个词,但究竟应该为这“奇迹”髙兴好呢?还是为之悲伤好呢?
  不用说,报纸对于须永的赫赫战功,以及这一外科医术上的奇迹般的事实,连篇累牍地予以报道。
  像做了一场梦,半年过去了。在上级和同事等一班军人的陪同下,须永这具活僵尸被运回了家。差不多与此同时,作为他失去四肢的代价,他被授予五级金质勋章。当时子为照料残废人而心酸流泪时,社会上则为庆祝凯旋而大嚷大闹。她这里,亲戚、朋友以及街坊邻居的赞美之辞也不断地振动着地的耳鼓。
  不久,仅靠那一点抚恤金已经不太好维持生活了,她们接受了曾是须永在战场上的长官鹫尾少将的好意,就在其宅院内无偿地借用厢房住了下来。也因为是搬到了乡下居住,从那时起,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淸静寂寞了,那种庆祝凯旋的狂热过去了,社会舆论也冷淸了,已经没有人像以前那样来看望她们了。随着日月的推移,对于战争胜利的兴奋和激动也日见平息,于是对战争功臣的感激之情也日趋稀薄,须永中尉的事,已经没人再提了。
  丈夫的亲戚们,也许是不太愿意见到这个残废人吧,也许是害怕提供物质援助,几乎无人踏进她们的家门。她自己这方面,父母都已不在,兄弟姐妹全是无情无义之辈。可怜的残废人及其贞节的妻子,好像是从人世间被分割出去了似的,在农村的一座孤立房屋内,孤独地生存着。那里的二层楼上的10平方米的房间就是他们两人惟一的世界。而且其中一人还是个耳不能听、口不能说、起居均无法自理的偶人般的人。
  残废人就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突然被抛到了这个世界似的,面对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在恢复了健康之后,一段时间之内,整日呆痴痴地一动不动地就平躺在那里。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就那么昏睡着。
  后来时子想出了办法,让他口衔铅笔写宇,借此进行对话。残废人最先写的是“报纸”和“勋章”,“报纸”是指当时大加宣扬他的武功的报纸剪贴,“勋章”不用说是指那枚金质勋章。原来在他恢复了意识时,鹫尾少将最先放在他眼前的就是这两件东西,残废人对此记得很清楚。
  残废人一次又一次地写这两个词,要那两样东西,时子拿来放在他的眼前,他看呀,看呀,不知要看多长时间。他反复看那些剪报时,时子强忍着发麻的手,看着丈夫很满足的眼神,觉得这未免太荒唐可笑了。
  但是,虽然比她蔑视此种“荣誉”要晚不少时间,残废人也好像对“荣誉”感到厌烦了。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要求看那两件东西了。而剩下的就是残废人那种病态的、强烈的肉 體上的欲望。他就像处于恢复期的胃肠病患者贪婪地要求食物那样,不分时候地要求她的肉 體。如果时子不答应,他就变成一个伟大的肉陀螺,发疯般地在榻榻米上爬呀,转呀,没个完。
  时子最初一段时间对此有些害怕,挺厌恶的,但是,随着日月的推移,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变成了肉欲的饿狼。对于关在乡村野地里的孤立房屋里,对前途失去任何希望,而且几乎可以说是无知无识的两个男女来说,那就是她们的生活的全部,就像在动物园笼子里度过一生的畜牲一样。
  因为是这样的一种情况,以至于时子把她的丈夫看成是可以任意自由地玩耍的一个大玩具,那就是很自然的事了。而且,受到残废人的不知羞耻的行为的感化的她,在体格上甚至比常人都要结实健康的她,现在变成了在性欲方面永无满足的人,以至于令残废人都甚感为难,也就毫不足怪了。
  她常常想自己是不是疯了?有时为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潜藏着如此可憎的感情而震惊得浑身发抖。
