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奈良那样街道表里差距大的城市很少见。从土产店和饮食店鳞次栉比的繁华大街走一步到后面,就是古意颇浓的瓦顶板心泥墙、快要倒塌的涂泥仓库、安有格子门窗的房屋、古老的神社等,遇到的风景宛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尽管如此,车站附近的市中心,地价上涨,从提高利用率的必要性出发,很多建筑物都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
经营美术品和古董的“叡文堂”就夹在那些高楼大厦中间。
两层楼的店铺房顶铺着瓦,只看长长的弯曲的屋檐,会以为其结构是木造建筑,实际上是防火措施很好的钢筋混凝土建筑。
临街的正面宽四个房间,中央有一扇格子拉门,让人联想到老店铺。
虽然镶嵌着格子,却是厚重的玻璃门,密封性也非常好。拉门左右两侧有橱窗,右边展示着一个陶壶、左边是画卷的残篇。壶是“古伊万里”瓷,画卷是“弘法大师行状画卷”,都是绝品佳作,因为橱窗中没有任何说明文字,给路过的无缘者一种冷淡的印象。
实际上,外行的一般客人很难进这家店,而且店方也不做新客的生意。听说连附近从三十年前就经营土特产的店老板只和叡文堂的社长说过四次话。
午后——一个大个子有风度的老绅士进了叡文堂。过路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在运动衫外穿一件粗糙质地夹克的老绅士就是大企业M商事的社长桥口亮二。
一进店的一层做成了画廊,很节制地在左右墙壁上展示着书画,在地板的玻璃盒里放着雕刻。
画廊的正面,有通到更深处的门,在守着那道门的位置上放着一张小桌子,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女店员端坐在那里。
女店员看到桥口,“啊”的一声站了起来。
“欢迎光临。”
恭恭敬敬地打了声招呼。
“河路在吗?”
桥口伸着大拇指,向里面翘了翘下巴。
“是的,社长在。我去给您叫吧。”
“不用了,我过去吧。”
“请……”
女店员打开门,鞠躬让路。
桥口穿过门。里面是会客室,房间正中摆着小型的成套家具。再进入里面一个门是办公室,有两张办公用的桌子。再穿过里面的门是有一楼和二楼楼梯的厅。
女店员好像联系过了,二楼的门开着,露出叡文堂社长河路昭典的脸来。一头白发、瘦瘦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深蓝西装,整齐地打着领带。
“哎呀,真快呀!”
河路从楼梯上俯视着厅里的桥口说。
“啊!”
桥口没看河路应声道。打完招呼,桥口上了楼梯,进了河路打开的门。
房间很大,周围的墙壁上挂着书画,地板上立着几尊佛像,反而给人一种狭小的感觉。房间正中摆着皮面的成套家具。
面对面坐下,河路拿起电话说:“不用上茶了,谁也别让进来。”说完,又问桥口,“茶就算了吧?”桥口“啊”点了点头。
“刚才问过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让车子在兴福寺的停车场等着。装作从那里进了寺,然后步行走到这里来的。”
“这样好吗,也不带个保镖就毫不在意地走来了。”
“哈哈哈,谁会想到这个老头子是M商事的社长呢!”
“那可说不准。创志会就不说了,其他还有像激进派那种以企业老板为目标的家伙。”
“哼,被杀了反倒痛快。”
“别瞎说……”
河路担心地窥视着桥口的脸,桥口心烦地用手挥开河路的视线说:“那种事怎样都行。先不说它了,我在电话里对你说的,细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怎么办才好呢,我是来找你研究对策的。”
“什么,你真的担心了?”
河路笑了。
“即使是刑事局长的弟弟,不也只是个现场采访记者吗!虽然不清楚他和警方是否有勾结,不过那种毛孩子说的话,肯定是瞎猜胡说。”
“是吗,可听细冈的口气好像不是那样呀!”
“不可能……什么根据也没有吧。如果贸然应酬的话,反而让人觉得奇怪。我想最好是置之不理。”
“那不行。细冈说无论如何要尽可能见一下。他还说如果不见反而会被怀疑。”
“真不知那位老先生是怎么想的!几十岁的人了净说些幼稚的话。别因为那点事把自己也弄得像小孩子似的。”
河路不以为然地笑着。
“关于那一点你倒是挺积极啊。”
“行啦,别说这种无聊的笑话了。”
桥口的脸搭拉下来。
“那么,你打算见那家伙啦?”
