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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在看戏一样。”
影片看完时,杉浦礼子压抑著胸口的骚动,喃喃自语道。
她会有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礼子虽然不是头戴连接电子仪器的头罩(Heat Mount Display),手里也没有装上数据套(Data Glove),仅仅只是很单纯地观看平面萤幕中所播放的影像,但对怀孕中的礼子而言,这影片所带来的刺激,却让她感受到震撼性的不安;跟戏中的主角一起体验求生、死亡的经历,也让人受到惊人的冲击。而这种几近死亡的体验,绝对会给观众带来相当大的精神伤害。
天野顾虑到影片或许会给胎儿带来一些不良的影响,一边看著影片,一边提醒礼子。
在看影片之前,礼子已经从专业研究家平野博士那儿得知“环”的企划,也对这个企划有大略的了解。听完讲解后,礼子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这种理论,但实际上看了影片,却还是存在著无法置信的感觉。
事实上,萤幕上的主角并不是由演员所扮演的,而是某个人自己演出自己的人生。礼子如果不这样一直提醒自己,恐怕脑袋早已混乱不清了。
即使礼子这样说服自己,但是看完影片后,礼子仍然觉得像在看一出戏。
礼子反覆思考自己会这么想的原因。
假使今天观看的是描述他人日常生活的录影带,照理说,应该不会觉得像在看戏一般,甚至会产生偷窥了他人私密生活的不安感觉。或许是因为影片播放的不是普通的日常生活,而是特殊的奇异事件,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像在看电影或连续剧一样不真实。
说到奇异这一点,这部片子的确很特别。一位摔落到大楼屋顶排气沟内的女子,在排气沟内生下婴儿。而刚出生的婴儿自己咬断脐带,再沿著一根细绳攀上排气沟的墙壁。这种诡异的景象,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而接下来的影片更是不可思议。一个男人把头枕在一个女人的膝盖上迎接死亡降临,而那女人由婴儿长大成人,仅仅只需一周的时间就能达成;那个女人正是男人的恋人。
或许是因为这故事与礼子本身的遭遇颇为相似,她格外能体会那男人的心情;也或许是礼子将个人感情投入在影片中,才会有那种看戏般的心情。
天野切掉萤幕,等影片所要传达的意念溶入礼子的脑袋中后,才平静地问道:
“你觉得如何?”
于是礼子说出刚才内心的想法。
“总觉得像在看戏一样,似乎无法让人相信页实世界会发生这种事。”
天野笑著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第一次看‘环’这部影片时,我也觉得像在看戏。”
天野说话的语气十分优雅。
从他是个研究者的经历来判断,他的年龄应该超过四十五岁,但是外表看起来却非常年轻。银框眼镜、略白的脸孔,怎么看都不像个有不良企图的人,这让礼子安心不少。
三天前,当礼子从电话那端听到天野的声音时,就觉得他说话的方式让人感到安心,如果不是有这个因素,再怎么邀请,礼子也绝对不会到这地方来。
接到素未谋面的天野的电话时,正是礼子最失意的时候,其实应该说当时的礼子已经失去任何生存的意愿。腹中缓缓成长的胎儿有如不断胀大的不安,使礼子对生存越来越不留念。
在生不生孩子这个问题上,礼子没有勇气作选择,只是习惯性地过著每一个日子,甚至连自杀这种激烈的解决方法,也未曾在礼子的脑袋中停留一分钟。
礼子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传染性癌病毒侵蚀了,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礼子没有丝毫力气去抵抗,她只是冷眼旁观地注视著自己的身体逐渐衰弱,每天过著麻木的生活。
唯一能带给她生存希望的是腹中孩子的父亲,也就是二见馨。
两个月前,阿馨到美国的沙漠地带去旅行,他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有效的方法来扑灭逐渐蔓延全世界,而且可能引发人类灭亡危机的传染性癌病毒。但在一个月前,礼子接到阿馨打来的电话,提起很有可能找到扑灭的方法,之后阿馨便音讯全无。
凭自己的力量要到美国找寻一个骑摩托车在荒野流浪的人,那是绝对不可能如愿的,所以礼子只能被动地等待,直到这漫长的一个月过去。
阿馨即将出发时曾经跟她约定过,礼子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说话的口气。
……两个月后再见。在那之前,不管有甚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
过了约定的两个月,怀孕三个月的胎儿,如今也已经成长为五个月,但阿馨仍然没有消息,因此礼子不再期望能把孩子生下来,或者自己苟且活下去了。
对今年三十四岁的礼子而言,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生孩子的机会,然而这条生命却是礼子的儿子──亮次,她二十二岁时所生的男孩──选择了自杀这条路之后,上天给予她的补偿。若考虑生与死之间微妙的关系,或许腹中生命带有让亮次重生的意味,因此,礼子必须好好珍惜这个生命。
但是,礼子已经感染传染性癌病毒,生下来的小孩也一定受到影响,礼子已经可以想见孩子未来的路将走得多辛苦。而唯一能为礼子带来生存意义的,就是腹中孩子的父亲阿馨。
三天前,礼子接到一个自称是生命科学研究所研究员的天野来电话,他说他有一些关于二见馨的消息要告诉她,当时礼子的反应是半信半疑。
起初,天野不断地拜托她亲自到研究所来,但礼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来,这或许是礼子出于不想听到噩耗的自我防御本能在作祟吧。再加上天野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有礼,使礼子认为这可能是知道噩耗者所抱持的同情及顾虑的态度,而让礼子心生防备。
她直觉告诉自己或许天野是要说有关阿馨的噩耗。
这个疑问,天野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肯定,只是不断强调在电话中无法说清楚内容,而要求礼子无论如何务必到研究所来一趟。
拗不过天野热情的邀约,礼子终于来到研究所。
礼子在研究所招待室里,倾听天野讲解关于“环”这个庞大研究企划的大概说明。当礼子听说阿馨也曾经在同一个房间听天野说明时,她才感到研究所的气氛开始有些亲切感。
所谓的“环”企划,是使用超过百万台以上的电脑,创造出另一个模拟世界的国际组织的研究计划。这里所谓的世界,其实并不实际存在空间里,仅只是由电脑萤幕呈现出来的影像而已。
在电脑空间里,我们无法看到生命自然产生,但只要植入与现实世界相同的生命基本元素DNA,电脑空间中的生命群体也能开始进化。因此在起源相同的理论推演下,“环界”开始跟现实世界同样有生命诞生。
天野尽可能地详细说明关于“环”企划的全貌,但是因为现在并不是在作学术发表会,所以天野略过专门用语,仅用简单的字句说明,让礼子有初步的理解。
说明过后,天野觉得光用口头说明还是无法让礼子了解,不如先看实际的影片,礼子才能更加明白,所以他拿出与“环界”癌化关系密切的两段影片让礼子看。
第一段影片是年轻女子高野舞处女怀孕后,摔落大楼屋顶的排气沟,并在那长方形的空间内分娩的镜头。刚出生的婴儿彷佛有自己的意识,不但用牙床咬断脐带,并沿著细绳攀离排气沟来到外面的世界。
对于怀孕中的礼子,这是一段令人十分不舒服的影片。
至于第二段影片,时间要回朔到二十四年前,场景也全然改变,只不过登场人物中有一个人是相同的,那就是从高野舞肚中爬出来的婴儿──山村贞子。
这是以某剧团为背景所发生的故事,内容充满青春气息,情节发展也与前一段影片大不相同。但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女人可以不透过录音装置而将声音录进录影带中,甚至看过那录影带的所有人都会因心脏发生病变而死亡。
影片中的男主角也是如此,在偶然情况下他得到这卷录影带,并且听到女人的声音及婴儿的哭声后,突然遭到死亡的威胁。最后,如他所期望的,他躺在二十四年前单恋的山村贞子的膝盖上迎接死亡的降临。这样的剧情,怎么看都像是在看虚构的连续剧。
天野等礼子看完影片,询问她的感想后,又继续说明。
“虽然影片看起来不太真实,但实际上却是如假包换。你刚才在影片中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是真的曾经活在世界上,也是真的步入死亡。”
听到天野的说明,礼子的脑中浮现出几个假设:前一世纪将要结束之时,有一种十分精密的虚拟游戏问世,其中有几种她在孩提时代也曾玩过。游戏设定的原则是随著时间过去,角色会逐渐像人类般进化。
在这类游戏中出现的角色,是人类所制造出来的,因此无法证明他们是活著的真人;但是在假想空间“环界”活动的生命,却不是经由人类制造出来,而是靠DNA来进化而存在著。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想像游戏里的角色是活著的真人就可以了吧。”
礼子说出自己的看法,天野同意地点头。
“是的,你要这么想也是可以。在‘环界’中所有的生命都拥有DNA,也都确实活著,就像你所看到的,他们跟我们一样拥有人类的容貌,可以分辨出男女,也会恋爱,也会为了受精而性 交……”
礼子知道天野没有说谎,因为在第二段影片中有恋爱情节,甚至男女性 交的场面也出现了。就连忌妒这种情绪,也跟人类一模一样。
从理论上来说,“环界”与地球都是以共通的理论来支撑的,礼子对这一点没有甚么疑问。
天野再度说明下去,他们将碳、氮、氦等构成宇宙的一百一十种元素,依照其性质和类型加以打散置入电脑里,但具体的组台方式是如何,没有人知道。礼子只能依自己的想像来了解天野的说明。
对礼子而言,那些都是科学上的疑问,也不是她所关心的事情,能知道“环界”的生命存活在“环界”之中,就已经很足够了。她想知道的是腹中孩子的父亲──阿馨的事情,可是阿馨的朋友天野却一直没完没了地向她说明“环”这个假想空间。
想到这里,礼子突然忆起曾经听阿馨这么说过。
现实世界或许也是一种假想空间。
不,阿馨甚至断言现实其实就是假想空间。
宇宙在诞生之前,是没有时间与空间存在的,这是一种很难想像的状态,但若拿“环界”跟现实世界作例子,就能简单说明时间、空间不存在的状态,所以把现实世界设定为假想空间,并没有甚么矛盾之处。
但若要多数人接受现实世界也是假想空间,而且跟电脑的模拟程式完全不同,恐怕超出人类的认知范围,因此只能推到是未知的力量在操纵全宇宙这个方向。只要抓住这一点,应该就不会有人反对现实世界也是假想空间这种理论了。
礼子想起阿馨曾经这么说过。
“请问……”
礼子正想转换话题而打断天野的话时,天野两手在胸前一比,脸上的表情是希望礼子能再等一下。
“我知道。”
不过他的话题也逐渐切入核心,转到有关于传染性癌病毒上面。
“‘环界’与现在在真实世界肆虐的传染性癌病毒不能说毫无关系。”
礼子闻言不禁全身僵硬起来。
“甚么?”
