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米乐继续喋喋不休。
“那天,江理子看到我和阿姨出去了,就邀爸爸去洗澡:‘老公,我们一起洗吧?好久没有放松一下了。’”
“他们是夫妻嘛,会这样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对,这是那女人设计好的杀人圈套。江理子以前曾在俱乐部上班,她很清楚邀男人一起洗澡,会让对方很兴奋。当然,我父亲可是累得要死,说不定还喘不过气来呢!这时那女人就说了:‘要不要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父亲就按照她所说的,躺在脱衣间的地毯上……”
“简直就像你亲眼看到似地。”
“那个女人说:‘我帮你倒杯冰水来。’于是走去厨房,端来放了冰块的水。爸爸习惯泡完澡后要喝一杯冰水,江理子当然知道这件事。就这样,爸爸在毫无防备地把那杯水喝了,没想到水里面竟掺了可怕的剧毒。”
“唔……”
“从新宿回来的我碰巧撞见这一幕。一听到我的声音,那个女人吓了一跳。她当然吃惊了,因为杀人场面被看到了嘛。于是,她急忙跟我说:‘你父亲晕倒了,赶快叫横井医生!’把我支开来,她再趁机把杯子洗干净、收好。”
“可是,米乐,横井医生不是帮你爸爸做了诊断和紧急处理,才说死因是心肌梗塞吗?真的有毒药可以瞒过医生的眼睛吗?江理子小姐会在杯子里放什么毒药呢?”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那么江理子小姐也是一样的,她不可能会知道有这么好用的毒药。”
“所以,我才要请人教我啊。”
“请谁?”
“叶月老师!推理作家江叶章二!”她的语气好像在审问犯人似地。
“我在《周刊文苑》上读过老师和女采访者的对谈报导。只要看过那个,就什么都明白了。叶月老师成了推理作家,也就是说,从学生时代起,你就有这方面的天分。所谓的推理作家,每天想的净是如何杀人,如何巧妙犯罪,我说的没错吧?你早就拥有成为职业杀手的天分……”
“米乐,你误会了。没错,推理小说大都会牵扯到杀人事件,因此也必须想出完美的技巧。不过,那不过是读者和作者的斗智,纯粹是为了好玩,跟现实犯罪一点关系都没有。所谓的推理小说是……”
话说到一半,江叶突然闭嘴。他发现自己是在白费唇舌。米乐坚信推理作家有成为职业杀手的天分,现在才来和她争辩推理小说的本质根本无济于事。
相反地,现在的他应该让米乐尽情地说,直到她高兴为止。
“老师出生在医生世家,父亲死后,由哥哥继承衣钵,连妹妹也是女子医大的学生。在我看来,不管多么希罕的毒药,你都能轻易弄到手吧?问题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让人把毒药喝下,这时就该推理作家上场了。那个女人利用了你,而你也很乐意地把毒杀人的计划告诉她。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你就承认了吧。话说回来,那个女的有什么好?哪里吸引你了?肉 體?还是床上的技巧?世上有这么多女人,偏偏你就喜欢她。什么推理作家嘛,根本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女人。”
瞬间,江叶的脑海里闪过米乐还是高中生时的形影——蹲在公寓的楼梯间,两手抱着膝盖,等候自己归来的少女米乐。沐浴在幽暗灯光下的纤纤玉足和白皙颈项……
如今,这个少女正恬不知耻地在我面前搔首弄姿。
“米乐,”江叶说道,“你太没规矩了,把脚拿下来。”
“哦,是吗?那个女人的规矩想必好得不得了,原来老师喜欢那种女人,果然是江理子先引诱老师的,她是在什么时候诱惑你的?”
——你们都在哪里幽会?
——先提议要杀父亲的人是你?还是江理子?
——江理子现在人在哪里?
——为什么你不肯把她的住址告诉我呢?
——你不能把江理子骗来这里吗?
