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鬼贯的努力终获回报,布田福次郎不得不诀别了他的自由世界。被捕时,布田福次郎正在泰西证券的经纪人休息室里与同僚们谈笑风生。一看到敕使河原出现在眼前,这名男子顿时脸色苍白。他立即明白,当局必定是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有相当的自信才会再次对自己实施逮捕。在随即展开的审讯中,他终于毫无保留地一一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再说丹那,前次布田刚一释放,他就被上级安排负责另外的案子了。此番布田被再次逮捕,他也是在神户的旅馆里透过报纸上的新闻报导得知的。
鬼贯和丹那终于都能从自己的工作中抽开身来的一天下午,两人在护城河畔坐了下来,一边远远地看着河中的天鹅,一边聊天。聊着聊着,便说到了布田的那桩案子。布田固若金汤的不在场证明是如何被攻破的呢?丹那对此大惑不解。因此,话题自然由此展开。
“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再有能耐也无法推翻真正的不在场证明。”
“可是,如果不在场证明没被识破,他就不会成为罪犯,难道不是吗?”
“所以说这名罪犯不简单。你瞧,眼下不是还得请伊藤检察官亲自起诉吗?”
丹那迷惑地皱起眉头。
“不在场证明成立,却又成了犯罪嫌疑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对了,你应该什么都还没听我说过吧。那这样吧,我就针对你这个问题再重复一次好了。”
鬼贯说着,伸手掏出放在衣兜里的面包,“唰”地抛向天鹅。浑浊的水面上随即慢慢地展开一大圈波纹,波纹的中央,一只大天鹅张开黄色的喙笨拙地啄食着面包屑。
“我们确实被布田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据折磨得够呛。从出现在蓝鸟酒吧,直到投宿在上牧的温泉,毫无破绽。如此看来,他的杀人过程是不是在去蓝鸟酒吧之前呢?我们不得不这样推断。”
“可这说不过去呀。国领那时应该在茅之崎……”
“请等我说完。从离开麻将馆起,到抵达蓝鸟酒吧,亦即六点半至七点半之间的这一个小时,布田声称他是在银座闲逛,可实际上这一点无法证实。因此,若要实施杀人,必定是在这个时间点。”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要完成杀人这件事,受害人若不在场便无从谈起。不管布田如何剑拔弩张,只要处于关键地位的国领还在茅之崎,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
“所以,只要我们认定国领其实已经到了东京不就好了吗?”
小个子的丹那刑警短促地发出一声惊呼,愣愣地看着鬼贯的脸。也许是鬼贯说得太直白,反而让丹那觉得难以理解。
“丹那……那样想是没有问题,但国领当时确实在茅之崎,这一点是有确凿证据的……”
“真拿你没办法哪。”
鬼贯一边目送着飞速的天鹅,一边嘟哝道。不过,他随即收回视线,突然转头看着丹那问:
“你所说的那些证据都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的呢?”
丹那取出记录本,一边对照国领的行动与发车时间表,一边回答:“他本人白纸黑字写着他是十九时二十五分从茅之崎上的车。晚上七点二十五分上车的人怎么可能在六点半到七点半这段时间里在东京被人勒死呢?这怎么讲也有点说不通啊。”
“不是有点说不通,而是根本说不通。不过,既然提到了那封信,我就顺便说一句,正是那封信让我有了意外发现。”
于是,鬼贯便将前些天的破案经过陈述了一遍。听着听着,丹那脸上逐渐浮现出晦涩的神色。等完全听完鬼贯的话,他的表情甚至表现出一丝痛苦。
“连恋人都利用起来作幌子,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太古怪?而且,他这样做到底目的何在呢?”