她惊讶地叫了出来。
礼子一家遭受不幸,全都是因为传染性癌病毒的关系。这种传染病毒不但会让组织细胞癌化,还会加强癌细胞的力量,并使它转移到别的地方,简直是像恶魔一般可怕的病毒,这是礼子有生以来最最憎恨的对象。
她的丈夫在两年前因癌细胞扩散而亡,儿子亮次则在两个月前因无法忍受癌症化学治疗的痛苦,从医院跳楼自杀。
虽然礼子跟儿子的家庭教师阿馨相爱,并有了肚中的孩子,但她本身也感染了病毒,与她有性关系的阿馨也逃不过被病毒感染的命运。
还有阿馨的父亲,也是癌症末期的患者,跟亮次住在同一家医院;阿馨的母亲据说也有同样的遭遇。放眼周遭,到处都是因感染传染性癌病毒而遭逢不幸的案例。
现在,以日本与美国为中心,全世界的患者已经攀升至数百万人;更可怕的是,专家也发现此种病毒除了经由血液、淋巴液传染以外,还有其他的传染途径,间接证实了这种病毒的危害已经央及其他动物及植物,地球即将灭亡的流言也开始流传在世界各地。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源就在‘环界’,而发现这个事实的人就是阿馨。”
这是礼子第一次从天野口中听到阿馨的名字,她立刻感到全身血液正不停地翻滚著。
(他真的做到了!)
礼子不知道发现病毒的起源对日后的治疗会有甚么帮助,她只是单纯地为阿馨的功劳感到高兴。
“这么说,已经发现治疗的方法了吗?”
天野并没有回答礼子的疑问,依旧滔滔不绝地说明。
“你刚才所看到的两段影片,是一切事情的发端。你是知道的,山村贞子这个人只用念力便可以在录影带上录音,这是‘环界’的科学法则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正如我说过很多次的理论,我们所存在的现实世界与假想空间‘环’几乎是以相同的法则来支配,也就是说,包括应该已经死亡的山村贞子,在二十四年后再次借助高野舞的肚子苏醒过来等这类事情,都是常理所无法解释的现象。
当然有人认为是电脑病毒作怪,但真正的原因我们还不了解,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帮忙追查原因或解决问题。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该如何处理这个偶然诞生出来的病毒。”
礼子的脑袋已经是一团混乱了,依照天野的说法,查出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源,跟解决问题之间,是否没有任何关系?礼子不敢想像阿馨的发现将变成白费心血,于是提出心中的疑问,天野则严肃地回答道:
“这问题跟我们为何存在这世上是一样的问题。事实上,你跟我已经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但关于人类为何会诞生这个问题,以及如何使社会朝更好的方向前进,那是两码子事。人类为何会拥有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型态,为何会被各种欲望所支配,即使知道原因,也不代表我们知道该如何使生活更好、社会更和谐,所以我们只能尽人事而已。
但也请你不要误会,阿馨的发现的确有其价值,至于原因,就必须从病毒的演化过程说起。
好,现在我们再回到最初的话题。我刚才已经先告诉过你,在‘环界’,山村贞子这个特异份子能够制造一种录影带,让看过的人在一周后死亡;而逃避死亡的方法,就是再将录影带复制,让其他没看过的人看。照这种做法推论下去,录影带将以几何级数的方式激增下去。
然而在复制过程中,因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导致录影带产生突变,进而转变成不同的形态,如燎原之火般迅速扩散开来,这种情形就像传染病爆发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事实上,看过录影带的人体内,的确已经产生某种病毒,‘环界’里把这种病毒叫做‘铃’病毒。除了感染病毒的人会在一周后死亡之外,正值排卵期的女性如果感染上这种病毒,即使没有与异性发生任何性行为,一样会受精,并产下山村贞子这个生命体。
我这样解释你应该就明白,刚才看到的第一段影片,正是被“铃”病毒侵犯而怀孕的高野舞产下山村贞子的镜头。”
不论“环界”这个假想空间面临再怎么大的危机,对礼子来讲,就像是别人家的事一样,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不安感。
礼子半信半疑地听著天野说话,在脑中回想影片中所看到的影像,想像著一周后会为人类带来死亡命运的录影带蔓延之后的情况。由于录影带产生的“铃”病毒会袭击女性的子宫,产下单一的生命体,如果现实世界有这种情况发生,恐怕全球将掀起大恐慌,使得谣言四起,蔓延的速度将更加迅速,人类不再遵守秩序,世界必定在瞬间灭亡。
“那结果呢?”
礼子急著想知道结论。
“假想空间失去了多样性,而退化成山村贞子这个单一遗传因子,将导致人类癌化而灭亡。人类若失去多样性,除了灭亡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就在‘环界’面临灭亡的同时,‘环企划’也因预算的关系而遭到冻结。这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了。”
癌化及灭亡这些字眼激起礼子的好奇心,因为天野提起癌症这个名词,表示话题终于要转到现实上了。
“‘环界’的遭遇好像预先反应出我们这个现实社会即将面临的命运一样,真恐怖。”
礼子两手交叉,手掌轻轻地摩擦手腕。
“正是如此。现实世界与假想空间彼此互相呼应、互相反应。”
“也彼此影响吗?”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就像是母亲与胎儿的关系?”
“嗯,这是很好的假设。”
天野露出打从心底佩服的表情。
其实礼子只是把那些荒诞无稽的说法换成自己所能理解的语词而已。在她看来,“环”的地位就像是子宫一般,那是另一个世界里为因父母亲的爱而诞生的生命体所准备的居住空间。母体的健康状态会影响胎儿,相对的,胎儿的健康也会影响到母亲的安危。
不仅是母体生理上的状况,就连无法换算成质量的情绪,也会带给胎儿微妙的影响。如果母体的心情舒适安详,胎儿的呼吸会保持平稳的状态;母亲若是焦躁、生气,那么胎儿的心跳也会快速鼓动。任何一方生病都会为另一方带来伤害,这是经过医学证明的事实。
礼子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在心中反刍一番之后,又问道:
“‘环’如果灭亡,也会影响到现实世界吗?”
