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坦尼克号上,即使是读写室也有一种无人企及的优稚,读写室位于A甲板上,在豪华的一等舱休息室前面(实际上是它的自然延伸)。在这间天花板很高的具有乔治王时代风格的房间里,长毛绒扶手椅与沙发上都铺着粉色与红色的花样图案坐垫,地板上深红色的地毯舒适柔软,花瓶中插着绿叶植物,这是一间女士们休憩的理想场所。
然而,在白天,雪白的墙壁与高大的格子窗,包括一扇临海的凸窗,却由于充足的阳光照射而显得眩目刺眼,它设计的目的——阅读与写作——就变得没有实际意义了,因此,这个房间很少被利用;而天黑以后,一等舱的乘客或在餐厅吃晚餐,或者参加音乐晚会,这个房间更像鬼魂出没的城镇一样被闲置了。
因此,在史密斯船长的首肯下,福特尔征用这个房间来为几位特别挑选出来的客人举行一场独一无二的聚会——降神会——就没有丝毫困难了。
还不到晚上九点钟,福特尔仍然穿着晚餐时的正式礼服,在这间读写室里走来走去,布置着舞台;而他的肚子正在紧锣密鼓地消化着他在一等舱餐厅里品尝到的美味佳肴。在他的一生中,他只专注于三件事情,而其中的两件是同一棵树上的两条不同的分枝:记者与小说家。他的另一项工作在弗吉尼亚已经开展两年了,那就是经营戏剧公司——管理一个剧院,搜集剧本,选择演员,甚至亲自编写剧本,这是他与他的朋友亨利·B·哈瑞斯的共同事业,在哈瑞斯的帮助下,他可以再一次上演一出生动的戏剧。
此刻,为他的戏剧布置舞台的是梅尔,她戴着闪闪发光的祖母绿耳环,黑色高腰的晚礼服上面镶着花边,低矮的领口与白色的装饰花束衬托出了她胸部丰满的曲线,另有一把同样的花束插在了她的头发上。她纤长的手指上戴着白色的长手套,上端正好被黑色镶花边的袖口所掩盖。她正在把一扇窗户的暗色窗帘拉起来。
“噢,杰克,”梅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下一扇窗户前,“自从《来自日本的男人》首映之夜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如果一切进行得顺利,你认为亨利会买下它的电影版权吗?”
福特尔用了些力,把一张巨大而笨重的橡木圆桌拖到了屋子中央,几分钟以后,这张桌子周围就会坐上十个人。窗帘拉上了,房间内阴暗下来,更适合做一些神秘的事情。
“你在开玩笑吗?”梅尔问,走到他的身边,她面色苍白,甚至有些颤抖,“你不害怕吗?”
“没有什么可怕的。”
“如何揭开凶手的面纱?”
“也许没有办法。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老谋深算的冷血杀手,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反应。”
“噢,杰克,我突然之间感觉到冷,抱紧我。”
杰克抱住了海尔,紧紧地,在她耳边轻声说:“不会有危险的,亲爱的,毕竟,我们是在大海上最安全的船上。”
梅尔向后退了一步,挑起了眉毛,“那两个放在冷冻舱里的男人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
像往常一样,她总是很有主见。但是福特尔对今天晚上他的客人当中谁会暴露出凶手的真面目很有自信,他也同样相信那个凶手不会有强硬的举动。
他遇到的最强硬的反应来自最不可缺少的客人:威廉姆斯·T·斯泰德。
“您是在建议,”斯泰德吼叫着,天蓝色的眼睛由于愤怒而圆睁,“让我抛弃我的好名声,我清白无瑕的灵媒的名誉,来搞一个欺骗性的降神会?”
“是的,”福特尔说,“但事出有因。”
福特尔坐在C八十九号房舱斯泰德房间的客厅里,这套房间的布置与他自己的房间很相似,尽管家具是安妮女王时代的。对于一个衣服上满是皱褶的灰熊来说,这个房间的装饰有些过于精致了。
斯泰德已经把起居室改成了工作室,桌子上与地板上堆满了活版盘打样,圆锥形的纸帽里装满了团成一团儿的废弃了的纸张。
斯泰德的下巴向前伸过来,浓密的花白胡子像三角旗一样抖动着.“没有什么原因抵得上我的名誉,先生,您要求我做的事情是背叛我的宗教信仰!绝不!见鬼去吧!”
福特尔仍然保持着冷静,‘“您也许注意到了,斯泰德先生,克莱夫顿先生己经有好几天没有露面了。”
“这是一个祝福。”
“不——一起谋杀。”
斯泰德圆睁着的眼睛仿佛僵硬了,然后,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也变得柔和了。很快,这两个男人坐回到沙发上,福特尔把他的意图与他的计划向斯泰德和盘托出。
“我听候您的吩咐,先生。”斯泰德平静地说,甚至有些谦卑。他摇了摇头发蓬乱的脑袋,“至少,这解释了困扰我这次旅行的一些事情。”
“是什么?”
“我得到的很多警告。”
“我不明白,先生。”
斯泰德耸了耸,“有几个朋友……两个杰出的灵媒,一个受人尊敬的牧师……分别瞥告我,四月份在海上有危险等待着我。他们当中没有人知道我打算去旅行,然而他们都告诉我说,我应该避免任何去美国的旅行。他们的预言都指明我会遇到危险,甚至死亡,在泰坦尼克号上……现在,我证实了这一点。”
“那么,既然您如此相信这种事情,为什么还要出门呢?”
