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黄色的玛格纳在两排高大的针叶冷杉之间的砾石道上颠簸着。车插到房子的一边,在施蒂利城堡的运货门停了下来。艾里希没开车门,直接跳到卸货台上,砸着厨房门。
“乌希!”
管家打开门,让艾里希抓着她的手亲了儿下。她的脸绯红到连话都不会说了。
“在上面办公室里?”艾里希说着,扬了扬眉毛示意楼上。
“她在等你吗,艾里希先生?”
“沃尔夫-迪特里希没从门房打电话来?”
没等她回答,艾里希便穿过巨大的厨房。厨房里柜台上的古老的S形铁钩高高地挂着锡锅和铜锅。他潜过伙食总管的餐具室,抄近路避开一间餐厅来到楼梯旁。这道楼梯不是客人使用的正式楼梯。这是仆人和家人赶时间时用的后楼梯。
艾里希确实是在赶时间。和未来的叔叔迪耶特的会面时间比他预料的长出两倍,而他必须在六点之前赶回巴塞尔,穿戴整齐去和某个米歇尔夫人共进第一顿晚餐。这位夫人有可能不仅仅是一位有趣的晚餐伴侣。
“马吉特?”
他把头探进她的办公室兼起居室,看见她正放下电话。要么是老沃尔夫-迪耶特慢了,要么是他把玛格纳开得比他以为的要快,他的未婚妻刚刚才知道他来了。她设法笑了笑,扬起面颊准备接受一个吻。艾里希决定把一套工作全做了:拥抱并吻她的双颊。
“英国人是不是这么接吻的?”他之后问道。
马吉特的脸色阴了下来,但不是苍白。艾里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吃惊或者生气的时候脸色会变苍白。从她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血流涌上了她的脸,使她的皮肤稍稍变暗,妙啊。
“英国?”她棕色的眼睛也阴了下来。暴风警报。艾里希拍了拍她的手臂,在长长的核桃木餐桌边坐下来,然后说道:
“你那可爱的表哥沃尔特今天早晨非常粗鲁地把我叫醒,提了一个非常无礼的要求,问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他的密探报告说你在伦敦的米拉贝尔。那儿的羊脊做得还和以前一样好吗?”
深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也定定地看着她。“你从什么时候起给沃尔特当信差了?”她问道。她的声音沙哑。艾里希可以看出她的眼妆上淡淡的被匆忙拍过的痕迹。她哭过?
“我不是谁的信差。”他向她保证,“从另外一方面讲,如果一个女人……”他挤出了一个尖尖的、V字形的微笑,把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张小丑脸。这通常会把马吉特逗乐,但是今天下午却没有。“你生我气了。”他说道,“而应该是我生你的气才对。”
“因为什么?”
“因为你没带我去米拉贝尔。”
这次她笑了,但是很淡,“沃尔特还告诉了你些什么?”
“没了,他本指望我告诉他点什么。好在,我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也不知道。”
“你不是宁可那样吗?”
艾里希点了点头。“没错。”他瞥了一眼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处理完了吗?”
“你提醒了我,我们被邀请十四号参加诺里的晚餐。你能来吗?”
他皱起了眉头。“你接到一份邀请,请我们两个人?”
“和别人一样,”马吉特说道,“毕塔-诺里希望我们俩永远地融合成一个社交单位。”
“去他妈的毕塔-诺里。”
“那么我回绝,或者你自己去表示你自己的歉意?”
“老天,巴塞尔。”艾里希用他惯常的定定的眼神看着他的未婚妻,但是脑子却已经开始溜号了。他眨了眨眼睛,回到了正事儿上。“不,我们去。诺里的餐桌比城里最好的饭馆要高出五个档次。而且乔治的酒吧储备相当好。”
“同意。而你呢,亲爱的?这行动?”
