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
北川的头脑里只有胜利的意识,像风车一样转个不停。
除此以外一片空白。
他现在去哪里,要去哪里,根本不知道,只有走这一个念头。
来往的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古怪的步态。醉了,可是脸色正常;病了,可是精神很好。
Whatho!Whatho!Thisfellowdancingmad!Whohasbeenbittenbythetarantula.
他的异样的步态让人想起神经错乱这句话。北川实际上不是被毒蜘蛛咬了。可是他的念头比毒蜘蛛还要可怕。
他现在全身沉浸在一种复仇的快感中。
“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
恶毒的胜利的细语以一种愉快的节奏永远地持续。就像旋转的烟火发出耀眼的光辉的发光物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纵横驰骋。
那家伙从今天起,一辈子再也没有哪怕一天的安生的日子了。他的漫长的一生中逃脱不了这种无法挽回的痛苦。
我是怎么了,笨蛋,的确,的确,那家伙听了我话,最后终于崩溃了。脸色铁青,低着头,这不是胜利是什么呢。
“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
北川陷入单调的、没有思考力的旋涡里。这些念头就像电影上的字幕一样,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消失了。
夏日的天空像白内障患者的眼睛,阴沉而浑浊。一丝风也没有。家家户户的暖帘和遮阳布像被雕刻上去一样一动不动。来往的行人看起来仿佛感觉到发生不幸的事一样都轻手轻脚,无声无息。死一般的静寂笼罩这周围一带。
北川像一个异乡人似的发疯地走个不停。
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到尽头,闪着铅灰色光的马路,从北川的脚下伸向远方。
对于爱迷路的人来说东京永远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迷宫。
狭窄的路,宽广的路,笔直的路,弯弯曲曲的路,一条接着一条。
“多么精巧、狠毒的复仇啊。那家伙的复仇办法相当高明。可是,对他的复仇,我的回击也是多么绝妙啊。天才与天才的较量。天衣无缝的艺术。那个家伙拥有前一半,我拥有后一半的一大艺术品。可是无论如何胜利是属于我的……我赢了,赢了。那家伙被我打翻在地,输得哑口无言。”
北川的鼻子上沁出了一层汗珠,他在烈日下不知疲倦地走啊走啊。对于他,酷热已经不再是问题。
不久,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忘乎所以失去思考能力的欢喜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正常。
而且,他的头脑终于有了回味甜蜜记忆的余地。
这是事隔三个月的拜访。那件事发生之前两个人见过一次面,那以后直到现在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野本对那件事表现出后悔以后,就再也没有到北川的新家拜访过。两人之间已经产生很大的隔阂。
北川自己对野本表现得也不友好,他只要跨过野本家的门槛,就会感到特别不痛快,以至要呕吐起来。
两个人天生就是仇人。
同一个学校的同一个专业,课桌挨着课桌,北川怎么都不喜欢野本。他认为野本也许会把他视为最讨厌的人。
两个人曾经是情敌。这更增大了两人之间的反感情绪。
北川从那时起,一看到野本的背影,就感到说不出的难受,身体就仿佛被扭过来一样。这次问题终于产生了。眼看着就要破裂但还是保持着危险平衡的两人的关系,终于崩溃了。
结果,北川坚信两个人只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地豁出命来决斗,除此以外再没有第二条路选择了。
他在时机成熟之前,尽可能隐藏起今天访问的真正目的。
可是,敏感的野本仿佛很早就觉察到这一点,他用一种极其恐怖的眼神,不时地瞥北川一眼。
拿起冰冻的啤酒杯,面对面坐在新皮垫子上的两人之间,最初的一瞬间,徘徊着令人窒息的阴云。
“你为什么不敢触及那件事,我很清楚。那件事发生以后,你第一次见到我就害怕触及那件事,甚至连一句后悔的话都没有说。”
他们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儿天,再也忍耐不住的北川终于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线。
野本吃了一惊,侧过脸去。
北川坚信,野本当时那张铁青的脸不仅仅是因为院子里的绿叶映在他侧过去的脸上造成的。
“我放的第一枪就狠狠地击中了那家伙的心。”
就像反刍的动物把咽进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慢慢地嚼烂,反复体会这种快乐一样,北川把今天和野本谈话的情形从头到尾,甚至连一个标点都不漏掉,细细地回味。比事实本身更令人愉快的回味的魅力不禁使北川着迷了。
“我还是在最近才体会到这一点。当时心中只是充满欲哭无泪的悲伤。很惭愧,坦率地说我爱妙子。正因为爱她,当她在世的时候,我才能那样令你以及所有朋友吃惊地拼命埋头工作。无论做什么都很着迷,这是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妻子,带着那张只有一个酒窝的笑脸端坐在我的背后,所以很安心地工作。
