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那一天,前所未有的沉重气氛,包围着早晨的雾越邸。
黎明前的呼啸狂风已经不见踪影。雪还断断续续地飘落着,轻柔的一触即化。天空尽管有乌云,偶尔也会瞬间露出—条缝隙,让金黄的太阳光像薄纱般洒落在湖面上。
在白须贺家担任管家30多年的鸣濑,这一天也在一样的时间起床。
早上7点一过,他就穿戴整齐,从后面楼梯走到一楼,从落地窗探视外面的情形。先看看积满白雪的平台,确认没有异状,再看看湖面上的“海兽喷水池”,也确认没有任何异状后,才走过中央走廊,往大厅走去。当他打开通往大厅的蓝色双开门时,“那个东西”立刻闪入眼帘。
他说刚开始的那一刹那,他还以为是谁在恶作剧,或是访客中,有人吊在那里故意吓自己。
但是,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鸣濑看到的是穿着黑褐色长裤的两只脚,这两只脚既不是站在地上,也不是躺在地上,而是浮在半空中。
他慌忙绕到大厅中央,抬头一看,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条绑在楼梯平台栏杆上的绳子,吊着一个男人的脖子。
1
透明厚玻璃墙的另一边,躺着三具尸体——穿着红毛衣,被“雨”淋湿的榊由高、紧挨在他身旁穿着黄色洋装的希美崎兰,还有全身裹着白色蕾丝的芦野深月。
从某处传来悲哀的旋律,仿佛在为他们的死哀悼。袅袅缭绕的声音高而清澈,是音乐盒的音色。但是,我就是想不起那是什么曲子。
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非常怀念的曲子。我应该记得歌词跟歌名,于是,我拼命在记忆中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透过玻璃墙,茫然地看着尸体。我的眼泪已经枯竭,身体像化石般的僵硬。三个影像重叠在这三具尸体上——从桌上滑落下来的“贤木”烟具盒、枯萎的黄色兰花、掉落的美月夫人肖像画。
音乐的节拍逐渐缓慢下来,骤然静止,只剩下余音回响。玻璃的另一边,突然降下了黑暗的帷幕,此时,我感到背后有凌乱的气息。回头一看,那张脸就在我眼前——光滑的肌肤、静止而阴森的表情。这个直盯着我的能面具,应该是“小面”吧?代表不知人间疾苦的清纯少女。不,不对……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那不是“小面”,而是“增”,那是“增”!
这个人穿着华丽的能剧剧服,手中握着古式大刀。我一往后退!那个能面就发出高亢的笑声。这时候,音乐盒的音乐又开始响起,仿佛在为他鼓舞壮势。
你是谁(这是什么歌)?我想大喊,可是完全发不出声音,当高亢的笑声,逐渐变得冰冷模糊时,大刀突然亮光一闪,压我砍过来。
你是谁?(这到底是什么歌!)——我大喊,这回,音乐盒的音乐戛然而止,这个人的身体跟举起来的手,也同时静止了。白色的能面具像偶人净琉璃剧中的“かぶ”(kabu,是40种偶人头形中的一种)”般裂开来,出现了露出尖牙的般若(能剧中的女鬼面具)的脸……
急躁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梦。
梦?刚才那些影像只是噩梦吗?没错,当然是。我用力甩甩头,把那个咯咯笑个不停的能脸孔甩掉,走下床来。
昨晚,我连睡衣都没换,戴着手表就睡着了。看看手表,时间是早上8点半。也许是错觉吧,我觉得从百叶窗帘缝隙照进来的光线,比昨天明亮多了。
敲门声又连响了好几下。
“来了!”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应,门外传来的场小姐熟悉的声音。
“我是的场。”
“啊,我马上开门。”
这个时候,她找我有什么事呢?我这么想,脑中已浮现出一个答案。可是,当时我恐怕是半意识地想逃避这个答案。
“不好了,”我一打开门,的场立刻告诉我说,“甲斐先生死在下面的大厅。”