“啊,只是见见。见了他,看看他知道什么,知道到什么程度也好。”
“那样也行。只是……”
河路皱起眉头。
“也不能一味地轻视。不久前,警方在我们周围的行动好像很频繁。最近不来了,野泽和广井还被刑警问话了。”
“刑警?……什么事?”
“大概是以前的事。听说在夕阳地藏菩萨前正准备搭载一个姑娘时,刑警来了。也许那些家伙把车牌号记下来了。据说他们追查是不是野泽在驾驶、广井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混蛋!还在干啊……我不是说了暂时别干了吗?”
“那是在我告诉他们之前的事了。现在不干了。而且野泽坚持说自己不知道,所以已经不用担心了。”
“但是,为什么刑警会来呢?”
“不太清楚。野泽认为一定是初谷揭发的,差一点想杀了他。”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
桥口非常烦躁不安,额头上几根青筋暴露出来。他心神不定,精神状态都有些不正常了。
“哎呀,不用那样慌里慌张的。我们也不想做粗暴的事。”
“但是,此前……”
“别说了!”
河路用手指盖住嘴唇,从椅子上站起来,去看了看门外。
“慌什么呀,你还是M商事的社长呢!你再不稳重些可就危险了,连我都为你担心了。”
虽然是装作开玩笑的,但那也是河路的真心话。眼下的不安因素就是桥口不稳定的情绪。
时间在拘谨的沉默中流过。桥口和河路都点香烟抽着,似乎香烟很难抽的样子。
“那么,初谷怎么样了?”
桥口问。
“不用担心,我们什么也没做。因为对他说了,让他先隐藏一段时间,所以,暂时不会出现在奈良。”
“哎呀,不会是……”
桥口目光严厉地看着河路。
“你又怀疑我了。行了,别多心了。在你眼里,我成杀人魔王了。”
河路晃着肩笑了,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创志会后来又说什么了吗?”
“没有。”桥口摇摇头。
“最近一段时间出奇地安静。股东大会正在临近,却没动静了,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会是死心了吧?”
“他们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家伙吧。”
“但是,不清楚他们是否真知道野平女儿的事。或许只是虚张声势。”
“我不那么认为。即使创志会什么都不知道盲目进行攻击,也还有香药师佛的事,既然保坂有那种想法,我们必须认为他们还有最后的王牌。”
“那个保坂后来没说什么吗?”
“嗯,一点儿联系也没有。”
“那你女儿怎么样了?”
“那天出去之后就没了联系。”
“不是和保坂一起走的吗?”
“不知道。”
桥口表情痛苦。河路也从心底同情桥口。
“不过,你女儿不是做得很好吗!做了亲生父亲没办法做的事,你女儿真是孝顺啊!”
“别说了……”
桥口闭上了眼睛。强烈的悔恨和对自己的厌恶使他的脸丑陋地扭曲了。
“有时我自己想发疯。虽然没有死的胆量,但我觉得发疯的话还是能做到的。我对自身的那种冲动怕得不得了,我想疯了之后被绑在医院的病床上。这都是……”
说了一半的话,像胸的支柱一样停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香药师佛的事。一切都是香药师佛的诅咒,你是这么想的吧。”
河路以让人感到冷淡的口气说。桥口沉默不语。
“是啊,在知道你迷恋于长着佛像容颜的女子时,我也曾认为是香药师佛的诅咒。但是,那样的话不是也很好吗?迷恋像佛像的女子,抱着像佛像的女子,那样如果能成佛的话,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呢——这么想不是很好吗?总之,我们也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二十岁没有死已经是意外的收获了。这么想,就没什么事可怕了,什么事都敢做了。”
河路说完后,桥口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像蔑视一样俯视坐着的河路,说:“我讨厌那样的你!”
然后,一边走向门,一边吐出东西一样说:“我更讨厌我自己!”
河路望着桥口的背影,喊道:“喂,从后面出去。”
桥口也没答话,下了楼梯,打开通往后面的门。确认桥口从那里走了之后,河路起身像紧追桥口一样下了楼梯,打开厅里侧的门。
看到河路,野泽过来了。他的头衔是“河南不动产株式会社董事营业部长”。
“社长,刚才桥口出门走了,感觉样子有点儿怪……”
“嗯,说什么了吗?”