“是的,一定会发生眼睛看不到的影响力,当然,明确知道原因的影响也会有。总之在‘环界’产生的‘铃’病毒已经侵入现实世界,并且逐渐演变成传染性癌病毒的原形。”
说到这里,天野暂时将假想空间的病毒能否在现实世界发挥作用这种疑问撇在一边,他先说明为何“铃”病毒会传到现实世界的过程,然而这段内容著实将礼子打入惊愕的深渊中。
“在‘环界’有个个体感染到‘铃’病毒,他叫作高山龙司,而他也是从假想空间移植到现实世界的唯一个体。
孕育‘环企划’的克利斯多福 艾略特博士将已经在‘环界’死亡的高山龙司的遗传因子再度合成之后,使他在现实世界再次苏醒。当然,要解析全部的分子资料,然后在加以合成,这种技术目前是不可能达成的,所以博士将高山龙司的遗传因子植入受精卵中,让他以婴儿型态出生在现实世界中。
但是有一点运气不太好的是,高山龙司曾经感染‘铃’病毒。我们现在怀疑这是在做DNA解析或再合成的过程中,因某种缘故导致‘铃’病毒从大肠菌中外泄,也使‘铃’病毒突变成传染性癌病毒这假定得以成立。因为我们比较这两者,结果发现‘铃’病毒与传染性癌病毒的DNA盐基排列十分类似。”
天野停顿了一下,意义深远地看了看礼子。礼子注意到他的表情别有一番深意,下意识地升起防备之心。
“高山龙司在现实世界苏醒,是二十年前的事。”
天野特别强调二十年前,似乎有某种特别的意思。礼子蓦然想到这个问题。经他这么一提,二十年,正好跟阿馨的年龄一样。
“我想,还是先让你看这部影片再说。”
天野要放的是第三部影片。
“请你不要太惊讶。不,很抱歉,不管我怎么说,我相信这件事对怀孕中的你而言,绝对是很大的打击,我也不知该说甚么……”
天野似乎对自己这个这个任务感到有些懊悔,但他很快恢复原有的温柔表情,继续说道:
“准备好了吗?他就是‘环界’里的高山龙司。”
天野按下按钮,将高山龙司的身影放大。
影片的背景是在某大学研究室中,画面映出正在上论理学研究的高山龙司的背影。镜头渐渐转向前方,面向桌子的高山龙司,脸朝上望著天花板。
“阿馨!”
当礼子看到影片中主角人物的那一刹那,嘴里喃喃念出跟高山龙司完全不同的名字。
天野预想中的惊讶并没有出现在礼子的脸上,在萤幕上看到爱人的身影时,她只是习惯性地叫出名字来,因为她还无法立刻理解到高山龙司跟二见馨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实。
2
阿馨的DNA是如何产生的,这件事礼子根本不在意。
礼子不在乎它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因为生命原本就是从零开始,就像腹中的孩子,也是由精子与卵子结合而成,在受精之前,这个生命根本就不存在这世界上。
对礼子有意义的是行为过程。她利用护士带亮次去作化学治疗检查的空档,将医院的个人病房当作爱情旅馆,与阿馨沉溺在肉 體关系中。这绝对不是没有感情的肉 體冲动,而是在两人相爱的保证下的自然行为。受到爱这种感情的驱使,结果诞生了寄宿在腹中的新生命。
即使如此……
“环界”的个体拥有DNA,若加上现代科学技术的协助,要使这个个体再度合成为生命体,应该是可以办得到。礼子想要让自己迅速理解这个说法,但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礼子几乎以为阿馨是个复制人这件事实,其实只是自己的错觉。
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礼子与阿馨有好几次没有拉上窗帘,便在病房里发生性行为。在光亮的房间内,他们观察彼此的性 器官,互舔爱液,感受对方血管的脉动,礼子也曾将精 液含在口中。到如今,礼子的舌尖仍记得那腥涩的味道,那是肉 體分泌的生命味道。
礼子不敢说自己对精子到达卵子并且受精的过程十分了解,但即使她清楚受精的过程,但记忆中所浮现的也只是两人的性行为,以及感情自然展露的思念而已,腹中的孩子只是随著每次爱恋而诞生的新生命。
(我爱他。)
即使现在知道了阿馨出生的秘密,礼子的心情仍然没有改变。
事实真相并没有动摇礼子的心情,反而使礼子更加确信自己的爱。但显然天野并不在乎这一点,一般来说,科学家多少有些怪癖,他在乎的是生命诞生过程的正确性。
“我能了解阿馨并不是因为他父母亲的性行为而诞生这件事,这与他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无关。”
从礼子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天野大大地松一口气。因为如果礼子无法理解这个道理,那么天野接下来势必得应付如山的问题,也得苦恼究竟要浪费多少时间向她解释。
“你能了解那最好。”
礼子想要知道的并不是关于存在的开始,也就是“为甚么”的问题,而是经过的现在……到底现在阿馨究竟人在何处。
“那么阿馨现在在哪里?”
天野稍微叹口气,摇摇头。他看著手表确认时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缓慢地站起来,朝对讲机点了两杯咖啡。礼子看著天野的神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久,一位年轻的女性端著咖啡出现。
天野有些心神不宁地将咖啡端至嘴边,眼神低垂著说道:
“先喝杯咖啡吧。”
他定了定神,再次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但是他说的依旧不是阿馨的消息,而是关于New Cap(Neutrino Scanning Capture System中微子扫描捕捉系统)这种科学仪器的构造。
那是一种利用中微子的震动改变相位,详细地将生物三次元构造、蛋白质和电流的状态改变成数据化的系统;也就是说,经由中微子的照射,将脑部活动到内心世界、记忆等生物所应该有的活动资讯,都加以彻底的数据化。
礼子对天野的解说置若罔闻,但当她听到New Cap的装置设在横越北美大陆的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这四州交界的地下深处时,一脸惊愕地抬起头。
因为阿馨前去寻找扑灭传染性癌病毒方法的地方,正是那四州交界点。
“阿馨在那里吧。”
礼子充满期待地问道。
但天野只是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地回答。礼子无言地看著天野,内心不断地说服自己,不管天野等一下要说甚么,她都可以承受。
“我们已经知道阿馨的细胞在端粒(Telomere 染色体)部份的DNA排列并不是向TTAGGG,并且在端粒霉(Telomerase)末端发现传染性癌病毒。实验证明即使在DNA末端附加上TTAGGG,也会因为不安定而立刻分解。换句话说,阿馨对传染性癌病毒具有抵抗力。”
“你是说阿馨绝对不会感染到传染性癌病毒?”
“是的,他的细胞绝对不会因这病毒而癌化。”
“那太好了……”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礼子内心的忧虑并没有平息,反而因New Cap的存在而逐渐扩大。
“我真不知该怎么开口……总之,那正是这世界所期待的结果,因为我们发现扑灭传染性癌病毒的线索就在阿馨的身上。”
礼子突然想起阿馨说过的话。
阿馨说他有预感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以及发现治疗的方法,都跟他自己有很大的关连,他之所以诞生,是担负著某种使命的。
“阿馨对治疗传染性癌病毒有所帮助吧。”
“当然。岂只是有帮助而已,只要将他全身上下的资料加以详细分析,将可以完成划时代的治疗方法。这都是阿馨的功劳。”
(全身的资料都加以分析?)
这句话猛然窜进礼子的耳朵里。
其实如果天野一开始解说时礼子有特别留心的话,应该不难察觉出阿馨正是这New Cap的试验者。
礼子十分介意天野的说话方式。为了提供全身的分析资料,阿馨的肉 體会变成如何,关于这点,天野甚么也没有提到。天野从刚才开始,就只是含糊其词,态度暧昧不明。
“阿馨正在使用New Cap吧。”
“是的。”
“使用New Cap这装置,会使人类的身体产生何种变化?”
“他们首先去除阿馨身上所有外在物品之后,让他躺在直径两百公尺、装满纯水的圆筒状水槽中,然后从圆筒表面放射出中微子光,穿透阿馨的身体。就在穿透身体的过程中,分析资料便源源不断地表列出来。”
礼子根本不在意这个试验的过程,她只担心阿馨的身体是否会受到伤害,因此礼子的心情开始有些焦躁,声音中也略带怒气。
“到底阿馨的身体会变怎样?”
“为了得到最完善的情报,所以我们必须相当仔细地照射中微子,直到细胞被破坏为止,所以……”
听到这里,礼子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焦虑,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所以……”
她一个劲儿地摇晃脑袋,头发因此散乱不勘。
“结果是肉 體溶在水中,消失不见了。”
礼子那几近哀嚎的声音让天野大受影响,话声里隐含著无处发泄的怒火,似乎在抱怨自己接受这个任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溶在水中,消失不见……”
礼子愣愣地重复这句话,脑中拚命想像阿馨的身体被溶化的过程,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阿馨的生命会变成怎样,结果应该是相当明白的,但礼子却不肯说出口。她的嘴一张一合,想说话却又犹豫著将话吞下。
天野十分同情深受打击的礼子,但为了让她面对现实,还是狠下心宣告道:
“阿馨在这世界等于已经死亡了。”
天野跟礼子互相对望了许久,他看著礼子瞪大的双眼,没有避开视线,等著正面承受礼子感情爆发的威力。
最先把脸转开的是礼子。
她泪流满面,也不管头发是否会浸到咖啡,突然把上半身趴向桌子,整张脸埋在手臂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为甚么……”
除了这句话,礼子不知道还能说甚么。
两年前,丈夫因感染传染性癌病毒而死亡;两个月前,同样受此病之苦的儿子自杀;然后一个月前,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恋人,却以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方法消失在这世界上。接连的不幸打击,让礼子在也无法承受了,完全丧失生存的意志。
(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在前来研究所之前,礼子就已经有强烈的厌世感,当她得知阿馨的死讯时,对生存的无力感更清楚地转变成自杀的想法。为了彻底切断这种悲苦的源头,除了让感情源头的肉 體消灭,似乎别无他法。
即使用阿馨的身体分析出来的资料可以治疗自己的病,但礼子再也忍受不了;就算治好癌症,她还可以再活几十年,但悲苦的心魔却将永远纠缠她。
一想到将来要过著那种痛苦的人生,礼子很笃定地说:
“我绝对不要过那生活!”