“最难以忘怀的是她去世的初七的早上。我随意看了一眼报纸,在文艺栏的角落里刊登着生田春月的一首译诗。当我读到‘那天不知怎地,很想念亡故的妻’一句时,从小时候起就不记得流过的眼泪,不可思议地止也止不住,潸潸落下来。妻子不在人世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她……你可能不想听我发牢骚。我也不想说,特别是在你面前更不想说。可是,我希望你能够真正了解,妻子的死令我多么悲伤,让我的后半辈子变得多么混乱而糟糕,所以不想说的话,硬是说出来了。”
北川一本正经地说了上面一番话。
可是有谁会想像到这看似女人般的牢骚实际上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复仇的第一步。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悲伤也一点儿一点儿变淡了。
不,悲伤本身并没有变。只是一直沉浸于此,低声啜泣的我的心灵慢慢有了思考其它问题的余地。到了现在,悲伤之余,不知不觉已经忘怀的疑点猛地抬起头来……你也知道,妙子莫名其妙的死亡,对我来说是怎么也解不开的谜。
北川从一开始,就对他的妻子的死感到怀疑。孩子都救出来了,为什么妙子会被那场大火烧死呢?他左思右想,难以解开这个谜。
那是发生在三个月前春意正浓时的事。
当时,北川住的是租来的两间普通的房子。一天深夜,同一排的邻居家里失火,把他家的房子全烧光了。
蔓延的大火烧掉五间房子才被控制住,可能风太大了,火势蔓延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抢出贵重的东西,保护孩子不让他受伤,一种不经历过这种场面不能体会到的异样的被撵着的急切心情,使得漫长的时间感觉上仿佛是一瞬间就过去了。漫无方向的如同巨蛇的舌头一样的火焰舔噬人们房屋的速度,实在是令人吃惊不已。
北川首先抱起孩子——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跑到离得不远的朋友的家里。
他将哭闹的孩子托付给朋友的妻子,在朋友的帮助下,为了能够抢出更多的东西,不停地奔跑于火灾现场和朋友家之间。
穿着睡衣,发疯似的北川返回到不知语言为何物的原始社会,嘴里嘟囔着令人费解的话,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个不停。
在和朋友家隔了两三条街道上跑了两趟。火势变强了,看起来不仅抢不出东西,甚至危及生命。于是他先在朋友家落下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滋润一下发干甚至火辣辣疼痛的咽喉。
忽然,他注意到没有妙子的人影。
的确有一次看到她跑动的身影,并且她应该知道北川到这个朋友家避难的,为何看不到她的人影。
北川万万没有想到妙子会跳入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只是神情恍惚地等待她惊慌失措的身影出现在朋友家的门口。
行李呀,小型文卷箱呀,书籍呀,各种各样的物品杂乱无章地堆在朋友家的门口,朋友夫妇,抱着孩子的未成年的女佣都莫名其妙地一声不吭,面面相觑。
外面,火灾现场的吵闹声还能清清楚楚听见。“喂?”
“哇?”“哇哇哇!”等嘈杂声,大街上跑动的稀哩哗啦的脚步声,夹杂着附近人家伫立在门前困倦而又提心吊胆的说话声,仿佛在演奏着一场和北川毫无关系的音乐。
这儿呀,那儿呀,掺杂着古怪的戏剧音乐的警钟声,以一种让人心脏怦怦剧烈跳动,可怕而还有一种愉悦的感觉在奏响。
与此相反,家中的他们都一声不响,多么奇怪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之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寂静无声。
有一段时间仿佛被火烧到了似的大声哭喊的婴儿,现在也默不做声了。
朋友的妻子用一种仿佛在聊家常话一样慢悠悠的口吻说。
“夫人怎么还没来?喂,问你呢。”
“是啊,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真奇怪呀!”
朋友直盯盯地看着北川,意味深长地说。
于是他们出去寻找妙子,这时猛烈的火势已经逐渐熄灭了。
可是找啊找啊,怎么也没发现妙子的人影。认识的人挨家挨户问,办法都想尽了,天也已经亮了。
累得筋疲力尽的北川暂且回到朋友的家,往床上一倒。
第二天早晨,由清理火灾现场的工人的嘴里得知,在北川的房子废墟下面挖掘出一具女尸。
北川这才明白妙子由于某种原因,跳入剧烈燃烧的家中,被烧死了。
这件事情实在是不可思议。
她没有理由跳入大火中。由于发生了意外事件,从远方赶来的亲属中,认为这一定是因为妙子突然碰到可怕的意外事故,而变得头脑发昏、神志异常的人占多数。
“我听说我认识的一位老太太,遇到大火,惊慌失措,突然走到米柜前,小心翼翼地称起米,然后放入桶中。她的确认为米是最重要的,那个时候,即使很稳重的人,也会惊慌失措的。”
妙子的母亲强忍住哽咽,带着一种哭腔说道:“可怜的孩子,年轻轻地,就抛下孩子一个人走了。这足可以揉碎男人的心。而那种惨不忍睹的死法……”我真想让你看看她死去的那张脸。如果那具尸体就放在面前,对你能说出这番话,那会收到多么深刻而戏剧的效果啊。
妙子的尸体仅仅是一块焦黑的疙瘩。与其说令人感到的凄惨,不如说令人毛骨悚然。我们接到通知,跑到现场,呈现在我眼里的是我长这么大从未见到过的稀罕物。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三年来和我相濡以沫的妻子。甚至一眼望去根本想不到这是人的尸体。整个一个黑疙瘩,不用说眼睛鼻子,就连手脚都很难分辨。所有的黑色表皮都绽裂开,红红的肉翻卷出来。
你看过用望远镜拍摄下来的火星的照片吧。那你知道照片上火星的运河,那种奇怪的表现方式,像网眼一样。正是那种感觉。焦黑的疙瘩表面就是那样被分割开,浓艳刺目的红道纵横交错。它已经失去了人的感觉,成了离奇而可怕的物体。我怀疑这真的是妙子吗。已经司空见惯的工人注意到我疑惑的神情,指着黑疙瘩的一个地方给我看。我仔细一看,那里,妙子到昨天为止一直戴着的细白金戒指在闪着光。毋庸置疑了。