就这样,同样的问题又从米乐的嘴里滔滔流出,而江叶的回答仍是相同。
然而,米乐并不死心。她好像已猜到了江叶会全盘否认,只用那发光的可怕眼神紧盯着江叶的脸。江叶被问到最后,索性把被链条绑住的腿高高跷起,像是故意要给米乐看似地。你对我做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叫我说实话呢?铁链擦过油地毡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不过,米乐依然面不改色。
一定的时间过后(她好像把这个时间设定为一个小时),她瞄向自己的手表,将已经空了的两个纸杯收起,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走出了房间。
然后是今天,星期日的下午三点。
10
今天是江叶被囚禁在这个房间的第四天,米乐的态度开始出现异状。
她还是像平常一样,三点端咖啡进来。不过,一坐定沙发,她劈头就问:“老师的妹妹是女子医大的学生吧?叫什么名字?”
“我妹妹叫志保……”
“叶月志保?好可爱的名字。她读的是哪所大学?”
“东亚女子医大。”
“一个人住吗?”
“嗯。大一的时候她跟我一起住,不过现在已经搬出去了。明年她要参加国家考试,一个人住比较能够专心念书……”
“她住在哪里?是怎样的公寓?”
瞬间,一股不祥的预感闪过心头。
“你问我妹妹的公寓,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因为,她住哪里根本与你无关。”
“我明白了,不管是江理子的住址,还是你妹妹的公寓,你都不想告诉我吧?不过,你妹妹住哪间公寓,我只要上东亚女子医大去问就知道了。哼,不用我亲自出马,拜托征信社去查更简单,说不定我今天就能知道答案了。”
“干嘛那么无聊,你知道找征信社要花多少钱吗?”
“钱?无所谓。我们家多的是钱,用也用不完,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光是每个月的租金就够千代阿姨存了。”
“你想知道我妹妹的公寓,到底有何目的?”
“要跟你妹妹见面啊,然后,把她带来这里。”
“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可能。老师自己还不是让我从舞厅门口给骗来了这里?这种事说不准的。我只要骗你妹妹说,老师突然生病、很痛苦,需要你马上过去照顾他。她一听,一定二话不说地跟我上车。等她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囊中物了。我去百货公司把玩具手铐买来了,原本是打算给老师用的……”
“你是说你打算把我妹妹关在这个房间里?”
“其他的房间。我家房间多得是,反正又不像以前会有客人来,看她要用哪间都可以。在老师说出江理子的下落之前,你妹妹就一直住在这里好了。怎么样?我这个计划够完美吧?”
“住手,米乐。现在对我妹妹来说很重要,明年她要参加医生的资格特考,请你千万别把她扯进来,拜托你,米乐。”
江叶的心里又急又气,如怒涛汹涌。这个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个性随和率真的妹妹一旦知道哥哥生病了,一定会如米乐所说的,迫不及待地上她的车。
妹妹有危险了,他必想办法阻止这一切,绝对不能让米乐采取行动。他该怎么办才好?有没有方法可以让她罢手?
江叶飞快地转动脑筋。
“米乐,希望你能够放过我妹妹。不说别的,那孩子连江理子的名字都没听过,你抓她来,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
“有帮助。至少,老师就不能再继续隐瞒江理子的事了。虽然她很可怜,我还是得这样做。”
米乐从沙发上站起。
“等一下,米乐,我认输了。只要你答应不对我妹妹下手,我就跟你说实话。”
“没问题。老师果然……”米乐一边说,一边坐回沙发上,“知道那个女人的下落,对吧?”
“嗯,我知道的全告诉你。米乐,你身上有带纸、笔吗?”
