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尼特醒过来了吗?她昏睡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每当她听清医生说话,听见他们预测自己康复的可能时总是以“我们只能希望……”开头,而不是“我肯定……。”这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一切都是难以预料。因为缝了针,她的眼睛上缠着绷带,但眼睛是否看得见东西,只有白天才知道。这一感官不起作用了。触觉没有了,因为双臂都上了夹板,并且缠上纱布了。嗅觉和味觉也没有了。五个感官有四个不起作用。听觉是她唯一的窗口。人们对她说话,可她不能回答。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查理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查理。她知道他在那儿,因为能听见他说话,犹犹豫豫,时断时续。他是她脚下的大地,头顶的天空。他的嗓音时而响亮,时而沉闷,时而急迫,时而沮丧。查理是她整个的世界。
查理的康复完全是另一码事了。爆炸后的头两个星期,他得感谢医院实行了盖世太保式的戒备森严的隔离制度,将报社记者、电视台记者和前来探视的亲属统统拒之门外,除了他自己、几个侦探、以及火灾事故监察员。从警察认定爆炸是一起意外事故之日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他们是如何得此结论的,查理不得而知,因为佳尼特不能说话,而他自己的证词几乎毫无用处。
他是不是已经恢复了?他只是鼻子撞坏了,还有一些碎玻璃片造成的表面创伤。第三个星期查理的绷带就拆除了:缝线拆了,只在鼻头上贴了一块纱布。他仿佛从一场令自己元气大伤的拳击中恢复过来,又是原来的样子了。
他认为警方和火灾调查员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快刀斩乱麻一样尽快结案。查理知道这个想法有些尖酸刻薄,可爆炸过后,他脑中就没有剩下什么正经的想法。
除了佳尼特以及爆炸是否确系意外事故,他其他几乎什么都不考虑。倘若煤气爆炸时佳尼特当场殒命,查理现在就不会有别的牵挂,只需竭力排遣心中的哀思。可眼下她命若游丝,他只能抱有一线希望,这是更加痛苦的事。因此,在警方结案很久以后,查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伊塔洛到医院来过两次——这在一个讨厌走在污秽大街上的人确属难得。每次他一来就走,但会留给佳尼特一小束昂贵的鲜花。过了一阵,他本人不再露面,但礼物没有断过,香水、花束、巧克力、杂志。完全是老派绅士的做派。
每当查理坐在佳尼特床边时,都会凝神注视她一动不动的躯体,寻找希望的迹象,某些他满心指望看到的东西。她尚在人世的唯一动静就是呼吸和脉搏。无法看见她的表情。她那张可爱的、精灵般的脸被厚厚的棉纱和绷带裹住了,眼睛部位没有开洞,只在嘴巴处开出一个仿佛在嘲笑和挖苦的大口子。每天查理都要被请出屋外一次,让三个护士给她换绷带,抹药膏,犹如凡夫俗子模仿神父为垂死之人施临终涂油礼。她周身布满各种滴液管和饲食管,浑似恐怖科幻小说中作为战场的暗伏杀机的森林。那天他们把氧气瓶挪走,查理喜出望外。他们拆掉她右手上的夹板并宣布伤口已经愈合时,他更是乐不可支。他已经等不及他们拆除她左腿上的牵引器和左臂上的石膏了。那将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结果会怎样?
有证据表明,大多数时候佳尼特对这些还是有感觉的。在绷带没有裹住的地方,她的手指露在外面。当他握着她那冷冰冰、一动不动、手指头没裹上绷带的右手时,她感觉到了。好几次她的指尖轻轻触到查理的手。
接着出现了明显的起色。当右臂上的夹板终于拆除可以活动时,她握了握他的指尖,像新生儿一样柔弱无力、令人惊叹地轻轻一捏。
医院里的环境开始令他恼怒。过分殷勤的医生和护士说着带外国腔的蹩脚英语,吵吵闹闹的勤杂工们滥用他们小小的地盘占有权。主动给他送饭的女人也有了玩弄小小权术的用武之地,她们换了他的椅子,强行将他的咖啡换成茶。都是一些企图重新树立某种自尊的平庸之举。在这种阴森可怕的集中营式的地方,谁的病情能有所好转?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合谋摧垮病人精神的气氛,直到希望窒息破灭。
他一直想把她转到威切斯特县北部地处里奇兰的一家私人诊所,这里绿树葱郁,常有富人光顾,有自己的计算机X射线轴向分层造影设备,每个工作人员,包括看门人,说的都是他们的母语——英语。那里他的希望不会落空。那里,佳尼特那种不死不活的病态即将结束,新的生命就会开始。他们之所以凑合住在这家医院,是因为这里有一批全国一流的烧伤科医师。
一天早上,他们为她换药时不慎让他瞧见。这个由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组成的护理组剪掉了厚厚的包扎物。那一刻,查理看到的只是赤躶在外,充满分泌物的红色肉块。然后,他们用一块浸着药膏、轻薄了许多的纱布面罩将它盖住。
佳尼特的眼睛是不是颤动了几下?她所有的头发都烧光了,睫毛和眉毛也被烧光了。可难道她的眼皮不是颤动了吗?“你看见了吗,医生?”