“啊,我问香梦庵怎么样了,他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也许在考虑什么吧。”
“也许吧,他看上去有些憔悴。”
“啊,确实是。但是,如果那家伙不能再坚持一下继续当社长的话,我们就麻烦了。再过五年……不,至少三年吧。M商事的后援断绝之后,这个公司也成长起来了。一定要在桥口健康的时候,取得平城山新兴城镇的认可。”
“我明白。”
“在此之前,一定要好好保住桥口。”
“是,知道了。”
河路和野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桥口离去的方向。
2
那天晚上访问细冈博士家之后又过了几天的周六,浅见和美果拜访了位于奈良市郊外秋筱里的香梦庵。
听说诞生了新的皇族后,秋筱里成了旅游热点。
虽然从垂人天皇陵往北,经营原神社——西大寺——秋筱寺的路线是奈良数得上的散步道路,但很少有旅客涉足秋筱寺附近。也许是因为中途有自行车竞赛场让人扫兴吧。但是,秋筱寺有有名的守护福德的天女,寺院内有会津八一的歌碑“身出秋筱寺,回望日欲落”,还有钓鱼的好场所。
香梦庵坐落在秋筱寺附近安静的高地上。
在离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车,浅见和美果像徒步来的一样进了香梦庵树篱一样的矮门。
也许是察觉到有什么动静,大门口的男子伺机鞠躬说“请进”,先起身向里走去。从外观上看不怎么大的建筑,进去才发现进深很深。顺着走廊繁琐地转了三个弯,他们被带到面朝院子的茶室风格的客厅。
很久以前这一带就是矮竹丛生的地方。听说香梦庵院子里的矮竹也是在野生的基础上又移植进一些才如此密生的。
在枯山水的一角,装着四扇很大的玻璃门,每扇门是一整块玻璃。在矮竹不太茂密的地方,露出远处不知是哪个寺院的五重塔的上面两层,四扇门看上去像隔扇画一样。
“多好的庭院呀!”
美果对浅见小声说。在这里眺望院子,随意地到处参拜寺院,时常到大河路散散步……这样的生活正是她的理想世界。
浅见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没有回话,也没有笑。虽然不放过从这座建筑的远处传来的微弱声响,但是强烈的紧张感就像电风一样从浅见的全身升起。美果略微耸着肩,紧闭着嘴。
刚才的青年端来来日本茶,两人又等了一段时间。
不久,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马上拉门打开,桥口亮二走了进来。
“让二位久等了。”
桥口穿着和服便装,是一件整体深棕色、织着细花纹的素雅的大岛绸。
桥口行了个礼,看看浅见,又看了一眼美果的脸,突然脸色变了。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这种表情变化和美果的脸像弥勒菩萨大概很有关系。
隔着炕桌坐下,简单寒暄过后,桥口劝两个年轻人“请自便。”自己也盘腿坐了。
“你是浅见吗?”
桥口重新盯着浅见的脸,像稍微表示认可一样点了几次头。
“对,我是浅见。职业是自由的现场采访记者,绝不是恐吓者。”
“哈哈哈……”
桥口朝着天花板大笑。
“细冈这家伙,连那种话都说了。哎呀,对不起。但是,最初进入我耳朵的资料是那样说的。请不要生气。”
“不,我不在意。”
浅见干脆地说。桥口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那就好。”然后马上切入正题。
“我就不说客套话了,细冈传话说,你们想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啊,是有这个打算。”
“但是,你是警察厅干部的弟弟。随便行动,今后不会遇到麻烦吗?”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打算和哥哥——应该说和警方划清界限保持距离。”
“细冈也是那么说的,因为他有股书生气,不懂人情世故。”
“也许吧。因为他完全相信你说的话。”
“嗯?……”
桥口遭到浅见若无其事却非常锐利的反击,显出不高兴的神情。
“我说的事,你说哪里撒谎了?”
“香药师佛的事。”
“啊,有谣言说我有香药师佛。谣言的发源地是你吧?”
“不,不是谣言,应该说是情报。它的出处是野平隆夫。”
“野平?……这么说,是已经下落不明的我们公司总务部的野平?”
“是的。”
“那么,野平在哪里正在干什么,你们是知道的啦?或者,野平不会是被你们绑架了吧?”
“哎?怎么可能……应该说,你把野平怎么样了?”