“没有,可是为什么……”
“我要你把它抄下来,请你去拿纸笔来。”
“好。”
米乐听话地答道,走出房间,没多久又走了进来。趁着空档,江叶一把抓起披在沙发背上的西装外套,伸手进口袋里掏出名片,夹进小记事本里。
“我拿铅笔和纸来了。”
“嗯,接下来你要仔细听我说。我知道一直瞒你是我不对,不过我从美国回来后,也只见过江理子一次而已……”江叶字字斟酌地说着。
“那是在我回国的那年,记得是九月的时候。当然,那时我根本没想过要当小说家,我原本打算去哥哥的诊所帮忙,或是找一间短期大学或高中教书;也就是说,当时我正在找工作。幸好,我大学同学的父亲是某私立高中的校长,我心想可以拜托他让我在他们学校任教。于是,我先到我同学家去拜访。我就是在拜访后回家的路上碰到江理子的,我们在原宿车站的月台不期而过。我和同学一起,江理子则是一个人,手上提着像是购物袋的大包包……”
米乐还是面无表情,不过由她身体一动也不动的姿势来看,可以了解她是多么专注地在听江叶讲话。
“先打招呼的人是江理子小姐,我一时没有认出她来。当她提到神泉町的白河家时,我才想起来。对了,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她已经离开白河家,恢复了原来的姓氏田代。”
“她看起来怎么样?像不像风尘女郎?”
“不,看起来不像那样。”
“那很漂亮喽?”
“她的长相倒是没什么改变,只是一副很憔悴的样子。”
“接下来,你们说了什么话?在哪里说的?”
“我们就站着谈,因为她好像在赶时间的样子……对了,我曾问她现在在做什么,结果她只回答说透过朋友介绍在一家小店帮忙,好像不太想说的样子。不过,她还是很担心米乐的状况,还特别拜托我说,如果我会和你见面,务必告诉她你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有认真在读大学……”
“哼,谁要她鸡婆!”
“不,她看起来真的很挂念你。”
“那个女人最喜欢在别人面前装好人了。所以才会杀了人,过这么久还没被发现。我才不会上当呢!话说回来,江理子到底住在哪里?老师不是知道吗?赶快告诉我。”
米乐的眼睛笔直地望着江叶。
(好,要开始了。)江叶心想。
只要能把米乐的心思从妹妹身上转移开来,让她不至于危害到妹妹,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刚刚他说自己和江理子见过面了,接下来,这个捏造的“故事”要怎么发展下去呢?他要怎么编才能让米乐信以为真,让她不要接近妹妹呢?
推理作家江叶章二,现在为了米乐这个唯一的读者,必须全神贯注地投入自己这篇“创作”。
11
“江理子她……,”江叶继续说道,“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似乎不太愿意提到自己的公司和住址。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挂念米乐的事,要我若是见到你,一定要告诉她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认真在上学。这时我就问道,到时要怎么跟你联络呢?她却面有难色地不发一语……”
“……”
米乐的一双眼睛探寻似地盯着江叶,她是在确认他这一番话的真假吧?眼神露出疑惑之色。
不过,江叶不管她继续说着。
“当时我和朋友在一起,总不能一直站着说下去吧。于是,我便向她告辞,准备往前走,这时她突然叫住我:叶月老师,请等一下,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好了。我拿出手边现有的名片,把她的电话抄了下来。之后,又把那支电话抄到记事本的通讯录里。昨晚,我突然想到这件事。我每换一次记事本,就会把通讯录重誊一遍。”
一边说,江叶一边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记事本。那是文艺家协会发给会员的小手册。
“刚刚我看了一下,发现真的抄在这上面。电话号码的下面写着HANAI(即花井)的英文,不知道是店的名字,还是她房东的名字……”
“你把那个电话号码给我。”
“好。可是,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说不定江理子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
“没关系,你把电话给我,就算她已经不在那里,我也可以问那个叫HANAI的人她现在的住址。”
“对喔,好,那我要说了:3463-58××。”
米乐在拿来的便条纸上抄下这组数字后说道:“原来她躲在这种地方,我马上打过去看看。”
“唉呀,你等等,这种电话最难打了,我想如果你直接问田代江理子在不在的话,对方可能不会马上回答你。”
“为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了,她不太想让人家知道她住在哪里,这是有理由的。她在原宿车站把电话号码告诉我之后,就刻意压低声量说,电话的事请不要告诉任何人。要是让别人知道的话就麻烦了……,好像怕我身旁的朋友听到似地。”
“……”
“当时,我觉得她很奇怪,就问她说:这种事有什么好保密的?结果,她突然一脸惊惶地说:总之,会替我惹来麻烦,我现在有财务问题。话说到一半,电车来了,‘那我先失陪了。’她就好像逃命似地跳上电车。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你隐瞒到现在,我知道的就只有那支电话而已。当然,我没打电话去过,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骗子!大骗子!”
