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1970.2.14
第一章尘封的往事
新闻界称她为“琳蒂小姐”,她的家人们叫她梅尔,少女时代的伙伴喜欢喊她米莉,某些朋友则称呼她为玛丽(弗莱德·努南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保罗·门兹嘴里的“安琪儿”,她丈夫口中的“A·E”。对世界而言,她是艾米莉·埃尔哈特,但对我来说,仅仅是对我,她是阿美。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到她了,至少有一个星期,直到那个可恶的德克萨斯佬来拜访我,同时搅动起我对往昔的回忆。即使时隔这么多年,仍有一些偏执狂试图去“寻找她”。对于所有那些新闻媒体对她的提及家形式。把公民分为三个等级:统治阶级、武士阶级、劳动,我不为所动,我只想把真正的她保留在我的脑海里,不仅仅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也不仅仅是一个“历史之谜”,(这是莱昂纳多·尼曼在一次愚蠢的电视节目中所用的字眼),而是一个人,一位朋友,一个令我怀念的女人。随着年岁的增长,你会越来越感受到这种怀念带给你的酸甜苦辣。
老年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有时强硬,有时软弱;有时愤世嫉俗,有时多愁善感。你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阅读上,响亮地或者无声地阅读着你毕生积累起来的那一串私生子与情人的名单。并非所有的情人都是女人的研究,并用唯物主义的观点去解释和宣传黑格尔的辩证法。,也并非所有的私生子都是男人。
我妻子——我第二任妻子,举行过婚礼的——和我依然没有放弃我们在芝加哥郊外的房屋。我对人们说我在A—I侦探事务所中处于半退休的地位,私下里却自欺欺人地想我仍在管事儿。我仍在管事儿,就像一位已成了植物人的亿万富翁掌管他的财产那样。
在六十四岁上(还有几个月就满六十五岁了),我无需工作。我的那间始建于一九三二年,位置在范布伦与普利茅斯交界处的伯尼·罗斯大楼内的事务所,现在已变成了其他公司的办公室,更别提芒德诺克大楼内的那两层楼了。我不再是A-I侦探事务所的总经理了,却仍然是董事会的董事长。我们不再办理离婚之类的案件,而是专门接手“反工业间谍”和“保安咨询”之类的案件。我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以至于记不清自己的本行了。
因此当那个德克萨斯佬来探访我时,我还在幼稚地想我要在佛罗里达“越冬”。我们在河边有一座牧场风格的小屋,有三间各自独立的浴室。我们常坐在河边,看那些船只从眼前掠过。起初,船从一个方向驶来,接着另一个方向也有船开过来。有时,船后面跟着一群滑水者,当中有一些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我们原本可以在海边买一栋房子的,如果我那双年老昏花的眼睛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穿着暴露的泳装的可爱姑娘们。但是那栋海滨“别墅”与隔壁的邻居紧挨着,也许这在佛罗里达是一座别墅,但是在芝加哥,它充其量只是一间不讨人喜欢的公寓。
我们在波卡·雷顿的生活相当简单,我很少打高尔夫球,尽管我在乡村俱乐部可以得到优惠。高尔夫球是一种为了商业目的而进行的社会消遣,我在这里有更好的事情去做,不必去击打那只小球,追着它跑,然后再击打它。我也不去钓鱼,一生中我捉到过数不清的鱼——但不是水中的那一种。在我看来,钓鱼是一种比高尔夫球更令人厌倦的消遣。我的妻子热爱园艺,我喜欢注视她弯腰修剪花草的样子,她的拇指是绿色的,有着在她那个年龄而言非常肥硕的屁股。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好色之徒,这不讨人喜欢吗?