“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野平的事。”
一边迅速分析着桥口的语气,浅见觉得自己有种不合道理的错觉。
抓住浅见动摇的机会,桥口强硬地说。
“相信那种人说的话才是愚蠢的。”
“是不是愚蠢你自己最清楚了。但是,香药师佛在哪里,对那种东西,我没兴趣,怎样都行。”
“你说那种东西……”
桥口反射似的要抗议,马上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又闭上了嘴。但是,他不慎要反驳年轻人贬低香药师佛的话,谁都看得很清楚。
“我打扰你的目的,不在那里。如果是为了那个,也就不烦劳细冈博士从中介绍了。”
“啊,好像是吧。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是细冈说是为了我,强行说服我一定要见你们。尽管如此,应该说是多余的关心吧。我本来就没有陷入需要你们拯救的困境。我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嗯?……”
对浅见干燥无味的语调,桥口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如果说我真实的心情的话……”浅见也不服输地皱着眉头说,“我想,要是你们都死光就好了。”
“什么……”
桥口脸色大变。也许几十年里,没有人面对面地对他说过这么侮辱人的话。大概无论多么傲慢的男人,到了他面前,也都屈膝低头,只说好听的话吧。
“无……无礼!你,你是来找茬儿吵架的?”
额头上血管粗粗地浮现出来。如果再说刺激他的话,也许会脑溢血发作——他的样子甚至让人感到这样的不安。
“不,哪儿的话。我只是来帮你的。不过,是本并非所愿——请允许我加上这句话。”
“不需要。我还没软弱到要你帮。你回去吧。”
桥口坐着,翘翘下巴指了指拉门的方向。
“我们回去了。”
浅见冷冷地说。
“你女儿的悲哀和野平繁子的诅咒永远也无法解开了。”
“什么?……”
浅见知道桥口的脸失去了血色。不,不只是桥口,连在浅见旁边一直注意着事态动向的美果,也对局势的意外展开感到不只是吃惊而是害怕了。不但桥口的样子不一般,连浅见的精神看上去也不正常了。
“你女儿的悲哀和野平繁子的诅咒——敌人只要利用这两个武器,难道你和M商事还有望安宁吗?”
“……”
桥口的表情中,惊愕的神色和血色一起扩展。
“告辞了。”
浅见轻轻点头,然后起身催促美果离开。
“等等!……哎呀,对不起,请等一下好吗?”
桥口恳求一样说道。因为没有来得及调整呼吸就说话了,所以好像很痛苦。
但是,浅见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站在那里看着桥口。
“为什么……”桥口发出微弱的声音。
“为什么知道我女儿的事……哎呀,我女儿在哪里?”
“我不能说。”
浅见简单地回绝了。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回去了。今晚住在日吉馆,如果你想好了,请和我们联系。我们明天一天都打算呆在奈良。”
说完,打开了拉门。
浅见没有回头看一直快步走出了大门。美果像小跑一样大步跟在后面。
来到大街上,浅见终于停下脚步,大口地喘着气。美果也气喘吁吁了。
“真让人、吃惊……”美果话说了一半,咽了一口憋在喉咙中的气,又难受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呀?你突然说他女儿怎么样,我吓了一跳。”
“哎呀,如果不给他点厉害,他就不明白我们的诚意。所以我就稍稍吓唬他一下。”
“可是,他女儿的事,你没告诉过我啊?连我都吃了一惊。”
“哈哈哈,对不起。”
“没什么……你给我道歉有什么用。不说这个了,他女儿的事是怎么回事呀?桥口拼命地问你知道他女儿的下落吗,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不管怎么说难道他不可怜吗?”
“你那么说我就为难了。”
“桥口更难受啊。虽然不知道有什么情况,难道只告诉他下落不行吗?”
“那个我办不到。”
“为什么?为什么办不到?”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女儿在哪里干什么。”
“哎?……说谎……可是,你好像很清楚啊。”
美果嘴张得大大的,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浅见。
“哈哈哈,我的演技很厉害吧。那个难对付的桥口社长也彻底上当了。”
“上当了……你说的那个关于他女儿的事是胡说的?就像电视里的唬人镜头一样。”
“怎么可能……”
浅见很吃惊,没有说话笑了起来。
“我可没有那样胡扯。他有女儿是事实。因为我相信是事实,所以我才那么说,用话套出他的话来。桥口确实有一个不能对人说的女儿。从他刚才动摇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
“是,我也看出来了……可是,你为什么知道他女儿的存在呢?”
“假说。”
浅见若无其事地说。
“又是假说?我不信。”
“是吗……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假说。从各种状况得出的结论无论如何要归结到那一点上。”
“各种状况?”
“在宝池饭店和野平繁子一起的人——大概是个女的——那个女的、翻过平城山的女子、在野平的照片上合影的姑娘……只要想想她们到底是谁又去了哪里就明白了。”
“你是说那些女的是同一个人?而且,那个女的还是桥口社长的女儿……”
“我想是。”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样想呢?”