米乐的话让江叶全身僵硬。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不是,我说的大骗子是那个女人。说什么有财务困难?别开玩笑了!那女人离开家的时候可卷走了一大笔钱。爸爸在她的名下存了不少钱,这是律师告诉我的,千代阿姨应该也知道。整整有五百万呢,手上有这么多钱的女人怎么会有财务问题?骗子!这种鬼话能相信吗?”
米乐指证历历,这下江叶不得不修改剧本了。
“不,说不定钱多反而为她招来了不幸。这世上有很多恶劣的骗子,说不定这些人接近她,骗她说有办法让钱增加,把她的钱全拐走了。”
“不可能有这种事。那个女人可精明了,你别忘了,她曾在我父亲的税务师事务所工作过。说到钱,她可是很有概念的,才不可能轻易上当呢!”
米乐的反驳十分有力,到底该怎么说,才能让她相信呢?
“对了,说不定是为了男人。”
“男人……?”
“江理子迷上了某个男人。因为太喜欢对方,付出再多也无怨无悔。可是,那个男人却是个大坏蛋,他知道江理子有钱,把她的钱骗光后,就此避不见面。”
“没错,就是这样,她被男人骗了。那个女人一向来者不拒,只要男人灌她几句迷汤,就可以把她的钱全数骗走。活该!”
“真是没大脑。”
“老师也这么认为?”
“嗯,我终于看出她的本性。”
“你到现在才知道?”
“嗯。就这样,她变得身无分文,为了生活必须四处借贷。以前不是有所谓的放高利贷吗?现在也有这种地方可以轻易借到钱,只要拿身份证出来,不管是五十万或一百万,连保证人都不用,就马上把钱借给你。”
“这种事我也听说过。”
“不过,那种地方讨债也讨得凶。只要还钱稍微慢一点,就会有流氓之类的人找上门逼债。江理子打工的薪水,光负担她的生活就很吃紧了,哪有多余的钱去还债呢?”
“于是,那个女人就负债潜逃了。”
“也只能这么想了。她不但比以前憔悴,连告诉我电话号码的时候都交代我要帮她保密,说是让人知道就不好了,好像在害怕着什么的样子。”
“没关系,总之我先打电话过去看看。不过,这个HANAI应该是店的名字吧?江理子以前就是在俱乐部上班的,这里八成也是那种地方。”
“也有可能是一般的店家。但是,米乐,我想对方可能不会一下子就把她的住址说出来。搞不好你打的头几次电话,对方还会跟你说‘不认识这个人’,就把电话挂了。我的意思是说,除非江理子已经确认过,跟他们说没问题,要不然他们是不会告诉你住址的,说不定连电话都不帮你转接。”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你要有耐心地多打几次,让人拒绝一次就生气可不行喔。当然,也不能惹恼对方。你今天打电话去,就算对方跟你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气你也要沉住气,有礼貌地回答:‘喔,是这样啊,对不起,我打错了。’然后,明天再试着打打看。总之,要让对方了解我们是很有诚意的,并不是什么坏人。你能做到吗?米乐?”
“我做得到。”
“要沉稳、有礼地跟对方应答。今天只要知道江理子给的电话不是假的就够了。好,你去打打看吧。啊,还有,你千万别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为什么?”
“你痛恨江理子是吧?同样地,她也痛恨你。一旦让她知道是你打过去的,说不定就会开始提防了。所以,如果接电话的人间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跟她说:‘我是江理子的旧识。’没错,就说你是江理子以前在俱乐部上班的朋友,或许这样会比较好。”
“这样,对方也会比较放心是吧?”
