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太郎被工作地——棉花批发店辞退,回到父亲的住所后,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如今他父亲已年过五十,还在旧藩主M伯爵的官邸干着杂役式的工作,勉勉强强地过着日子。
现在还要麻烦父亲,对彦太郎来讲这决不是一件什么舒服的事,因此他正在想方设法地找工作。他不仅亲自四处寻找,还托了不少人。但是正值社会不景气,像他这样,既没有拿得出手的技术,又没学历的人,是不会被店里雇用的。不过实际上呢,倒是有这样一家店,只要彦太郎愿意住在雇主家就同意雇佣他,但这被彦太郎拒绝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有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雇主家的原因。
彦太郎从很小的时候就有说梦话的毛病。他梦话说得特别清楚,旁边的人若不知道这是梦话而回话的话,他又会接着这话继续讲,而且可以这样一直谈下去。但等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一睁开眼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彦太郎的梦话过于清楚,让人直感觉发麻,这在附近都是出了名的。小学毕业后他作了雇工,那时这种情况停止了一段时间。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一过了二十岁,这病又复发了,而且麻烦的是病情眼看着越来越严重。
夜里,他频频毫无意识地起来,在周围来回转悠。这样还算是轻微的情况。更有甚者,他会在梦里起来把门——他所住的那棉花批发店的门打开,到街上溜达一圈,然后回来再把门锁上继续睡觉。
仅是这样的话,只是让人感觉到有点发?而已,起码还能说得过去。但发展到后来,彦太郎在梦中四处闲逛的时候,竟然拿回了别人的东西。也就是说他已在毫无意识中成了贼。这种事发生了还不止一次。尽管说那是在梦里的行为,可还是不会有人愿意留用小偷的。正因为如此,在他再干三年就干满年期,可以开批发店分店的时候,终于还是很可惜地被那间批发店解雇了。
当彦太郎知道自己是梦游病者的时候,他吃惊得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用为数不多的零用钱,去看了医生;还买了各种各样的医学用书,试着实行自我疗法;甚至还念佛吃斋,祈求自己的病情能有所好转。但是,他那让人生厌的怪病非但没有治愈,反而一天天地加重了。并且最终发生了,想一想都会令人毛骨悚然的梦中犯罪。啊,我是多么不幸的人呀!彦太郎除了感叹自身的不幸,别无他法。
现在惟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有被追究法律责任。不过以后会怎样,会不会触犯更严重的罪条呢?不,说不好,还有可能在梦中杀人。
彦太郎无论是看书,还是向人打听好像都表明了确有梦游者杀人之事。那还是彦太郎在棉花批发店的时候,做饭的大爷给他讲述了一件年轻时发生在自己家乡的事。说有一位贤惠淑德的女子,在整个村中名声一直很好,可就是这样的人,竟然在睡梦中抡起田里割草的镰刀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彦太郎至今还清楚地记着这令人发怵的一段话。
一想到这段话,他就感到无比的害怕,觉得夜晚是如此的令人恐怖。床铺,这个对于平常的人来说是消除一天疲劳的地方,他也觉得宛如地狱一般可怕。刚回家时,病情得到了一定抑制,但彦太郎清楚决不能因此就放松警惕。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做必须住在雇主家的活了。
不过,在父亲的眼里,彦太郎无缘无故地拒绝了一份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这种做法简直是难以理解。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彦太郎的父亲对于彦太郎长大成人后再次发作的病情一无所知,并且,说句实话,他连彦太郎到底因为什么才被棉花批发店解雇都毫不清楚。
只是有一天,一辆人力车驶进了M伯爵的门长屋①,车夫在彦太郎父亲的住所前放下了车把,那是两间只有三张和四张半榻榻米大的狭窄房屋。从车上,竟是自己的儿子——彦太郎拎着行李走了下来,脸上还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笑容。彦太郎的父亲大吃一惊,当问到彦太郎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他只是哼哼地笑了笑,说了句:没什么好问的。