“这个吗……”
浅见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秋筱寺森林的树梢。
“有人看到出现在夕阳地藏菩萨前和净琉璃寺的那个女子的日子,奈良一带下着冷雨是吧!”
“是,听说是。”
“淋着冷雨,并且一直站在雨中,然后翻过平城山而去——我觉得这个情景很有象征性。”
“象征性……”
“你说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开始,我以为是被雇来的,但是,那是错的。我感受到一种金钱无法买到的专心的精神力量。”
“是啊……”
美果也和浅见并肩仰望着秋筱寺的森林。
将自己比做在早春的冷雨中步履沉重走下奈良坡的女子,美果也那么想。
“那个女的如此舍身地行动不可能是为了金钱或是公司国家之类的组织——我这么说也许会被你批评。因为你为了美术全集的编纂,正在舍身地工作。”
“怎么会……”
美果笑了。
“我不是为了公司什么的,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在工作。而且,与其他相比,主要还是为了薪水。”
“哈哈哈,那么说太露骨了吧。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她的舍身是为了谁呢……我想也许是为了恋人或父亲吧,我就假定是父亲。她一定是为了把父亲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才挺身而出四处活动的。”
“可是,即使那样,她的父亲怎么会是桥口社长……首先,那个人不是已经六十五六岁了吗?”
“他二十五六岁。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那个,那倒是……”
美果的脸红了,像要从浅见身边离开一样走了起来。
“还有一点,就是准备一张和野平的合影,命令野平拿给警察看。能够自由地做这种事的女性——如果再加上这个条件,只能是社长的女儿。不过,在桥口家的户籍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女儿。因此,她应该隐藏在社会上,可以想像如果被人知道了这一点,桥口就有下台的可能性。因为野平繁子的横死事件,现在,桥口正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对于浅见令人难以置信的话,美果已经没有异议了。
浅见大步追上美果说:“刚才你注意到没有,桥口看到你的脸的瞬间,非常吃惊。”
“是,她的表情好像是看到了恶魔一样。”
“哈哈哈,没有恶魔,应该是天使……不,也许是一种看到幽灵的心情。”
“幽灵,野平繁子的吗?”
“是的。今天访问香梦庵的最大目的是确认一下桥口看到你时会是什么表情,他的反应足够了。”
“啊,你邀请我到奈良仅仅是为了这个吗?”
“怎么会……不只是这个。请他今晚来日吉馆,仅靠我一个男的是不行的。不过,他也不可能带保镖来吧。”
“哎,那个人真的会来日吉馆吗?”
“会来,一定会的……”
浅见又站住了,回头看着香梦庵的方向。在美果看来,他的姿势像守护药师如来的十二神将中的因陀罗大将一样威武。
但是,这位威武的因陀罗大将马上转过身来,把美果丢在后头,一边走一边用几乎听不懂的很快的语速说:“邀请你的最大理由就是那个……就是,那个,因为我觉得与一个人相比两个人更好。”
美果忍住笑,从后面追了上去。
3
桥口没有预先通知,在下午6点整来到了日吉馆。虽然大公司的社长没带任何人突然来到这里,可是日吉馆的人一点也不吃惊。
“十年没来了。”
汇集了这个旅馆的回忆录的《奈良之宿·日吉馆》的出版纪念晚会上见过桥口以后,八十岁的“大婶”还完全记得他的模样。
正好是开始吃晚饭的时候,浅见和美果刚围着鸡素烧的平底锅坐下。
“我可以加进来吗?我把自己吃的那分带来了。”
桥口把拎着的肉放在桌上,让旅馆的小姐又加了一个茶碗和一双筷子。
当地特产的肉是最上乘的牛里脊。今晚客人少,匀给其他客人的量足够了。
“没有办法呀!给学生吃这么上等的肉。”
大婶虽然在发牢骚,但脸上笑着。
桥口自己不怎么动筷子,一边像品尝一样喝着一听罐装啤酒,一边看着浅见他们能吃的样子。
饭后,三人上了二楼。浅见和美果当然住不同的房间,旅馆一片好心,让三人使用最上等的客房。
桥口怀念地环视着天花板和墙壁。也许是沉浸在回忆之中吧,很少说话。即使浅见和美果和他说话,也只是含糊地回答“啊”、“是啊”之类的。
到了7点,桥口站起来说:“浅见,我们男人出去喝一杯吧!”好像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这个时刻。
“阿部,不好意思,不过把你留在这里也很重要。”
桥口笑着说。他说的是“活见证”的意思。
美果瞥了一眼浅见的脸,默默点了点头。应该说是她想说话却没说出来。
刚到外面,一辆出租车就迅速靠了过来。不是用私家车或公司的车,而是准备了一般的出租车,从这一点上可以感受到桥口不让浅见产生戒心的关照。
目的地是香梦庵。出租车开进门内,两人下了车。
大门口除了白天那个青年,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里面房间有一位文雅的中年绅士鞠躬迎接客人。
虽然气氛有点小题大做,但是浅见竟然没有什么紧张感,连他自己都很意外。
被领进的不是白天面朝院子的房间,而是四面墙壁,只有一个坚固的门的西式房间。隔音效果设计得很好,完全处于无声状态。
桥口一回到家中,就换上和服出来了。他对刚才一直呆在那里的绅士说“好了”,让绅士出去了。
“我吸支烟可以吧?”