而且后来知道,那天夜里,除了妙子以外,没有一个人失踪。
可是,世间也不是没有这种死法。这当然是很倒霉的事。与这相比,与表面看到的相比,更加让我心里痛苦的是为什么妙子会死这个疑问。她根本没有要死的理由。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怎么也想不出能令她想去死的深深的苦恼。因为她不是那种碰到意外事情就会失去理智的脆弱的女人。她这个人与她的外表看起来不一样,是个很沉着的人,你也应该很清楚。即使退一步说,她失去理智,可是也没有理由故意跳入猛烈的大火中啊。
所以肯定有某种理由。可是让一个女人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跳入熊熊燃烧的房子中的重大理由究竟是什么呢?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个令人痛苦的疑问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不肯离去。虽然我知道即使知道了她的死因,现在也无济于事,还是忍不住要想。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把看起来可能的情况都想个遍。
把贵重的东西忘在家里,为了取它,才采取了那样的行动。这种解释大概最合乎道理。
可是,她有什么重要的物品呢?我从未注意过妙子身边细小的地方,所以她有什么东西,根本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她有一样可以用生命交换的贵重东西。除此以外,能想到的其它的理由,都不可能成立。最后我认为这个疑问将伴随死者永远长眠,只能放弃。有一个词叫deadsecret,妙子的死因就是名副其实的deadsecret。
你知道盲点这个词吧。
我认为再也没有东西比盲点的作用更可怕的。一般,提到盲点是指视觉方面专用词。可是我认为人的意识中也有盲点,就是说所谓的“大脑的盲点”。有时哪怕一件很小的事情,我们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有时连最亲密的朋友的名字也记不得。如果说世上什么事可怕,我想没有比这种事更可怕的了。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坐立不安。比如说,我发表了一篇有创见性的学说,假如在这种情况下,巧妙组织起来的学说中的一点是“大脑的盲点”的作用,那会怎样呢?
一旦陷入盲区,在走出盲区之前不会正确意识自己犯的错误。特别对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再没有比盲点的作用更恐怖的事情了。
可是怎么样呢?妙子的死因使我联想到“大脑的盲点”。
所以我对此不仅不感到奇怪,相反再也没有比这更明白的事情了,不知道是谁在小声嘀咕。一个模模糊糊我没有见过的东西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几乎要说“我正是您妻子死的原因”。就剩一层窗户纸,可是这层窗户纸却怎么也捅不透。
北川把事先想好的话,丝毫不差地说出来。他忍住焦急的心情,尽量拖延得出最终结论。并且,他望着野本苦闷的样子,内心充满一种快感,就像孩子玩弄一条蛇直到把它折磨死时获得的那种快感。他狠狠地朝对方要害刺去,把对方碎尸万段。
这番牢骚满腹、乏味的长篇大论对野本来说,是多么可怕的刑具,北川心里很清楚。
野本一声不响地听着他的讲话。
开始的时候野本还“嗯”,“是啊”插上几句话。渐渐地,一言不发。看起来似乎厌倦了这番无聊的谈话。
可是,北川认为野本是由于害怕不敢张口说话。他认定野本担心他自己一不留神张开嘴,只会发出恐怖的叫声,所以才沉默不语。
“一天,越野来访,越野只因住在我家附近,火灾的时候他不仅帮我搬东西还收留我,提供避难场所,对我百般照顾。那天,他对妙子的死因提出十分重大的质疑。他说他也从一个目击者那里得知。那个人说妙子有一段时间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在熊熊燃烧的家门前徘徊。由于周围的嘈杂声,听不清她喊的是什么,但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来了一个男人,走到妙子的身边。”
北川说这番话时,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他一边体会着这给对方带来怎样的恐惧,一边死死盯着对方,那眼神就像伏在漆黑的洞口一动不动伺机出击猎物的蛇的眼神一样。
“据说这个男人刚走到妙子的身边,忽然向右转顺着原路回去了。这时不知为何,妙子非常震惊,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寻求救援似的,朝周围看。一转眼,就是一转眼的工夫她跳入烧成一团的房子中……这个男人,接下来怎么样了呢,他决没想着烧死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混入人群中,消失了踪影。并且,这个目击者得知第二天从火灾废墟里挖掘出来的尸体是越野朋友的妻子时,为当时没有立刻通知他们,而感到十分后悔。
“听了这番话,我觉得妙子并不是神志不清。肯定是由于某种重大原因,才跳入大火中的。
“即便这样,那么走到妙子身边,马上又离开的男人究竟是谁呢?我一问,越野就压低声音,用一种认真的眼神说:‘我猜到了一个人……’他说他那时侯背着我的行李跑的时候,和一个男子不经意擦肩而过。他刚吃了一惊转回头看时,那个男人已经混入乱哄哄的人群中,消失了踪影。越野把这个男人的名字告诉了我,你猜他是谁。这个人和我,和越野都是老朋友……他为什么会碰到朋友越野,连句话都不说,就逃也似的走了呢。我的家被烧光了,可是他都不来慰问慰问我,关于这点,你是怎么想的?”