○1长屋,一栋分成许多户的房子。门长屋,指在这种房子上开的大门
第二天,彦太郎的父亲收到了棉花批发店的一封信。信上写道:由于此次的情况,请暂时领回令郎,当然这绝不是因为令郎的过错。信中流露出了那种场合所能表现的最大的不满。
对此,彦太郎的父亲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一定是彦太郎去妓院喝酒,或随便乱花店里的钱所导致的结果。而且还每逢有空,就把彦太郎叫到面前坐下,开始用他那显得苍老柔弱且古板的声调来发表自己的意见。
实际上,彦太郎刚回来时,若他能把事情的原委如此这般地说出来的话,这件事也就不再需要什么解释就过去了。
可因为彦太郎最终没能说出来,导致自己不但被父亲想歪了,还不得不听他那没完没了的说教。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按照彦太郎的怪脾气,他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再有表白真相的心情了。
彦太郎的母亲三年前就去世了,他又没有什么兄弟姐妹,父子二人之间是名副其实的相依为命的关系。但越是这种关系,他们父子之间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隔阂,这也许是因为那奇妙的所谓亲子之间相憎的感情吧。彦太郎之所以执拗地隐瞒着病情,原因之一就是有碍于这种感情。当然,另外还有原因:彦太郎觉得坦白这一切对于二十三岁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彦太郎又拒绝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他父亲也就越来越不满了。这一切反映在彦太郎的眼里,使他也莫名其妙地不耐烦起来。
所以,近一段时间只要父子俩一开口,就马上会吵起来,即便不这样,两人也会怒目而视几小时都不说话。今天也不例外。
雨已经持续下了两三天了,为此彦太郎连每天例行的散步也中止了。从附近的租书屋借来的讲谈本也早已经读完,彦太郎觉得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只是坐在父亲的小桌子前发呆。
在只有三张和四张半榻榻米大的空间内,从地板到墙壁再到天井,一切的一切都是湿乎乎的,彦太郎感觉到一种难闻的异味儿冲进了鼻子,使自己一下子联想到父亲。时值八月中旬,虽说下着雨,天气还是闷热难耐。
“唉!去死!去死!去死!……”
彦太郎破罐子破摔似的生气地嘟囔着,一边还用那看上去像是用铅屑打成的笨重而丑陋的镇尺有气无力地敲打着桌面。有时,他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陷入沉思,长时间一言不发。这种时候,他一定是在做得到了十万元的美梦。
“啊,好想要十万元呀!那样的话就可以不用干活了。
光靠利息也能过得不错。还有我的病,就可以去看好的医生了,只要舍得花钱,哪有治不好的病呀!还有我爸,也是这样。都那么大年纪了就不用去那么拼命地干活了。这儿,那儿,都需要钱呀!要钱呀!只要有十万元就足够了。这样的话,十万元,银行的利息按六分利来算的话,一年就有六千元,一个月就能有五百元……”
接着不知什么时候,彦太郎的脑海就浮现出了那间曾跟批发店老板一起去过的妓院的情景。接着彦太郎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时一个坐在他身边的浓眉大眼的艺妓,想起了她的姿态,她的声音,还有她各种娇媚的动作。
“哎,慢着,什么来着?啊,对对,十万元!唉,到底那会有这么多钱呀!嗯!混蛋,去死!去死!去死!”
然后,他又用镇尺咚咚咚地敲起桌子。
在彦太郎来回重复这些事的时候,不知何时父亲回来了,他打开灯说,”我回来了。哎呀哎呀,雨下得真大呀!”
最近,只要彦太郎一听到这声音,他就不由得暗中感到一阵寒意。
彦太郎的父亲,好不容易整理完满是泥水的靴子,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来到那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坐在寒酸的长火盆前,脱下藏青色立领上衣,换上一件绉纱衬衫。然后又从裤兜中掏出他那黄铜的刀豆荚型的烟嘴,准备抽上一袋。
“彦太郎,饭做好了吗?”
