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好是头七晚上的事。我来到死去的弟弟的书斋里拿出他生前写下的东西一个人陷入睹物思人的怀念之中。
虽然夜还没有深,但全家陷入悲痛之中显得格外的寂静。这时,从远方传来叫卖的声音听起来略带悲伤,有点带有新派戏剧的色彩,使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久违了的儿时的心情。我翻开放在桌上的弟弟的日记本看了起来。
一向比较内向而且没有多少朋友的弟弟呆在书房的时间自然会长一些。从他用细钢笔详细记下的日记中也能充分地看出他的这种性格。在日记里他用尽管有些幼稚却是很真挚的文章写下了他对于人生的困惑、关于信仰的烦闷等等这些在他这个年纪里谁都会经历的所谓青春的烦恼。
我带着一种回顾自己的过去的心情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仿佛从写在每一页里的文章深处都有一只弟弟那像鸽子一般略带猜忌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在我一直读到3月9号的时候,有一件事吸引了我的目光,差点让一直沉浸在感慨中的我叫出声来。那是因为在纯粹的日记本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的女孩子的美丽的名字。在印着“发信栏”的地方赫然写着“北川雪枝(明信片)”的字样。这个雪枝我也很熟悉,一个年轻漂亮姑娘,是我们的一个远房亲戚。
那么弟弟会不会喜欢这个雪枝呢?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我不禁感到一阵寒栗,但还是决定先找到根据再说。然而和我的预期相反,在日记的正文之中一点也没有出现雪枝这个名字。可是从那以后第二天的“收信栏”里写着“北川雪枝”的名字开始连续几天中在“发信栏”和“收信栏”中都有雪枝的名字。而且发信的日子是从3月9号到5月21号,而收信的日子也从差不多的时候开始到5月17号为止,双方都只持续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那以后直到弟弟病重到不能拿笔的10月中旬,可以说是他的绝笔的最后一页为止都没有再出现雪枝的名字。
数一下他给对方不过发了八次,对方也只给他发了十次。但不论是他给雪枝发的还是雪枝给他发的都标记着“明信片”的字样,由此可见在那里面也应该没有什么怕别人知道的话。并且从日记的整体笔调来看也很难想像他会有意隐瞒什么而不把它们写下来。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以一种安心还是失望的心情合上了弟弟的日记本。这样看来弟弟还是不知道何谓恋爱就走了啊,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有些凄凉。
过了一会儿,我偶然抬起头来,发现桌子上摆着弟弟生前非常喜欢的小型文卷箱,好像是他生前收放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的。在这个具有漆器描金画风格的小型文卷箱里会不会隐藏着否定我心中凄凉感情的东西呢?带着这种好奇心,我顺手打开了文卷箱。
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很多和这个故事毫不相关的各种东西,但在箱子的最底层非常小心地藏着用白纸包好的那十一张明信片。果然是这样!如果不是恋人送来的东西的话,谁会这样慎重地把他藏在文卷箱的最底层呢?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仔细地把那十一张明信片一张一张地翻了起来。由于一种莫名的兴奋甚至连手都不自然的有点发抖了。
然而,情况又怎么样呢?这些明信片的任意一张或者每一张的任意一行都无法让人找到像情书的感觉。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弟弟这样懦弱的性格根本不敢打开心扉,只是把这些自己喜欢的人寄来的毫无意义的信仿佛当作是护身符一般小心地收藏好而已,并且,最终抱着永远得不到回报的幻想离开这个世界的呢?
我看着雪枝寄来的信陷入各种各样的遐想之中。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终我注意到这么一件事。在弟弟的日记中写了从雪枝那里收到十封信,但现在不是有十一封吗?最后一封写着5月25号。于是我忍不住又要打开日记本看一看5月25号那天的日记了。
于是,我发现了上次看时的一个重要遗漏。虽然在“收信栏”里是空白的,但是在日记的正文中却写着下面的话。
“作为最后一封信的回复,今天收到了从Y那儿寄来了明信片。失望!我太懦弱了,可是到如今想挽回也来不及了。唉!!”