“没错。无论如何,对方不会那么简单就告诉你,所以我们也不要太死缠烂打,爽快地把电话挂了。今天的重点是观察对方的态度,你可要好好做喔!”
“知道了。我高中时参加过校庆话剧表演,每次都演主角。这种小事难不倒我的。”
一向面无表情,只会用可怕眼神盯住江叶的她,突然整个脸都亮了起来。
不仅如此,收拾好装咖啡的纸杯后,她还很有礼貌地说:“老师,我去打电话了。”才匆匆忙忙地走出房间。那样子哪像是精神异常的病人?江叶像是看着什么怪物似地,目送她离开的背影。
(这样子,至少自己可以躲开米乐一天的纠缠,说不定她也比较不会把脑筋动到妹妹志保的身上。)
可是……江叶抱着手臂。接电话的人会如何回答米乐呢?
HANAI——花井秀子。星期四晚上在莎娜亚舞蹈练习场,她曾做过江叶的临时舞伴,与他共舞过一次。
他们曾在舞厅的饮料吧里一起喝茶。她说自己是江叶的书迷,给了他一张名片。江叶把名片上登记的电话号码,也就是她所经营的Amour精品店的电话号码告诉了米乐。
3463-58××。现在,米乐的手指正按着这组数字吧?对花井秀子而言,田代江理子是完全的陌生人,她根本连听都没听过。面对米乐的询问,花井会怎么回答?事情能如自己所计划地顺利进行吗?
——忽然间,房门打开了,米乐探出头来。她就站在门口对着里面喊:“老师,那个电话是胡诌的!”
“胡诌的?难道打不通吗?”
“打通了,铃声一响就有人来接了,说:‘Amour,你好。’”
“Amour?不是花井吗?”
“所以我就问了:‘请问花井小姐在吗?’结果,那个人说我就是花井……”
“这么说,那个号码就不是胡诌的了。”
“可是,好奇怪,当我继续问说:‘田代江理子小姐在吗?’对方竟反问我:‘她是我们店里的客人吗?’害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好说:‘我听说她在您那边工作。’我话才刚讲完,对方就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可能是打错了。’卡嚓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你看,我说的果然没错,她一直有所防备。对了,接电话的是怎样的人?”
“普通的女人,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旁边好像还有别人的样子,有女人的笑声。”
“也许那就是江理子。不过,米乐,今天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成功了。我们知道江理子告诉我的电话不是假的,而且确实有花井这个人。接下来,就只剩下问出江理子的住址了。好,明天一早,我们再打一次电话。”
“不行,她会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哎呀,这是要讲求方法的,下次就用我的名字打,这样就能取信于对方了。”
“老师你要亲自打?办不到!电话在楼下……你该不会是想骗我帮你解开脚链吧?你别把我当傻瓜!”
“不,电话还是由你来打,只是报上我的名字。我刚刚才想到这个办法,一定能够把江理子骗来。今晚我们再仔细想想,米乐,千万不要一次就放弃了。”
“……”
“这下连我都认真了,我也想会会江理子。如果她真的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我也无法原谅她。跟她见面后,我要她亲口向你证实我不是共犯。在这之前,我哪儿都不去。反正,我一点都不觉得被绑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默默听着江叶讲话的米乐,脸上浮现扭曲的笑容。她是觉得心有戚戚焉呢?还是在嘲笑他雷词中的虚伪呢?不得而知。
“不管怎样,”江叶说,“那家Amour和江理子之间肯定有关系。所以……”
“老师,Amour是英语吗?”
“不,应该是法语吧?我记得是爱情或恋爱的意思。”
“爱情吗?这店名跟那女人真不相称,她们一定是做男人生意的,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玩物,那女人最喜欢干这种事了……。老师,明天我再打去试试,这次就报老师的名字,应该没有关系吧?”