年轻的委内瑞拉医生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说啥?”
“她的眼皮动了。”
“是吗?”他向一个护士问道,好像查理的外行话不值一信。
“没瞅见。”一个伊朗护士回答道。
护理组弄妥当后就离开了,再没说别的什么。查理又来到佳尼特的床边,他那颗沉重的心因她的新模样而稍觉释然。在薄薄的面罩下,她看上去更有人的模样了,不那么像头戴战盔的中世纪骑士,或是阻截硬橡皮子弹的曲棍球守门员。新的面罩不单变薄了,而且在眼部开了菱型小孔。“佳尼特,我看见你眼皮动了。我知道我看见了。”他的声音底气不足,又飘忽不定,好像是谁在自言自语地说出心里的希望。他看着她那副更具人情味的新面具。她被反复告诫不能试着说话,或是朝任何方向转动头部。可她听见吗?她懂吗?
她被石膏和绷带绑得严严实实,只有右臂露在外面活动,其余部分仍然毫无生机。她的左半身在爆炸中受到了正面冲击。过了一会儿,他不再看她的“脸,”转而注视她右手上暴露在外的手指。此时,她将拇指、食指稍稍弯曲了几下;稍顷,又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动作小得可怜,上下弯曲的幅度还不到一英寸,可它却是一个内涵丰富的征兆。
“是的!”他大喊道。“是的,你在说是!你醒过来了,你又和我们在一起了!”
在病人休息室里,一半的人都穿着宽大的睡衣和长衫。查理穿着咔叽布休闲裤和一件网球衫。“是的,特别吓人。”温菲尔德赞同道,“都过去好几个月了,爱琳仍然完全不能恢复常态。”
“我不明白你怎么没有这样。你们俩都在枪击现场。”
“里奇家族的基因呗。可爱琳发现自己怀孕了,因此当有人就在她身边受到枪击而毙命后,她改变了主意。”
查理皱了皱眉。“真是麻烦。”
“麻烦的是温切用一颗子弹毁掉了能送他上西天的证人……并把爱琳吓得魂不附体。”温菲尔德突然打住,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以掩饰脸上的不悦。“我们正在增加案件中的被告人数,是里奇公司中其他一些妓女,她们曾被告知是健康的。总之,现在我们能将十个共同被告送上法庭,本世纪女权主义者进行的大审判。可她害怕再接着走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
温菲尔德顿了顿,朝他尴尬地勉强一笑。“你没必要知道。你已经受到袭击了。”
“我?我相信那是一次意外的煤气爆炸。”
“齐奥-伊塔洛送来的哪盒奶油巧克力让你改变了主意?”她朝父亲那不痛快的表情皱了皱眉。毕竟,她自己费了点劲才让自己脸上的愠怒消失。“对于一个自小向父亲学习怀疑论的人来说,你的话听上去倒是不可思议地令人信服。”
他做了个鬼脸。“一个真正的教授从来不懊悔向别人灌输智慧。”他耸耸肩。“可惜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教授。所以我后悔传授了聪明才智。是的,我很后悔。你太聪明了。”
“聪明?你说聪明?我通过地方检查官办公室的一个朋友看到了警方关于爆炸案的报告,”她对他说,“连佳尼特点燃炉灶的证据都没有。她留在开关上的指纹什么也说明不了。爆炸很方便地销毁了是慢慢泄漏还是煤气聚集引起爆炸的任何证据。这是一份毫无意义的报告。你为什么还要接受呢?”
“因为……”他瞟了她一眼,心里掂量他要说的话能对她起什么作用,“因为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讨厌一遍又一遍地为输掉的案件翻案。你会因此案已有清楚明了的解释而不再自作聪明。我真不能相信齐奥会对他自己家族的人怀有如此杀机。而且,亲爱的,回到里奇基因上,如果齐奥雇佣了一个专家,佳尼特和我眼下就会躺在地下六英尺深的墓穴里。”
“你最近有没有时间接着办理里奇兰所有权的移交?”
“没有。我一直在等待佳尼特好转的迹象。今天早上我等到了。我来告诉——”
“我来告诉你吧。以齐奥打头的那个组织极少采用死亡手段。几百年来,他们一直认为以死亡相要挟比死亡本身更具有威慑力。别对我说齐奥差点让你呆在地下六英尺深的地方长眠不起。你们现在呆在地面上,这完完全全,符合他的本意。”她的嗓门比她以往那种冷静的音调稍稍提高了一些,而她那张平时几乎不动声色的脸,变得激动不安起来。现在,它又恢复了象牙圣母像般的平静。
“女教授,”查理微微一笑,唯恐她对这个绰号表示反对。可温菲尔德好像并不在意。“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大声说笑起来,“所有正在接受培训的医生都是外国人?”