礼子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猛烈的动作将桌上的咖啡杯翻倒,弄湿了膝盖,但她毫不在意,愤然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
天野慌忙追上去,拉住礼子的手问。
“我受够了!”
“不够,我话还没说完。”
“不,我已经很了解了!”
“不,你甚么也不了解。”
礼子无视天野的忠告,右手正要拉开门上的把手,天野趁机用力握住礼子的手,礼子感到十分疼痛,开口说道:
“请你放手!”
礼子的声音听得出来十分愤怒,但天野并不打算松手。
就像阿馨有他的使命般,天野也有他的使命。跟艾略特博士的约定,不,首先,跟二见馨的约定就必须确实遵守。
“你可以再静静地听我说一下吗?这是我跟阿馨约定好的。”
听到阿馨的名字,礼子停下动作不再抵抗,只是静静地等待天野的下一句话。
“约定?”
“是的,让你跟阿馨见面就是我的任务。为了解救人类,出发旅行前,阿馨跟我和艾略特博士有过约定。为了报答他伟大的义行,我也有义务遵从他的指示,也就是设定一个时间让你跟阿馨见面。”
“见面……我可以跟阿馨见面吗?”
“当然,他现在在那个世界还活著。”
礼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咖啡从她的发梢滴落下来,但她丝毫未曾察觉,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来,请再坐下吧。”
天野指指沙发,请礼子坐下。
刚才一时冲动离开的途中被天野阻止下来,现在要恢复原来心情,需要花点时间。
礼子用手抹一抹脸颊,再整理一下头发,藉著拖延时间来缓和情绪,然后遵从天野的指示,再次坐在沙发上。
天野从刚才就一直在看手表,礼子也注意到这情形。
“时间没关系吧。”
“啊!还有十分钟左右,因为已经和别人约好时间了。”
“约好的?跟谁?”
“阿馨。”
突然礼子的脑袋一团混乱。
即使跟一个月前就应该已经死亡的阿馨有过约定,但这约定又能发挥多大效力?礼子有些怀疑。
天野为了解开礼子的疑问,开始解释道:
“我必须先告诉你,阿馨完全是在他的自由意志下使用New Cap装置的。”
“他知道使用那装置会死吗?”
“知道。New Cap会将人类瞬间的感情确实地数据化,因此若是强迫他使用装置,即使用中微子照射,也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因为人若被恐怖的心理、厌恶感以及对现实的否定等感情所支配,肉 體便会僵硬,也就没办法得到最自然的分析资料,所以我要让你理解这一点,阿馨是自己自愿使用New Cap的。
为了得到最正确的分析资料,他保持平常心,平静且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是秉著牺牲自己拯救全人类这崇高动机而做的。我再说得更明白一点,阿馨特别想救的人是你,还有即将诞生的腹中小孩,以及他的双亲。”
天野的话顿时让礼子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若说阿馨以死来换取自己及腹中小孩的生命,那表示自己的生命是多贵重、多有价值。
天野又继续说道:
“阿馨的死有两个意义:一个是我刚才说过很多次的,利用他身体的分析资料,将传染性癌病毒从我们的世界驱除。另一个则是透过将二见馨这个人全部数据化的过程,让他再次在假想空间‘环’里重生。
如你所理解的,‘环界’与现实世界就像胎儿与母体的关系,彼此对对方都会有微妙的影响,所以若不设法让‘环界’恢复生命界特有的多样性,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阿馨留下了贵重的分析资料,虽然在现实世界已经死亡,但也让我们可以尽其所能地活用这资料,阿馨则在‘环界’再次重生,然后承担起使‘环界’恢复正常多样性的责任。
总之,阿馨就像是背负著‘神’的任务般,在他死亡的同时,也出发到‘环界’去。当他到达‘环界’的时候,已经冻结二十年的‘环企划’将再度展开,我们要在‘环界’灭亡之前,先将它导正过来。”
“不能让阿馨再次在现实世界苏醒过来吗?”
“想让跟阿馨完全一模一样的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苏醒,那是不可能的事。若使用前一世纪所发展出来的无性生殖繁衍技术,是可以复制出和阿馨一样拥有相同DNA的新生命。
但即使拥有相同的遗传因子,新的生命也必将过著跟阿馨完全不同的人生,那是一个崭新的生命,与旧有的阿馨不再有任何关联了。但是在“环界”再生的阿馨虽然无法拥有和我们一样的肉 體,但他的思考方式乃至感情,都跟原来的阿馨一样,也拥有同样的记忆。”
“也就是说阿馨还记得我的事?”
“当然。”
礼子终于领会到阿馨要在另一个世界活著的意义,但再怎么说,阿馨已经死亡这个事实却是怎样也无法改变的。他在假想空间中没办法和现实世界的礼子享受到肉 體交欢的乐趣,也无法彼此心灵沟通,就像刚才影片播放一样,阿馨只能像连续剧中主角人物一般让旁人欣赏,却无法与观众对话。
尽管爱人就在伸手可及之处,但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礼子不知道还有甚么事比这样更令人痛苦。
“在‘环界’的生命体看得见我们吗?”
礼子的质问是正确的。
从我们这边可以观察“环界”,这从刚才那两部影片中可以明确体验到。但是,相反的事情能否达成,又是另一回事。当然,这也是外行人才会萌生的想法。
“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我们无法窥见神明的世界一样。”
然而礼子脑中浮现的却不是人与神的关系。
几天前,她到常去的那家妇产科作产检。她躺在床上掀起罩衫,让医生将超音波仪器贴在肚皮上。医生一面看著萤幕上浮现的影像,一面解说胎儿的成长情况,因为子宫中的状况可以透过超音波加以了解。
若把子宫比作“环界”,应该更容易明白,母亲可以看到在子宫中的胎儿的模样,但是胎儿却绝对看不到母亲的整体型态,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对方的方法通常是单向的。
现实世界可以观察“环界”,反过来却行不通,这点礼子能够接受。
“我懂了,请让我跟阿馨见面吧!”
即使只能单方面见到阿馨,礼子也急切地想感受到对方和自己同样生活在同一空间的感觉,即使只有短短几分钟也可以,礼子想沉浸在会面时的深情感受,更想重新唤起皮肤与皮肤相接触的感觉。
“好,那我们换个地方吧。阿馨可能有话想对你说,所以才一再叮咛艾略特博士。现在要让你看的影片,并不是利用追踪摄影图像记忆(Follow Graphic Memory)的设备使影像再现,而是在同一时间及场所,让阿馨能感觉到你在他面前。”
穿过屏风进入研究室,天野朝著电脑输入时间及场所,礼子则坐在指定的椅子上。天野询问礼子是否要用头罩(Heat Mount Display)及数据手套(Data Glove)。
“用了会如何?”
“可以更立体、更真实地看到影像,戴上数据手套还可以触摸到阿馨的身体。”
礼子一听便不再犹豫,立刻戴上头罩及手套。
戴好后,她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时间来临。
礼子一面调整呼吸,一面用手帕擦拭被咖啡弄湿的头发,让它整齐地垂在后头。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自己,但出于女性爱美的本能,礼子仍希望在爱人面前呈现出最好的模样。
就像透过装设在天国的摄影机般,事隔两个月,礼予再次见到阿馨──这个在真实世界已经死亡的身影。
礼子的心情越来越高昂,她渴望看到那张沉稳安详的脸孔,或许当她看到阿馨之后,心情也能慢慢平复下来。
3
“环界”时间1991年6月27日,下午刚过两点钟。
纬经度的数字正好在指定的位置上,从现在开始,礼子可以透过视听设备,亲身体验“环界”的立体影像。
系统开始运作了,礼子觉得整个人彷佛切换到另一空间般,四周一片白茫茫,还可以看到无数雾粒子漂浮在空中。
礼子穿过雾粒间的空隙,感觉就像漂浮在云端,身体十分轻盈,但她并不感到可怕,反而觉得身体像禁锢已久突然得到自由般地通体舒畅。
礼子很快便察觉遮蔽视线的是云。她拨开云朵,从云间看出去,见到突出海面的半岛状海岸。
她将视野放低,彷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错综复杂的海岸一般,海岸陡峭地斜入海中,放眼望去,除了稀疏的松林外,四下尽是土黄色的砂丘。
砂丘上有条蜿蜒的柏油路,被太阳光照得闪烁著灰色光芒。礼子没有直接面对日光,但从路面的反射光及波浪间的闪烁来看,礼子知道“环界”的太阳就在她身后。
她看到由砂丘蜿蜒到海岸的小径上有一条人影,那人影似乎在寻找甚么,一直在松林覆盖的斜坡上来回乱跑。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开阔的地方,一个能直接晒到阳光的地方。
人影终于在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抬头望著礼子这边的空间。
除了隐约可以听到波浪的声音,以及围绕在周围的风声之外,礼子只觉得一片静寂。
礼子试著降低高度,大地逐渐在眼前扩大,给她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距离感。礼子缓缓接近地表,坠落的姿势就像跳降落伞一般。
抱著膝盖坐在斜坡上的人,在真实世界的名字叫做二见馨,在“环界”则叫作高山龙司。
由于“环界”的时间比现实世界足足快了六倍,所以对礼子来说才过一个月的时间,在“环界”已经过了半年。这一瞬间对阿馨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终于能再次感受到礼子就在眼前了。
礼子从数公尺的上空往下望,她贪婪地注视著阿馨,从额头到鼻梁,到意志坚强的唇角;阿馨也像是看著浮在空中的礼子的容貌一般,微笑地凝视著空中。他知道礼子看得到自己。
礼子稍微调整一下位置,来到和阿馨相同的角度,脑袋中浮现的尽是与阿馨共处的所有回忆。
他们共有的时间及场所并不多,彼此交换爱的誓言的场所几乎都是医院,但只要一想起那里是儿子自杀的地方,快乐与痛苦的回忆就像刀的两面般困扰著礼子。
她闭上眼睛,试著从杂乱的回忆中寻找出单独与阿馨有关的回忆。
很快地,那些曾经跟阿馨在一起的影像已在礼子的脑海中展开了。
他走过医院的走廊,注视自己身影时的眼神;高兴时便将心中的愉悦展露于外的天真笑容,都让礼子感到万分怀念;她也记得阿馨抱著自己轻轻地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时的触感;更记得两人站在医院的顶楼紧拥著对方,一边眺望都市风景,一边谈论著如果病好了要先做甚么事,实现甚么梦想等话题。
(我究竟想唤起过去的回忆?还是想重温旧梦?)