桥口征得浅见同意,打开了通风设备。他让浅见吸外国烟,浅见谢绝了。
桥口有滋有味地慢慢吸着烟,吸完后马上关了通风设备。
“我打算坦率地和你说话,你能不能也说一下你都知道些什么、知道到什么程度呢?”
桥口说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浅见有些犹豫。我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最终桥口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坦率地说,还是个大大的疑问。但是,到了这一步,再和他讨价还价或是刺探他的想法已经没有必要了。
“一切,”浅见开始说了,“我想一切都是从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的夜里开始的。”
桥口没有点头,默默闭上了眼。
“那天晚上,五个学生偷走了新药师寺的香药师佛。不,细冈没有参加。但是,他说,在心理上觉得自己是同犯。这样,首先由你保存香药师佛。在去战场之前,香药师佛一直在你手上。然后,三个人去了战场。在去战场之前,香药师佛转到了B——细冈说是B——的手里。战争结束后,B却拒绝放手应该重新回到你手上的佛像。而且B被杀了。”
浅见看着桥口的脸,他依然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听说杀死B的是美国兵,不过我想实际上可能是你或者是奈良的美术商河路。但是,那件事我不想追究了。如果不对的话,请你更正。总之,香药师佛就那样回到了你的手中。从那以来,四十多年的时间里,香药师佛被藏在你家深处的某个地方,只有你和你的同伙,很少的几个人可以看到。
“但是去年年底,这里的别墅建成了,在转移大量的美术品时,不慎让野平看到了香药师佛。不,也许你很放心,觉得外行人即使看见也不知道。比如像我这样的人即使看见,也只会认为是个有点脏的佛像而已。你万没想到那个其貌不扬的野平有香药师佛的知识吧。但是,野平知道。你不知道那个人在学生时代还是日吉馆的常客吧?”
“哦……”
桥口终于睁开眼,开口说话了。
“是吗,他也住过日吉馆……但是,发现香药师佛的不是野平。”
“哎,不是吗……”
浅见感到意外,同时也开始失去自信。
“对,野平是从他女儿嘴里知道香药师佛的事的。”
“哎?这么说……是野平繁子?”
“是的,她在这里看到香药师佛,然后告诉野平的。”
“在这里……”
即使野平繁子有佛像方面的知识也不奇怪,这成了浅见思考的一个漏洞。
即使那样,浅见领悟到桥口说的“在这里”的言外之意后,还是皱起了眉头。
桥口既没有精神抖擞,也没有发怵,而是用淡淡的口气说:“让我自己说的话,多少有些辩解的味道,我感到很羞愧,不过我是病了。朋友说那是香药师佛的报应。如果那样说,我也没话说,听说细冈对你说的是着迷。”
“啊,是……”
“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我对佛像的反常的爱情确实可以称之为着迷,将不满足于佛像的这种心理转移到活人身上也是必然的结果。真是惭愧呀!”
桥口的头垂得低低的。坐在那里的不是M商事的统帅,只是一位患有心理病的初老的男人。
“听细冈说,你推测到这里死的姑娘了。”
“是的,将此前发生的各种事情一件一件组合起来,在佛谷死的女子——野平繁子一定是从这里运出去的。”
“的确,你是个可怕的人。”
桥口叹了口气。
“听细冈说,你说过‘眼前,一个既不是妻子也不是女儿的姑娘死了’,确实是那样一种状况。并且,那个姑娘是在我的怀里咽气的。”
“我不想再听了。那样故意露丑地说话也是你的爱好吗?还是为了掩饰更大的罪恶才说的?”