2
她说枪中跟忍冬医生都已经赶去现场了;她继续敲着斜对面名望奈志的门,我绕过她背后,冲出走廊。
通往楼梯平台的双开门敞开着,可以听到在挑高大厅说话的回音。
我还不知道甲斐是怎么死的,跑到楼梯平台时,我把胸部靠在栏杆上,往下看着大厅。甲斐就在我往下看的正下方,脸朝上躺在黑色花岗岩地板上。忍冬医生蹲在尸体旁,我看到他光秃秃的头。甲斐身上的砂色对襟毛衣敞开着,手脚无力地伸直着,脖子上缠绕着灰色绳子,绳子的剩余部分还卷曲盘绕在尸体旁,有相当的长度。
甲斐是用那根绳子上吊死的吗?我大吃一惊,从栏杆跳开来。仔细一看,我刚才靠着身子的地方,有硬物摩擦过的痕迹,应该就是绑绳子的地方。
想到“自杀”,我悚然兀立在原地。
昨天听到钢琴的声音,跟甲斐一起来这个大厅时,他的表情跟声调好像还在怕着什么似的,但是,情绪比几个小时前冲进大雪的时候平静多了。如果有人问我,他当时的样子像是个会自杀的人吗?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总之,甲斐幸比古已经死了。雾越邸以“动作”呈现出来的“预言”,第四度成真了。礼拜堂彩色玻璃所产生的白色龟裂,在我脑海中响起劈里啪啦的碎裂声。
“啊,铃藤作家。”
听到名望奈志的声音,我回头看。他边用手抚着蓬乱的鬈毛,边从走廊走到楼梯平台。他不安地环视四周,说:“听说甲斐被杀了?那个凶手到底要杀几个人才肯罢休呢。”
“好像是把绳子绑在这里吊死的,”我说着把摩擦的痕迹指给他看,“可能是自杀。”
“啊?”名望惊讶地眨着凹陷的眼睛,“真的吗?怎么会这样!”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正要向我走来时,突然低声叫着“哎呀”,转了一个方向。“不对,铃藤,他不是自杀。”名望用很正经的口吻说。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问他。
“你来看这个。”
他指着放在楼梯平台尽头的四角形陈列箱,里面收藏着江户时代的芥子雏跟雏坛。
“这个箱子怎么了……啊!”
我走到前面一看,顿时觉得全身无力。高度、宽度都约为六七十厘米的陈列箱中,铺着深绿色毛毯的小雏坛上的“男雏”、“女雏”、“三人官”、“五人囃子”——十个雏人形全都向后倾倒。
“他不是自杀,”名望重复说着,“他是被杀死的,这不是《雨》的第四段歌词吗?”
下雨了,下雨了。
耳边响起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歌声。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我跟名望走到下面大厅时,本来看着忍冬医生检验尸体的枪中,微微举起右手向我们走来。穿着黑色背心的鸣濑,也板着脸孔站在壁炉前面。
“好像是他发现的。”枪中把手放下来,伸进长裤的裤袋里,看着管家说。
“他是从楼梯平台的栏杆吊下来的吗?”我向枪中确认。
枪中点点头说:“是的场小姐叫鸣濑跟末永把他抬下来的,用来上吊的绳子好像是仓库里的东西。”
“发现时,这里的灯开着吗?”
“好像只有回廊的灯开着。”
枪中转个身,又走向忍冬医生,我和名望也跟在他后面向前走。
越过蹲着的老医生粗胖的肩膀,我看到甲斐丑陋松弛而苍白的脸。虽细但看起来结实的绳子,从他的喉咙绕到耳朵后面,紧紧嵌入肉里。冰冷沉淀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异臭。我看到尸体的鞋子跟裤管是湿的,地板上有一摊水——是尿失禁。
“怎么样?”枪中问忍冬医生。
“应该是自缢而死。”医生叹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勒痕四周有皮下出血现象,不太可能是其他原因死亡后再被吊起来。他把绑成圆环的绳子套在脖子上,从上面跳下来,造成气管闭锁以及颈部血管闭锁,脖子的骨头也因为冲击折断了。”
“是自杀吗?”