父亲早就让彦太郎负责家里的伙食,可彦太郎几乎从没有实行过。即便是早上,也多是彦太郎的父亲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还得亲自烧火做饭。当然,今天彦太郎也毫不例外地什么都没准备。
“喂,干吗不说话?哎呀呀,怎么连水也没烧?连身子都擦不了。”
不管父亲说什么,彦太郎都一声不吭,爱搭不理。父亲没有办法,猛地站起来下到厨房,忙着准备晚饭去了。
彦太郎一边直直地盯着桌前的墙壁,一边体味着这场景。他的胸中升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说悲伤也好,说愤怒也好,使他久久不能平静。若是天好的日子,每逢这种时候,彦太郎都会闷声不响地走到外边,在四周漫无目的地转上一圈。今天又不能出门,所以他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那由于漏雨而变得肮脏不堪的墙壁。
过了一会,鲑鱼烤好了。彦太郎的父亲惟一的爱好就是在晚饭时喝两杯酒,做好了寒酸饭菜的他开始享受他的乐趣。酒壶中的酒已经下了一多半,这时彦太郎的父亲慢慢地恢复了精神,又开始了他老调重弹的说教。
“彦太郎,到这来一下……你为什么不能听我的话?我让你过来你就不能过来一下吗?”
这时,彦太郎仍坐在那桌前,只是极不情愿地换了换姿势,开始朝着父亲的方向。那里有一张脸,除了秃秃的头顶和满脸的皱纹外,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就是这张脸,因为酒劲而变得通红,一双迷迷糊糊的眼使劲睁着。
“你每天这样游手好闲,难道不觉得害臊吗?”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夸赞别人家的儿子如何如何好……”我呢,也不会让你为我养老。只不过,就算求你,听我一句,别再游手好闲光靠我这老头子了。你听懂了吗?……懂还是不懂?”
“我知道!”彦太郎异常认真地回答,”所以,我才在努力地找工作。但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我能有什么办法?”
“不是没有吧。前一段时间,××给我提到的工作,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要干什么!”
“因为那要住在雇主家,我不是说过我不喜欢了吗?”
“为什么不能住在雇主家?每天跑也好,住在雇主家也好,这有什么不同?”
“……”
“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为什么会被先前的店退回?那全是因为你太任性了!你可能觉得自己相当不错,但为什么还什么都不懂呢?别人劝你的时候,你就光‘是,是’的听着就行了。”
“都已经拒绝了,你到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所以说,所以说你小子就是太傲!也不和我商量一声,连招呼都不打就把那工作回绝了?当初自己不要那工作,事到如今又不知该怎么办,你究竟是啥意思?”
“那,你让我该怎么样?……你认为我那么麻烦的话,我离开这家不就行了。我明天就走!”
“混,混蛋!这是对父母说话的态度吗?”
彦太郎的父亲猛然抓起眼前的酒壶,对准彦太郎的眉心砸去。
“你要干什么!?”
彦太郎大叫一声,轮到他一把紧紧地抓住父亲……疯癫的场面。这一对父子又扭在了一起,开始了这世上少有的一幕。不过,这并不是今晚才有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这几乎都成了每晚的必修课。
在两人就这样扭在一块的过程中,总是彦太郎一方难以忍受,哇哇地哭出声来……他悲伤什么呢?说不上来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让他悲伤。年过五十,穿着立领西式服装辛勤操劳的父亲,在这样的父亲家中还无所事事的自己,这两间只有三张和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如同乞丐家一样的房子……所有的这些,都让他伤心不已。
那么,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事呢?
彦太郎的父亲从火盆上的壁橱里拿出一条毛巾,看上去要去洗澡。他说了句一会儿就回来,接着又好像讨好彦太郎似地说:“天晴啦。嗨,睡着啦?好漂亮的月亮,你不出来看看?”