  既不会说话,又听不见自己的话,甚至他自身无法自由活动,这样一个奇异而可怜的工具,决不是用木头或泥土做成的,而是具有喜怒哀乐的活物,正是这一点对她具有无穷的魅力。而且,他那惟一的表达感情的器官的一对大眼睛,对于她的永不知满足的要求,有时似乎悲伤地,有时似乎气愤地说话。但不管怎样悲伤,除了流泪之外,别无他法,不管怎样气愤,也没有可以使她害怕的气力,最终还是抗不住她强大的诱惑,他自己也陷入异常病态的兴奋之中。而对这个完全没有力量的活物,违反其意志,加以折磨,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为再也没有比它更偷悦的事了。
  在时子紧闭的眼睑中,那些三年来发生的事,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断断续续地,一个接一个地,两个相互重叠地,还有三个交叉重叠地,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这些断断续续的记忆,以极为鲜明的形象,在眼睑内像电影一样出现和消失,这是每逢她体内出现异常情况时必然发生的现象。而且一旦这种现象发生时,一定是她的野性越发粗野,常常折磨起那可怜的残废人越发暴烈。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体内涌上来的力量,靠她的意志是无法控制的。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房内和她的幻觉一样,就好像是被一层薄雾笼罩着似的,逐渐地变暗了,她觉得幻觉之外还有一个幻觉,那外边的幻觉正在消失。这使她那高度亢奋的神经感到害怕,一下子心脏的跳动加快了好多,但细想起来,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她从被子中爬了出来,将枕边的煤油灯灯捻子拧大了一点。原来是刚才拧得太小的灯捻子已经燃尽了,灯马上就要熄掉了。
  房间内顿时明亮了。但是仍然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桔红色,这使她感到有点奇怪。她借着这个灯光,突然想起来了似地看了看丈夫的脸,他依然没有改变任何姿势,还在盯盯地看着天花板的同一个地方。
  “哟,还在想事情呀。”
  她觉得有点害怕,确切地说,看到他已经残废到这个样子,竞然还一个人那么认真地想事情,她很生气,而且这时她觉得心里痒痒的,原来是她那种虐待狂心理又在她体内升腾了起来。
  她非常突然地跳到丈夫的被子上面,猛地抱住他的肩膀,剧烈地摇动着。
  因为过于唐突,残废人整个身体一哆嗦,接着他用强烈叱责的眼光瞪着她。
  “生气啦?你看你那眼睛!”
  时子一边吼着,一边开始挑逗丈夫。她故意地不看他的眼睛,要他和自己玩那种游戏。
  “生气也白搭。我想玩就得玩。”

但是,不论她使尽怎样的手段,惟独这一次残废人没有意思像往常那样向她妥协。刚才他一直盯着天花板看,想的是不是就是这事?或者对老婆过于自私任性的举动生气了?只见他长时间地瞪着大眼珠,像针刺似地盯看着时子的脸。
  “什么什么呀,瞪那么大的眼珠子!”
  她喊叫着,用两手捂住他的眼,接着就像疯子一样,―个劲地嘶喊着:“你这是干什么呀!”病态的兴奋使她失去了感觉,连她在手上使了多大的力气,她自己也觉不到了。
  她突然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想起了自己的手,这时残废人正在她身下狂躁地跳动着。虽然只有半截身子,因为是拼死劲地弹跳,以至于身体很重的她被摔到了一边。她感到非常奇怪,残废人两眼竟喷出鲜红的血,满是伤疤的脸涨得通红,像是煮熟的章鱼。
  时子此时已经淸楚地意识到了一切。原来是她残忍地把她丈夫惟一剩下的通往外界的窗口在迷迷糊糊当中给弄伤了。
  但是,这决不能简单地说是迷迷糊糊的过失。她自己知道这一点。最淸楚的证据就是,她曾把丈夫的会说话的两只眼睛看成是妨碍他们变成安闲的野兽、畜牲的障碍。她曾痛恨他那眼睛里时而出现的那种可谓正义观念的东西。不仅如此,她感到他的眼睛不仅仅是可憎的、讨厌的,而且那里面好像还有更加可怕的东西。
  然而,这全是谎话。难道她内心深处就不存在另外的更加可怕的想法吗?她不是想把她的丈夫变成一具真正的活的仅尸吗?不是想把他变成完完全全的肉陀螺吗?不是想把他变成除了躯体的触觉之外,丧失五官全部功能的一个活物吗?并且,她不是还感到自己的永不知足的残暴心理还从未得到过满足吗?