“你们美利坚的总统邀请我参加一个和平会议,我无法拒绝。”斯泰德开心地大笑起来,“从不可知的世界里传递过来的信息不是无线电报——它们需要破译,福特尔先生;而我不打算靠着最坏的假设过日子,不想无端端地害怕。”
有了斯泰德的参与,邀请其他的客人就像孩子的游戏一样容易了。就如同遇难船只上的乘客渴望着海岸,威廉姆斯·T·斯泰德是一个有名的家伙,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记者之一,参加他的降神会是一个不可拒绝的诱惑,也是一段轶闻趣事。于是,艾斯特,古根汉姆,史朝斯,麦琪·布朗,这些人都立刻表示同意;伊斯美也同意参加,他并没有怀疑到这个降神会的真正用意。
邀请艾丽丝·克利沃就要费一番心思了。
福特尔不想告诉这个保姆的雇主们她过去的犯罪背景——至少现在不想。他观察了艾丽丝同爱里森的孩子们在一起的情景,她是一个善良而温柔的保姆,没有理由怀疑她会变得像野兽一样拧断孩子们的脖子,也没有理由认为她会再一次由于她同居的男友抛弃了她与她的孩子而导致精神分裂。
问题是——如何邀请一个一等舱乘客的仆人参加聚会而不邀请她的雇主们?
在那天下午,福特尔发现哈德森·爱里森与贝丝·爱里森在A甲板上封闭的散步场地里散步,他们的保姆与孩子们没有在场。
“又一个美丽的下午。”福特尔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他们倚在窗前的栏杆上,眺望着不时被细小的白浪斩断的一望无际的灰蓝色。
“哦,是的,”哈德森说着,调整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但在主甲板上就感觉有些冷了,您认为呢?”
甚至在这个相当温暖的封闭场地里,美丽的贝丝也仍然紧紧地抱着她丈夫的手臂。
“太冷了。”福特尔表示同意,“你们可爱的孩子们在哪里?”
“劳瑞娜与泰沃同艾丽丝在一起,”贝丝说,“在右舷的游廊咖啡厅里。”
“看来孩子们占据了那个环境舒适的咖啡厅,”福特尔微笑着说,“你们别介意,但是我有一个不同寻常的请求。”
“请说吧,杰克。”哈德森说,似乎他们是老朋友了,这就是在轮船上经常会发生的情形。
“你们都认识威廉姆斯·T·斯泰德吧?”
“当然。”哈德森说,然后他向福特尔讲起了一些他听到的关于这位老绅十的古怪而有趣的事情。
“好吧,他今天晚上要在船上举行一次降神会。”福特尔说。
哈德森年轻的脸上放出了光采,贝丝也微笑起来,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哈德森说:“噢,这难道不是一个值得参加的盛会吗?您是来邀请我们参加降神会的,是不是?我想我们会很高兴地答应的。”
“并不是这样……您知道,斯泰德,正如您所说的……是一个古怪的家伙——而且在挑选他的参加者方面非常挑剔。”
哈德森的微笑僵住了,“请说下去。”
“作为灵媒,他研究每个人的面孔,感受他们灵魂的气息,聆听我们这起凡夫俗子根本听不到的灵魂的共鸣。”然后,福特尔大笑着又补充了一句,“或者,至少他认为他听得到。”
爱里森夫妇完全被搞糊涂了,他们也随着福特尔笑起来,但是有些勉强。
“总而言之,”福特尔继续说,“斯泰德让我代表他请求你们……他显然注意到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爱里森夫妇同时点了一下头,尽管福特尔未免有些言过其实。
“……因此,他让我请问你们能否允许他邀请你们的保姆,艾丽丝,参加降神会?”
一阵目瞪口呆的沉默随之而来,那对夫妇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蜡像馆里的人像。
终于,哈德森勉强说了一句:“艾丽丝?”
“我们的艾丽丝?”贝丝回应了一句。“为什么?她是一个您能想象得到的最安静的姑娘。”
福特尔耸了耸肩,温柔地笑了一下:“灵魂之水是难以捉摸的……如果你们需要给劳瑞娜与泰沃找一个婴儿看护,我可以为你们推荐一个,我的妻子梅尔,或者亨利·哈瑞斯夫人——你们见过她……瑞恩?”
哈德森考虑着这个荒诞的请求,“呃,好吧……亲爱的,你怎么想?”
贝丝看起来正徘徊在十字路口,“坦率地说,我很失望我们没有被邀请,我们可以看一看吗?”
“不行,恐怕不行。斯泰德先生在这一点上非常顽固:只有参与者,没有旁观者。”福特尔仰起了头,摇了摇,“我很抱歉这么粗鲁地……”
“不!”哈德森脱口而出,“根本不必,我想让我们的保姆参加这个非同寻常的聚会……也是一种荣誉。”
贝丝问:“降神会什么时候开始?”
“九点整。”
“那个时候,”贝丝接受了她被排在她自己的仆人后面这个事实,“孩子们都已经睡下了,我们的女仆可以照看他们,这很容易。让我们去告诉艾丽丝这个好消息,怎么样?”
艾丽丝却不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降神会?”艾丽丝问,泰沃正包裹在她脚边的毯子里,笨拙地伸着手去抓一头金发的劳瑞娜拿在手里逗他玩的拨浪鼓。“您的意思是,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招来鬼魂?”
“是的,亲爱的,”贝丝很有耐心地说,“这是一种荣誉,斯泰德先生是一个非常有名的人。”
“我必须去吗?”
“这是晚上的娱乐活动,”哈德森不耐烦地说,“别那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你是被挑选出来的,女孩!”
“如果我必须去——”
福特尔向那个年轻女人微笑了一下。那只被打坏的鼻子破坏了她迷人的面孔,那只深蓝色的眼睛楚楚动人——里面流露出来的智慧远远多于她的沉默表现出来的迟钝。
“艾丽丝,”福特尔说,“斯泰德先生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很强的灵感,他会很感激你的光临。”
小泰沃在地下叫着:“咕!咕!”