说完,自己就从套廊来到院子里。在这期间,彦太郎始终保持着他刚才哭泣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墙角。他连蚊帐也没有支,任凭蚊子在身上无情地叮咬。现在的他就像和丈夫怄气的妻子一样,自暴自弃地,如同念经似的在心头无数遍地重复他那句口头禅”去死!去死!……”不知什么时候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刺眼的阳光穿过那大敞着的套廊直射进屋来。因这阳光而早早醒来的彦太郎,发现昨晚既没有支蚊帐也没有铺床,并且屋中显得异常空荡。
父亲已经上班去了吧,彦太郎看看了钟表,时针才刚刚指向六点。他揉了揉眼睛,瞥了一眼院子,啊!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父亲瘫在藤椅中,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总不应该还睡着吧。彦太郎感到一阵奇怪的心悸,他赶紧?上摆在套廊上的木屐,匆匆忙忙地向藤椅跑去。读者朋友,人啊,真是不知在哪儿就会陷入不幸。那时,套廊上摆了两双木屐,彦太郎所穿的是其中一双朴树跟的日和木屐①。若他穿的不是这双,而是那双桐木驹木屐②的话,很可能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
○1用一块木料加工出来的矮齿木屐
○2晴天穿的矮齿木屐
彦太郎走近一看,倒吸了一口气。原来他父亲已经死在了这里。只见彦太郎的父亲两只胳膊从藤椅扶手上垂了下来,身体好像在腰部折断了似的,头几乎要贴着了膝盖。
因此他后脑上一处严重的外伤就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了彦太郎的眼前。虽然连血也没出,但不用说这肯定是致命伤。
彦太郎的父亲宛如是人工制作的人体模型,一动不动地摆着奇异的造型,无情地曝晒在夏日清晨耀眼的阳光中。一只蚊子嗡嗡地拍着翅膀,在尸体的头上缓缓地绕来绕去。
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彦太郎长时间回不过神来,只呆呆地站在那里,怀疑自己是否在梦里。待他缓过神来,他拔腿就向同院子相连的伯爵家的大门飞快跑去,把这一切告诉了一个那时正好在场的书生。警方接到伯爵家的电话报警,很快就赶到了。法医也跟随而来,首先由他例行对尸体进行检查。结果表明,彦太郎的父亲是”由于受钝器的打击而引起脑震荡”,死亡时间是昨晚十点左右。在法医检查同时,彦太郎被叫到警方署长跟前,接受各种问话。伯爵家的管家同样也接受了询问。不过,两人所知道的事情对警方没有一点参考价值。
接着开始进行现场取证。进行调查的除署长之外还有两名警方,他俩一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一边用非常专业、利落的动作进行着取证。彦太郎和伯爵家的佣人一起木木地注视着警方们的举动。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使他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到目前为止,他还什么都没感觉到。虽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困扰着他,但他完全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不安。
这里虽被称作院子,也只不过是彦太郎家中内门外的一片很没情趣的空地,大概有二十坪①左右。同彦太郎家正面相对的是伯爵家的三层西式房子,右手方是一排高耸的水泥墙,墙外是一条马路,左手方是通向伯爵房间的宽阔的大路,因此围成了这片空地。那把被主人家丢弃不要的坏藤椅就几乎放在它的正中央。
○1日本计量单位。1坪≈3.03平方米。
取证工作当然是在怀疑他杀的基础上进行的。不过在尸体周围没有发现任何像是凶手留下的东西。这片空地是一片空荡荡的沙地,除了沿着伯爵的西式房子种了五六棵杉树外,就再也找不到一棵树、一盆花了。警方把这片空地搜了个底朝天,别说石头、木棍这类可以用作凶器的物品了,就连值得怀疑的东西都没找到一个。
不过在离藤椅仅一间②之远的杉树下的草丛中,有一束夏菊花,谁都没有看它一眼。或许即使已经发现了它,也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他们正在试图寻找譬如一条手绢、一个钱包等其它的那些更像是凶手遗留下来的东西。
○2日本计量单位。1间≈1.818米。
最后,现场的脚印成了惟一的线索。所幸的是,由于连日持续阴雨,地面变得湿滑,只有昨夜雨停后刚踩上的脚印才被留了下来,而且非常清晰。但从早上起已有很多人到过这里,把所有这些脚印一一排除将是一件非常费神的事,不过经过警方仔细地比对,这是谁的脚印,那是谁的脚印都一一明了,最后只剩下一种脚印没找到主人。
这应是一双宽幅驹木屐所留下的脚印,从错综复杂的痕迹来看,这人曾在四周来回走动。一位警方顺着脚印跟踪,不可思议的是,他发现这脚印竟来自彦太郎家的套廊,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院子。而且,在套廊里那做样子的脱鞋石上,正好摆着一双旧桐木驹木屐,它同这脚印完全符合。
在警方刚开始调查脚印的时候,彦太郎就已经注意到了那双旧桐木木屐。他在发现父亲的尸体后,根本就没回过屋子,所以这一定是昨晚留下的,要是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人穿了这木屐呢?……
这时彦太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事。他强忍着总算没让自己昏过去。他感觉到好像有一股稀溜溜粘乎乎的液体在他脑中卷着漩涡来回翻转。眼睛的焦距也像是不听了使唤,周围的景色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接着,自己正抡起桌子上那笨重的镇尺,朝父亲头上砸去的情景像幻觉一样浮现到彦太郎眼前,使他不寒而栗。
“快跑!快跑!赶快逃吧!”