艾里希耸了耸肩。“太慢。我本该早点来,但是迪耶特叔叔今天对我进行了一个季度一次的审问。这次审问我已经拖了很久了。说实在的,这本该是圣诞节的会面,我给拖到了今天。”
“今年是决算年。”马吉特用阴沉的口气说,正好和她的脸色配得起来。“你知道我们家是怎么叫我的吗?难题。”
“看得出来,你的间谍网还在运转。”
“我一直都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叫我的。”她说,“而且我很早以前就不再打探他们了。没谁我能信任到可以为我做这件事的。”
“我,永远,是你忠实的信差。这你是知道的。”他露出了一个靡菲斯特式的笑脸,全是V形,通常会把她逗得大笑。
这次的笑是真的。她拍了拍他的面颊,在桌子上坐下。她此时正看着窗外的莱因河。这时正是黄昏前的时刻,近乎水平的阳光在每棵树的右边投下了一条长长的黑影,把空气也变成了橘黄色。艾里希看着这景色。他们如果结了婚也未必那么糟。只要他们相互给对方各过各的日子的权利,是会有安宁的时刻的。
“你用不着那么担心。”马吉特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低声说道。
他起身站到她的身后。“这个姿势怎么样?够正式了吧?”他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模仿上个世纪的照片。“我可以戴上我的帽子。”
“最好是一到晚上就溜,”她抚摸着他放在她肩头的手指。“这会是一个非常巴塞尔式的婚姻。”
“但是完全正确。”
“你是说,尽善尽美?”她问道,“当然。必须得有个继承人。告诉我,艾里希,你是生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什么?”
“孩子的性别是由父亲的基因决定的,是不是?”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这可不是哈布斯堡时代①。我可没在欧洲各地留下一串的杂种。”
①哈布斯堡家族是欧洲最著名的皇室家族之一,曾从十五世纪末开始广泛地和欧洲其他皇室联姻,以此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没有吗?那就是为当代避孕作贡献。”
他绕过桌子,在她对面坐下。“我可以猜出你想要什么。一个女孩儿。”
“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仅仅是慢慢地摇着头算是回答。之后说:“别人都很难猜透你的心,马吉特。但是你从来没有打算误导我,我也一样。我能猜透你。”他的语调变得调皮起来。“这严肃的责任对于我的肩膀来说是太沉重了,你知道。”
“任何责任对你来说都太重了。”
“正确。我永远不会严肃的。”
“什么都不正经。”
“你除外,我亲爱的。”
她冷笑了一下。“那当然。”她挖苦地说。
“我一定。这是你们家的要求。”
“他们当然会要求,这群猪。”
“迪耶特施加的压力开始越来越大了。”他对她说,“今年,这压力会变得无法想像。我已经感觉到了。你也会的。”
他像以往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很奇怪,她看上去似乎有点分神了,并没有真正仔细地听他的话。“你的心在别处,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我一个下午都坐在这里想往事。以前的日子。甚至一个旧情人。”她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哪个旧情人?”艾里希突然袭击。
她站起身来,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着。“我们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艾里希。我们会结婚。我们会做 愛。我们会有孩子。”她突然在那把柳条躺椅前停下。
“最后呢?”
她没有回答。他这么看了她一会儿,她高高的身体一动不动,微微有些鬈曲的深色短发反射着窗外夕阳金黄色的光芒。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向她。
他用手搂住她。他可以看见她正盯着那把躺椅,像是中了催眠术。但就在她感觉到他的手臂的时候,她朝侧面一闪,咒语解除了,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什么?”
“你没事吧?”
“一点儿事也没有。”她的脸色苍白,眼角的一小条肌肉跳了两下,他听出她的声音中有非常轻微的颤抖。
他们长期的友谊是建立在保持一定距离的基础上。他可能走得太近了,“那就好。”他说道,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
她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个同谋式的微笑,好像是同意在他们之间保持距离。然后她说道:“艾里希,你知不知道大饥荒?”
他的眼睛稍微瞪大了一点儿,就好像电视摄像机的镜头要摄取更多的光线一样。“就个人来说,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个英国人说我们已经开始饿死这个世界上的多余人,到2000年就可以完成了。”
艾里希重重地耸了一下肩。“什么是多余?有人会说你我是多余的,亲爱的。”
“他的意思是技术上的多余。由于机械化而使人无所事事。这股潮流是想将一切机械化,包括农业那类东西。他非常能说服人,而且非常,嗯,怎么说来着……犟?”
“听起来像布尔什维克。”
“是的,而且也是个世袭的伯爵,我相信。和我们一样多余。”
他们内疚地在一起格格地笑了一会儿。然后马吉特叹了口气。“我希望我能把这件事给忘了。但是,你看,他认为工业国家应该对此负责,特别是大工业。而且,当然,还有资助它们的银行。”
“啊。”
“别啊不啊的,就好像你突然知道我有畸形足一样。”
“看不大出来。”他调侃道,“你有社会良心,而且,最终,这会让你瘸得更厉害。”
“是的,但是艾里希……”她停住想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听我说,如果我们是多余的而且他们也是多余的,为什么我们还活着而且很健康,为什么我们不奄奄一息呢?”
“这种问题,”他说,“早晚得弄死一个。”
“怎么会?”
“它会引诱人来纠正这种不平等。”
“怎么纠正?”
“噢……”他轻轻地笑了,“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