可爱的劳瑞娜向着她的小弟弟大笑起来,让他抓住了她手中的拨浪鼓。
他们的保姆,这个一度谋杀了一个比他们两个还要幼小的孩子的凶手,耸了耸肩,“我会去的。”
福特尔把霍夫曼·纳维瑞尔排除在外,邀请一个二等舱的乘客参加降神会是一件不雅观的事情,而且这位侦探小说家也怀疑霍夫曼能否前来。这位溺爱孩子的父亲不会让他绑架来的两个孩子离开他的视线的,这也是福特尔相信他不会是谋杀克莱夫顿与罗德的凶手的原因。
只有一个人拒绝参加斯泰德的降神会。
“我可不想听那个吹牛者的胡言乱语。”阿奇博尔德·布托少校说,他正在吸烟室里玩一局高赌注的牌,芳香的蓝色烟雾缭绕在桌子上空,似乎是雨前的阴云。阿奇博尔德的朋友米勒特也在玩牌,对手还有年轻的藏书家亨利·韦德纳,与大干线铁路的拥有者查理斯·海斯。
“见鬼,阿基,”福特尔说,“昨天夜里你把他的每个字都听进心里去了。”
阿奇博尔德漾着酒窝的下颏挺了起来,“就是在那时,我才知道我已经对他受够了!什么木乃伊的梦呓!不,对不起,老朋友——恐怕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例如打牌,喝酒,或者高尚的社交。”
显而易见,这位少校是不打算挪动他的屁股了,福特尔失望地离开了吸烟室,穿过旋转门,来到船左舷的游廊咖啡厅里(右舷的游廊咖啡厅已经被孩子们与保姆们占据了)。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旁边装在瓶子里的棕榈叶摩擦着他的脖子。就在这时,米勒特——穿着灰色西装,打着蓝色真丝领带——穿过旋转门,一眼看到了他。
这位头发花白、相貌不凡的艺术家拉过来一张藤椅,在福特尔对而坐下来,笑容显得有些羞怯,“很高兴我追上了你,杰克。”
“坦率地说,我很惊讶你离开了赌桌,看起来你似乎是赢家。”
米勒特用一根手指抚摸着他花白的胡子,“我让别人替我玩一会儿。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先生——单独地。”
一位服务员走过来,两个男人点了咖啡。
“我想解释一下阿基拒绝你的邀请的原因。”米勒特说。
“没有必要做解择。”
“但是他相当粗鲁,而且……看,有一些事情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你知道。”
“我听着呢,弗兰克斯。”
那位保守的艺术家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了勇气,说:“阿基告诉你的关于那个家伙,那个勒索者克莱夫顿的故事,是真的——阿基的确因为神经紧张而精疲力尽。”
“任何夹在塔夫脱与罗斯福这两位朋友之间的人都会受到痛苦的折磨。”
“是这样,而且……但是这个克莱夫顿是第一流的恶棍,你要小心他,杰克——他会传播一些恶毒的诽谤。”
“我己经注意到了。”
“我看你没有。这是一些……说起来也令人难堪的事。”
“自从离开学校,我就已经不再讲故事了,弗兰克斯——而且我所写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小说。”
米勒特点了点头,再次叹了口气,当他开口时,嗓音有些颤抖,“好吧,正如你所知道的,阿基与我是亲密的朋友——我们两个这一辈子都是单身汉。那个狗娘养的克莱夫顿威胁着要羞辱我们,用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具有毁灭性的、最玷污名誉的方式……我还用详细说明吗,杰克?”
注视着这位受人尊敬的美国艺术家——这个男人因为在国内战争与俄土冲突中勇敢的表现而得到过勋章——福特尔对死去的克莱夫顿又燃起了一股怒火。
福特尔咬着牙说:“克莱夫顿打算把阿奇博尔德·布托少校描绘成,什么——奥斯卡·王尔德?这简直太荒谬了。”
米勒特避开福特尔的目光,低下了头,“我所能说的就是,阿基的举止可能粗鲁了些,但是一些潜在的精神方面的因素……神的启示……在斯泰德先生的降神会上——尽管它有可能很有趣——却会对他是个折磨。因此,我为我的朋友向你表示歉意。”
“我再说一次,没有必要——但是他很幸运,有一位像你这样的朋友。”
现在,米勒特的目光遇到了福特尔的,他的声音很柔和,他的表情几乎是害羞的,“你没有问我对他的诽谤是否是真实的。”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理睬那些诽谤,此外——这也不关我的事,是不是?”