总之,我白天坐在草坪上的椅子里打发时光,望着船只来往穿梭,啜着朗姆酒,读读书,偶尔陪着妻子逛商店,只是为了她能更经常地陪我去观看比赛。晚上,我同妻子玩纸牌、桥牌,更多的是同朋友们与退休的警察玩扑克。由于我只在战争中吸过烟,对酒类也没有什么嗜好,因此我的身体非常强壮。虽然身体上不时也犯一些小毛病,但从来没有发展成关节炎或是粘液囊炎什么的。作为一个亡命之徒,我身上的许多枪伤与刀伤都已经愈合(甚至那一道大砍刀留下的伤疤),我应该期待一生都在快乐的时光中度过了。
我已经开始撰写回忆录最新的一章,但我还没有意识到撰写那些回忆录是自我拯救的方式。一个像我这样一生都在冒险与刺激中度过的男人,当他的年龄已经不适合那种生活时,他只有靠着回忆来打发时光,即使这没有什么意义,至少可以使他忽略步人老年时带来的不适,让他在过去那多姿多彩的生活中重温旧梦;此外,我还可以从出版商手中得到大笔稿酬。
于是我对着一本黄色的便笺簿沉思起来,这时,那个德克萨斯佬走到我身边,用他那便便大腹挡住了阳光。
“你就是内特·黑勒,是不是?”他拖着长腔慢慢地问。
“我是内特·黑勒,”我说。此刻我戴着墨镜,穿着夏威夷风格的衬衫和卡其布裤子,趿着凉鞋。在为《生活》杂志拍摄的那些可笑的照片里,我穿着军装式的系腰带的风衣,戴着浅顶软呢帽,那看起来似乎是几百年前的往事了。他们叫我“望向星群的秘密之眼”,当时,我们正在创办洛杉矾的办事处。
总而言之,这个德克萨斯伦,他强壮得就像是……德克萨斯佬。他穿着五彩斑斓的夏威夷衬衫,看起来像是印染厂丢弃的废料,与我身上的这件有品位的紫白色相间的衬衫不一样。他是一个年轻的家伙——大约五十五岁——穿着崭新的蓝色牛仔裤,戴着黑色的墨镜。他太阳穴两侧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其它地方却是可疑的黑色,鬈曲着,有些像电影里的保镖。他脑袋硕大,下巴刮得很干净,伸向我的手只比煎锅小一号。
我只是看着它。
他没有表现出受到冒犯的样子,只是缩回手,坐在我身边的甲板椅上,一种不太可靠的椅子,然后问:“你介意我自己坐下来吗?”
“还会有别人为你做这件事吗?”
他轻轻地笑起来,牙齿就像浴室中擦拭一新的瓷砖那样白。假牙?“你很难找啊,黑勒先生。”
“也许你应该雇一名侦探。”
他的一条眉毛从墨镜后面扬起,“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我退休了,”我第一次没有使用“半退休”这个字眼,我抛开了那个前置词,一方面是自我承诺,一方面也为了让这个德克萨斯佬的兴趣降低下来。
“你从来不回我的信,”他说,发音中的“我的”听起来像“我哦”。像绝大多数的南部男人一样,他竭力让声音听起来既温文尔雅,又危险十足。
“是的,”我说,“我从来没有回。”
“至少你没有假装出不曾收到它们的样子,你读了信了?”
“第一封读了一半。”
一艘摩托艇从水面上呼啸而过,艇上女人那一头美丽的金发在阳光下绚烂夺目,蓝色的水面上荡起了涟涟细浪,那个女人的肚皮也在微微颤动。
“剩下的你扔掉了。”他说。
我点了一下头。
“还有一些信件寄到你的办公室了,你也没有回过。”
“是的。”我说,学着他的发音。
“然而我得到了你家中的电话号码,你弄到了一台他们那种留言机,多么神奇的小东西;”
我向他举了一下装朗姆酒的杯子,“电影中那个叫詹姆斯·邦德的家伙,他的原型就是我。”
他咯咯地笑起来,“说实话,我并不吃惊,你的大名充斥着那些最该遭到诅咒的地方。”
我从墨镜上方瞥了他一眼,然后说:“我知道你走了很长一段路,所以我打算让你把话说完。”
“然后你会让我拖着德克萨斯的肥屁股滚蛋?”
“我永远也不会侮辱一个人的家乡。”
“你了解她,对吧?”