北川的话渐渐接近问题的中心。
野本还是沉默不语,用一种异样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北川滔滔不绝上下动弹的嘴。即使从刚才起,自斟自饮地喝了很多啤酒,但与面对面坐下来的那时看去相比,他的脸色苍白得仿佛判若两人似的。
因胜利而得意洋洋的北川越发显得雄辩,他用一种讲演般的腔调,拼命地往下说。
他极度紧张,感到两颊火烧火燎,腋下冷汗淋漓。
“可是刚一听到这个谜团一样的事情,我怎么也不敢确定。的确已经非常接近事实的核心部分。可是核心本身现在似乎一目了然,而实际上根本不清楚。这实在令人焦急,就像虽然无限接近核心本身,但绝对还没能够碰到它一样。说令人焦急,倒不如说令人害怕。我一想到这就是‘大脑盲点’,感到一种战栗般的恐惧。日子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可是,最终这个盲点被戳破了。就像从梦中醒过来一样,一切都清楚了。我愤怒得跳了起来。正是那家伙,越野所说的那家伙,我恨之入骨的家伙。我真想立刻跑到那家伙的家里,勒死他……哎呀,我有点过于兴奋了。应该冷静下来慢慢说……那时我看到孩子,由妙子家乡请来的奶妈抱着。孩子和奶妈还不熟,用僵硬的舌头‘妈妈,妈妈’呼唤着死去的母亲。孩子多可怜。
“可是,撇下这么可爱的孩子死去的母亲,不,被人杀害的母亲更加可怜。我一想到这,就仿佛听到从那个世界传来呼唤‘宝宝,宝宝’的母亲的声音。
“野本君,这一定是浮现的妙子的灵魂从某个地方朝我细语。想到妙子‘宝宝,宝宝’的呼唤声,我突然受了沉重的打击。是的,一定是这样……让妙子跳入烈火中的巨大力量只能是这个‘宝宝’……一旦戳破了盲点,堵住的思维就像海啸一发不可阻挡。
“那时,妙子也许不知道我一开始就带着孩子去朋友家避难这件事。在那种情况下,这种误解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从床上跳起来马上带着孩子往外跑,同时对从床上起来穿衣服的妻子大声喊:‘快跑,孩子我来带。’可是不知道慌乱的妙子究竟听没听到这些话。她可能来不及想,本能地往外跑,跑出去以后才想起孩子的事。于是一边叫喊着‘宝宝,宝宝’,一边在家门前焦急地徘徊。那种特殊的场合,人会受到与平常完全不同的心理支配。我自己就是很好的证明,第二次往越野家里搬行李期间,‘哎呀,孩子究竟怎么样了?’几次想到这个,心脏就咚咚跳个不停。”
北川说到这里停下来,像是为了确认效果似的,审视着野本的表情。
野本脸色更加苍白,牙关紧咬。北川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话题关键部分。
“假如一个固执的男人,对某个女人怀有很深的仇恨。
男人无论如何要报这个仇,于是固执地等待着机会。正好那时这个女人家里发生了火灾。由于某个原因,恰巧在现场的这个男人望着女人一家人被大火烧得无家可归的样子,心想这太令人痛快了,突然看到女人一边叫着‘宝宝,宝宝’,一边在房子前焦急地徘徊。男人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条妙计。
他想岂能错过这个机会。
“男人立刻靠近女人,像施加催眠术的暗示一样告诉女人‘宝宝就在里边客厅里躺着’。然后他迅速逃离了现场。
多么令人惊奇的复仇啊。平常,谁也不会听信他的暗示的。
但是,对担心孩子的安危差一点要发疯了的头脑发涨的母亲来说,害死她的正是这个高明的诡计。我虽然怒火中烧,但是不能不佩服这个男人的出色的计谋。
“我到现在还是认为丝毫没有留下证据的犯罪是不可能存在的。可是这个男人的情况怎么样呢?无论多么伟大的法官都不能判他有罪。除了死人以外,谁也没有听到他说的那一番低声细语,这怎么能算证据呢。也许还有几个人对这个行动诡异的男人留有一些印象。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出于对朋友不幸的安慰,走到她身边和她交谈,这是很正常的事。
即使退一步,那一番低声细语被谁听到了,这个男人,也一点不用害怕。‘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真这样认为,夫人因此跳入大火中,烧死自己,这些事我根本不知道。您说的是我已经预料到这件发疯的事吗?’他这样一说,立刻让自己的申辩站住了脚。多么可怕的企图啊。这个男人的确是杀人天才。是不是,野本君?”