米勒特对福特尔的话思索了片刻,看起来他对福特尔的反应很感到震惊,然后,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你是一个好人,杰克。”
他们的咖啡送来了,这两个男人边坐着喝咖啡,边聊一些愉快的话题,包括相互间对彼此文章的赞赏(米勒特除了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家外,还是短篇小说与散文的作家,卓越的托尔斯泰小说的翻译家)。米勒特表达了典型的爱国者对故乡人民的怀念,至少是对故乡女子们的怀念。
“在这只船上有许多令人讨厌的虚荣浮华的美国女人,你注意到了吗,杰克?你注意到她们很多人都抱着小狗,它们就像是活围巾一样。”
“我注意到了,”福特尔说。“但是那些女人们的丈夫却满地乱跑,如同宠物。”
两个男人发出会心的笑声,喝光了咖啡,握了一下手,彼此分头走开了。
但是福特尔却由于阿奇博尔德的拒绝而感到有些沮丧,尤其是现在,他知道了这位少校的谋杀动机与他早已列入了凶手名单的那个人不相上下。
只是到后来,福特尔才意识到米勒特也有同样的动机。
而那位艺术家看起来也像阿奇博尔德一样根本不可能参加降神会,于是福特尔决定不再自找没趣。这位侦探小说家布置的舞台只针对一个人,如果他对凶手的判断是错误的,那么,这个晚会就会是一场纯粹的娱乐活动——泰坦尼克号上另一个逗有钱人开心的助兴节目。
快到九点钟的时候。他的观众们——同时也是明星演员——陆续登场了。男人们穿着晚礼服,手中拿着白兰地或者香烟:古根汉姆与史朝斯,英俊的花花公子与保守的元老,做着同样的生意,属于同一人种,却最大相径庭的两个人;艾斯特与他的吉祥物麦琪·布朗(她穿着蓝色真丝晚礼服,戴着羽毛帽),一起大笑着,她那嘶哑的笑声使一位房地产大王变成了普通人。
福特尔与梅尔分别迎了上去,寒暄了几句之后,他们知道阿尔伯特夫人,爱达·史朝斯与玛德琳·艾斯恃都去参加音乐晚会去了。
过了不久,伊斯美露面了,陪伴他的是可爱的肤色浅黑的女演员桃乐丝·吉伯森。大众情人艾斯特与古根汉姆看上去似乎立刻被她鹅蛋形的脸蛋儿,深邃的眼睛,还有奶油色的皮肤给催眠了,更不用提她那裹在镶着银灰色真丝花边的深蓝色晚礼服中的沙漏瓶一般的窈窕身材了。
她的脖子上挂着长长的珍珠项链,从低开的领口一直垂到她丰满的胸前。
福特尔走近伊斯美与那位女演员,说;“吉伯森小姐,您能光临真是太好了。”
“别傻了,”吉伯森小姐说,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富有磁性,亨利·哈瑞斯应该不用担心这位电影演员是否会在百老汇的舞台剧中饰演好角色了,“当我听说伊斯美先生将要参加今晚的聚会时,我逼着他带我来了。”
‘“我只有高兴。”这位白星航运公司的董事说,他的微笑使他柔软的胡子末梢向上翻卷起来。
“斯泰德先生应该很快到场了。”福特尔说。
伊斯美说:“我希望他能给我们以全部指导,这可是我第一次参加降神会。”
吉伯森小姐抓紧了伊斯美的胳膊,说:“我猜我们所有人都是新手,伊斯美先生,我只希望我不会尖叫出来,或者撕扯窗帘,让自己丢脸。”
“我参加过几次降神会,”福特尔说,“就像是故事调查,根本不用过分担心。”
麦琪·布朗听到了这句话,她走过来说:“我曾经参加过尤瑟碧尔·派莱迪诺的降神会,她把我父母的灵魂招回来同我交淡。”
“那一定很刺激。”吉伯森小姐说。
“还好吧,”麦琪说,“只是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谈一些他们当年坐在我的客厅里白吃白喝的往事。”
福特尔大笑起来,一方面是笑性格率直的布朗夫人这种无所顾忌的玩笑,一方面是笑可爱的没有贵妇风度的吉伯森小姐那肆无忌惮的笑声。
伊斯美没有同他们一起大笑,他并不缺乏幽默感,然而,他只是环视着整个屋子,注视着其他客人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呃,杰克,我想同您谈一谈,好玛?如果您能原谅我,吉伯森小姐……”
麦琪·布朗与吉伯森小姐站到了一起,她们谈论着令人兴奋的娱乐性行业(麦琪·布朗对戏剧非常倾心);而伊斯美把福特尔拉到了凸窗前。
“我猜,”伊斯美说,“这纯粹是一种巧合,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克莱夫顿先生名单上的‘顾客’。”
“哦,并不完全是这样,布鲁斯,桃乐丝·吉伯森小姐不在名单上面;此外,您给我看的那张撕去了一半的名单上面也没有史朝斯先生,斯泰德先生,还有您自己……如果您回想一下的话。”
伊斯美皱起了眉头,他的面容因此而扭曲,“这是为什么?您想做什么?”
福特尔温和地拍了拍伊斯美的后背,似乎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别那么多疑,布鲁斯,玩得开心些——当然,克莱夫顿名单上的许多人都在场,他只挑选最好的人进行勒索,这碰巧与降神会的参与者重叠。”
伊斯美的眉头舒展开一些,但他仍半信半疑,“我应该相信您的话吗?”
“看,”福特尔向连接着休息室的那道双层门打了一个手势。“那里——我们的主人,还有一个他挑选的参与者来了……”
那位老绅士,穿着破旧的棕色西装——似乎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只熨烫过一、两次——像一只架在轮子上的大炮一样滚了进来,在他的手臂里挽着一位几乎可以算得上美丽的女人,她就是艾丽丝·克利沃。她的身材——每一寸都同吉伯森小姐一样如同一只沙漏瓶——紧裹在她最好的衣服里:定做的深蓝色上衣,白色的衬衫,打褶的裙子;她头上戴一顶小巧的毛绒绒的帽子,表情胆怯但并不害怕。
“那个女人是谁?”伊斯美轻声问,她显然并不与艾斯特夫妇、古根汉姆,甚至麦琪·布朗属于同一阶层。
“她叫艾丽丝。克利沃。”福特尔回答。
“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她为爱里森夫妇———等舱的乘客—一工作,她是他们的保姆。斯泰德先生注意到了她,并在她的身上感觉到了某种灵魂共鸣或者类似的东西。”福特尔耸了耸肩,“我自己也不理解那些神秘的繁文缛节。”
斯泰德领着这个姑娘走进了房间,把她介绍给了降神会上的每一个人,令人欣慰的是,每个人对这个姑娘都很和气——当然,她那标致的身材没有逃过古根汉姆与艾斯特的眼睛。但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不论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肉欲,他们对她都很友善,福特尔因此非常感激斯泰德——在福特尔的眼里,头发雪白的斯泰德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更像一位圣诞老人——他让这位年轻女人受到欢迎。
福特尔想让艾丽丝·克利沃放松下来,不要忸怩作态,否则他的实验就会徒劳无功。
现在,每个人都到场了,福特尔走近斯泰德,后者仍然在手臂里挽着艾丽丝·克利沃,福特尔问:“您准备开始了吗,先生?”