“谁?”我问,但我知道他指的是谁。
他透过墨镜注视着我,“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人就这个话题问过你吗?”
“……没有。”
“很多人都谈起过你,我查阅了那些卷宗,曾经有一个时期,你与很多名人都有交往。”
“为了做生意。”我耸耸肩。
他的牙齿发出了一下“卡答”声,让我以为他正在咀嚼核桃派。“弗兰克·南希与埃利特·内斯的密友,这是迪林格传记中提到的;巴格西·谢盖的死党。”他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想把这一厢情愿的对话坚持到底,“你真的是胡尔·郎的保镖之一吗?在那个夜晚他受到枪击?”
我喝了一口饮料,“那是另一个值得骄傲的时期。”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开始膨胀,然后他将气吐出去,接着说:“当然,还有一些人说你干了很多不光彩的事,材料加起来足有两英里长,一英里宽。”
“多高呢?”
“人们说你持有各种各样的信用卡,插手各类有名的案件让自己名气大噪,从而发展你自己的事业。你自吹自擂的那些事情没有一件是真的,你真的同玛丽莲·梦露有一手?”
我摘下墨镜,随手扔到草丛中,“我想你是在我的地盘上。”
那浴室瓷砖般洁白的牙齿又随着微笑露了出来,“我想你的意思是在门外?否则你就要踢我的屁股了?……我猜测你同林德伯格的接触是A·E牵的线,不久,你就破获了那起绑架案,是不是?当时,你不是还在芝加哥警察局吗?”
我站起来,转身面对着他,“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东西吗?还是你想像蚊子一样,在吸血之前先嗡嗡叫上一阵呢?”
“我可以给你看一件东西吗,在我离开这里以前?我的意思是,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是从达拉斯来的。”
他从那件花哨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将它打开,那是一张相当粗糙的素描的照像复制本,一看就知道出自水平不高的警察画家之手。
“我的一位朋友受过一些绘画训练,”他说,“他根据一个土著人的描述画了这幅画儿。”
那张素描尽管画得粗糙,却仍能清楚地看出是一张穿着教士服装的英俊青年的肖像。
“我给几个土著人看这张照片,”他说,“他们记起了这位教士,虽然没想起他的名字。他们说他有一头红棕色的头发……就像你的头发变白以前的那种颜色;至于他的身材……六英尺左右……同你一样,只是还没有凸起小肚子。别动怒,我带这张照片来不是为了讨人嫌的。”
“哪里的土著?”
他的微笑变得狡猾起来,“太平洋上的一座伊甸园式的小岛上,五英里长,十五英里宽。是不是在马里亚那群岛中?”
我一言不发。
“当然,我第一眼看到它时,”他说,“它根本就不是什么伊甸园,那是塞班岛,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荒凉的小岛,你知道,我当时同第二部在那里。”
“海军?”
“二十五团。当山田上尉率领五百名狗娘养的日本士兵试图冲过内弗坛海岬时,我就在那里。”
“那么说,我现在应该让你做些热身活动了,因为你有一颗笨脑袋瓜儿。”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总在弄虚作假,瓜达尔卡纳尔岛空军少校,不是你吗?”
我想要打昏他,却只是点了点头。
“你由于身心不适被开除了军籍,我理解。有趣,在我看来你不像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你也许会吃惊的。”
“当然,根据那本《观察》杂志上刊登的文章来看,那是战斗疲劳,神经机能症的症状。他们甚至使你听起来像某类英雄,同你的拳击伙伴伯尼·罗斯在散兵坑里狙击日本兵。他是一个吸毒者,是不是?看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将那张照像复制本折叠好,放回到上衣口袋里。“你想让我现在就离开吗?”
我沉默不语。另一艘摩托艇从水面上飞驰而过,然而这一次,上面没有漂亮的女孩。
“以前从来没有人把你同塞班岛联系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
“是的。”我承认。
“我的意思是,人们在谈论她时总提到你。你曾经偶尔对这个记者或那一个谈起过她。你交往的名人越多,你的事业就会越加兴隆。我知道有一段时间你当过她的保镖,那时你多大岁数,三十五岁?至少他们没有在你的眼皮底下干掉她,就像他们对哲马克市长所干的那样。”
我握紧了拳头。
“但是没有人在门兹的离婚诉讼案中提到你的名字,我也没有在其它报道中看到———你参与了吗?”