“……”
桥口吃惊地瞪着浅见。浅见对桥口那样的动摇很有兴趣,不过这个男人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勇气了。
“是吗……”桥口惭愧地说。
“那么,事到如今也许我没什么可对你说的了。”
“不,我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不,有两件。”
“什么事?”
“一个是我和阿部在大觉寺遇到的绅士。他假冒野平隆夫的名字,那个人是谁,怎么也弄不明白。我想也许是恐吓你的人之一,是股东会上的混子吧,可是股东会的混子没有必要进行那么麻烦的表演吧。真是奇怪,现在我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你有关于那个人的线索吧?”
“噢,你不知道那个人吗?”
桥口诧异地歪着头。
“我想你说的大概是保坂吧……”
“保坂……”
浅见初次听到这个名字。
“他是什么人?”
“女儿的父亲。”
桥口说得很简单,所以一瞬间连浅见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女儿……你的女儿吗?”
“是的。”
桥口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容。
“啊,是吗……就是说,你女儿的母亲的……”
“唉,是那样的。”
不等浅见说到最后,桥口赶快打断他说。
“那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我爱上了一个女子。反正说的是羞耻的事,我就什么都说了,我让他怀上了孩子。我把责任硬推给了当时是我部下的保坂。而且,是我自己做的媒……我就是这样的男人。没有比我更卑鄙的坏蛋了,你尽情地蔑视我吧。”
坦率地说,浅见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厌恶感。但是,桥口那样说,对这位老人的苦恼浅见也不能不怀有同样程度的同情。
“保坂发觉时,女儿已经长大上了中学。他很痛苦,离开了公司,不过他也原谅了妻子。保坂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和女儿。想到这里,我从心底感到羞耻。”
“是吗……”
一种和自己性格格格不入、好像误入了满是泥泞的世界的困惑和不痛快充斥浅见的内心。
“这么说,大觉寺的假野平、那个保坂是为了将野平繁子的失踪公开出来——这样解释可以吧?”
“是那样的。”
“目的是为了钱吗?”
“还有我的下台吧。他的背后紧跟着创志会那些股东会的混子,他们和本公司的干部勾结,企图策划一场纠纷。”
“但是,为什么保坂知道野平繁子失踪的事呢?”
“保坂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这种病态的奇特行为,好像暗中查出了我和繁子的关系。这栋别墅建成后搬家时,野平带繁子来了,那是我和繁子的第一次会面。现在想想,或许野平有把繁子介绍给我的打算。她确实有让我着迷的魅力。而且,他也顺应了我的恋暮。哈哈哈……浅见,请不要摆出那种厌恶的表情,听我说好吗?”
桥口不好意思地笑着。
“啊,我听着呢。”
浅见生硬地回答。
“保坂想用繁子的事恐吓我,女儿注意到了。于是,在告诉我的同时也向繁子提出了忠告。繁子来奈良的前一天,住在京都宝池的饭店时,我女儿和她见过面。见面后,劝她和我断绝来往。”
在京都宝池的饭店,野平繁子“接待”的原来是保坂的女儿啊。
“这么说,你女儿知道你和繁子的关系?”
“当然知道。在这里也见过好几次面呢……啊,你又是厌恶的表情啦。
“看你的表情似乎对我女儿访问这里很难理解。确实是很微妙的关系。人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保坂一家对我的感情,对于认真活着的你们来说也许无法相像。当然,保坂痛恨我,痛恨到想恐吓我。但是,那好像是对妻子和女儿——特别是对女儿爱情的另一面。保坂的妻子和女儿当然也恨我。可是,不知为什么,女儿常常来看我。骨肉之情——我说这种好听的话,也许又要被你斥责了,但我希望是那样。不过,我女儿并不会因此对我说温柔的话。虽然女儿觉得保坂远比我重要,但是心里似乎完全为我留着位置。因此,两个父亲和女儿的关系非常复杂,我想保坂之所以没有彻底地恨我,大概是因为那个缘故吧。”
“你认为保坂即使知道繁子的事,也不可能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也许他不知道繁子已经死了,但是知道失踪的事吧。保坂似乎连女儿为了说服繁子在京都的饭店和她会面的事也知道。但是,之后,繁子忽然没了影踪。她从单位辞了职,也没有在野平家或是香梦庵的迹象。
“保坂一定以为我把繁子杀了。唉,确实是和此相近的状况。不管怎样,尽管繁子失踪了,但野平家并没有产生骚动,也没听说向警方提出搜查请求。这样,到野平得到未曾有过的破格提拔两极的升职,太可疑了——他一定这样想过。听说野平那里也有一个可能是保坂的男子打过几次电话问繁子怎么样了。保坂即使追问女儿,也没有进展,所以终于进行了那种荒唐的表演,想动摇我们。”
“但是,想使你倒台的话,他应该向警方密告,或是给股东会上的混子提供情报啊。”
“不,保坂没有下做到那一步的决心吧。不是他没有胆量,而是没有那种恶意。我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些情报流到创志会手里,但保坂没有那样做。也许是被女儿制止了,不过保坂这个人不是一个本性恶劣的人。和我相比,是一个大好人啊。”
“我想听最关键的内容。”
浅见终于决定质问最后的核心部分。
“那天晚上——就是野平繁子死的那天晚上,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死因是单纯的病死吗?还是……”
“不,当然是病死。”
桥口以打断浅见话语的气势说道。
“那样的话,是不是该叫医生来办理相应的手续呢?”