  原来残废人只有眼睛还残留着一点人的影子,她感到留下了它就还不完全,就还不是真正的属于她的肉陀螺。
  这一想法在一秒之内掠过了她的脑际。她哇地大叫一声,扔下了仍在狂跳着的肉坨坨,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赤着脚就跑向漆黑的屋外。她觉得自己在恶梦中正被一个可怕的东西追赶着,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出了后门,顺着乡村小道向右拐,这时她才意识到前面三公里远的地方是医生的家。
  求爷爷吿奶奶总箅把医生给拉来了,这时肉坨坨仍和刚才一样剧烈地跳着。这个乡村医生过去只是听说过,没有实际见过,现在看到这残废人如此可怕的样子,一下子就吓破了胆,时子在嘟嘟囔囔地解释怎样因为不小心做出了这样的事,他好像根本就没听进去。他打了止痛针,包扎了伤口就匆匆地回去了。
  伤者好不容易稍停了下来,这时天也亮了。时子一边给伤者探着胸口,一边“对不起”、“对不起”连声道歉。肉坨坨好像因为负伤发起烧来,脸肿得红红的,胸口在激烈地跳动。
  时子一整天没离开病人一步,连饭也没吃。不停地为病人更换捂在头上和胸口的湿毛巾,发疯了似地嘟囔着赔不是的话,还在胸口处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指划着“原谅我”的字样,满脑子充斥着悲伤和犯罪感,完全忘记了时间。
  时近傍晚,病人热度有点消退,呼吸也平缓多了。时子想,病人大概已经恢复了常态,于是重新在他的胸口皮肤上清楚地划了“原谅我”这几个宇,看他的反应。然而,肉坨坨没有任何回应。虽说失去了眼睛,按理说还可以摇摇头啦,做个笑脸啦,等等,还是有办法回答她写的宇的,但是那肉坨坨一动也不动,也不改变表情。从他喘气的样子看,也不是睡着了,是他连理解写在皮肤上的字的能力也丧失了吗?抑或是因为过于愤怒而继续保持沉默呢?一点也搞不明白。他现在只是一个软乎乎、暖乎乎的东西。
  时子凝视着这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的静止不动的肉坨坨,看着看着,不由得为她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恐惧而战栗,全身哆嗦个不停。
  在那里躺着的无疑是个活物,他有肺也有胃。然而他看不见东西,也听不见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有抓东西的手,也没有站起来的腿和脚。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永远是静止的,是连续不断的沉默,是没有尽头的黑暗。以前有谁能想像出如此恐怖的世界?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的心情能够比作什么呢?他一定是想扯着嗓子尽力量所及呼喊“救命”吧?不管光线多么暗淡,他一定是想看见东西的吧?不管声音多么微弱,他一是想听见响声的吧?他一定想依靠着什么东西,抓住什么东西的吧?但是,他一件也做不到。
  时子忽然哇地大声哭了起来。她为自己无可挽回的罪孽和无可解救的悲伤愁苦,像小孩子一样抽泣着,她现在只想看见人,想看见有着世上常人样子的人,她丢下了可怜的丈夫向堂屋的鹫尾家跑去。
  鹫尾老少将默默地听完了她由于激烈的呜咽而很难听清的、长长的忏悔,因为事情太突然、太意外,他暂时什么话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才生气地说:“不管怎样,还是先去看看须永中尉吧。”
  因为已经人夜,所以特地为老人准备了提灯。两人各自陷入深深的沉思,默默地在黑暗中穿过草地来到了厢房。
  “谁也不在呀!怎么搞的?”走在前面上了楼梯的老人吃惊地说。