北川说到这里,再一次停下来。他舔着嘴唇,像是要说接下来我要实施我的复仇计划了。
他就像站在半死不活的老鼠面前的猫一样,越发高兴地用一种可怕的眼神骨碌碌盯着野本的脸。
北川和野本亲密交往当然是因为在同一个学校这一点,更确切说是因为仰慕同一个女孩子。物以类聚,作为其中一员,彼此相互仇视而亲密起来。这一点才是直接原因。
这个群体中,除了北川、野本,还有两三个青年。发生火灾时,救助北川一家的越野也是其中一个。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时的青年每一个人都是严肃的。正是念旧情而相互交往。
作为这个群体的中心的幸福的女孩就是后来成为北川夫人的妙子。
妙子是山手县的古老家族的管家的姑娘,容貌出众,又加上刚从一个朴素的技能学校出来,善解人意,传统的贤妻良母型,与当时一般女孩子不同,非常娴静,没有值得挑剔的地方。
当时,北川作为妙子的远亲,读书时寄宿在她的家里。
自然,仰慕妙子的青年都聚集在北川的书房里。
北川从那时起就有一点性情古怪,不爱说话,在学问上不逊色于任何人,但在交际方面却很差劲。虽然这样,到他书房拜访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但拜访他的朋友大多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想即使不能和妙子一起谈笑风生,但是肯定有机会看到她出来转达问候、端茶倒水什么的吧。其中经常出入他的书房的人就是现在所说的野本、越野和其他两三个人。他们暗中激烈地较劲儿,可是始终是暗中较劲。
其中野本是最积极的一个人。他容貌秀美,在学校里成绩也名列前茅,并且是一个出色的交际家,理所当然自信只有自己才会得到妙子。不仅他对自己坚信不移,竞争者虽然遗憾,但也不能否认他的优越。北川书房谈话的中心,通常像固定下来一样围绕着野本。有时妙子在时,假如野本不在,就会冷场,而野本在的话,她就会快活地说几句。
她放开声笑也只局限在野本在场的时候。这样,他很轻易地就接近妙子。
谁都认为野本才是胜利者。
通过各种各样机会,暗中地了解,野本也非常自信这一点。他认为剩下的就是求婚了。
他们关系发展到这种地步时,暑假到来了。野本满怀胜利的喜悦,回老家了。妙子是属于自己的,这一点他完全放心,所以和妙子短暂的离别也认为是一件快乐的事。
野本期望着和妙子通过书信来往,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结果他是最后一个返回东京。
可是,野本回来后,局面就完全变了。野本一直坚信属于自己的妙子连招呼都没打,嫁给了自己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沉默寡言的北川。
与北川的喜悦相反,野本怒火中烧。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惊愕。就是那种被自己信赖的人出卖的惊愕。面对洋洋得意的北川,他无颜再见老朋友。
可是,他和妙子之间并没有值得一提的明确的誓言,所以抗议也没有用。即使追究责任,也没有可以提出异议的约定。无法排解的愤怒让野本整个人变了样。
那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从前一样到朋友家玩,只是埋头搞学问,想忘掉闷闷不乐的失恋的悲伤。北川对此再清楚不过了。野本那以后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结婚,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失恋带给他的悲伤是多么锥心刺骨。他和野本之间表面上是同窗好友彼此来往,实际上都认为对方是可怕而讨厌的家伙。
想想事情经过,野本企图那样报复的心理是很合情合理。北川怀疑他的这种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北川这个人,前面已经提过,是个脾气有点古怪的人。社交性的漂亮话、潇洒、打趣等等他都很差劲,他是一个根本不懂什么是幽默的男人。可是,要是辩论,他却是非常雄辩的。他这个人不确定一个目标就会感到什么也做不了。相反,一旦有了目标,他就会目不斜视地一直往前走。
这时,他会对目标以外的东西视而不见。正因为这种性格,他才能在学问上获得成功,就连差劲的恋爱也获得了成功。
他的性格是不能把两件事同时放在心里。
在得到妙子之前,他根本不考虑妙子以外的事。得到妙子以后,又开始热衷于学问,把曾经苦苦追求的妙子一个人丢在一边,埋头于学问。并且,等到妙子死了,他除了“可怜的妙子”以外的事什么也不想。疯狂地热衷于对野本的复仇,达到目的后疯狂般的惊喜。每一件事都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他的性情很脆弱,一点点失误就会导致神经错乱。不,现在对于妙子的死的突发奇想,使他对野本进行奇怪报复。
可是,他固执地相信想像中的目标,并且,这个念头现在正在被证明。
北川现在正向被当作敌人的野本开刀。野本在他眼前表现出一种苦闷的样子。
北川终于结束了冗长的前言,用一种复仇的目光看着他。