“嗯,我是无所谓,不过,要怎么打却是个大问题。比方说……”
江叶话讲到一半,米乐却突然转身,往门外走去。一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铁门之后,江叶立刻吐了口长气,他感到全身的力量好像被抽光了。
同一天的傍晚时分,星期日的下午五点过后。
阳光总算比较弱了,柏油路的热气顺着裤脚往上爬,让人稍走几步就满头大汗。
年轻女孩拿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此刻她正来到涩谷车站附近,爬上莎娜亚舞蹈练习场的阶梯。
她正是江叶章二的妹妹,叶月志保。
她推开舞厅的门进到里面,冷气房的空气舒服地吹到脸上。
大概因为是星期天吧,舞厅里异常热闹。身穿便服的男女或裹着豪华舞衣的女子,全踏着优雅的舞步。此刻正在播放的歌曲是CestSiBon[注],连志保都很熟悉这旋律。
[注:法国香颂名曲,一九四七年AndreHornez词,HenriBetti作曲。]
这家舞厅哥哥曾带她来过。她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舞厅的角落有饮料吧,当时她听着那儿的老大和哥哥亲密地交谈,还在对方的推荐下连喝了两杯咖啡。
志保在舞厅中央站定,用眼睛搜寻饮料吧的位置——马上就找到了。
吧台里,同样是白衬衫、黑蝴蝶结打扮的老大正利落地张罗着一切。面对不习惯这种场合的志保,他还曾经很亲切地陪她东扯西聊。
志保调整姿势,笔直地往吧台走去。
12
麻布西署的侦查科长秋宫龙太警部补从案发现场Heights麻布返回警署时,已经超过深夜十二点了。
他先向遗留在警署的署长和刑事课长报告事情经过,接着又召集手下的干员,慰劳他们的辛劳。
“拖到这么晚,大家辛苦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早点回家休息吧。等天一亮,我们就分头进行,展开查访。现阶段还缺乏可以锁定嫌犯的资料,我们将根据被害人的验尸报告及各位收集到的情报,召开侦查会议,时间暂订在星期一的下午。”
说完这番话的警部补,指示查访的重点如下:
○针对牛郎俱乐部“女之城”。(意外死亡的田代江理子与段内的关系为何?她是段内的客人吗?除此之外,是否有其他女客对段内特别捧场?)
○针对银座金天堂。(手表的购买者是江理子吗?还是另有其人?购买的时间点和付款情形,是付现还是刷卡?)
○针对大林税务师事务所。(调查田代江理子的工作情况,她的个性、交友情形,她称为“妈妈”的女性是谁?)
○针对住在神泉町的白河澄人。(他是何许人物?职业是什么?邻居对他的评价又如何?要特别将他妻子与段内的关系列为调查重点。)
○针对推理作家江叶章二。(案发当晚,他来拜访过段内吗?所为何事?又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
○针对安原绫(健康理容中心“花屋”的小姐莉莉)。(事发当晚,她可有不在场证明?是否如她所说的,十点前她都待在西新宿的“阿里郎”酒吧?她真的不曾为了段内与其他女客争风吃醋吗?)