“当然。”斯泰德扬起了声音,他那低沉的悦耳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他张开手臂,就像一位热情四溢的牧师在欢迎他的羊群。“请各位就坐吧,如果你们愿意!”
梅尔在桌子上摆好了座位卡,就像在正式的晚宴上一样,客人们很顺从地按照指定的位置坐了下来。一个服务员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收走了白兰地酒杯,放上了烟灰缸。斯泰德曾经明确要求过每位客人在降神会开始以后不得饮酒,不得吸烟。然后,服务员离开了,同时在身后把双层门关上,随着两声沉闷的关门声,他们被封闭在这间屋子里了,叽叽喳喳的谈话声也渐渐平静下来。
那张大圆桌上面铺着白色的亚麻桌布,一盏巨大的油灯摆在桌子中间,它已经被点燃了,正吐着苍白的火苗。在斯泰德座位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圆锥形纸帽,里面有三枝削尖了的铅笔。微笑与神经质的窃窃的笑声在桌子周围飘荡,但是没有人说话。此刻,屋子里的气氛就如同教堂祈祷结束后神职人员退场之前的光景。
那个胡子花白的具有一副学者风度的由记者改行做灵媒的斯泰德最后一个坐下来,他的右侧是吉伯森小姐,吉伯森小姐的右侧是伊斯美,麦琪·布朗挨着伊斯美,接下来依次是艾斯特,艾丽丝·克利沃(她与斯泰德遥遥相对),福特尔,古根汉姆,史朝斯。在史朝斯与斯泰德之间有一张空座位,那是留给梅尔的,她此刻正站在电灯的开关前,等待着信号好关闭电灯。
“在我们熄灭所有的灯火只留下这一盏油灯之前,”斯泰德说,他的声音平静而具有威慑力,“我必须提醒你们降神会不像你们头脑中预想的那样,你们面前的桌子不会飘浮在空中;你们不会听到拍击声、吵吵嚷嚷的鼓声;你们也不会看到某种具体的灵魂,或者游荡在空中的与肢体脱离的手臂。”
用一种谦恭的语气,史朝斯问:“我们能看到什么,先生?”
“显灵是那些与灵魂打交道的灵媒掌管的事情,”斯泰德继续说,语调慎重,令人宽慰,“而我,女士们先生们,是一个精神灵媒,我只以说与写的方式传递信息,那些信息来自另一个不可预知的世界……在我们开始之前,你们还有问题吗?”
“您说显灵是‘不可能’的吗,先生?”福恃尔提出问题,“看起来那扇门是开着的。”
“在降神会上,”斯泰德温和地说,“许多门都是开着的。你们被邀请到这里来——你们所有的人——因为我在你们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对灵魂能量的接受能力。从以往的经验中我知道,我不是一个灵魂灵媒……你们当中也许有人掌握这种能力。”
“我的上帝,”伊斯美说,“我们怎么不知道?”
斯泰德耸了耸肩,“这种能力也许一直在沉睡,今夜,它即将醒来……我看到过这种事悄——并不经常,但是我看到过它,进一步说,你们应该被警告,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看到,我们听到,在一些特定的夜晚,只有精神会很高兴地与我们同在。”
古根汉姆问:“那些精神是‘鬼魂’吗,先生?”
“如果您喜欢用这个字眼。您是基督徒吗,先生?”
“不是,但我同基督徒一样信仰同一个上帝。”
艾斯特说:“我是基督徒,先生。”
“我也是。”伊斯美说。
斯泰德的声音很阴郁,他说:“如果一个人死了,他还会再活吗?难道基督没有许诺给我们永生吗?我看到过不朽,或者至少是那些名人对不朽的执著,在他们的船体分崩离析之后。”
麦琪·布朗悚然动容。“什么,这艘泰坦尼克号吗?”
“不!那艘船是肉休衣裳,当我们脱下衣裳,把肉 體抛在一边,我们就不再死亡了。”
“那些精神是谁?”吉伯森小声问,“它们为什么不在天堂里?”
斯泰德很有耐心地微笑着,“也许它们是在天堂里,我的孩子,它们从另一个世界返回到我们这里来,为了传递智慧,或者为了对它们深爱的生者表示慰问;还有一些精神也许是住在地狱的边缘……”
“炼狱。”麦琪。布朗说。
“那是一个宗教字眼,在早期也是一种科学,我们向不可知的世界里迈出了试探性的一步……但是我向你们保证,这些精神不会伤害我们。”
麦琪·布朗瞟了斯泰德一眼,“最坏的精神直接下地狱了,您是这个意思吧。”
尽管斯泰德的态度很严肃,他还是轻轻地笑了起来,“也许是吧——我从不知道这样一个降神会曾被魔鬼拜访过。到降神会上来的精神,是一个痛苦的灵魂,可能……如果您喜欢这个字眼,是那个炼狱里的居住者;也可能是最近刚刚死去还没来得及适应他新的非肉 體存在状态的人。现在——如果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人提出问题。
“福特尔夫人,您能把电灯关上吗?”
梅尔关上了灯,整个房间顿时暗了下来,只有桌子上那盏油灯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火苗,把淡黄色的阴影投射到桌子周围的九张脸孔上。那些脸孔上突出的颧骨部分被油灯古怪地照亮,而其余部分则如同池塘一样深不可测。坐在那里的仿佛是一群幽灵,尽管他们穿着华美的衣服。斯泰德沐俗在黄色光影里的清澈的蓝眼睛、突出的鼻子与浓密的胡须,使他看起来尤其不像是地球上的人类。
他洪亮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我的朋友们,我请你们拉紧手……”
梅尔坐到为她留下的挨着斯泰德的空座位上,所有人的手都拉了起来,形成一个圈。每个人都在期待着。艾丽丝·克利沃的手掌又湿又冷,握在福特尔的手中。
“……让我们等待,让精神来到我们中间,让我作为你们与精神的媒介……当我要写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可以放开您的手吗,吉伯森小姐?”