好像有人在彦太郎的耳边不停地慌慌张张地喊道。
彦太郎一点点,一点点地远离伯爵的佣人们,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不知要耗费他多大的精力。他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感觉到好像马上就要有人对他大喝一声:
站住!
不过,幸运的是,没有人注意他这一个反常的举动,使他得以顺利地绕到屋子的背面。之后,他一口气狂奔到大门口。在大门前停着一辆警用自行车,彦太郎冷不防地窜到车上,疯狂地踩起脚踏板,漫无方向地骑了出去。
路两旁的家居,嗖嗖地闪到彦太郎的背后。有好几次,他都险些冲到路人的身上而差点摔倒。他骑得险象环生,好不容易才一次又一次地避免人仰马翻。当然,他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正在什么路上。在眼看就要进入繁华的电车路的时候,他猛然调转了车把,朝向偏僻寂静的地方骑去。
在烈日炎炎的天空下,彦太郎不知骑了多久。按他的想法,本打算至少要逃十日里①以上。可东京的街道总也走不到尽头,弄不准,他还有可能只是在同一地方打着转转。
①日本计量单位。1日里≈3.972公里
就在彦太郎闷头猛骑的时候,突然听到乓的一声巨响,他的自行车废掉了。
彦太郎扔掉车子,开始狂奔。他跑得大汗淋漓,白色碎花布的衣服也湿淋淋的如同浸了水一般。他腿累得发直,变得毫无感觉,稍微有点什么障碍物就能把他绊倒。
彦太郎感觉到心脏像发了疯似地咚咚直跳,喉咙干得冒烟,像患了哮喘病一样发出呼呼的声音。自己为什么非跑不可?他连这最初的目的都忘了。只是浮现在眼前的那令人发指的谋杀父亲的幻影驱使他不停地跑呀跑。
彦太郎像喝醉了酒似的,没跑两步就摔一跤,爬起来又摔倒,摔倒后再爬起来。不过,这种惨不忍睹的努力没能持续多久。不久,当他再次摔倒后就累得无法动弹了。他满身都是汗水和灰尘,被盛夏的阳光无情地烘烤着。
警方接到行人的举报很快就赶到了。当警察抓住彦太郎的肩头想拽他起来时,彦太郎稍稍作了一个想甩开警察要继续逃跑的姿势,就不行了。他就这样倒在了警察的胳膊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就在这期间,在彦太郎父亲的尸体边发生了什么事呢?
当警方发现彦太郎逃跑的时候,彦太郎已经在半日里之外了。署长心中清楚即使马上去追也无济于事,于是毫不犹豫地用伯爵家的电话接通本部,发布了通缉彦太郎的命令。
安排好这些,他们决定继续进行现场调查,顺便等待检察官的到来。
警察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彦太郎是作案凶手。在彦太郎家的套廊上发现了同本案惟一线索:脚印。完全吻合的桐木木屐,很明显彦太郎是那木屐的主人,他现在又暗中逃亡。这两个难以动摇的事实足以证明彦太郎有罪。
但是,本案还留下两个疑点:一,彦太郎为什么会杀害亲生父亲。第二个就是,作为凶手的彦太郎为什么在警察行动之前迟迟不逃跑。不过,所有的这些在逮捕彦太郎后都会真相大白的。就在这一案件马上要告一段落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杀死那人的是我!是我!”