不,都不是,礼子想跟阿馨一起前进。
但他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于现实的世界里,礼子可以携手的对象不见了。
礼子睁开眼睛,看到阿馨已经来到自己眼前。他的嘴一开一合,似乎在说甚么,但因为是透过机器的关系,礼子听不到他说的话,她只听到天野说要立刻调整机器,启动自动翻译装置。
阿馨抬起头,眼神里有著无法动摇的意志,他一字一字、简洁有力地说著。由于机器已经调整,原本如杂音般混乱的声音,开始清楚地传进礼子的耳朵里。经由翻译装置,阿馨本来的声音有些微妙的变化,但内容却相当清晰明白。
“放──心──吧──”
阿馨嘴里说著,还用力点著头。
(放心吧!)
他是要我放甚么心呢?这是他为自己挺身而出保护世界的有力保证吗?
礼子不知道阿馨的自信从何而来,但从礼子来到这研究所,短短几个小时内经历过人生观转变了无数次的体验,终于得到一个结论。
面对自己牺牲生命一心想拯救的礼子及她腹中小孩,阿馨的一句“放心吧”,不只肯定了世界未来还有希望,更彻底消除了礼子的疑问。
(我要活下去。)
这念头贯穿礼子全身的细胞,不管之前有再多的厌世理由,此刻全部飞离礼子,让她重新找回生命的价值感。
阿馨去美国旅行前曾经强迫想自杀的礼子许下约定。
……两个月后再见。在那之前,不管发生甚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
而现在,阿馨已经找到解决方法,现身实践他的承诺。
礼子戴著数据手套,伸出两手轻轻碰触阿馨的身体。她把手放在阿馨的肩上,感受那强壮肌肉覆盖的肩胛骨。阿馨的身体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
阿馨盘腿坐著,两手向前伸出。
礼子想要握住阿馨的手,但他却没有回应礼子的动作。因为阿馨看不到礼子,所以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礼子仍然不放弃地继续做握手的动作。
礼子不停地重复动作,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会传达给阿馨。她沿著阿馨的手腕摸到手掌,她想让自己的手指和阿馨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但这时阿馨却向空中挥挥手,搔著头,动作与礼子所想的完全相反。
突然,他彷佛察觉到甚么,两手轻轻伸向前。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礼子的意志。
礼子将手放在阿馨两手的上面,维持同样动作一会儿,像是为了传达彼此的想法,也像是不想切断与对方的联系。她慎重地移动手,阿馨也用相同的动作回应。
阿馨察觉到了!
阿馨虽然看不到礼子,但确实感觉到礼子的手就在自己的掌握中。
礼子战战兢兢地将阿馨的两手贴上自己的胸口,然后缓缓向下移动;紧紧相系的两只手,看起来就像是连接现实世界与“环界”的脐带般,礼子引导阿馨的手来到她的腹部接近肚脐的附近贴著。
“你听。”
她想让小小的心音传达到对方的皮肤上。
阿馨低下头,再一次说出同样的话。
“放──心──吧──”
也许是孩子听到父亲的话,胎儿在子宫中大大地回应了一下。
4
从穿过医院门的那一刹那,礼子的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这里是儿子亮次跳楼自杀的医院,原本以为来到医院会唤起痛苦的回忆,但不可思议的,礼子的脑中只想著自己与阿馨见面的光景。
礼子登上三楼,穿过宽敞的大厅,换搭连接B栋大楼的电梯,来到三楼这间露天咖啡厅,这里的空间十分宽敞,因为有一边面对著中庭。
礼子第一次见到阿馨,正是在这露天咖啡厅。
有一天,礼子注意到有道视线一直注意著自己,那道视线的主人就是阿馨。由于礼子面貌娟秀,经常吸引其他男人的眼光,所以她也像往常一般瞪了回去。但她没想到对方却一动也不动,反而更热切地注视著礼子,让她无法逃离被逼视的尴尬。
几天后,礼子遇到正式跟阿馨说话的机会,因而接触到阿馨,也从对谈当中了解他是个拥有深厚内涵的人,于是礼子渐渐被他的气质所吸引。当时她之所以拜托阿馨当儿子的家庭老师,其实私底下也希望能有机会多跟阿馨接触。
但是和阿馨相爱的结果,却逼得儿子亮次选择自杀之路。
亮次对母亲趁著带自己出来接受痛苦检查的空档,与阿馨沉溺在男女肉 體关系上,而对母亲感到相当失望。他误以为自己是个妨碍者,应该早点消失比较好,因此失去生存的欲望。
“我不在之后,你就自由了。”
这句宛如遗书般的话留在亮次的笔记本上,有如魔咒般一直纠缠著礼子。
虽然礼子不断地说服自己,她和亮次两人都感染了病毒,总有一天都会死,只差在时间早晚而已,但是现在科学家们已经从阿馨牺牲生命换来的分析资料中,发现了扑灭癌细胞的方法后,亮次的死不禁让人觉得遗憾。
如果他能够忍一时之气而活下来,就可以使用新的治疗技术,治愈的可能性也提高很多。
电梯停在七楼,礼子走出电梯来到大厅。她向四周张望一会儿,瞬间,礼子感到有种空间被扭曲的错觉。礼子的脑细胞想要阻止自己继续想像接下来的事,但却徒劳无功。
走廊中间有一道紧急出口,打开紧急出口,可看见一座昏暗的楼梯连接楼上楼下。逃生梯的平台上有一扇发生火灾时可以从外向内打开的三角形小窗户。三个月前的某个傍晚,亮次就是从那窗户跳下去,鲜血染红了医院前的水泥地。
跟阿馨幽会,紧接著是亮次的诀别……两件事都发生在同一场所,因此礼子一见到医院的各个角落,内心总是五味杂陈,十分复杂。
礼子试著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三确认手上字条的号码后,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房里立刻有人回应,接著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礼子见到穿著睡衣、前襟敞开的二见秀幸,正以不自然的姿势靠在墙壁上。从他身体里分泌出来的分泌物,让病房内充满腐臭的味道。
礼子朝房内走一两步,反手关上房门。她猜测这位身上带有腐臭味道的人应该是阿馨的父亲,内心里不由得担心起他的病情。
“初次见面,非常荣幸,我是杉浦礼子。”
一听到礼子的自我介绍,秀幸的身体立刻弹离墙壁。
“欢迎你来,快请坐。”
秀幸满面笑容地邀礼子坐在塑胶椅上,因为他事前已经知道礼子要来拜访。
儿子阿馨与礼子是一对恋人,而且礼子已经怀孕,这些事阿馨早在出发之前都已经告诉过秀幸了。
虽然两人是初次相见,礼子知道秀幸脸上的笑容是针对自己及腹中的胎儿,那毫不虚伪的真情相待,让礼子倍觉温馨。
礼子依他的话坐下,也藉机观察秀幸的外表。
礼子并不知道癌症病患末期的症状该如何压制住,但是光凭外表,实在看不出秀幸是个癌症末期的病人。出于这样的好奇心,再加上他是养育阿馨长大的人,所以礼子十分希望能多了解有关秀幸的一切。
阿馨是经由假想空间的遗传因子合成之后,埋入受精卵中,再藉著女性的子宫诞生出来的,在二见秀幸夫妇细心呵护养育下长大成人,即使没有继承二见夫妇的DNA,阿馨也是秀幸的儿子,一样倍受宠爱。然而现在礼子的腹中生命,却是千真万确继承了阿馨的DNA。
照理说,礼子腹中的胎儿生命的本源是人工生命,礼子应该会有怀抱著异物的感觉,但礼子一点也没有不协调的感受,反而很泰然地接受这个事实,或许这是因为她深切地感受到一股从秀幸到阿馨,再传到腹中孩子的坚强意志力吧。
一个月前,礼子在萤幕画面上与阿馨相逢后,更加确认这件事。
从阿馨那里得到的讯息,让礼子重新萌生生存的意志力。礼子知道秀幸奇迹地恢复健康,是因为阿馨牺牲生命换来的分析资料,使治疗更具效果之后,她更加确认这种想法。
也因为如此,礼子抱著好奇心及感谢交杂的心情望著秀幸,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您的身体好像好多了呢。”
礼子并不是比较过秀幸以前的脸色后才这么说的,她从阿馨那里听说他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不但不能动手术,几乎只能等死。但此时此刻,光从外表判断,秀幸实在不像是个快死的人。
“我总觉得自己最近身体好像变轻了。不过那也难怪,因为很多内脏都已经被拿掉了嘛!”