“好的,先生。”吉伯森小姐温顺地说。
沉默降临了,如同笼罩着房间的黑斗篷,但这并不是绝对的沉默,轮船在静夜里发出的一些声音蓦然之间清晰起来:木头的吱吱嘎嘎的响声,模糊的发动机的轰鸣声,船员与乘客压抑着的行走声,巨轮以每小时二十节的速度前进时所产生的风在楼梯井附近的玻璃圈屋顶上发出的呜咽声,都真真切切地听在他们的耳朵里,什么地方有钟在滴答地走着,有规律的心跳声听起来也格外地震耳……
“威廉姆斯。”一个甜蜜的声音在说。
斯泰德自己的声音!
但这个尖细的声音又不似他平常的声音,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发自幽灵一样蜡黄脸孔上那双嘴唇。斯泰德的脸孔松弛着,眼睛闭上了,似乎在沉睡,或者已经死去了。
那个发自粗壮男人喉咙里的甜蜜的女性声音继续说:“你为什么没在你的桌子上为我保留我平常坐的位置?我不该到这里来吗?”
这时,那个老绅士的身体开始颤动起来——他的眼睛仍然闭着——他用自己的声音说:“我向您道歉,亲爱的朱莉娅·阿美斯,我觉得我们今夜的目的不须劳动您的大驾。”
福特尔——他的左手被艾丽丝·克利沃紧紧地攥住,让他感觉到很不舒服——害怕这位老绅士会破坏掉每一件事,如果他无法把握住他的良知与欺骗之间的平衡。
但是斯泰德突然之间沉默下来,他放开了吉伯森小姐的手,抓起了一支铅笔,闭着眼睛,抬起头,开始写什么东西,很快,很流利,看起来似乎在写一个句子。当他再次握住吉伯森小姐的手时,他睁开眼睛,低下头,看了看他刚刚写下的那些东西。
“我伟大而善良的朋友,我精神的指导者,朱莉娅·阿美斯小姐,向我传递了一个信息,我这就把它告诉你们。她说:‘让我对我正横渡海洋的亲爱的朋友与助手说,当号角吹响的时候,没有什么疑问会遗留下来,所有的问题很快会得到解答。’”
福特尔,像任何制作人一样,对斯泰得已经开始不耐烦起来,他只想传递给这位老绅士如下的信息:忠实原著,你这只老山羊!
然后,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再次听到了时钟滴滴答答的摆动声,发动机的轰鸣声,玻璃圆屋顶上风的呜咽声,远处人们的行走声……
福特尔觉得自己几乎会尖叫起来,不是由于恐惧,而是由于厌倦。
就在这时,斯泰德用自己的声音说:“我感觉到在这间屋子里有一个精神。”
黑暗与宁静制造了一种奇异的效果,那些围坐在油灯前面的脸孔看起来似乎都漂浮在桌子四周。
“一个孩子……一个非常小的孩子,”斯泰德平静地说,“他是如此幼小,几乎还没有学会说话……”
艾丽丝·克利沃紧攥着福特尔的手攥得更紧了,福特尔低着头,但是他偷偷地瞥了她一眼,他看到她紧紧地盯着斯泰德,被碎裂的鼻子破坏掉的脸孔由于恐俱而僵住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油灯的光影里发出幽光。
“……但是我感觉到了宽恕……彻底的宽怒……这个婴儿,就像婴儿基督,宽恕了那个人……”
艾丽丝·克利沃的手指松了一点儿,只是一点点儿,但是她的下嘴唇颤抖着,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尽管他是被暴力致死的。那个男婴得到了平静,他爱他的妈妈……”
眼泪顺着艾丽丝·克利沃的面颊流了下来,泪珠在淡黄色的火焰下闪闪发光。
但是,桌子前的另一个女人也有了反应,那个紧挨着斯泰德的女人:桃乐丝·吉伯森——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她的头摇晃着,似乎从脖子上断了下来——她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浑身颤抖着,这种颤抖很快变成了剧烈的颤动,似乎这个女人像一座火山一样正在爆发。
黑暗中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这个漂亮女人暴露在油灯前的脸上,那张漂亮的脸蛋开始扭曲,似乎正承受着痛苦。
然后,桃乐丝·吉伯森用一种低沉的、男性的声音说:“我不会宽恕任何人!”
斯泰德仍然握着这个浑身颤抖的女人的手,他温柔地问:“您是谁,精神?您为什么痛苦?”
吉伯森小姐痉挛着,似乎害怕附在她身上的情神,然后,那个男性的声音说:“我叫约翰。”
艾丽丝·克利沃眨动了一下眼睛,眨掉了眼中的泪水,她也开始颤抖起来,但是眼泪不再流下来,她的眼睛由于恐俱睁得越来越大。
斯泰德很有耐心地问:“您姓什么,约翰?”
那个低沉的男性声音突然从吉伯森小姐的嘴里发出来,“克莱夫顿!”
艾斯特困惑地说:“克莱夫顿并没有死啊!”
麦琪·布朗问:“是吗?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这倒是一件趁心如愿的事情。”古根汉姆说,但是听起来并不那么确信。
“安静。”史朝斯说,完全被这怪诞的戏剧化的场面迷住了。
伊斯美的眼睛却由于难以置信而眯了起来,然后,他越过桌子,盯住了那位侦探小说家:“福特尔……”
艾丽丝·克利沃握住福特尔的手用了力,这种力量福特尔怀疑也会……
“我无法呼吸!”那个男性的声音尖叫着,桌子前的每个人都跳了起来,桃乐丝·吉伯森的脸涨得通红,那美丽的面容由于痛苦而变形,那深沉的声音仍在从她的嘴里叫出来:“住手!请住手……我不能呼吸!我不能呼吸……你……在……谋……杀……我!”