“勒痕并无可疑之处。啊,我是说,如果有人先勒死他,再把他吊起来伪装成自杀的样子,那么,绳子跟勒痕的位置应该会有点偏离,绳子的套法跟力道角度也会不一样。不过,我都没有看到这样的迹象。”
“那么,果然是自杀。”
“不对!”名望奈志压过枪中的声音,说,“甲斐不是自杀的,虽然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可是,他绝对是被杀的。”
“你怎么知道?”
枪中有点不高兴地瞪着名望,名望以尖尖的下巴,指着斜上方的楼梯平台。
“你没看到那里的雏人形吗?”
“雏人形?”枪中狐疑地皱起眉头,“雏人形怎么了?”
“雏坛上的人形,全都倒下来了。”
“什么?!”枪中愕然瞪大眼睛。
名望摊开双手,说:“凶手模仿《雨》的第四段歌词杀死了甲斐,因为歌词中有提到‘人形都躺下了’……说不定还有‘香跟烟火’掉在某处呢。”
“可是,”枪中露出无法相信的神情,抬头看着楼梯平台,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那些芥子雏怎么会……”他念念有词地思索着,一脸非常困惑的表情。
我觉得,之前也看过类似的表情、类似的反应,但是,那不是枪中,不是枪中……
我看一眼横躺在地上的甲斐,突然想起来——对了,那是甲斐。昨天早上,当我们把兰的尸体从海龙小岛搬到平台上时,稍晚赶来的甲斐就是呈现出那样的反应。当我从手帕中把纸鹤拿出来给他看,忍冬医生像念咒文般开始哼唱《雨》的第二段歌词时,他就是这样的反应。
我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难道那个时候,甲斐已经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吗?我回想甲斐昨天的言行举动,先是惊讶的表情,然后转变成一脸的惊恐、颤抖的声音,还有——我总觉得应该还有什么——对了,在二楼讨论兰被杀的事时,他很突兀地喃喃说了一声“不对”。枪中问他是什么意思,他道歉说他是在想别的事,与案件无关。当时的他垂头丧气,紧缩着肩膀。
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与案件无关吗?或是他已经发现什么重要线索了?那么,他所说的“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从尸斑来看,至少死亡五个小时以上了。”忍冬医生继续述说他对尸体的看法,“大致上来说,应该是五个小时到七个小时吧。现在是9点,所以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不过,还得考虑到这个大厅的温度,所以,等一下我还要听听的场小姐的意见,再做检讨。”
我本来想说出昨天在这个大厅发生的事,但是又打消了念头,因为顾虑到站在壁炉前一直盯着我们的鸣濑的视线。
我记得我跟甲斐来这里时,是凌晨2点多。在走廊碰到鸣濑,被鸣濑赶回房间时,是凌晨2:40左右。所以,甲斐当然是在那之后死的。
如果甲斐的死,跟昨天那件事有关,那么,就是因为看到那个戴着能面具的人,所以被杀了。
白秋的《雨》有五段歌词,还剩下一段歌词。那么,下一个将被杀的人,不就是跟甲斐一起看到“那个人”的我吗?
“您说勒痕没有可疑之处,不过,真的完全没有他杀的可能吗?”我摩擦着起鸡皮疙瘩的手,询问忍冬医生。
“不,也不能这样断定,”医生拢拢白胡须说,“还是有他杀的可能性。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吧,凶手可以先把绳子绑在栏杆上,做好套住脖子的圆环,再把甲斐叫出来,趁甲斐背对他时,把藏好的圆环很快套在甲斐的脖子上,再直接把他推下去。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啦。”
“原来如此。”
“昨天到今天早上之间,有地震吗?”
