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载供给的小船绕过海呷,在嚓嘎嚓嘎声中驶进了海湾,来到了蓝天下的风暴岛。船上有两个女人:一位是船主的妻子——船主应召人伍,船上的事务就由她管理;另一位是露西的母亲。
母亲跳下船来。她身穿省料的实用衣装:上身是男式短夹克,下面是没过膝的短裙。露西紧紧拥抱着母亲。
“妈!真出乎意料啊!”
“我写信告诉你了。”
信与别的邮件都在船上。母亲忘记了:风暴岛上每隔两个星期才有一次信函来往。
“这是外孙吗?都这么大的孩子啦!”
小乔已快到三岁了,这时感到很害羞,躲在露西的裙子后面。他头发浅黑,活泼可爱,身高超过了这个年龄该有的个头。
母亲说:“多像他爸爸!”
“是像。”露西应道。“这里一定冷得厉害——回家去吧。你哪儿来的这条裙子?”
她们提起零星的东西,沿着斜坡往崖顶上走。母亲一面走一面唠叨:“亲爱的,现在流行的就是这种样式,省布料。但是陆地那里没这么冷,这儿的风多大!我想,箱子就放在码头上不要紧吧——也没人去偷的!简同一个美国士兵订了婚——真是感谢老天爷,是个白人。是一个叫密尔沃基的地方的人。他不吃口香糖,你看不是很好吗?现在我要嫁的女儿只有四个了。你爸在地方军①里当了上尉,这事儿我对你讲过没有?他在公共地段一带巡逻,每天都要巡逻到半夜,就等着德国伞兵。斯蒂芬叔叔的货栈给炸了——真不知他该如何是好,这是打仗还是什么的——”
①地方军(HomeGuard):指1940-1957年间,英国一支在志愿基础上组织的地方部队。
“妈,你不要急嘛。你在这儿要待14天,有消息慢慢说嘛。”露西笑哈哈地说。
她们走到房子这儿。母亲说:“不是挺可爱吗?”进屋以后,她又说,“我看,房子真不错。”
露西让母亲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一面沏着茶。“你的箱子汤姆会送来的,待会儿他就来吃午饭。”
“是那个放羊的?”
“就是。”
“这么说,戴维干的活儿是他给找的?”
露西又哈哈一笑,说道:“情况完全相反。我相信,他会亲自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亲爱的,也该来看看你了。我知道,不能指望你跑来跑去不过,四年来一次,不算过分吧?”
他们听到外面吉普车的响声。不一会儿,戴维自个儿摇着轮椅进了屋。他吻了岳母,向她介绍了汤姆。
露西说:“汤姆,你替我妈搬箱子,今天招待午饭是应该的。你要的东西她也给你带来了。”
戴维正在炉子旁暖手。“今天天气又湿又冷,”
母亲问:“你真的在干牧羊活儿?”
“羊群数量比三年前翻了一番。”戴维对她说,“这个小岛,我爸从来就没有认真经营过。靠悬崖顶一带,我围了6英里的栅栏,改善了放牧的条件,采用了新式的繁殖方法。现在不仅羊的数量多而且每只羊长的肉都比以前多,出产的羊毛也多。”
母亲推测地问道:“我猜想那些体力活儿是汤姆在干,而你只是动动嘴吧?”
戴维哈哈一笑。“妈,我和他是平等的搭档呀。”
这顿午餐大家吃得很开心。两个男人吃了大量的土豆,母亲夸着小乔,说他吃饭很懂规矩。吃过饭以后,戴维点了一支烟,汤姆在装烟斗。
母亲说:“我真正想的,是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们多生几个外孙啊。”她说得眉开眼笑。
长时间的沉默。
“啊,戴维这么处理,我看也非常恰当。”母亲说。
露西说:“是很恰当。”
这时候,她们正在悬崖顶一带散步。母亲来访的第三大,风停了下来,天气也很温和,可以出门了。她们带着小乔一道散步。小乔穿着皮外衣,里面是罗纹密针织的毛衣。在一个山坡那儿,她们停下来了,观看着戴维、汤姆和那条狗放羊的情景。露西从母亲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在思想斗争:对女儿的事是关心一下好呢,还是持谨慎态度。她不想让母亲感到为难。
她先开口:“他对我没有感情。”
母亲赶忙看看小乔,避免让他听见。“亲爱的,事情肯定不会像你讲的那么严重。男人有各种各样,他们表示感情的方式也不一——”
“妈,我们——可能从结婚以后,就一直没有——夫妻之间的生活。”
“可是……”她指着小乔,似乎不同意露西的说法。
“那是结婚前一个星期发生的事。”
“啊,啊,亲爱的,你知道,是不是因为车祸?”
“是事实,但与你说的不是一回事。这与身体无关,他就是——不肯。”露西在低声抽泣。那被风吹成褐色的双颊上滴滴答答地挂上了眼泪。
“你同他说过吗?”