“你很会刨根问底。”
他晃了晃脑袋,“这么多当事人,这么多年。迄今为止,我已经去了三次塞班岛了……我计划再去一次,这次你同我一起去。”
我笑了笑,说:“我可不想。”
“你知道,他们做了很多调查……”
“他们没有找到那地方。”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么说……你一直在留心,你看了那些新闻报道。你读过那些书吗?”
“没有。”我撒了谎。
“连戈纳的也没有读过?他是CBS的新闻记者,那可是一本畅销书。那么,戴文森和高维斯的呢——”
“而你,对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谁?”
“如果你不同我握握手,我就不告诉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站了起来,“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忍受了任何一个正直的德克萨斯人所能忍受的更多的怠慢。如果你不想同一个有着笨脑袋瓜儿的伙计握手,那就去你的,再见,内森·黑勒。”
“我不知道是应该将你踢出去,”我说,“还是邀请你进屋?”
“那就下决心吧,伙计,你可以任选其一,我已经准备好度过一段美妙的时光了。”
他再次向我伸出手。
我笑了起来,握了握那巨大的手掌。
“让我们进屋吧。”我说。太阳已经落到水平线以下了,这个下午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寂寥的水面上跳动着青冷的光,不再有漂亮姑娘经过了。
这个德克萨斯伦名叫J·T·布迪·布什,来自达拉斯。他的家族靠石油发了财,但他自己却凭房地产起家。近些年来,他开始追求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冒险活动,更多的是出于兴趣,而不是利润。
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艾米莉曾让他深深着迷。那时是一九二八年,艾米莉由于横渡大西洋而一举成名。而事实上,她只是那架由男人驾驶的飞机上的乘客,但在报纸上,事实的真相被掩盖了。可是五年以后,继查理斯·林德伯格之后,她成为第一个独自架机飞越大西洋的女人。琳蒂小姐驾驶着她那架路克荷德·维哥创造了很多记录,她那既顽强又不失女性娇柔的个性深深地俘获了公众的心,包括那个名叫布迪·布什的德克萨斯小男孩。
布迪是一个狂热的飞行爱好者,但从来没有学过驾驶飞机,后来我才了解到对飞行他依然保持着童年的热情,在他达拉斯公寓内的一座博物馆式的房间里,珍藏着他收集而来的各种有关飞行的电影海报、漫画书和模型飞机。
但是此刻,在我的这套有着三间浴室的房子里,我和布迪正坐在厨房兼餐厅里,刚刚吃过成肉、葛苣、西红柿三明治,正等着我妻子给我们端上来咖啡和蛋白杏仁甜饼。然后我和布迪同她道了晚安,她离开我们去看电视了。
“你看,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是情人节,”他有些窘迫地说,“我贸然来访,可能破坏了你和你妻子的计划,更别提搅扰了你们的……”
“我们已经在一起吃过了一顿罗曼蒂克的午餐,”我说,“我们像所有芝加哥人一样庆贺了这一天。”
“怎样庆贺的?”
“关闭了汽车库。”我咬了一口杏仁甜饼,“那么说你就要第四次去塞班岛了?难道里面不带有一丝孩提时的梦想成份?”
“我不是去那里寻找艾米莉。”他说,“我和一个伙伴曾去过马绍尔群岛,我知道那里有大批的日本战时飞机等待着政府部门的挑选,在梅里·奥托。”
“我想他们应该会扔掉许多飞机,”我喝了一口黑咖啡,“在我们的军队准备撤离的时候。于是你想趁机弄到一、两架?”
他点了点头。他的墨镜已经摘掉了,天蓝色的眼睛上覆盖着长长的、几乎像女人一样的睫毛,在他那粗糙的男性脸孔上,显出了一种奇特的美丽。“我一直想建造两座博物馆,希望能买一些飞机放在里面保存和展览,可从来没有成功过。”
“从来没有找到飞机?”