枪中突然这么问,我跟忍冬医生、名望奈志三个人互望,各自摇了摇头。来这里后,没有发生过一次地震。
“嗯,说得也是。”
枪中皱起眉头,用犀利的眼神看着甲斐的尸体。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抽动鼻子,抬头看着楼梯平台说:“嗯,地震……”
他喃喃自语地说着,拿出放在长裤裤袋里的双手,突然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他匆匆爬上楼梯,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去看看人形。”
3
的场小姐跟彩夏与枪中擦身而过,走下楼来。女医走在前面,彩夏离她三四步左右,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
走下大厅之前,彩夏看到躺在地板上的甲斐的尸体,微微尖叫了一声,用两手遮住脸,不愿相信似的直摇头。
“看出什么了吗?”的场小姐走向忍冬医生,用严厉的声音问。
“毫无疑问是缢死,”老医生面有难色地说,“不过,不能断定是自杀。”
“因为上面那些雏人形的关系吗?”女医看看楼梯平台,“刚才枪中去看了。”
“他昨天的确显得很慌乱,”忍冬医生看着甲斐张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的脸,“好像精神快要崩溃了,所以,从他那时候的样子来看,也可能因为承受不了这种紧张状态而自杀了。”
这时候,站在壁炉前的鸣濑,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大厅。看到他走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的场。
“我想鸣濑先生可能跟你说过了。”
“什么?”女医面向我。
我想我还是要问个清楚,昨天晚上看到的人到底是谁,我绝不再让她说那是我的错觉,因为我昨天确实亲眼看到了那个人。
“老实说,昨天晚上……”
这时候,音乐盒高而清澈的声音突然响起,震撼了微暗大厅的冰冷空气。听到这个不预期会在这里听到的声音,我惊讶地闭上了嘴,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
不知几时,彩夏已走到了壁炉前,站在白须贺夫人的肖像画前,像个迷路的小孩般孤独地伫立着。昨天的场小姐摆花瓶的装饰架上,已经看不到那个装木屐的箱子,取而代之的是曾经看过的螺钿小箱子。小箱子的盖子打开着,音乐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这不是二楼那个音乐盒吗?”我问的场小姐。
她平静地摇摇头说:“不是,是另一个。”
持续不断的音乐声,把我吸引到装饰架前。仔细一看,我发现形状大小虽然相同,可是,螺钿的花样好像跟二楼沙龙里的不太一样。但是,演奏出来的音乐毫无疑问也是《雨》。
“音乐都一样吗?”我回头看着女医。
她点点头回答说:“这是老爷特别订做的。”
“白须贺先生吗?那么,为什么选择《雨》这首曲子呢?”
“因为……”的场小姐欲言又止,抬头看一下墙壁上的肖像画,“在Akira小的时候,去世的夫人常常拿来当摇篮曲。所以,收集了很多……”
“Akira?”
我重复一次,追问她这个名字。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彰”这个汉字,这个名字我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看过。
“Akira是白须贺先生在火灾中失去的那个孩子的名字吗?”
我问。
的场显得有点惊慌,赶紧推推眼镜镜框来掩饰自己的惊慌。
“嗯,是的。”
音乐盒的《雨》持续在宽敞的挑高大厅回荡着。大概是的场刚才提到过“摇篮曲”这个词,我病逝母亲的声音又在我耳响起,配合着这个悲戚的旋律,哼唱起歌词:
下雨了,下雨了。
我想去外面玩,没有雨伞,
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下雨了,下雨了。
白天也下,晚上也下。
下雨了,下雨了。
我们都停止说话,倾听着《雨》清脆的旋律。第五段的旋律重复演奏完后,隔了几秒钟的空白,又响起了音乐声。就在音乐开始的这一瞬间,突然“咚”一声,从上方传来钝重的震动声,把我们的注意力从音乐盒拉开。彩夏大概也被那声巨响吓着了,啪哒盖上了小箱子的盖子。正要开始的旋律,也戛然停止了。
“怎么了,枪中?”名望对着楼梯平台喊,刚才的声音好像是枪中在上面弄出来的。
“啊,对不起,吓着你们了。”枪中从栏杆探出头来回答我们。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
“没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不久后回到大厅的枪中,表情比刚才上去之前开朗多了。眼镜下的眼神还是非常犀利,但是,眉间的皱纹不见了,向我们走来时的动作也显得十分泰然。
“枪中先生,”的场小姐说,“老实说,我们老爷……”
“又在念吗?”枪中耸耸肩,毅然打断了的场的话,“请你转告他,不必再催了。”
枪中大胆的发言,让的场小姐大感意外,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什么意思?难道您已经……”
此时,通往走廊的敞开着的门,出现了末永的身影。
“的场小姐,可以请你来一下吗?”