秀幸笑著开玩笑道。
接著两个人简单地报告彼此最近的生活状况。
礼子将阿馨在“环界”重生,以及传达出强而有力的讯息这件事,详细地描述给秀幸知道,好让秀幸高兴。而秀幸也像个科学家般,以自己做例子,说明如何将阿馨细胞中的端粒部份的DNA排列,植入感染传染性癌病毒患者的细胞内,并得到划时代的治疗效果。这些话让也感染到病毒的礼子安心不少,不再担心传染性癌病毒的威胁。
不久,秀幸的兴趣转到怀孕中的礼子身上。
“如何?胎儿还好吧。”
礼子笑著轻拍腹部,表示胎儿一切没问题。
秀幸接著询问礼子的预产期,礼子回答说大约再三个月后,但她对于胎儿的性别却没有正面答覆,仅只是笑一笑而已。
礼子当然知道胎儿的性别。
上个月,她到妇产科去照超音波时,从萤幕上看到胎儿的两腿间有个可爱的凸出物。
(啊!是男孩。)
当时礼子躺在床上看著电视影像,惊讶得不禁脱口而出。医生的态度却十分慎重,不发一语,但从旁边护士的表情可以看出,礼子的猜测没有错。
礼子不想让秀幸知道胎儿是男生,是怕秀幸误会,甚至期待孩子是阿馨转生的,所以她只能含糊地带过去。
聊到这里,礼子站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告辞。
秀幸见到礼子的动作,也从床上爬起来,想要送她到门边。
“您还是躺著休息吧。”
“没关系、没关系。对了,你打算在哪儿生呢?”
秀幸用一只手撑著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礼子赶紧扶著他,并说出附近一家妇产科医院的名字。
秀幸听了立即停下脚步问道:
“不在这里生吗?”
礼子发觉到他的话中隐含著为何不在这医院生产的责难意味。这所医院是大学附属医院,院内工作人员有很多是秀幸的同事、学弟,就连阿馨也是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所以他对这所大学十分熟悉。
秀幸觉得比起在小医院生产,这里对万一发生紧急状况时的处理效果应该更好才对。
当然,礼子也不是没有想过在这里生产,但她却很介意这里是儿子亮次自杀的地方。
“我也很犹豫……”
礼子猜想秀幸应该不知道亮次在这儿自杀的事情,但是这种不祥的事,礼子实在说不出口,因此没有清楚说出自己不在这里生产的理由。
“在这边生比较好。”
秀幸几乎是半恳求半命令地说道,礼子可以了解那是他想早点抱孙子的表现。
虽然秀幸躲过眼前的死亡威胁,但真要健健康康地出院,恐怕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如果礼子在同一个医院生产,他不但可以立刻见到孙子,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会很多。
礼子明白他的想法,内心多少有些动摇,虽然两人只交谈了三十多分钟,但她已经相当了解秀幸的性格了,即便是他不是阿馨的父亲,礼子也会对秀幸这个人存有相当的好感。
“这样吧,我会考虑的。”
于是秀幸开心地伸出两手,礼子也伸出手来握著秀幸的手,那双手的触感就像阿馨的手般温柔又慈爱。
“礼子,你要常来玩喔,我等你。”
秀幸说话的态度让礼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他热情的招呼到握手的方式,都跟阿馨很像,只不过慰问者与被慰问者的立场倒过来罢了。
当礼子关上房门时,心中开始觉得或许转到这医院也是不错的主意。
5
距离生产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礼子再度陷入郁闷不安的状态中。到了夜晚,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满室的寂寥与不安,逼得她几乎要发狂。
早春时节的三月初,阿馨出发到北美去旅行,匆匆已经过了半年。
这是一间宽敞的房子,有一间四十张塌塌米大的客厅,加上三间房间,礼子跟丈夫、儿子三人同住时,宽敞的房子让人觉得心情舒适,然而此刻宽敞的空间却成了礼子心理上极大的负担。
偌大的空间象徵著空虚,让本已寂寞难耐的礼子更加无法忍受。心爱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虽然严格来说,礼子还有腹中的胎儿陪伴她,但是她不得不奋战的对象,已经从过去的传染性癌病毒转变成现在的孤独了。
客厅里陈列著各式各样极尽奢侈的家俱摆饰,那些都是企业家丈夫以他的财力换取来的东西,只不过满室的珍宝对礼子来说,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礼子呆坐在沙发上,脸埋在两手之间悲伤地呜咽著,她不知道该用甚么方法填补心中的空虚感。虽然她坚定意志要活下去,但一想到未来要面对的人生是如此荒凉寂寥,心情立刻又陷入沮丧之中。
想要有个说话的对象!这是礼子最深切的期望。
阿馨的父亲秀幸应该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因为他们都拥有相同的切肤之痛。但光是与秀幸谈话,根本无法治愈随时袭来的孤独感,礼子面对此刻的敌人,只能束手就俘。
礼子闭上两眼,想要将满室的寂寥从脑袋中赶出去,但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回忆中的一点一滴。从自己幼儿时期到上小学、国中、高中到大学的林林总总,如影片般在脑海中播放出来。
过去的人生经历为何会像电影的影像一般陆续浮现,原因礼子相当清楚,因为就在前些日子礼子整理储藏室时,偶然发现一个保存软片的塑胶盘。
那是十二年前为了在结婚喜宴上放映而制作的V8影片,由于礼子十分喜爱这卷影片,所以重复看了好几次。
这些影像是朋友胡乱剪辑组合的趣味人生特集,因为太久没见到,礼子重新播出来看时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结婚喜宴上,巨大的萤幕上播放出来的画面,是从礼子婴儿时期的影像开始,到二十二岁结婚为止。最后一幕是与当时的恋人、未来的丈夫站在一起的相片。虽然说这是礼子的人生回顾,其实也只是从零岁到二十二岁之间大致的流程而已。
当影带播放到最后一幕时,礼子让影带暂时停格。那不是V8拍摄的影像,而是一张静止的照片,以海为背景,礼子与未来丈夫两人站在一起。比较特别的是,礼子并非正面朝著照相机,而是侧著身体把腹部对准丈夫的方向凸出来。
礼子为甚么要摆出这种不自然的姿势呢?
到现在礼子还清楚记得当天拍照时与丈夫说的话,那时两人虽然还没结婚,但礼子腹中已经有了丈夫的孩子。为了清楚留下这一幕,所以礼子特地将腹部突出来,还把手放在腹部上强调大腹便便的模样。
结婚典礼上他们也没有故意隐瞒怀孕的事,甚至放完影带后,司仪还告诉大家二十二岁的新娘礼子已经怀有新郎的小孩,而赢得满堂喝采。
此刻礼子把眼睛闭起来回想,几乎还可以听到当时与会来宾的拍手声。那时候的礼子甚么都不缺,双亲还活著,丈夫在身边,还有丈夫的孩子在肚子里成长著。
礼子抱著头沉思,她无法让沉沦在回忆中的自己苏醒过来。回想起过往的事情,不但没有办法医治她的寂寞感,反而让空虚感更加强烈。
一个人过日子一点也不好,人一孤独时,就会被过去的影像所支配,做任何事都不起劲,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对了!”