“噢,见鬼,当然有许多飞机,大多数是日本二战中使用的零式飞机,只是情况不大妙,那些飞机不是被回收了,就是陷在灌木丛或森林里,很难挖掘出来。还有一些在水里,我们知道它们沉在哪里,但是如果它们生锈或者被腐蚀了怎么办……这是一件傻瓜的差事,你对面坐着的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打算去寻找艾米莉的路克荷德吗?”
“不,”他的那双蓝眼睛闪动了一下,“你看,我知道她那架‘飞行实验室’发生了什么,我亲眼看到的。”
我竖起了耳朵,“什么时候?”
“我第一次去塞班岛的时候……一九四四年七月。”
“你看到了那架飞机。”
“我们当时刚刚占领奥斯雷特之地。你和你妻子介意我吸烟吗?”
“请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幸运斯垂克斯”香烟,点燃了一根,然后将火柴摇灭。“那天,我正同几个海军警卫在那座上锁的飞机库外站岗,一些高级军官同一个穿白衬衫的家伙争执起来,那个家伙没有佩戴武器,你知道武器在战争中是身份的标志。这是一个聪明的家伙,我想……看起来好像是格林少校在日本人的仓库里发现了这架美国飞机,他希望海军会因此受到奖励,但是那个穿白衬衫的家伙却想要阻止他们,于是他们争吵起来。”
“你看到那架飞机了?”
“看到了,也没看到。我的一个朋友说他们将它拖出来,装上飞机运走了,我没亲眼看到。那天晚上,不是我值勤,我们露营在半英里以外的地方。然后,我们听到了爆炸声,声音好像是从飞机场方向传来的。当我们冲到那里时,一架飞机,路克荷德·厄勒克特拉正被熊熊火焰吞噬着,看起来似乎有人在它上面倒了汽油,然后放了火。然而,我仍然能辨认出来那上面的登记号——NR16020——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它有什么用。”
那正是艾米莉的路克荷德·厄勒克特拉的登记号,她驾驶着那架飞机进行她最后一次的环绕地球的致命飞行。她和她的领航员,弗莱德·努南,一九三七年七月二日从新麦地那的雷阿起飞,目的地是两千五百五十六英里外的湖兰岛,那是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没有完成的飞行。
“是日本人搞的破坏?”我问,指的是飞机被烧毁这件事,“那座岛上留下了许多日本人,山谷上,树林里,洞穴中,到处都有。”
“我不这样认为,”他说着,摇了摇头,“我认为有人想毁灭证据,是我见到的那个穿白衬衫的家伙吗?他有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我从报纸上认出了他。”
“是谁?”
他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是该死的海军部长,记得那个家伙吗?詹姆斯·文森特·福瑞斯特!”
来自过去时代的名字能对你产生一种奇特的效果,有时它像一股暖流涌过你的心田,但是我的胃却在变冷,连我妻子煮的热咖啡都不能让它温暖起来。
那双蓝眼睛紧张起来,“你还好吧,内特?”
我们已经开始互称名字了。很多时候,我并不是一个容易让人看穿心事的男人,我想我那刻板的脸孔一定失去了血色。
“哦,当然,继续讲你的故事,伙计,想要把那些旧飞机弄到手。”
他再一次轻轻地笑起来,假牙,这一次我看清了。“我想我的行动比我的思维更快,我四处游荡……总而言之,当我们在玛祖罗,用大砍刀在丛林里开路,想要将一架保存完好的零式飞机弄出来时,一个家伙……他当时正掌管重型机械设备厂,我们在他那里租了一些工具,他像你一样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是否在寻找艾米莉·埃尔哈特的飞机。然后他告诉我们一九三七年,他在一家为日本海军提供燃料的公司工作,一天晚上,当他第二次为一艘名叫‘扣索’的轮船添加燃料时,一位朋友告诉他那艘船即将出发去寻找一架坠毁的美国飞机。”
“这就是他提供的全部线索?”