“我对这个男人可怕的复仇毫无漏洞。责备他是不是犯了罪,对方如果不承认,就没有办法了。我只要想到这个男人的聪明,就坐立不安。对手很清楚,我无法责备他。可是,野本君,我最终发现了驳倒这个男人的武器。虽然这个对我来说这也是残酷的武器。
“我发现的这个事实不仅令这个男人痛苦,同时,也令我非常痛苦,要想利用这种复仇的手段,首先我自己如果不和对手一样舔噬着这种苦痛的伤口,就根本不会起任何作用。我想起了一个古代忠臣的传说,他为了让敌人吃掉毒馒头,首先自己豁出性命,尝一片。消灭了敌人,同时也削弱了自己,自己不先死,就无法杀掉对方。多么可怕而疯狂的复仇啊。
“可是,古代忠臣还好,只要他打消报仇的念头,就没有必要自杀。可是,无论我是否复仇,这些可怕的事实一次比一次鲜明,向我逼来。开始还模模糊糊,游移不定。逐渐地,的确是逐渐地朝真实方向发展。并且,现在不能用‘像’这个词来形容,已经成为火一样明朗的事实。而目前心中的问题是因为发现了非常明显的证据,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无论哪一个,我都必须回味这份痛苦。既然痛苦,我应该让那个也许比我还要蒙受十倍打击的敌人知道事实。并且,我要看到他痛苦地翻滚的样子。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那时,我整天只是想着这个男人无比巧妙的复仇方法。或激愤,或佩服,光是这些就把我的大脑塞得满满的。可是一天,从地平线的那一方出现了一个黑点,像奇怪的乌云一样,我突然浮现出一个奇妙的主意。的确,那个男人的报复手段实在天衣无缝。可是如果妙子就像他自认为并不讨厌他会怎样呢?不,相反还深爱着他会怎样呢……不可能有这种事。这是毫无根据的瞎猜。我的脑袋怎么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嘛。可是这无论如何还是有可能的。为什么这种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呢。我恐惧地颤抖起来。如果……如果妙子一直都在想着那个男人呢?
“自然,我的思绪回到和妙子结婚当年。这个男人对结婚前的我是一个值得害怕的竞争对手。我暗自认为,这个男人自己,以及他周围的人一定都丝毫没有想到妙子会和我结婚,并且一定认为只有这个男人才是妙子未来丈夫的合适人选。这个男人那样夺走了妙子的心,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妙子一定会跟着他走。虽然他是我的敌人,可是具备了一切条件。相反,我这个人没有能够迷住女人的任何优点。可是,我有一个特别武器。我不仅和妙子家有很远的亲缘关系,追溯往昔我家还是妙子家的家主。由于这种关系,当我向妙子的父母提出结婚要求,这两位老派的老人很自然二话没有说,欣然同意了。这不仅是偿还人情,坚强的我的个性‘那个人啊’已经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并且,幸运还是不幸,妙子是一个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反抗父母的命令的传统女孩,并不是那种心里深深地爱着一个男人,表面上一定表现出来的不知礼节的人。我利用这种情况,强加我的意志,虽然我没有这么明确地想过,在心里,还是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每个人都很自负,我也像常人一样,不,恐怕比常人还要骄傲自满。虽然意外并强行,还是顺利结婚,等走到一起,这种类似于自责的心情就消失了。而且妙子把我这个丈夫看得很重,尽了夫妻应尽的责任。刚才的妙子爱那个男人的想法是我疑神疑鬼吧?我一向这么认为。
“可是现在想一想,我除了妙子对其他的女人一无不知,所以无论如何很难下判断,但总觉得恋人不应该是那样的。我和妙子的关系与其说是恋人关系,不如说是主从关系。想一想,我真是个孩子,共同生活了三年,我却不清楚妻子的想法。……实际上,我到那时为止,从未想过去体会妻子的感受。非常单纯地认为,结了婚,妻子就会把丈夫看作自己的世界里惟一爱的人,所以我毫不怀疑,一心朴实地埋头于工作。
“可是,这件事让我开了眼。
“后来我想一想,妙子很多举止莫名其妙。提到这个,我脑中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出那些细小的事来,而真正爱自己丈夫的妻子是不会那样做的。的确,妙子对我这个丈夫并不满意,并且出于无奈抛弃的过去的恋人的身影不断出现在她的心里。不,不仅在心里,可悲的是她那柔软而温暖的胸脯真的抱着这个男人的‘身影’。
“我刚才说过我发现了一个令自己进退两难的证据。这个证据嘛,请看,就是这个。这个挂坠,你也知道,妙子做姑娘时最爱惜的东西。
“这个是我数日前,从火灾中抢救出来的她的小型文卷库的底下不经意发现的。它被小心地放在天鹅绒袋子里。你知道妙子暗暗藏起来的挂坠的里面究竟放着什么吗?这里面,野本君,那个男人的(越野在火灾现场遇到的那个男人的)残忍烧死妙子的男人的(并且妙子生前一直爱着的男人的)照片,像护身的神像一样贴在上面。如果这是妙子做姑娘时,把照片贴在上面忘记拿下来倒没有什么,可是她和我结婚时,明明把我的照片放在里边。什么时候换成这个男人的照片,这说明什么呢?”