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突然从伯爵家的方向冲出,跑到署长面前,冷不防地说出这样的话。他就像在发高烧而神志不清一样,只是一味地重复”是我!是我!”这两个字。
听了这话,署长和警察们都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这位意外的闯入者。怎么会有这种事?总不至于是这个男子穿了彦太郎家的那双桐木木屐吧。要是他没穿的话,他又是怎样丝毫不留脚印而完成杀人罪行的呢?
实际上这完全是个意外事件。其离奇得难以让人置信,即使把它看成创了警察局有史以来的纪录也毫不为过。那个男子(他是伯爵的一个书生)是这么说的,昨天,伯爵家来了一些客人。晚上,就在那西式建筑的三楼大厅设晚宴招待他们。晚餐结束后正好是九点,客人回去后,他被安排收拾大厅。当他在房间中里里外外来回忙活的时候,一不小心在地毯边上摔了一跤。他顺势带倒了一个摆在房间角落放花瓶的高架子。架子上的东西,就通过敞开的窗户飞到了外面。
若那东西是花瓶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误会了,可它偏偏不是花瓶。它虽然是被放在花瓶架上,却是过了五六个小时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冰块。这冰块内含花朵,是为降温准备的。因为接冰水的装置固定在架子上了,所以只有装置中的冰块飞了出去。当然这冰块从白天起就被放在屋中,因此大部分早已融化,当时几乎仅剩下冰心部分。但就是这冰心,若砸在一个老人头上也足以导致脑震荡。
他惊惶失措地从窗口向下望去。当他借着月光,发现一个老杂役被冰块砸死时,吓出一声冷汗。虽说这是一时疏忽,但我还是夺走了一条生命,一想到这我就坐立不安。是告诉别人?还是另想办法?时间就在我左右为难时一分一分地过去了。要是就这样犹犹豫豫地到了早上,那该如何是好?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情。
谁都知道冰是会化的。虽然冰中的夏菊花会残留下来,但说不准没有人会注意到它。我又想是否要去把冰渣捡回来,不行不行,那样做,万一要是被发现的话,不就是自投罗网吗?接着他上了床,但一整夜都没能合眼。
第二天早上,事件竟然发展到意想不到的方向。他从朋友那儿打听到详细的情况,一时心中暗自庆幸。不过,老实巴交的他最终还是不能让自己心安理得。他一想到别人将代替自己承担这血腥的罪名就不寒而栗。并且这种事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总有一天事情会真相大白的。所以他下定了决心向署长坦白了一切。
由于这突如其来的且过于平淡无奇的真相,在场的人们长时间只顾面面相觑。
这个时候距彦太郎逃跑还没过三十分钟,他太心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彦太郎,不,即便不是他,警察也好,伯爵家的佣人也好,要是有人能充分注意到那一束落在杉树下的夏菊花的话,要是能领悟到其中奥妙的话,彦太郎就绝对不会送命了。
“还是想不通呀。”过了一段时间,警察署长带着奇怪的表情说,”那个脚印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死者的儿子为什么要逃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时一个正在试穿那双桐木木屐的警察应声喊道,”脚印其实什么都说明不了。你穿一穿这双木屐就明白了。它已经裂了!表面上看它没什么异样,可穿一下就能发现中间有一条裂缝。眼看就要断成两半了。
谁穿了这木屐都不会觉得舒服。所以,一定是死者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发觉木屐坏了,又回到套廊把它换了下来。”
如果这个警察推理正确的话,那么他们刚才就一直是在死者自身的脚印上大做文章。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错误啊。
既然杀了人,那么就一定会留下犯人的脚印,也许就是这种想当然的道理干扰了他们的判断力。
第二天,从伯爵家的大门中抬出两具棺材。不用多说,里面躺的是那不幸的梦游病患者彦太郎和他的父亲。听说此事的人们,无不可怜这一对异常死亡的父子。不过,那时彦太郎为什么试图逃跑,这一点成了人们心中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