他用那只夹着香烟的手做个手势,烟圈飞散开来,“是的,这已足够了。当我们困在马绍尔群岛上时,我的寻找旧飞机的探险活动失败了。我的朋友中谁能带领我去寻找那些废弃的飞机呢?哦,对了,他还提起了那些岛民,他说居住在几百英里以外的岛民都有一个相同的故事……一个关于两个美国飞行员的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被日本人捉到,被当作间谍看押起来。那时战争还没有打起来。”
“你是一个埃尔哈特迷,伙计,你读了那些书。”
“当然,偶尔读读。我知道流传在塞班岛上的她和努南的所有故事,有人说艾米莉从事着某种秘密的间谍活动,于是她的飞机被击落,她本人也被逮捕。但是,别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虽然我也喜欢其中的罗曼蒂克色彩。不要受那些电影的影响,明白吗?”
“你当时正在附近,于是你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是的,我这样做了。有烟灰缸吗?”
“用碟子好了。”
他熄掉烟,向前探了一下身,冷静的蓝色眼睛里透露出凝重的神色,“我询问过形形色色的人……在玛祖罗,梅里和朱雷托,那是南太平洋海域中的三座环礁岛。”
他告诉了我一些他同那些岛民的谈话内容。
比利蒙·阿马宗,玛祖罗岛上一位受人尊敬的店主,他讲述说那时他在朱雷托岛做医生,刚刚十六岁。有一天他被请到一艘军用运输船上,照看两位美国人,“一位女士,一位先生。”那个男人在飞机坠落时受了伤,那个女人被日本人称作“艾美拉”。
奥斯卡·德·布兰姆,马绍尔政府中一位职位很高的官员,他说听他父亲讲(一九三七年,那时他正上小学一年级),有位女飞行员被逮捕,并被送往朱雷托岛上的日本最高司令部。
约翰·海因涅,玛祖罗岛上的一位声名显赫的律师,回忆说在一九三七年,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曾在日本学校上学。有一天早晨,在上课前,他亲眼目睹了一架银色的飞机被一艘轮船拖着的驳船拉着运往未雷托港口。
路坦·杰克,马绍尔岛上的居民,一九三七年曾在驻朱雷托岛的日本海军中做伙夫。他说听到日本军官谈论过艾米莉的飞机在朱雷托岛与梅里岛之间被击落,她本人在夸贾林环礁被找到,后被送往塞班岛这一事件。
在塞班岛,当地的一位受人信赖的政客,曼纽·木拿说,他曾同一名日本飞行员交谈,后者声称击落了厄勒克特拉。他还带着布迪去游览戈瑞潘监狱的废墟,据他说美国囚犯——艾米莉·埃尔哈特和弗莱德·努南——就被关押在这里。
“我已经去了三次塞班岛了,”布迪说,“收获甚微。起初,塞班岛居民和查莫罗人看起来比别的岛屿的居民更不愿意交谈。”
“你想是因为什么?”
“嗯,至少有一点,他们害怕来自日本人的报复。”
“甚至现在?”
“在塞班岛仍然有很强的日本势力存在,内特,很强的经济势力;而且那里还普遍流行着不信任,换句话说,就是对美国人的极度恐惧。因为最近,中央情报局在塞班岛上建立了秘密培训基地,就在那些安全围墙后面,像日本人以前建立的那种。”
“过去,塞班岛人害怕日本人,现在,他们害怕我们。”
“说得对,他们害怕另一种外国武装势力,而且,他们也害怕来自岛内的威胁——曾经有很多塞班岛人同日本人合作,那是些邪恶的暴徒,他们举着棍棒,殴打和折磨自己的同胞。那些人都是杂种,都曾在日本警察局中效过力,而且很多人现在还活着,如果往日的秘密被揭穿,他们会报复的……”
“你认为在战后这么多年,那些毒蛇还会爬出来咬人吗?”
“塞班岛人不这么想。然而我们还是渐渐地让一些居民向我们透露了一些消息,大概十多个人吧,他们讲述了同样的故事,那位女飞行员被软禁在旅馆里,而那个同她在一起的男人,却被关在监狱里。”
“为什么要把我卷进来?”