礼子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朝著放置视听设备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有一具连接电脑的巨大萤幕,那是天野特别为礼子安装,可以放在房间里观看“环界”的装置,它有一套简单的通路,可以达到身历其境的效果。
虽说这套装置有通路,但还是不能跟“环界”取得联系,仅只能单方面从现实世界观察。或许这么做反而会让自己越来越欲求不满,但礼子不想辜负天野的好意,便照著他所教的方法连接上“环界”。
在安装之时,天野已经将这装置的焦点设定在高山龙司身上,因此影像一开始便出现阿馨的脸孔,礼子吓了一跳,忍不住叫了出来。
由于不知道阿馨先前的遭遇,所以礼子搞不清楚在“环界”重生为高山龙司的阿馨究竟人在何处,只看到他横躺在沙发上。
她把焦点往后挪开,很快便知道那是医院的候诊室。
“环界”时间1994年。
“环企划”再度执行之后已经过了三年。阿馨为了扑灭在现实世界肆虐的传染性癌病毒而牺牲自己,现在为了让“环界”的癌化现象恢复正常,他重生为当时三十四岁的高山龙司,现在应该已经三十七岁了。
与礼子相爱时二十岁的阿馨,在这半年内成长为比她大三岁的健壮男性,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的魅力随著年龄增加而递增。
礼子发现高山龙司的身体似乎有某个地方不舒服,因为他正在医院的候诊室等待看诊。
护士一叫到他的名字,高山龙司立刻睁开眼睛。可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关系,他一下子还无法理解自己身处何处,因而四处张望。
观看影片时,礼子将高山龙司举手投足的动作与自己连结在一起,以弥补两人无法交谈的遗憾。有好几次礼子误以为他的视线与自己的视线相交,因而感到如窒息般的喜悦。
高山龙司进入诊疗室后,坐在医师面前脱去上衣,露出健壮的体格。从背后望去,他的背上有一道数十公分长的伤疤。礼子认识的阿馨并没有这道伤痕,这应该是他在“环界”奔走时,遭逢意外所留下的吧。
伤疤周围的皮肤红肿而凸起,清楚地显示出意外事故的严重性。礼子光是想像伤口不知曾涌出多少鲜血,便感到坐立难安。
诊疗时间大约花了“环界”时间十分钟。高山龙司穿上衣服,再次来到候诊室,他站在挂号处等待处方签,在他身后还有十多人坐在长椅上等待诊疗。
礼子见到其中一个人的面孔,忍不住惊讶地叫出声来。那是一位面貌端庄的年轻女性,拥有秀气的额头、浓密有致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以及带点薄情味道的薄唇,怎么看都是造物主手下最完美的作品。
礼子之所以感到惊讶,并不是她是个美人,而是礼子曾经见过那个女人。礼子将影片停格在女人的脸孔上,仅仅花了数秒钟的时间,便想出那女子的姓名。
(山村贞子。)
她就是使“环界”癌化的女人。她可以不使用任何工具即可在录影带上录上自己的声音,而所有看过录影带的人都会在一个星期后死亡。后来她制作的录影带产生突变,进而转变成书本的型态,如果排正值卵期的女性看到这本书,即会产下拥有跟山村贞子相同DNA的个体。
礼子还清楚记得那个摔落屋顶排气沟的女子生产的影像,山村贞子从她的子宫里爬出来,以尚未长牙的牙床咬断脐带。看过那段影片后,对同样怀孕的礼子而言,绝对无法把它当成一般恐怖电影而一笑置之,虽然那是不同空间“环界”所发生的事,但光是想像都会让礼子觉得恶心害怕。
就这样,山村贞子这单一的DNA在“环界”里成几何级数增加,而突变的书本也如洪水般侵袭整个“环界”。
现在礼子看到导致“环界”癌化的山村贞子本人,就站在高山龙司身后,若无其事地等待医师的诊疗。拿到处方签的瞬间,高山龙司似乎注意到山村贞子的存在,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转身走出医院,看起来跟平常一样。
在医院门口,高山龙司又和另一个山村贞子擦身而过,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对方,各自朝各自己的方向走去。高山龙司走向停在医院门口的车子,而山村贞子则搭上医院的电梯朝上而去。
高山龙司的车子驶离停车场,不知要朝哪里去。
不久,车子来到高速公路,高山龙司突然脚踩油门,加快速度,窗外的风景正以极快的速度被抛在车后。
礼子忘了注意时间的流逝,只是专注地看著影片。她已经无法再以看连续剧的心情观看影片,因为她看的是一个男人的人生,而那个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是无可取代的,他的真实生活就呈现在影片中。
6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礼子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连接上“环界”,观查高山龙司的人生,若说这件事是礼子人生唯一的乐趣,一点也不过份。
由于“环界”的时间大约是现实世界的六倍,所以到了现实世界中第二天的固定时间,“环界”已经过了六天。虽然这种观看方法只能看到片段,但礼子觉得长时间观看一个人所有的生活颇为浪费时间,只要能抓到些许的片段,剩下的用想像来补充就可以了。
即使礼子只看到高山龙司生活中的片段,但是事情的经过礼子大致上都可以了解。为了阻止“环界”癌化,恢复原本的多样性,高山龙司非常活跃,经常四处走动,这对礼子而言,也是让礼子振奋心情的最佳娱乐。
礼子越来越沉迷于“环界”的演进过程,虽然最初她是为了摆脱实际生活中的孤独感,但当她逐渐与剧中人物起了共鸣之后,高山龙司生龙活虎的处事态度,让礼子的心情也随之高昂起来。
正如先前所说的,“环界”曾经面临灭亡,看过录影带一周后会带来死亡的讯息,已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而后录影带甚至转变成书本型态,以更快的速度在社会上流传开来,使“环界”的每个人都陷入恐慌之中。
最讽刺的是,人人惧怕病毒的心理反而更加速病毒的蔓延,没有人愿意平静地等待一周后面临死亡,而且也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录影带,因此刻意让不特定的多数人观看录影带的蓄意杀人情况比比皆是。
礼子从萤幕上可以体验到“环界”发生的各种情形,有些人为了录影带而互相残杀,也有相爱的男女因录影带而反目,也有为了身边所爱的人而用尽权谋……那些行为就跟真实世界的现在一样,充斥著利己主义的自私心态。
虽然“环界”看起来即将要灭亡了,但事情却不是这样演变,因为高山龙司已经降临在“环界”了。
为了防止“环界”癌化,高山龙司采取两种手段。
三个月前,在天野的研究所中和礼子会面的时候,高山龙司已经制造出可以对抗病毒的疫苗,因此他才会那样信心满满地要礼子放心。而后,疫苗也果真如预料一般逐渐发挥功效。
新研发出来的疫苗首先针对接触过书本而会在一周后死亡的人,以及被“铃”病毒传染而受精的人开始测试。由于高山龙司拥有阿馨的记忆,所以根据阿馨在真实世界学得的理论基础,他成功地开发出疫苗。只要知道“环界”的构造,制作疫苗对高山龙司而言并不是难事。
疫苗有两种功用,一是让感染的情况解除,二是增加抵抗力,让人们即使接触到书本,也不会死亡或受精。
疫苗大量制造后,接种的人数大增,“铃”这本书不再是杀人的凶器,于是原本持续蔓延的书本逐渐变得毫无影响力;即便是录影带,也只剩下原始的娱乐功用,但是经过这件事之后,没有人会为了兴趣而观看这卷录影带。
“以前这录影带又叫做杀人录影带,你有没有勇气看啊?”
“杀人录影带?别开玩笑了,谁有兴趣看啊!”