○针对交通事故的目击者国松仪助。(再讯问一遍。尤其是他说看到江理子两度从Heights麻布冲出来的证词,确认其可信度。再次确认江理子死前到底说了什么话。)
这一晚,秋宫警部补回到家时已经一点半了。
屋内鸦雀无声。十二点一到就先去睡觉不用等他,已经是这个家的共识。妻子、读高中的女儿还有他,他们家就只有三名成员。
秋宫蹑手蹑脚地走进饭厅,小矮桌上摆着用布巾罩住的茶具和热水瓶。秋宫把布巾掀开,发现里面有一碟他最喜欢吃的泡菜,便顺手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脱掉身上的衣服后,他就这么边嚼边走进浴室。狭小的浴室门口,已经放好更换的浴衣和内衣裤。
他打开莲蓬头的开关,用微温的水淋湿身体,抹上肥皂。接着转到热水,把肥皂冲干净,立刻又换成冷水,整个人坐到莲蓬头底下,简直就像任瀑布拍打的修行者。
最后,他再用滚烫的热水把全身冲一次,就此完成了洗澡仪式。这就是他私下称之为“秋宫式健康入浴法”的洗澡方法。
夏天的时候,他一向都这么做。只要洗过这样的澡,就觉得一天的疲劳尽消,活络起来的血液仿佛发出声音似地在血管中畅行无阻。
他拿起浴巾擦干身体,套上内裤后就往和室桌前一坐。接着,往茶壶里注入热开水,把从警署带回来的杂志《深夜文艺》放到手边。
他听都没听过这本杂志。刊名上方印着“特集号Horrorhard-violence”,像这样一整串都是英文的文字,让人一看就觉得很诡异。翻译出来的意思,就是“异色情色小说特辑”吧?如果直接用“情色”或“婬 乱”等字眼,感觉比较不雅,所以最近大家都比较常用“hard(重口味)”这个词,还不是换汤不换药?警部补是这么想的。不过,看在他的职业和小说无缘的份上,若有误解的地方,大家就别见怪了。
秋宫试着翻到公布获选名单的那一页。
第五届情色推理小说大奖
以血铸记的墓志铭大泉俊
两页合在一起的版面大部分是有关得奖者的报导,获选作品的内容介绍则以数行简单带过,附在作者照片和简历下的是“得奖感言”。
而在这则报导的左边还排着两行小铅字——
佳作
尸体和口红大纹敬
和得奖者一样,作品标题和作者姓名特别用粗体印刷,不过,怎么看都没有段内的名字。秋宫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杂志上有段内的大头照,大约只有得奖者照片的一半大小,旁边标着大纹敬,另有一小排铅字写着(长野县出身,本名段内敬士)。
也就是说,大纹敬是段内敬士的笔名。和得奖者的简历里详细记载着最高学历、现职的情况比起来,段内的就只有“长野县出身”五个字。难道他没有拿得出来的学历吗?或是段内本人不想提到自己的经历?情况不得而知。至于现职的部分,由于他的职业是牛郎俱乐部的牛郎,所以编辑就自行省略了吧。他们会对冠军和佳作大小眼,采差别待遇,也是不得已的事。
不管怎么样,江叶章二似乎对这篇《尸体和口红》赞不绝口,他不但出现在段内上班的牛郎俱乐部,昨晚好像还上他家拜访。已经是畅销作家的文坛骄子对一个无名小卒,而且还是只在文学奖得到佳作的新人,会这么照顾吗?
从这点看来,说不定江叶和段内之间有更特殊的关系?果真如此,他的评语就值得玩味了。
警部补翻开下一页。三名评审委员的评语依照交稿的先后顺序排列,江叶章二的评语放在最后面。
警部补看了评语后吓了一跳。评审委员的其中两人针对得奖作品,详细地写下个人的感想,并寄语期待作者的未来。然而,有关大纹(段内)的部分,他们只在评语的结尾点到为止,而且与其说那是评语,还不如说是抨击比较贴切。
比方说,其中一人写到:“大纹氏的《尸体和口红》,不过是描写十五岁的少年屡次侵犯同年龄的少女,遇到抵抗则将其杀害,在尸体的某个部位涂上口红的情节而已,就算说他是模仿石原慎太郎的早期风格好了,我还是觉得他的意境过于低俗。不过,为了尊重其他推崇此作品的评审,我最后还是同意遴选他为佳作。”
另一人则说:“大纹氏的作品中,描写有关少女受到凌辱的画面,确实令人震撼。也有评审主张,他那不成熟的文笔反倒让少年的行为更生动地呈现,不过我并不这么认为。这部作品连小说该有的架构都处理不好,我是看在它有一部分内容异常写实的份上,才赞成遴选他为佳作的,希望作者能多锻炼一下写作的基本功。”
也就是说,其他两名评审都是在极端勉强的情况下,才同意选大纹的作品为佳作的。讲白一点,就是他们让江叶章二的大力推荐给说服了,也或许是因为两位评审必须迎合主流作家的意见。
相反地,江叶章二的评语一开始就陈述对得奖作品的感想,说它拥有清新的魅力啦,到最后都维持着紧张感啦,作者的写作功力根本就不像新人,今后的表现令人期待等等,然后就结束了。虽说他的措词很友善,却给人敷衍了事的感觉。
不过,这篇评语的大部分都在谈论阅读大纹作品的感想,这一点让警部补觉得值得玩味。同样的作品,会因为读的人不同,在评价上产生这么大的落差吗?