他拍了拍衬衫口袋,那张折叠着的照像复制本就揣在那里,在他的拍击下瑟瑟作响。“你那时在塞班岛,内特,就在战前……大约是一九三九年或者一九四○年。那不是你吗?”
“我看起来像一位牧师吗?”
“你看起来也不像犹太人,即使你姓黑勒,因为你妈妈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这就是你有一副爱尔兰式好相貌的缘由。”
“一九三九年或一九四○年,我在塞班岛做什么?”
那浴室瓷砖般的牙齿又随着微笑露了出来,假牙,好吧——你不可能每天吸那么多烟,却让牙齿洁白如新,除非它们每夜都泡在玻璃杯里。
“和我一九六七年与一九六九年做的事一样,”他说,“寻找艾米莉。”
“她很久以前就死了。”
“也许,但是她死在哪里?什么时候死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透过小院的玻璃门,我看到月光照射在水面上,但即使有月光,夜色看起来也深不可测。
“也许埋在那座小岛的什么地方了,”我说,“这是我的猜测。”
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桌面,“这就是我要去的原因,寻找她的坟墓,证实她在那里,给她一个合适的安葬。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第一个失踪者。”
我注视着他,似乎他是一个列在花名册上的即将被开除军籍的人,“那么,去将她挖出来,你不需要我。”
那双蓝眼睛眯了起来,两道明亮如电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我想你是一个有用的伙伴,内特,也许会很有趣。我想看一看你这张睑孔能不能唤起更多人的回忆,软化更多僵硬的舌头。你会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的,记得那个名叫杰苏斯·萨伯兰的杂种吗?他曾是塞班岛警察局的头儿——日本人最忠实的走狗。”
我的胃再一次冰冷,我的眼睛感觉像石头。
看到我一言不发,布迪接着说:“有意思,我以为你会记起他,有一个传言是关于一个爱尔兰教士与萨伯兰的……他们说是萨伯兰杀死了弗莱德·努南,总之,他们是这么说的。不过,这是他们私下里说的,千万不要让魔鬼杰苏斯听到这话。”
“还活着。”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有些遥远,似乎是别的人在说话,在别的地方。
一丝狡黠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那双蓝色的眼睛闪动着,“那么说,你想起了杰苏斯·萨伯兰?”
我也报之以莫测高深的微笑,“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什么,布迪,从来没有说过我以前去过塞班岛。这可能是关于艾米莉·埃尔哈特的另一个耸人听闻的传言。”
“也许。”
“想一想你的调查,再想一想那些对内特·黑勒自吹自擂式的炫耀根本无动于衷的人。”
“好主意。当然,我还听到关于你的其他传言,他们说你喜欢钱,你不会拒绝一份优厚的聘金吧。”
“我很老了,也很有钱,布迪,非常有钱。像我这么大岁数,是不会被你的言辞和你的报酬打动的。”
“一万美金,内特,十天。你真的有钱到了对这轻而易举就能弄到手的一万美金无动于衷的地步吗?”
事实上,我能。
然而我说:“好吧,布迪,我们说定了。只是不要再让我回忆起关于什么教士的事情。”
“没问题,”他从桌边站了起来,“我们下周动身。我现在告辞了,这样你就有时间同你妻子解释一下……希望这次旅行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好建议。”
“请代我感谢她的殷勤好客,还有我对打扰了你们情人节之夜的深深歉意。接下来准备护照?”
我点了点头,“我会给我芝加哥的办公室打电话,你会收到一份合同。”
“很遗憾,”当我送他到门口时,他说,“我还以为你想要现金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另一个内特·黑勒。我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布迪。”
是这样的,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直到我听到了一些名字:艾米莉·埃尔哈特,詹姆斯·福瑞斯特,魔鬼杰苏斯·萨伯兰。
布迪·布什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会得到它。在我真正引退前,我会重返那个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再去一次的地方,去完成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未完成的工作。
这一次,我要完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