“当然,也许该像你说的那样。从常识来看,应该那样。不过,听说即使是病死,突然死亡也会作为非自然死亡进行行政解剖。那么一来,我的丑事就公开了。说起来丢人,我和自己的亲信在尸体前慌做一团。
“但是,就在那时,女儿突然出现了。前一天晚上,女儿见了繁子并对她进行了劝说,并约好繁子就最终的结果和她联系。于是,女儿在奈良的旅馆一直等着,可是繁子却没有和她联系,她一着急就找来了。而且看到当时的情景惊呆了。女儿虽然很吃惊,却为我想到一个好注意。我知道女儿爱读推理小说,她的计策连小说都甘拜下风。”
“啊……”
浅见不禁发出感叹声。
“是吗?在那个下着冷雨的日子,从夕阳地藏菩萨出发翻过奈良坡走向净琉璃寺的,制造不在常证据的是你女儿的自导自演?太让人吃惊啦!真是天才!”
“哎呀,这不值得那样夸奖……”
桥口一副为难的样子,浅见是真心佩服她的聪明机智。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明白野平的行为。”
浅见歪着头。
“凭借难得的巧妙计策,可以说完全犯罪成立了,警方来询问时,为什么要说女儿很好之类的显而易见的谎言呢?到头来,不得不隐藏自己的行踪。”
“如果用你们的话来说,在这出戏中,惟有野平的角色分配不当。
“他是比我还谨慎的胆小鬼,也是个冒失鬼。他本人以为向警察撒谎做得很巧妙。因为他想那样做,所以女儿准备了自己和野平的合影,那反而使谎言越撒越大,终于无法收场,只有藏起来……”
“藏起来了?还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嗯?”
“就是说,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我的意思是。”
“那当然是他自愿的。我也帮了些忙。”
“那么,野平还活着啦?”
“还活着……你不会认为……请不要想那种奇怪的事情好吗?!”
桥口生气了。
“不,我是真的担心。不只是野平夫妇,还有一个人,诱惑说给阿部美果看香药师佛的绅士,后来怎么样了……”
浅见盯着桥口的脸色说。
“啊啊,你说的是那个叫初谷的男子吧。他也躲起来了。”
“真的吗?”
“真的。”
桥口回望浅见的眼睛。浅见和年龄正好是自己两倍的对手,互相盯着看了三十秒以上。最先移开视线的是浅见。桥口的视线里有身经百战的意志力。即使野平夫妇和初谷身遭不测,要想从这个男子嘴里探听出来什么也近乎不可能——浅见不得不这么想。
“那么,”桥口像安慰浅见一样用柔和的口气说,“到此我什么都说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我决定睡觉。”
浅见生硬地回答。
“是吗,那样最好了。哎呀,确实像细冈说得那样。”
“细冈怎么说的?”
“他说请相信浅见的侠气。”
“侠气,我可没有那种东西。”
浅见从心底生气地说。
“我睡觉是为了你的女儿。”
“为了我女儿?”
“是的,如果没有你女儿的悲哀,我一定会告发你们。”
“告发……”
桥口显出心虚的神色。
“你说告发……即使那样,不也只是尸体遗弃吗?至多判我缓期执行的……”
“桥口!”
浅见完全露出了愤怒之色,说道。
“你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就忍不住了,做不到视而不见了。也许你以为巧妙地蒙骗了我,但是我很清楚那天晚上在这里有什么样的罪行发生。”
“……”
桥口沉默了,浑身发抖。这个以坚韧的精神自负的男人真的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