“这很难让人视而不见。尤其是想赞同查理-安东尼-理查德关于美国教育体系腐朽不堪的理论时,这一点更让人琢磨不透。”
“这会给你一点提示,说其它国家的教育有多差。”
她蹙起眉头。“第三世界国家吗?”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美国医学院的学生去哪儿念书?新几内亚吗?”
“你的理论垮台了。”
“也许吧。”
“你意识到了吧,伊塔洛想要你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
“不用怕,”她说。“我想让伊塔洛在哪儿他就得在哪儿。”她的笑容令查理忐忑不安。“然后,我们就可以讨论……里奇基因了。”
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查理吃罢午饭回来,发现佳尼特握着一根铅笔头和几片碎纸。纸片上,她用大写字母像六岁孩子般地歪歪斜斜写道:“是我!”
“你能看见我吗?”他问道。
“Y。”她写道,意思是“是的。”
“记住,现在你还不能说话。”他向她弯下身,紧紧盯着她面罩上的眼洞。“你看上去挺滑稽的,”他说道。“就像一个风趣的肉铺伙计送来的星期天野外烧烤使用的工具。你还疼吗?”
“N.LUVUro①。”
①即“不。我爱你。”
现在他跪在她床边了。过去几天,她身上的大部分管子和滴液已陆续撤走。他吻了吻她光溜溜的手指。“我也爱你,”他说,“别再浪费你的力气来勾引我了。”
“3PM①。”她写道。
①即“下午3点。”
他皱了皱眉,然后记起来了。“他们是今天拆线吗?”
“Y。”她一直写着,直到写出一个“TMAN”。
“T——MAN?账目处理系统?噢,你是想要一台思考者电脑?我给凯里打电话。”
“N.UGO②。”
②即“不,你去拿。”
查理看看手表。还有一小时换药的人就要来拆纱布面罩,也许从此就拆掉了。在好莱坞电影里这可是个关键时刻。一个由某位鲜为人知的演员扮演的逃犯——因一起案子被通缉,而他是无辜的——一直生活在纱布之下,直到托马斯-米歇尔演的那个醉醺醺的整形外科医生剪掉纱布,汉弗里-博加特那张焦灼不安的脸才在我们面前出现。“3点以前我赶回来。”查理说道,站起身来。他向她抛去一个飞吻转身。十分钟后,换药的人来了。这是佳尼特支走查理的一个花招,如果皮肤移植失败,她不愿查理看到。
伊塔洛透过一扇高高的、没有擦洗过的窗子看着外面的天空。大片的雪花斜斜地飘向大地。在多米尼克大街上,几个工人在用手持式凿岩机挖一条铺设下水管道的暗沟。锻工发出机关枪射手似的吼声。
在那张宽大的卷盖式橡木书桌旁,坐着一位仪表堂堂的高个男人,嘴上蓄着一溜细如发丝的胡髦,一头黑发,不过两鬓已经斑白。他身穿一套做工相当考究的欧陆流行款式的西装,穿在身上十分挺括熨贴。他的鞋又瘦又尖。他一手握住一只长长的乌木色烟斗,烟嘴上伸出一根更长的、没有点燃的香烟。一位外交官,可能吗?一个惯于奢华的人。除了他非常熟悉伊塔洛之外,其余就看不出来了。伊塔洛不恋女色,身体健康。来访者的烟一直没有点燃。
即便如此,他不时姿势优雅地将烟斗放至唇边,深深地吸着,脸上略带满意的神色。伊塔洛从窗口走回来,两只深陷的暗绿色眼睛里怒火闪烁。“我那能干的侄子整个夏天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床边。”
凿岩机蓦地隆隆响了起来。“呵,你侄子的身体怎么样了?”客人问道。
“查理吗?好得不能再好。那件事办得恰到好处,我的朋友。”
“那没什么,”客人嘶哑的嗓音伴着一个没点燃香烟的动作,透出一股傲气。“跟你恢复联络,这个我没做错吧?我是说:在——呃——爆炸之后?”他说话腔调古怪,声音刺耳,发“r”时呜噜噜像是在说法语,其余的音则略带英国腔。
“伊基,你做得对。我欠你的情,”他补充道,“再次欠你的情。”
“我才欠你的情呐。”那人深深地吸了口并未点燃的烟。那嘶哑的嗓音很容易让人看出他烟瘾很大。
“嘿,迈耶的任何兄弟都是我的兄弟。”
两人很久没吱声。接着,伊塔洛开腔,打破了沉默。他一边站起身,一边拍着巴掌。“伊基-泽兹,”他说着,热情地伸出右手,“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一个顶呱呱的职业杀手。”他俩长时间地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