“试过。”
“可能到时候会——”
“都差不多四年了!”
大家都沉默不语,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丛欧石南,便置身在午后淡淡的阳光下。小乔追赶海鸥玩耍去了。母亲说:“有一次,我差点跟你父亲分了手。”
这话可使露西大为震惊。“什么时候?”
“是刚刚生下简的时候。那时我们日子还不富裕。你知道,你爸——他还在替他爸干活,当时是经济衰退时期。我正怀着孩子,这是三年中第三次怀孩子。生孩子、节俭持家似乎一直就是我的生活内容,日子过得很单调,而且摆脱不了。那时我还发现他和以前的情人有来往。女的叫布伦达-西蒙兹,你根本不知道那女人,她去了贝辛斯托克。我突然间问自己:我这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但是我也找不到理智的解决办法。”
那些日子在露西的记忆里,只是零零星星,模模糊糊的:爷爷一嘴的白胡子;父亲生得偏高偏瘦;农舍大厨房里,一大家人在一起吃饭;还有爽朗的笑声,灿烂的阳光,许多牲畜。甚至在那个时候,她也觉得父母的婚姻似乎牢不可破,象征着终生幸福。她问道:“那你怎么不呢?我是说,不分手呢?”
“呢,那时人们不作兴那么做。不存在什么离婚的事。女人也找不到工作。”
“现在各行各业都有女人工作。”
“上一次大战时女人也工作,可是战后就变了,失业的现象是有的。我以为,这次也会如此。你知道,一般说来,男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没有和他分手,还是很高兴的。”其实这不是在问母亲。
“本来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不该对生活评头论足。但是,我自己不过是勉强在过日子,我认识的女人当中,大多数和我一样。坚贞不渝一向被看做一种牺牲,其实不一定。算了吧,我不想劝你什么。你也不会听我的。真要是听了我的,以后有什么问题你准会责怪我。”
“哟,妈。”露西面带微笑。
母亲说:“我们回去吧,好不好?我觉得一天走这么多的路已经够远的了。”
一天晚上在厨房里,露西对戴维说:“母亲如果愿意,我想再留她两个星期。”母亲此刻在楼上,一面哄小乔睡觉,一面给他讲故事。
“你们对我这个人分析解剖,难道两个星期时间还不够吗?”戴维反问道。
“戴维,别说傻话了。”
他摇动轮椅到她坐的椅子旁,问她:“你的意思是你们不谈论我?”
“当然要谈论你,因为你是我丈夫。”
“你怎么同她说的?”
“你那么有顾虑干什么?”露西的口气多少有些怨恨,“你干吗那么怕人说你?”
“该死的,说就说好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任何人也不想让自己的私生活由两个女人说长道短。”
“我们不议论你的长短。”
“那说些什么?”
“瞧你那副敏感的样子!”
“别回避我的问题。”
“我说,我想和你分开,她竭力阻拦。”
他把轮椅拐了个弯,离她而去,说道:“对她说,我的事不用她操心。”
她对他叫着:“你是当真?”
他停下来,答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清楚了吗?我能自己料理自己。”
“我呢?”她心平气和地说,“我可能还要个人。”
“干什么?”
“要他爱我。”
母亲进来了,立刻觉得气氛不对头。她说:“孩子睡得很香,《灰姑娘》①的故事还没有讲到她参加舞会,他就睡着了。我想收拾点东西,不能把什么都留到明天。”说完她又出了门。
①灰姑娘(Cinderella):民间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世界各地都有关于这个人物的故事,仅欧洲就有500个以上的文本。基本情节是:一个小女孩受到善炉的后母和异母姐姐以及残暴的父亲的虐待,神灵挽救了她。一个王子爱上了她并和她结婚,改变了她的命运。
露西问:“戴维,你看这种状况会改变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结婚前那样……那样的感情……我们就不能再有了吗?”
“假如是那个意思,除非我的双腿再生。”
“哎呀,天哪,难道你不懂得那对我是无所谓的吗?我只要你爱我。”
戴维耸了耸肩。“那是你的事。”他说着便摇着轮椅走了。他一走,她就失声痛哭。
母亲并没有留下来再待两个星期。第一天,露西便送她到了码头。外面大雨如注,她们都穿着雨衣。两个人默默不语,站在那儿等船,凝望着大海,只见雨滴击在海面上,形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水洼。母亲把小乔抱在怀里。
“你知道事情总是会改变的,只是时间问题,”母亲说,“在结过婚的人看来,四年算不了什么。”
露西说:“我不知道,但我也不能怎么样。有孩子,又在打仗,还有戴维的身体状况——我怎么能弃他而走呢?”
渔船靠岸了。露西送母亲上了船,取出了三箱子日杂用品,还有五封信。大海上波涛滚滚。母亲坐在船上的小舱里。她们挥手告别,小船绕过了海岬。一种深切的孤独感压在露西的心头。
小乔哭喊着:“我不要外婆走呀!”
“我也想留她呀。”露西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