北川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金制的挂坠,并且,把它放在手掌上,递到野本鼻子前。
野本仿佛非常害怕似的,用颤抖的手接过来。并且,眼睛死死盯着挂坠表面的浮雕像。
北川紧张到了极点。那种感觉就像王国的兴衰在此一役。他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眼睛上,并努力做到不放过野本面目表情的任何一个细节。死一般的沉默持续着。
野本盯着挂坠看了很长时间。
他没有打开盖子,确认里边的照片。不用打开,事情显而易见,野本胸口一定受到重重一击……他的表情逐渐漠然起来。特别是他的双眼,视线虽然落在挂坠上,可是仿佛在发呆,看起来很恍惚。终于,他卧倒在炕桌上。那一瞬间,北川想他是不是哭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可是,他没有哭。
野本就像受到非常沉重的打击,永远站不起来的人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北川想这样就行了。
胜利的快感堵住了喉咙,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即使有,北川也张不开口了。他站起来。并且,用眼角看了看趴在那里的野本,悄悄地从客厅出来。一无所知的老女佣慌忙拿出他的木屐。他以一种像跳跃似的步伐刚走下门台子,就听扑通一声。
北川压在女佣的身上,难看地摔倒了。他过于兴奋,没有意识到腿已经麻了。
“我胜利了。”
北川满腔喜悦,还在不停地走。
“那家伙永远放不下那个挂坠了。即使想丢掉,无论如何也丢不掉了。不,即使能够丢掉挂坠本身,那家伙的脑袋里永远永远,恐怕进了棺材也忘不掉象征主人模样的那个挂坠了。他想‘我用无比残酷的手段烧死了这样想我的人’的无法挽回的错误,会日日夜夜长吁短叹。他活该有这种报应。多么天衣无缝的手段,北川你真太伟大了。你的脑袋正像你平常认为的一样,太了不起了。”
北川达到了由喜转悲的一刹那前的顶峰。
他继续往前走,就像棒球比赛的拉拉队队员跳起来,大声呼喊“好球,好球”时一样,他跳起来,并且像发疯似的,流着口水哈哈大笑。大量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甚至湿透了他的腰带,顺着充血而变得赤红的面颊,叭嗒,叭嗒淌着汗滴。
“哇哈,哈,哈,哈,哈,多么愚蠢,骗孩子的把戏啊。
野本先生当真了,野本先生啊。”
他大声地呼喊道。
刚才,北川对野本说的话实际上前一半是真的,后一半仅仅是他为了复仇想出来的鬼把戏。
对妙子的死,他的悲伤程度,实际上是他对野本说的多少倍,我们不得而知。她死后半个多月,他一直没有去学校上班(这是他的职业),晚上也睡不着,陪着“妈妈,妈妈”要吃母亲奶的孩子一起哭泣。
在越野宅邸发生火灾时,热心帮忙的越野来到他的新家,对妙子的死因给予某种暗示之前,他对她的死一点都没怀疑,只是莫名其妙地长吁短叹度日。
可是听到越野的话,他又像前面提到的那样,忘记悲伤,一心只想复仇。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他想的都是怎样对对方残忍的报复给予还击。
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首先,对手是谁他都不知道。北川说越野在火灾现场遇到野本的话是编出来的。的确,越野说过遇到过一个熟人。并且,这个人仿佛害怕他看到似的混入人群中。
“总之,那个人是学生时代亲密交往的朋友中的一个。可是,那种吵闹的场面,神智不正常的时候,我也不能肯定是野本、井上还是松村,肯定是经常聚集在你的书房里的人中的一个。可能是野本,可能是井上,也可能是松村,很难断定是谁……总之一定是这三个人中的一个,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首先必须查查对方。如果搞错了复仇对象,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过失。而且,如果对方知道了,即使非常巧妙的手法,也不会击倒对方。北川就像对野本坦白一样,这是没有证据的犯罪。换句话说纯粹是心理战,但这里摆着两重困难。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他一直考虑这个问题时,突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妙计。当然既不能诉诸于法律,也不能使用暴力动私刑。这种方法对复仇者绝对安全,并且对方会受到比政府的牢房或任何一种刑罚更深、更沉重的打击。不仅如此,更妙的是这种办法,没有必要特意找出真凶。对所有的嫌疑者都可以实施它。
这种办法让真凶痛苦无比,而对其他的人来说,却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北川把妙子留下来的挂坠和学生时代时的同班同学聚在一起照的相片剪成四部分作为材料。
他首先作了两个和这个挂坠一模一样的东西,并且在三个丝毫不差的挂坠里,分别放上野本、井上、松村的照片,只是剪下脸的部分贴上。
多么简单的准备。仅此就能完成那项重大的复仇了。
“可是,对方的诡计不是更简单、自然吗?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极为细小的原因导致非常重大的结果。谁敢断言这个普通的挂坠和旧照片不会成为左右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巨大力量呢。”
野本也好,井上也好,松村也好,都不可能忘记这个挂坠。特别是盖子表面的维纳斯像的浮雕,那时来我书房的人都很熟悉。他们开妙子玩笑时,通常不直呼她的名字,而是由挂坠上的雕像想到的维纳斯这个绰号来代替。现在如果他们中的谁知道妙子藏在小型文库箱底下的这个挂坠里,装有他自己的照片,会欣喜若狂。与此同时,如果谁是烧死妙子的人,他会多么悲痛不已啊。说实话,越野所讲的三个人中,北川最怀疑野本。可是,其他的两个人也不是对妙子漠不关心,既可疑而又不可疑。所以,他把嫌疑最大的野本放在最后,首先对井上、松村两个人,北川按照自己的想法,用这个挂坠试了一下。
可是,对两个人没有必要拿出挂坠,很明显他们是无辜。
他们像约好了似的,听了北川这番古怪的话,露出同情对方的表情。
“夫人的死令你有一点头脑发昏,不可能有那样可怕的事,你必须冷静下来。哎呀,别说这种无聊的话,来干一杯。”
两人都是以这种口吻,好心好意地安慰他。他们的表情根本没有犯罪人不安的影子。
北川有点失望。
“我的想法真那么奇怪吗?真像他们说的这仅仅是无中生有的瞎猜吗?”