很快的,杀人凶器已经沦为时间的遗物,被人们从记忆中剔除了。
但是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以几何级数增加的山村贞子这个生命体该如何处理。
由于山村贞子是雌雄同体,可以进行同性生殖,因此也能够与病毒一般以同等速度繁殖。尽管突变之后的书本不再对人们产生威胁性,但如果山村贞子占全部人口的比率不断增加,那一样会对“环界”的生态带来极大的影响。
但是在“环界”里,并没有很多人赞成断绝她的生存机会,因为除了隐藏的危机之外,山村贞子并没有带来实质上的伤害。当然,任意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违反人道精神,以及该由谁去抓山村贞子,该如何处理等问题,都是使他们踌躇不前的原因。
但事情仍然圆满地解决了,因为有一种新的病毒散播开来。
没有人知道新病毒究竟是由以前就存在于“环界”的病毒产生突变,或是因某种目的而被制造出来的,但这个新病毒的确发挥了它的功效,它会使山村贞子受到感染,并让元凶消灭,最后终于回归自然。
再者,这个决定性的成果也让整个“环界”的人心生警惕,那就是社会均一化之后,必定会造成相当大的危险,“环界”社会因而开始激烈地讨论一个主题──生态界若失去多样性,究竟会造成甚么后果。
个体之间的差别,可以加强生命的强韧度,例如有住在山里的人,也有住在海边的人;有住在冰天雪地的人,也有在赤道周围过生活的人;有肌肤白皙的人,也有肤色黝黑的人。每个个体间的差别越大,则承受各种打击、回避危险的能力也越高。
比如说有种病毒会伤害居住在热带地方的人,但或许不影响居住在寒带地方的人,一旦病毒肆虐时,即使前者被消灭了,还有后者存活下来。只要生态界有个体存在,那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又能形成多样化的新世界。但是如果全世界都成了拥有相同DNA的人,那么一旦遭受病毒攻击,人类被灭绝的可能性就会非常高。
袭击山村贞子的病毒证实了这种理论,或许这也反映出山村贞子的肉 體特色,病毒只让她们走向自然死亡。
原本山村贞子就不是经由异性生殖行为而诞生的,她拥有可在一周内成长的特性;然而一旦感染到病毒之后,她们也以相同的速度老去,迎接自然死亡。因此,在“环界”到处都有山村贞子死亡。
礼子看著倒在路上的山村贞子,心中有无限的感慨。她曾经是剧团里的女主角,对年华老去是多么地恐惧,但此刻她面对著急速袭来的老化,却丝毫无力去阻止。
同样身为女性,对于山村贞子的悲惨遭遇,礼子实在是不忍卒睹,更凄凉的是,这种不幸的故事不只一个,“环界”里到处都充斥著山村贞子,使这悲哀的故事不断地在各地上演著。
在“环界”,大家都以为导致山村贞子死亡的病毒是自然发生的,可是礼子却不这么想,制造出病毒的人应该是高山龙司,也就是阿馨。由于他体内DNA的端粒排列跟普通人不一样,所以他能运用现实世界的知识,制造出让细胞加速分裂的病毒。
礼子曾经从天野那儿听说细胞分裂的次数与老化有密切关系,而细胞分裂的次数,就是由端粒的长短来决定的。
在“环界”,高山龙司做了两件事,一个是制造出能解除因为看录影带而导致死亡或受精感染的疫苗,另一个则是散播使山村贞子的细胞加速分裂的病毒。在疫苗及病毒的相互作用下,“环界”很快又恢复了多样性。
礼子将视觉焦点往后挪,霎时更广阔的视野范围出现在她的眼前。当她将焦点提高一百公尺,视野也随之爬升数千公尺。这时,萤幕影像跳出了大气圈外,这个被叫做“环”的球体,整体的色调也起了微妙的变化,看起来几乎与现实世界一般的美丽。
起初,“环界”的表面可以看到有污浊的斑点零星地覆盖在各个地方,然而恢复到多样性的现在,“环界”也恢复原来的美丽。各式各样的颜色混杂其间,映照出微妙的色彩。
礼子见到这情景,不由得抚摸胸前松一口气。
降临“环界”是阿馨的使命,而他也成功地完成任务了。礼子从萤幕上可以清楚看到“环界”的美丽与繁华,这影像比言语更快速地传达给礼子。
一旦安心下来,疲倦也跟著袭来,礼子切掉电脑电源,轻轻躺下,心里想著明天还要再继续观看。
这时,腹部内侧传出胎儿激烈踢动的讯息,礼子已经到了随时要生产的阶段。为了以备紧急之需,她特地将电话拿到枕头旁边。
第二天,礼子在同一时刻打开电脑。“环界”虽然只经过六天,但是在这段短短的时间内,高山龙司的身体却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高山龙司出现的地方依然是医院,而且是跟以前一样的诊疗室内,他照样在医生面前袒露上身。
礼子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背。除了那条斜斜的伤痕之外,还有褐色的斑点出现在皮肤上,脖子附近也有好几条皱纹横陈;在他原本乌黑的头发中也掺杂了许多灰白,连掀起衣服的手也显得乾枯细长。由此可以想见在这短短数天间,他的身体产生了急剧的变化。
礼子将焦点转回前方,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当她见到高山龙司的脸之后,立刻得到证实,那是一张已经老化的脸孔。
毫无疑问的,这个人是高山龙司,但是他并非全身都遭到老化的袭击,胸部的肌肉还是像年轻人一样健壮。而这种不平衡的老化方法,让人联想到的是非自然力量在作祟,这使得礼子心中产生更大的不安。
诊察完毕,高山龙司依旧在挂号处等待处方签。拿了药,他有气无力地摇摇晃晃走出医院。这时,萤幕上出现候诊室的远镜头,曾经在很短时间内遇到两次的山村贞子,这次没有再出现,这代表山村贞子应该已经完全从“环界”消失了。
离开医院,高山龙司沿著马路走著。和上回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开车,而是用两只脚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前走。
那略为驼背、缩小的背影,诉说著极度的疲劳及衰弱。高山龙司的身体似乎已经衰弱到极点,就连走路都感到辛苦万分,偶而还会停下脚步,依靠著电线杆或墙壁,手抚著胸部大口地喘气。
时而见他取出从医院拿回的药含在口中,但高山龙司本人好像也知道吃药只是暂时的安慰自己而已。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急速老化的症状也袭击了高山龙司,原因是甚么,礼子很清楚,高山龙司也感染到能让山村贞子老化的病毒。
由于高山龙司是开发病毒的人,所以他一定也能预估到事情会如何发生。他知道自己与山村贞子在“环界”再生的方式很相近,所以让山村贞子急速老化的病毒也会给他带来影响,甚至死亡。
他很清楚这个后果,但是他依然没有放弃,高山龙司再一次牺牲自己,解救了“环界”中的所有人,这种屡次为人类牺牲的命运,也只能说是他的宿命了。
高山龙司已经衰弱得连站都站不太稳,他穿过大楼与大楼之间,来到公园,坐在阶梯上。
礼子看到他坐在水泥地上,自己也能感同身受,那冰冷的触感瞬间传到她的臀部。礼子从过往人群的服装判断,“环界”现在应该是微寒的秋季。
坐在水泥阶梯上的高山龙司,在人群之中更显孤寂,没有人知道他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每个人都毫不在意地穿过他的身边扬长而去。
礼子伸出手来,她好想碰触他的身体,想要藉由触摸治愈彼此的孤寂。然而两个人的距离虽然这么近,但却连握手都做不到。这是礼子接触“环界”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焦急。
高山龙司把身体弯向前方,两手无力地垂放在膝盖上。偶而,他抬起头看著天空,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他脸上读不到任何懊悔,反而呈现出彷佛已经享尽天年、心满意足般的安心感觉。
礼子看得出经历无数次死亡与再生的他,此刻充塞著任务圆满达成的满足,而且他也已经了悟到要从容面对死亡的来临。
高山龙司伸长弯曲的身子,靠在身后的阶梯上,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比刚才多了几分快乐。
由于高山龙司将脸朝上仰,所以礼子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情绪的变化。或许他是在注视大楼与大楼间的天空,但是礼子更愿意相信高山龙司的视线可以透过萤幕看到自己。
高山龙司对著空中像是要说些甚么似地,嘴巴张开后又闭了起来,然后又伸出舌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他想说甚么?)
礼子发现到高山龙司一直想说话,却又半途打住,仅以舌舔舔嘴唇。
礼子依照天野所教的方法操纵键盘,她将视觉焦点锁定在高山龙司身上,如此一来,自己也可以看见高山龙司所看到的影像。
果真如礼子预想的一样,风景徐徐地旋转,萤幕上呈现出大楼与大楼间的小片蔚蓝青空,透过高山龙司的眼睛,礼子现在正在眺望“环界”。原来在他的眼中,“环界”是这个样子,礼子又有了新的感受。她再仔细一瞧,空中似乎还浮现著一张人脸般的影像。
礼子瞄一眼便知道那张脸是谁,因为那是她每天照镜子都会看到的脸。没错,那正是礼子自己。
(现在他正在想我的事,所以眼前浮现出我的脸来。)
即使他闭上眼睛,眼睑中也还残留著礼子的影像,因此礼子从这双眼睛证实了阿馨对她的强烈思念。当然,他的心情也深刻地传达给礼子。
空中的影像逐渐变得朦胧不清,礼子知道自己正泪流满面。于是礼子将高山龙司的思念放在胸口正中央,想像他刚才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高山龙司在面临死亡的刹那,还不断地回忆和礼子共处的幸福时光。对礼子而言,这比任何亲昵话语更让她高兴。
这时,礼子可以感受到高山龙司心脏的鼓动正以一定速率慢慢地递减,四肢的感觉也逐渐消失,死亡将在下一瞬间降临。
高山龙司的脸依然朝著同一个方向,但是眼前风景已经逐渐模糊了。
高山龙司闭眼睛的时间逐渐变长,终于,风景消失了,大楼、路树以及人群全都消失了,萤幕变成一片黑暗,只有礼子脸部的轮廓还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在死亡的余韵中仍然依依不舍地残留著。
“环界”的风景对礼子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和听到高山龙司死亡的消息比起来,在萤幕前亲眼目睹他的死亡,反而让礼子有更强烈的感受。
礼子解除锁定,怅然若失地呆望著“环界”的风景。她原本以为高山龙司能够从容迎接死亡,自己应该也可以冷静地接受他的死,但此刻礼子的脑海却已经无法再活动了。
礼子呆楞了好一会,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她移开视线,不再注视著萤幕。高山龙司不在了,她对“环界”的兴趣也自然消失殆尽。
(再见了,阿馨。)
礼子关掉电源,让假想空间的风景从眼前消失。她知道此后自己再也不会观看“环界”了。
礼子在短短的瞬间体验到死亡的历程,而且还是透过心爱的人凝望著自己的脸孔,体验到这不可思议的感受。
或许是这个关系,礼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产生异样的感觉,那并不是很明显的阵痛,但礼子的直觉告诉她。
(快要生了。)
礼子拿起话筒,依照事先的指示按下号码。
── 铃木光司《午夜凶铃4:贞相大白》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