艾丽丝·克利沃尖叫起来。
她放开了福特尔的手,似乎那只手是一只滚烫的火锅,然后,这个年轻的女人跳了起来,跑进了黑暗中。
“请坐回到你们的座位上,”斯泰德温和地说,声音大得刚好盖过屋子里客人们迷惑的窃窈私语声,“梅尔——开灯……降神会结束了。”
伊斯美站了起来,斯泰德仍然站在那里,他伸出手越过精疲力尽的吉伯森小姐,抓住了伊斯美的手臂。
“请坐在座位上,先生!别跟着他们……我请求你们所有的人。”
与此同时,福特尔跟在艾丽丝·克利沃的后面跑进了黑暗中,她的抽泣声为他引了路。即使在黑暗中,福特尔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没有跑向通往休息室的双层门,而是跑到边门前,通向走廊的那扇门。
然后灯光一闪,黑暗消逝了。那扇边门打开又关上,福特尔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那个保姆沿着读写室前面的走廊向前奔跑着,福特尔紧跟在她的后面,随着她跑到了接待室——此刻这里没有一位乘客,也没有一位船员——那个大楼梯就在眼前。福特尔的眼镜跑掉了,那个保姆的帽子也掉在了地板上,就像一块指路的面包屑。
她飞快地跑上楼梯,打褶的裙据瑟瑟作响,鞋底在楼梯上发出重重的响声,如同一挺机枪。她跑上了那个阳台,在不久前,福特尔就是在这里把那个勒索者头朝下吊在了栏杆外。
然后,那个姑娘穿过一扇门,跑到了主甲板上。他只比她落后一、两秒钟,当他也推开那道门,走到空无一人的甲板上时,寒冷的夜风如同匕首一样针砭着他的皮肤。而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正站在栏杆外两只救生艇之间,她的一条腿紧靠着栏杆,似乎正在下决心。
“都结束了,艾丽丝。”福特尔平静地对她说,
“向后,先生!离远一些。”
“我不能遵从这个要求,艾丽丝,”福特尔耸了耸有说,“如果你打算跳下去,你就跳下去好了……但是我要让你知道,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做你的法官,也不会用什么事情威胁你。”
“我的生活结束了,”艾丽丝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楚,她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的嘴唇轻径颤抖,“我要去与我的孩子待在一起。”
但是她没有跳下去,福特尔知道她也许会跳,但并不真的认为她敢跳:他所知道的关于这个年轻女人的每一件事都指明,尽管她也许会悲哀、伤心甚至绝望,但她却会想办法活下去。
于是,福特尔慢慢地向栏杆走过去,直到与艾丽丝只隔着一道栏杆,他向栏杆下面望了一眼,“海水这么黑,连星星的光都反射不出来。他们说它很冷——几乎能把人冻僵。”
“别碰我,别想阻止我。”
天空是深蓝色的,如同这个可怜姑娘的眼睛;没有月亮,但是繁星满天,星光灿烂。
福特尔漫不经心地靠在栏杆上,似乎他只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并不打算同这个置身于甲板与深不可测的海洋之间的女人交谈,这个女人的姿势就像骑在附近健身馆里的机械马背上一样。
温柔地、不带有一丝威胁的成份,福特尔说:“约翰·克莱夫顿也试图勒索我,艾丽丝。”
“……您说什么,先生?”
“在楼下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参加降神会的那些人,都是他的猎物。我曾经患过精神分裂症,艾丽丝——我住院治疗过——而约翰·克莱夫顿就打算用这个事实威胁我,他打算把这个消息公布给全世界。”
艾丽丝的下嘴唇轻轻地发着抖,不知道是由于寒冷,还是由于激动,福特尔无法猜测;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重新又溢满了泪水。“他是一个畜生。”
“每个人都有秘密,艾丽丝——我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有惊人的秘密,那些秘密我们或者把它们置诸脑后,或者祈求上帝宽恕我们。”
她点了点头,神情显得犹豫不定,那张脸孔原本应该是美丽的,如果那只鼻子没有在她童年时代被可怕的一击所打碎。
福特尔继续让他的声音显得很轻松,“甚至古根汉姆先生,艾斯特先生,这艘船上最有钱的两个人,美国最有钱的两个人,也有秘密……就如同你我一样,艾丽丝,他们也都是克莱夫顿的栖牲品。”
她的下颏现在也开始颤抖起来。“他……他不要我的钱。”
“他要别的东西,是吗,艾丽丝?”
她悲哀地点了点头,“我有二十加元,是爱里森夫妇给我的,那天夜里,我偷偷地溜出来,按照他的要求来到他的房间……他打开了门,让我进去,而且……”
眼泪又顺着她的面颊淌了下来,她的身体由于抽噎而发抖,福特尔把她从栏杆上举过来,让她倚在他的手臂里。他轻轻地拍打着她,安慰着她,温柔地拥抱着她。
“他赤躶着身体,是不是?”福特尔轻声问。
“是的,先生。”
“你想把那些钱给他,艾丽丝?”
“是的……他站在那里,脱得像一只火鸡,皮肤苍白得如同青蛙的肚皮。他嘲笑着我,嘲笑!”