不用说Y肯定是指雪枝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应该没有第二个以同样字母开头的朋友。然而,这段话到底指的是什么呢?从日记上来看,弟弟似乎只给雪枝寄了明信片而已。在明信片上不可能会写上情书的。那么,弟弟会不会寄过没有在日记上记载过的信呢?(或许也就是所谓的最后一封信)并且作为那封信的回复,寄来了这封毫无意义的明信片呢?的确,从那以后弟弟和雪枝之间再也没有通信来看,完全有这种可能。
但是,要是这样的话,如果说在这封雪枝寄来的明信片的文字中含有拒绝的意思的话,那也太奇怪了。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时候弟弟已经卧床不起了)因为里面用很漂亮的字写的都是问候病情的话。而且对于详细记载了发信收信的弟弟来说,如果在八封明信片之外还寄了信的话,那么应该不会不记下来的。那么,那失望云云的牢骚又是指的什么呢?就这样我想了很多,总觉得在这些不合情理的事情里面藏着只用表面事实无法解释的秘密。
也许这是作为弟弟留下来的一个谜,应该就这样悄悄地任它过去而不管的事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性格是只要碰到稍有疑问的事情,就会像侦探调查犯罪事件一般,不查出真相就不能罢手。况且,不仅仅因为这件事是除了弟弟本人以外就永远无法解开的谜,而且这件事的真相和我本身有很大的关系,因此那与生俱来的侦探的癖好就具有更大的力量吸引着我。
我似乎已经忘记哀悼弟弟,沉醉于解开这个谜团里面,连日记也重读了一遍。其他弟弟写的东西也一点不落地查了一遍。然而在这里面连一点像恋爱的纪录都没有发现。想一想弟弟不仅是很腼腆而且还很谨慎,因此不管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得到。
然而,我却完全忘记了夜已经深了,埋头于解开这个怎么想也想不通的谜题中。不知不觉中过了很长的时间。
终于在我做了各种无谓的努力以后,我突然对弟弟寄出明信片的日期产生了怀疑。根据日记的记载,是按照以下的顺序的:
三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二十二日四月……五日、二十五日五月……十五日、二十一日这些日期好像与恋爱人的心理相反。即使不是情书,但给喜欢的人的信越到后来越不愿意写这一点,总觉得有点奇怪。如果把这与雪枝寄信的日期对照起来看的话,这种奇怪就更明显了。
三月……十日、十三日、十七日、二十三日四月……六日、十四日、十八日、二十六日五月……三日、十七日、二十五日从这可以看出,雪枝对于弟弟的明信片(虽然都是没有意义的话)除了每次都回以外,至少在四月十四日、十八日、五月三日这三天是主动通信的。如果弟弟是暗恋着雪枝的话,那么为什么惟独在这三次没有给她回信呢?如果把这和日记上的牢骚结合起来看的话,那是多么不自然啊!根据日记上说当时弟弟既没有去旅行,也没病重到不能拿笔的程度。另外还有一点,尽管雪枝的信里都是写了些无意义的话,但正因为对方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所以这样频繁的通信不得不让人觉得奇怪。并且双方仿佛商量好的一样都是从5月25号以后突然中断了通信,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想到这里又拿出弟弟的明信片来看日期,总觉得在这里面好像有什么意思。会不会他是在用暗号写情书呢?而且这些明信片的日期会不会就构成了那封暗号信呢?如果从弟弟喜欢秘密的性格来推测的话,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于是,我把这些数字按照“いろは”、“あいうえお”、“ABC”的顺序一一试了一下,看看它到底表示哪个。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对于暗号的解读还是有一点经验的。
结果怎么样?3月9号(第三行第九个)在罗马字母表中是I,同样12号就是L,如果按照这样去对的话,8封明信片的日期合起来可以解释为“ILOVEYOU”。啊,这是多么孩子气啊!同时这或许也是世上最费劲的情书之一了。他为了表达“我爱你”这个意思竟然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听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相信。但对于熟知弟弟这种怪异的性格的我来说,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些数字只是偶然的巧合。