  “不,躺在那边被窝里呢!”时子追过老人,跑到了刚才丈夫睡的被窝边。但是,确实发生了奇怪的事,那儿只剩下了一个空被窝。
  “啊……”她惊叫了一声,就茫然地站在那里了。
  “他那样个身体,不至于能够出这个房子。把房内都找找吧。”过了一会儿,老少将督促地说。
  接着,两人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他们不仅哪儿也没有见到残废人的影子,反而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
  “哎呀,这是什么东西?”时子凝视着刚才残废人睡的枕边的柱子。原来那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宇。字写得歪歪斜斜,很难认,与小孩子的胡乱涂抹差不多。
  时子辨认出是“原谅你”三个字时,她觉得好像一切全明白了。原来是残废人硬拖着无法自由行动的半截身躯,用嘴巴在桌上找到了铅笔,这对于他来说要付出多么大的艰辛才写下了这三个宇呀。
  “也许是自杀了呀。”她战战兢兢地看着老人的脸,哆哆嗦嗦地说。
  鹫尾家接到急报,佣人们个个手持提灯在堂屋和厢房之同杂苹丛生的院内集合。接着他们分头在院内各处展开了黑夜搜索。
  时子跟在鹫尾老人的身后,借助他挑着的提灯的暗淡灯光,心里像猫抓似地往前走。那柱子上写着“原谅你”,显然是对她在此之前在他肚子上写的“原谅我”的回答。他是在说:“我将死去。但不是因为对你的行为生气。你可以放心。”
  这种宽大胸怀更使她感到心痛。她想到那个手脚全无的残废人没有办法直接走下楼梯,他只能整个身子一级一级地往下摔,不禁毛骨悚然。
  她们走了一会儿,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悄悄地跟老人低声说:“这前边不远有眼老井。”
  “嗯。”老将军只点了点头,接着就朝那个方向走去。
  “老井是在这附近。”鹫尾老人自言自语地说,同时又把提灯往上抬了抬,想尽可能地看得远一些。
  这时,时子忽然觉得有一种预感向她袭来,她停下了脚步,凝耳细听,什么地方好像有一种细微的声响,像是蛇划开草丛在飞跑。
  她和老人几乎同时看到了那东西。那情景实在是可怕极了,她是不用说了,连老将军都被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提灯灯光刚刚能照到的微暗处,在繁茂的杂草丛中,有一个乌黑的东西,正慢慢地向前挪动。那东西一副爬虫类的姿态,昂着头,盯盯地注视着前方,默不作声,躯体一弓一伸,一弓一伸,像波浪一般,一浪推着一浪走,躯体四角有肉瘤一样的突起物,挣扎似地扒拉着地面,虽然用尽了力气,却完全是作无用功,身体根本不听招呼,只能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
  不一会儿,那昂着的头突然一下子耷拉下来从视界里消失了。只听到一阵比原先要强烈一些的摩擦萆丛的声音,紧接着整个身体就像被拉进地里面似的,一个倒栽葱,哧溜一下子就不见了。接着,从遥远的地底下扑通一声传来了沉闷的落水声。
  原来那儿在草棵的掩盖下,有一眼敞着口的老井。
  两人看到了这一切,却打不起精神立即跑向井边,他们茫然自失地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说起来也真是难以想像,就在那惊恐不安的一刹那,时子的头脑里出现了这样一幅虚幻的景象:漆黑的夜里,有一只青虫顺着一根枯枝在爬,当它爬到树梢尽头时,因其笨拙的身体自身的重量,啪啦一下子掉向下面漆黑的无底空间。

  ──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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