她从福特尔的怀里挣脱开,抬头望着他,她的表情说明她说的是实情。
“正如我说过的,先生——他不要钱,他……他让我脱掉衣服,说他想看一看。他说如果我不给他这种特权……在泰坦尼克号上的每一夜……他就会把我杀死孩子的事情告诉爱里森夫妇。”
“我明白。”
“他……他爬到了床上,他不停地说:‘脱掉衣服,脱掉衣服……’我说:‘让我先给您一个吻。’他说了一些‘现在,这才是个好姑娘。’或者‘这更好了。’之类的话。我走过去,拿起了一只枕头。”
她的声音低弱下去;她的表情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半睁半闭,可怕的回忆让她的眼光阴沉。
“他是一个瘦弱的家伙……他并不强壮,软弱得就像一只小猫。而我从来没有这么强壮过,我把枕头压在他的脸上,他挣扎着,两只手在空中乱舞,几乎翻身坐起来。我把他按倒,就那样按住他,后来……后来,他就不再挣扎了。”
她再一次抽泣起来,福特尔把她拉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他是一个恶棍,艾丽丝,你保护了你自己。”
她绝望地点了点头,说:“我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我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先生……但我也不是任何男人的娼妓!于是我闷死了那个撒旦的儿子,而且我很高兴再做一次。”
“你的确又做了一次,是不是?”
艾丽丝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什么?”
“克莱夫顿的同伙,罗德先生。”
她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先生。”
“艾丽丝……我是你唯一的希望,或者你相信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或者你转回身,迈过栏杆,跳下去。”
“我不……真的不想死,先生。他们会绞死我吗?”
“我告诉你了,我不是你的法官,我是你的朋友——也是那个勒索团伙的另一个受害者。在罗德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让我到甲板上去见他,就在午夜——午夜两点,当船上的人都睡着以后。他说如果我不去见他,他就向爱里森夫妇揭发我,他也知道关于我孩子的事,他说他甚至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他会把它拿给爱里森夫妇看。我需要那份工作,先生,我需要到美国去寻找机会。”
“你偏离了主题,艾丽丝,告诉我那一夜你在甲板上与罗德先生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清。”
“他……他知道他的同伙已经死了,他说他亲眼着到船上的那名服务员惊恐地跑出他朋友的房舱,脸色苍白得像个鬼。他很快地溜进那个房舱里看了一眼,发现了尸体。他知道这事儿是我干的——或者说,他猜是我干的,因为他的朋友告诉了他将要对我做的事,我想……我想我也许会成为他们两个男人的玩物,在轮船到达终点以前。”
“这是他要你到甲板上去见他的原因吗,艾丽丝?为了你的‘特权’?”
艾丽丝凝视着甲板,“不,不,他……他要那笔钱。”
“什么钱,艾丽丝?”
“我在那个房间里做了一些坏事,一些我不应该做的坏事——我不应该拿走那个黑心畜生的钱。但是那些钱就放在他的梳妆台上——一大捆花花绿绿的纸币。当克莱夫顿先生死掉以后,当我站在那里喘息时,我看到了它们,先生,那些钱……于是我抓起了它们,把它们拿走了,我想……这是我赚来的。”
“罗德先生想要那些钱?”
她点了点头,“他开始粗鲁地对待我,先生……他开始像摇晃一只娃娃那样摇晃我,我的头都开始嘎嘎作响了……就在那里。”
她伸手指了一下,就像一个孩子指着商店橱窗里的玩具,但她指的是一只吊艇柱上的救生艇。
“事情就是在那里发生的,先生……我抓住了他,我推搡着他,用力推搡着他……我不是有意那么用力的,我只是……只是想要摆脱他。”
“你是说你就这样杀死了他?”
她点了点头,“他的后脑勺坍塌下去,是这样的,先生。”
“那一定会有血。”
“有血,先生。他的脉搏停止跳动了,于是我把他藏进了那只救生艇里。”
“你自己做的吗?把他吊在了那里?”
“是的,先生。你自己说过,先生……我是一个强壮的女孩。”
艾丽丝的第二个故事里面似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福特尔感觉到这已是他能从这个女孩嘴里听到的唯一的故事了。她平静下来了——歇斯底里过去了,眼泪结束了。她已经摆脱了那个他一手策划的降神会带给她的恐慌,变成了一个身上布满战争创痕的幸存者。
只是,这个身上穿着蓝色的星期天礼服的鼻子扁平的姑娘,仍然是一副沮丧的样子。“现在怎么办,先生?去见船长吗?如果您愿意,让我去自首。他们会绞死我吗,先生?”
“让我们到条凳上坐一会儿,艾丽丝。”
他们走到一张条凳前,坐了下来。甲板上仍然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寒冷的夜晚与闪烁的群星。
“我打算帮助你。”福特尔说。
她盯着他,显得很困惑,“为什么,先生。”
“因为像艾斯特与古根汉姆那样的男人,还有其他男人……甚至像我这样的男人……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同约翰·克莱夫顿打交道,包括把一笔钱扔到他的脚下。但是只有你这样一位姑娘,处于你的位置上,你别无选择。让我感到为难的是你的暴力,艾丽丝……但是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你的法官。”
“但是船长……”
“船长与伊斯美先生,好吧……我会试着不让他们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我不能保证我一定能做到这一点,但是我保证我会试一试。”
“为什么?”
“虽然你杀了人,艾丽丝,但是看到你因为除掉了克莱夫顿与罗德这两个社会上的毒瘤而被关在监狱里,我会感到不安。”
她向着他粲然一笑,从那张鼻子扁平的脸上流露出喜洋洋的神色,“噢,先生……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什么也不要!’’福特尔向后闪了一下,举起了双手,“什么也不要!既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特权’……”
她迷惑地皱起了眉头,“我无法理解,先生,以您的眼光来看,我一定是个杀人犯与窃贼。”
“我只看到了一个勒索者的牺牲品,她奋起反抗。如果我能成功地庇护你,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一个许诺……”
“是什么,先生?”
“一到加拿大以后,你要离开爱里森夫妇,立刻……用克莱夫顿的那些钱开始一个新生活,使用一个新名字。”
“是的,先生!”
“找一个除了保姆以外的职业,我不想让你围着孩子们转……你明白吗?”
“先生,噢,先生……您是我的法官,我仁慈而慷慨的法官……”
“你答应吗?”
泪光再次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动,“我答应,先生。”
“那么,让我们离开甲板吧,”福特尔说,“在我们还没有掉到海里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