如果以此来推测的话,一切都明白了。“失望”这个词的意思也明白了。他把相当于U的明信片发了出去,对此雪枝仍然回以毫无疑义的明信片,正好这时医生告诉他得了那可怕的病。可怜的弟弟在双重打击下,再也没心情写第二次情书了,并且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甚至对于他喜欢的人,尽管已经向她表明了但却没有被对方所理解,抱着这样的痛苦弟弟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阵难以言表的难过向我袭来,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很久,不愿站起身来。并且一直呆呆地看着放在我面前的雪枝寄来的明信片,那些珍藏在弟弟小型文卷箱底层的明信片。
看着看着,啊,这是更让我意外的事了。那可恶的好奇心啊!我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啊!在这些雪枝寄来的明信片上用一手漂亮的字写着弟弟的绰号,在旁边毫无例外地斜斜地贴着邮票,是那种不是故意的话无法做到的仔细地整齐地斜斜地贴着的。那决不是偶然的粗心造成的。
我在很久以前大概是小学的时候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了关于用邮票的不同贴法来进行秘密通信的文章。好像从那时候起我就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所以记得很清楚。其中说到表示喜欢对方的时候只要把邮票斜着贴就行了,实际上这种方法我曾经用过一次,所以绝对不会忘记。这种方法很受当时青年男女的欢迎,非常流行。现在的年轻女孩子本来应该不会知道这么古老时代的流行。不过正好在雪枝和弟弟通信的时候宇野浩二出了一本叫《两个青木爱三郎》的书,里面详细介绍了这种方法。当时还成为我们的话题的,所以雪枝和弟弟也应该知道的。
那么,弟弟既然知道这种方法,那为什么尽管雪枝三个月一直重复着这件事,他却直到最终“失望”也没能理解雪枝的心意呢?这一点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也许是忘了吧。或者被恋爱冲昏了头脑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管怎么样,既然写着“失望”这个词,所以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是肯定的。
不过,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这种古朴的恋情吗?如果我的推测无误的话,他们两个尽管相爱,尽管相互说出了爱慕之情,但双方都丝毫不知对方的心思,一个背负着痛苦的打击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不得不抱着悲伤的失恋的回忆度过漫长的生涯。
这真是过于懦弱的恋爱了。雪枝是个小姑娘,这样还是可以理解的。而说到弟弟的手段的话,与其说是懦弱不如说是近于卑怯更合适些。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想责备逝去的弟弟的意思。相反我觉得弟弟的这一种性格是那么的令人怜爱啊!
与生俱来的羞怯、懦弱且自尊心很强的弟弟恋爱的时候肯定是先想像被拒绝时的羞耻。那对于像弟弟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是一种常人难以想像的巨大痛苦。这一点作为他的哥哥的我是非常明白的。
他为了防止这种羞耻花了多大的功夫啊!又不能不表明自己的爱意,可是一旦表明了万一被拒绝的话那种羞耻、那种痛苦将在对方活在这个世上的期间一直持续下去。能不能想个办法在万一被拒绝的时候推说那不是情书呢?我想弟弟肯定是这么想的。
以前,古人通过写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这种巧妙的方法来减轻被拒绝时的痛苦。弟弟正好也是这样的。然而他想用从平时喜欢读侦探小说想出的这种用暗号写信的方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可是不幸的是由于太过于谨慎最终成为那么难懂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他对于解读对方的暗号这方面也表现得那么迟钝呢?这与他想出自己的暗号的谨慎是多么不符合啊!这个世界有很多因为过于的自负而造成的悲剧。可是弟弟却是由于过于没有自信而造成的悲剧。这是多么违反初衷的事啊!
啊,我一翻开弟弟的日记就触到了如此无法挽回的事情,我当时的心情该用什么词汇来描述呢?如果只是惋惜两个年轻人的可怜的失败的话那还好。可是,我却有另一种自私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简直要让我的心都狂乱了。
为了让冬天的寒风吹醒我发热的脑袋,我穿上了放在那儿的木屐,缓缓地步入园中。带着狂乱的心我漫无目的地在树与树之间来回地走着,想着就在弟弟去世两个月前定下的我和雪枝的婚事。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