末永站在尸体对面向的场小姐招手,的场小姐说了声“失陪”,绕过尸体走向末永。末永低声嘀嘀咕咕地对她说了一些话后,的场小姐又回到我们这边来,告诉我们说:“他说梅湘死了。”
“梅湘?”枪中皱起眉头,回应她说,“就是变虚弱那只鸟?他特地来告诉你这件事吗?”
的场点点头,枪中犀利地眯起眼睛,擦擦稍大的鹰钩鼻。正当他又要开口说话时,彩夏旁边的壁炉,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
“呀!”
彩夏尖叫一声跳开来,刚才那个音乐盒掉落在黑花岗岩地板上。
“我什么也没做啊!”
彩夏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脚下,我赶紧跑到她身边。
“怎么掉下来的?”
“我不知道!”
“会不会是你的手碰到了?”
“我不知道。”
我蹲下来,捡起掉落的螺钿箱。因为落下时的撞击,侧面面板严重裂开。我轻轻打开盖子,里面的机器大概也出了问题,不再发出声音。
“对不起!”
彩夏用怯懦的眼神看着的场小姐,沮丧地垂下了头。的场默默走向这里,从我手上拿过坏掉的音乐盒,放回原来的地方。
“不用放在心上。”的场小姐用温柔的声音,对垂头丧气的彩夏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会把这件事报告给老爷知道。”
彩夏诧异地抬起头,的场默默地转身走回枪中身边。
“你刚才说请我们老爷不要再催了?”的场小姐盯着枪中的反应。
“没错!”枪中毅然面对她的视线,“对了,可不可以在30分钟后,请这个家里所有的人到某个房间集合?当然,包括白须贺先生在内。”
“这……”
枪中对一时答不出话来的女医宣言:“昨天晚上我跟你说过,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现在我要履行这个诺言了,也许迟了一些,但是,我会让一切真相大白的。”
4
的场小姐叫末永跟鸣濑把尸体抬到地下室去之后,说要把枪中刚才说的话传达给白须贺先生,就匆匆离开了现场。离开前交代我们在沙龙等着,我们听她的话,回到了二楼。
“真的吗?枪中。”枪中坐在沙发上,名望奈志在他四周绕来绕去,不停地发问,“喂,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凶手到底是谁?”
“等一下再说。”枪中双手环抱在胸前,对他爱理不理的。刚才还那么有信心地说要解决事件,现在却显得心事重重。
“不要卖关子,透露一点给我知道嘛!”
“等一下再说。”
“你总不会肆无忌惮地指着我,说‘名望,你就是凶手’吧?”
“你说呢?”
“我可不要再被你这么说了!”
名望嘟囔着,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坐下来。他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不正经,可是眼神却非常认真。
“我昨天也说过了,从深月这个案件就可以看出来,我绝对不是凶手。我怎么可能用刀子去刺她的胸部,我光想就头晕了。”
如我昨天所想的,名望果然已经为自己辩解过,说自己不可能杀死深月。
“是吗?”枪中不怀好意地笑笑,看着鼓起脸颊的名望奈志,“还有其他可能性啊,譬如说,你早就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拿刀杀人,所以,平常就装出有‘刀刃恐惧症’的样子,以备那一天到来。”
“别开玩笑了!”
当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时,彩夏从餐厅拿来了那个收音机,在沙龙找着插座。发现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就把插头上进去,打开收音机。她把收音机放在桌子上,自己则跪在地毯上。
“你要听三原山的消息吗?”