可是,还有野本,我最初就盯上那家伙,总之,一定要做到底。
于是,他今天来拜访野本,并且收到了比预想还要好的效果。他发疯似的欢喜不是没有根据的。
北川大汗淋漓,走了两个多小时。猛地一看表,夏天的太阳虽没有落下,却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了。他终于清醒过来,于是看了看四周,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兴奋了一天筋疲力尽的身体在郊外的电车里摇啊摇。到了家,他什么也不想做,马上铺上被褥,往上一躺,不久就打起愉快的鼾声,缓慢地,从他今天胜利的喉咙里发出来。
第二天,北川睁开眼睛已经将近十点了。熟睡后的愉快的倦怠令他的心情特别好。他站起来,穿着睡衣,走到书房。那里放着拥有甜蜜回忆的材料。就是和野本手里丝毫不差的两个挂坠正躺在书桌的抽屉里等着他呢。
他取出来爱抚似的望着它。
开始的计划是不仅野本,井上、松村都预备一个。如果三个人中判断不出谁是凶手,就有必要一个人留一个挂坠。因为这种打算,他特地花高价打造了两个赝品。
可是,正像前面所说的,除了野本另外两位没有必要拿出挂坠就清楚了。那两次北川不得不把小心翼翼放入纸包中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他现在望着这两个已经没有用的挂坠。
“野本这家伙,肯定想像不到我会用这种计策。哈,哈,哈,怎么样。多么高明的戏法。让我揭开戏法的谜底吧。请看,戏法用的材料就是这两个挂坠。这里面究竟放着什么?不知道吧。那我解释一下,其中一个放着松村的照片,另一个放着井上的照片。野本的照片我已经……”
北川独白似的话语突然戛然而止。
他感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脸色像白纸一样煞白。
要打开挂坠盖的手由于莫名其妙的恐惧突然停在空中。
他的极其恐惧的双眸呆呆地凝视着空中的某一点。
“你注意又注意,生怕漏掉什么。可是为什么会感到如此不安呢,又没有犯什么错误。你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你去野本家时拿的肯定是装有野本照片的挂坠吗?
“沉住气,如果你给野本的挂坠里装的是井上或者松村的照片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你害怕了吗,看你是不是在颤抖呢。你现在认识到这种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仿佛无法静下心来似的朝屋门口走去。正在那时朝他的书房方向迎面走来一个女佣,手里拿着一封信。
“老爷,野本先生派人送来一封信。”
类似饱嗝的东西在他的胸口翻腾。
某种预感像缠人的孩子一样千方百计阻止他读这封信。
可是总不能和女佣长久地对峙下去。
他终于像下定决心似的接过信拆开。成卷的信笺上的野本的字像烙上去一样射进北川的眼睛里。
读着读着可怕的笑容浮现在北川的嘴角。那种笑容逐渐地扩散到整个脸部。他的笑声突然爆发出来。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前仰后合笑个不停。
结果,可怜的北川疯了。我们现在不能立刻判断出他发疯的原因。
可是妙子的猝死是最大的远因,野本的书信是最大的近因的。这种推断大概是没错的。野本的信写着如下内容:
(前略)
昨天如有失礼的地方请多多见谅。实际上数日以来一直十分繁忙,通宵达旦地埋头工作,从未睡过一个好觉,连日来的睡眠不足终于不经意间导致了昨日的有失检点。您的话我还略微记得,可是您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记不起来了。在您面前肆无忌惮地睡过去,我不知如何表达我的歉意。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昨天您的话里,仿佛对夫人的去世怀有某种疑惑。根据常识判断,我认为不太可能有你说的这种事。我能够理解您失去爱人的悲痛心情,但一味地想着这件事对您的身体健康不利。作为一个老朋友的苦口婆心地忠告,我劝您最好去异地静养,散散心。暂且对昨天的失礼表示道歉的同时写上这番话。
再启,与信同时附上你落在我这里的挂坠。我想贴在这上面的照片的主人大概就是那个可怕的杀人凶手。同时也难以相信和您我一起友好往来的松村君是一个像您所说的作恶多端的坏人。
信封里,除了信以外还有用白纸包着的挂坠。不知哪儿出了错,挂坠里面贴着的照片不是野本,而是松村的。这封信究竟出自于野本的真心,还是假借挂坠错误表现他的机智,这是除了野本谁都不知道的永远的秘密。导致北川发疯的直接原因不正是可怕的命运注定的吗?就像他平素的口头语,所谓的“大脑的盲点”在起作用。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