“目的当然有。我也在列车上考虑了这个问题。国领有预谋地在列车上写了那封内容虚假的信,是不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呢?可以说,这是我们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鬼贯转过头来看着丹那,语重心长地慢慢说道:
“我们都太过于关注矛盾的一个方面了。为夺得恋人,既然布田福次郎可以产生杀害情敌的动机,那么国领也可能有完全一样的杀人动机呀!我们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点,不能不检讨检讨我们这些办案人员的愚钝和粗心大意。”
“啊啊……”
“这样一分析便不难知道,我们有理由相信国领不可告人的企图就是要杀掉布田。另外,让恋人在车站空等,还有他写的那封骗人的信都可能是他为掩藏罪行而伪造的不在场证据。我就沿这条思路继续向下分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终于得出一个设想:国领费尽心机做好了杀害布田的不在场证明后便披挂上阵了,可是,由于时运不济,他征讨情敌不成,反被敌人所杀了。”
鬼贯像是十分懊恼于自己的愚笨似的说着。
“也就是说,国领被杀的时间正是他计划杀死布田的时间。”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一些,不过,还没有完全领会。您的意思是说:国领信上写的他搭乘十九时二十五分出发的列车这件事是谎言吗?”
“当然是谎言。这样讲吧,事实上杀人犯本来应该是国领。他知道,这种事稍有差错就会把自己送上绞刑台,因此,他在伪造不在场证明方面是非常谨慎的。讲到这里,或许你已经意识到了,令警卫值班室里的时钟停在六点二十分的人正是国领。”
丹那脑海里回想那座黑褐色的多边形老钟,耳底还仿佛听到了松鸡的叫声和松涛。
“我在去温泉的途中下了车,返回到茅之崎时,我顺便去见了远东造纸厂的那位警卫。他说案发当天傍晚有人扔石子打工厂的门灯,于是他跑出大门去寻肇事者。扔石头诱出警卫的人无疑是国领,与此同时,势必也是国领趁警卫离开的机会偷偷溜进值班室弄停钟摆。那家工厂一到晚上就没什么事,警卫读他喜欢的话本小说入了迷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他回到值班室之后并没有立即觉察到钟摆出了问题。当然,到了晚上九点才发现,这确实也太粗心了些。”
“仔细想想,那警卫确实很有可能这样子。”
丹那露齿笑了起来。
对于以前拜访过那家造纸厂的丹那来说,他能清楚想象出当时的一幕幕情景;躲藏在暗处的国领朝门灯扔出石头,以及不明究里冲出墙外的警卫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就在眼前。趁此机会悄悄溜进值班室弄停钟摆的国领,其动作就像仓鼠一般敏捷。
稍许之后,警卫嘟哝抱怨着返回值班室。他看也没看那座老钟一眼,而是径自又重新沉浸在岩见重太郎(注: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薄田兼相,别名岩见重太郎、隼人正。)或其它什么故事之中去了。
在暗处躲藏数分钟之后,国领算准时间,装出一副刚刚走出职场朝大门口走来的样子。他刻意弄响脚步声让警卫能听见。
“哦,国领先生加班啊?”
“是啊。工作积压了一大堆。唉,肩膀好酸!”
情景回顾至此,丹那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快速浏览了自己记录的文字,伸手拍了拍正仰头远眺天鹅的鬼贯的手腕:
“有一点我实在弄不明白。就算他乘坐的不是十九时二十五分的列车,而是之前的某班列车,他也不可能在凶案发生的时间内到达东京。退一万步讲,哪怕他就是在钟摆停止的晚上六点二十分离办厂,他最快可以搭乘的列车也是六点三十八分那个班次。该班列车到达东京的时间是七点五十分。这时布田不是应该刚在蓝鸟酒吧喝完他的威士忌吗?”
“不,不是这样。你不能再拘泥于你的那些记录。”
鬼贯当即否定了他的想法。
“好吧,你仔细听我说说。国领弄停时钟的目的是给自己错过十八时三十八分以及十八时四十七分的列车找借口。这个分析还说得过去吧?”
“说得过去。也就是说,他此举是要给大家造成一种印象——他只得搭乘下一列也就是十九时二十五分的列车。很明显,他是在制造虚假的不在场证明,让自己离开茅之崎的时间看起来更晚一些,让人在逻辑上误以为他根本不可能在凶案时间抵达案发现场。是这样吗?”丹那继续问道。
“正是这样。这是比较常见的诡计,不过,识破这套诡计的人往往容易过早安心,却从而放过了隐藏在诡计背后的东西。”
“诡计背后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丹那眼睛放光,激动地探出身子。
“这个嘛……他让人误以为钟摆停止的时间是晚间六点二十分。”
鬼贯充满玄机的描述让丹那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是什么意思?”