“——诚如其他委员所指出的,作者的文章还不够成熟。不过,故事的主角是十五岁的青少年,他的行为是无计划的、孩子气的,极度残忍到连正常大人都不忍正视。像这样的场面,如果用流利、优美的文笔来描写,便毫无增色的效果。相反地,幼稚不成熟的表现,反倒营造出逼真的临场感。
在评论《尸体和口红》的时候,也有评审说这篇小说根本就无可救药,算是奇葩了。但是,在这篇故事里,我却看到硬生生被丢进封闭社会的少年,无法宣泄的愤怒和哀伤。
这里面所描写的是推翻一切道德的人类,依照身体的本能行动,在荒野中徘徊的身影。只有深入这不道德的世界,我们才能走出黑暗,看到一线曙光。
我衷心期待大纹氏的下一部作品。”
秋宫警部补一边不停地揉着眼睛,一边看着评语的细小铅字,总算是让他看完了。
大纹敬——段内敬士,在Heights麻布的住处被人勒死在床上。
警部补的脑海里浮现段内那苍白、浮肿的遗容。在牛郎俱乐部上班,专挑风尘女子下手,让她们出钱供养自己,这样的男人也会写小说?也梦想着要成为作家吗?
根据评审委员的评语,他的作品好像是描写十五岁的少年随机侵犯女子,把人杀害后,还用口红涂弄尸体的某个部位。
某位委员一口断定,这样的作品不过尔尔。另一个委员甚至严厉批评,这篇文章幼稚不成熟,连小说该有的架构都没有。
只有江叶章二独排众议,对这篇小说赞不绝口。想必段内一定反复读着江叶的评语,几乎背得滚瓜烂熟吧,甚至掏腰包买了一大堆杂志,分送给认识的女人,大肆炫耀一番。
对他而言,江叶章二是大恩人,也是恩师。而且,他的“老师”还特地上牛郎俱乐部,就为了鼓励自己。不仅如此,老师甚至答应要到他家拜访!想也知道他有多感动了。
(实在是很奇怪。)
先前的那个疑问再度掠过警部补的心头。
(像江叶这样的大作家,有必要对一个只发表过一篇作品的大外行这么亲切,这么用心吗?)
用心——有心接近。江叶推举段内的作品,该不会是为了方便自己接近段内吧?
想到这里,警部补不禁露出苦笑。照这样讲,不是任何人都有嫌疑了?看来我这个警察的职业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不过,如果江叶和段内之间真的有什么牵连,绝对逃不过警方的耳目,他们一定会查出来。
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天亮以后的事了。警部补穿好浴衣,悄悄打开卧室的和式拉门,台灯的小灯泡模糊地映出妻子熟睡的容颜。
“晚安。”警部补对着那张睡脸轻声说道,钻入夏天的薄被里。
就在这个时候,被囚禁在米乐家的江叶章二也横躺在床上。这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明天一早,米乐就会打电话给花井秀子了吧?他等不及要知道事情的结果。
就算闭上眼睛,脑袋还是一片清醒,看来是不可能睡着了。他爬起来按下电灯开关。
江叶在明亮的室内一、二、一、二地喊,来回踱步。绑在脚上的链条敲着油地毡,发出匡啷匡啷的声响。好像在享受那声音似地,他在房里绕了好一阵子。
“好像在享受那声音似地”——说不定有人会觉得这幅景象颇为诡异,不过,当时根本没有人看到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