忍冬医生从沙发探出身子问,彩夏微微点头说“嗯”,拉出借来当天在餐厅掉落撞歪的天线,开始转动调频旋钮。转着转着,好不容易才在杂音中听到类似播报新闻的声音。就在这时候,正好听到播报员说“伊豆大岛……”,这当然只是巧合,而且碰得非常巧。
名望跟枪中都安静下来,倾听收音机的声音。杂音很大,听起来很辛苦的新闻说,三原山的火山活动还在持续中,喷出来的熔岩,迟早会越过内轮山流出来。
“啊,变成这样了啊。”彩夏显得很担心,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枪中顾不得彩夏这样的反应,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喃喃说了一句:“难道是……”
“怎么了?”
坐在他对面的我问他,他正经八百地把滑落的金边眼镜扶正,说:“你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现在吗?”
“我想确认一件事。”
说完,枪中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示其他人在沙龙等着,然后走向通往走廊的门,我不明就里地跟着他走出了沙龙。
枪中带我去的地方,是甲斐幸比古的房间。他打开门,毫不犹豫地踏进房间。
“枪中,”我在他背后说,“为什么来甲斐房间?你到底想确认什么?”
枪中没有回答,打开房间的灯。房间正面的落地窗、垂直拉窗,外面的百叶窗帘都紧闭着。我曾看过的那个红紫色旅行袋扔在床前,枪中快步走到那里,把旅行袋放在床上,拉开拉链。
“喂,枪中。”
枪中看也不看我一下,开始在旅行袋里摸索。摸索一阵子后,他低声叫道:“找到了。”
说着,从里面拉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机器,那是甲斐带来的随身听。
中场休息二
远处持续传来风的声音。
那个声音很像某种巨大物体发出来的恸哭声——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我竖耳倾听,品尝着从心底深处沁出来的麻痛感;我的视线追逐着窗外黑暗中飞舞的白雪,嘴巴却哼唱着与风声共鸣般,在耳边响起的那首歌。
结果,“那”到底是什么呢?
回想四年前的过去,我又开始询问自己这四年来不断重复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呢——某种脱离日常现实的不可思议的存在、雾越邸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意志与力量,会暗示预言来访者的未来。现在,让我们一一回想那几天经历过的这些“动作”。
房子内以各种形式,显示出了我们的名字;仿佛为了配合我们九个来访者的人数,餐厅的椅子减为九张,可用的客房同样减少一间;温室天花板上的十字型龟裂、从桌上滑落下来摔坏的烟具盒、不一会儿工夫就枯萎的兰花、从墙壁上掉下来的肖像画、碎裂的礼拜堂彩色玻璃图案,还有——啊,还有……
那么——“那”到底是什么呢?
不管我怎么想,答案都是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断地询问自己。我已经是撤退到心底最后防线的败将,在这个“常识”下,为了确保自己最后的立足之地,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也一再告诉自己,“那”会跟着当事人的思想形态而改变。可以把“那”视为单纯的偶然;也可以把心理学家荣格提倡的“共时性”套用在“那”上面;或是完全跳脱出被近代科学套住的框框,承认那个房子不可思议的意志的存在。
在这几个诠释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只有相信其中之一的人,才能得到这个答案。而当时,在那个家里的我们,在主观上都认同那个“不可思议的某种东西”的存在。四年后的现在,我的答案基本上还是没有改变,但是,我也知道,不论我怎么坚持,都很难让有“常识”的人认同。不过,我并不在乎。
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
我所举的上述案例,绝非人为——某人特意制造出来的现象。当然,我也不会纯粹理论性地主张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性”,单纯只是“就结局而言”,我知道不是人为的而已。
但是,结局也清楚地显示出,在这里面发生的一连串犯罪行为,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人一手做出来的。这之中潜藏着我们熟知的人类的感情、行动和因果。要解开这个谜,需要的是冷静的理论性推理与敏锐的心理洞察力。
那一天——四年前的11月19日。
枪中秋清在已经死掉的甲斐幸比古的房间,做过最后的确认后,把所有相关人员都聚集在一个地方。如枪中所说,真相逐一在我们面前被揭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