“国领扔石头打门灯诱出门卫的时间,绝非你认为的六点二十分,而是比这要早得多。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简单地弄停钟摆,而是先把分针向后拨到了六点二十分的位置,然后再弄停钟摆的。”
丹那不太明白鬼贯所说的意思。
“停止的时钟让你和警卫都形成了一种错觉,固执地认为国领是在六点二十分之后才走出工厂大门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离办厂的时间远早于六点二十分。”
丹那还是不明白,于是忍不住开口问:
“那他离办厂的准确时间是?”
“五点五十分左右。”
“你是从哪里得出这个数字的呢?”
丹那当然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这个嘛,用逆向的方式推算一下就可轻松得出答案。这是我自己比较独特的做法,每当遇到用常规方法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时,我就会试着使用逆推的方法解决它。”
“逆推?”
“对。我认为,只要有破绽,它终究会暴露出来。布田的不在场证明就是如此。既然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而布田又确实是凶犯,于是我就想,他的罪行必定是在更早的时间里犯下的。同理,国领离办厂的时间也是如此,只要逆向推算一下,问题便一目了然。”
“啊……”
丹那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简单讲,假设他在下午五点五十分离办厂,你瞧,只要看看列车时刻表便知道,他就能赶上十八时八分的那班列车。若是如此,列车就会在十九时十一分到达东京站,而这不恰好处于布田的空白时段,即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吗?”
“原来如此,看来果真是这样啊!”
丹那犹豫着答道。他还从来没考虑过这班列车的存在呢!
“布田坦白了不少细节,所以,很多情况变得明朗起来。”
鬼贯继续说道。
“据布田讲,国领联络他,让他在东京站的月台等候,声称要将女友让给他,因此有很多事要与他谈,国领还明确说自己会乘坐十九时十一分抵达的列车。于是,布田下班以后先在麻将馆消磨时间,接着便慢慢步行去车站等候,很快,国领如约从列车上走下来。那封信确实是国领亲手投进八重洲出站口外的邮筒里的。当然,布田并不知道国领企图杀死他,他做梦也想不到那封信会是国领为了杀他而蓄意伪造的不在场证明的重要道具。因此,国领投信时,他还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事后被告知实情时,那家伙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呀!”
丹那意味深长地说。
“可是,布田为何老老实实地跟国领去现场呢?没有任何戒心?”
“国领提出两人先好好喝一杯,然后再慢慢聊,还说穿过工地可以抄近道,说完便先行走进了工地。路上,布田遭到国领的突然袭击,便与之厮打起来,后来,他扭转逆势,将国领击倒。为此,布田如今坚称自己是因为自卫才杀人的。”
“时间呢?”
“据布田讲,应该是七点十分前后。杀人后,布田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潜逃,于是,立即叫了出租车道上野的酒吧去借钱。”
“这么说,他利用那位县议员夫人作为自己不在场证据的证人,也是有预谋的啰?”
“非也。因为他是被追捕对象,所以,他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据他讲,那对母女跟他搭话时,他始终都没应过一句话。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后来我们审讯他时,根本不提最最关键的杀人时间,反而老是问一些无关痛痒的时刻。于是,他感到非常放心,这才顺势抛出母女俩作他的不在场证据。他还说了,回想起整件事,自己就像是被狐狸迷住了一般,没了理智。”
尽管听了鬼贯的耐心讲解,丹那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不过,他想,事后慢慢梳理一下,自己应该能够彻底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他用力地点头,装作已经想通了所有的疑点。他可不愿意被当成头脑迟钝的男人,哪怕对方是大度的鬼贯。
正在这时候,一阵冷风吹来。人行道上的一片白色纸屑被冷风拂起,随即飘到河面之上。一只天鹅误将纸屑当成了饵食,迅速地向纸屑游过去。
“别取笑那只天鹅。因为我们比它还要近视呢!”
鬼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对了,丹那,我想再买一盆樱草,你跟我一起去吧。花店旁有家店,那里可以吃到美味的俄罗斯点心。”
鬼贯站起身来,一边拍拍外套的下摆,一边看了看丹那。却见丹那表情严肃,仍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