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弥生正在厨房削土豆,准备简单的晚饭,突然无意中看到了夕阳。她用握刀的手遮住额头,以避开刺眼的强光。
一年中只有白昼最长的这一时期,日落之前有一段时间,夕阳从厨房窗户的正面直射进来。“那不是神明在给犯了罪的自己定罪吗?”一刹那间,弥生想道。它宛如激光,好像要把自己内心的毒瘤置于死地。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将必死无疑。毕竟,自己是十恶不赦的杀夫罪人。
不过,之所以这么想,可以说是弥生心中尚存的一丝理性使然。其实自从那晚送走雅子装健司尸体的车以后,弥生就感到健司已永远消失于黑暗之中了。每当孩子们问及“爸爸哪儿去了”时,自己简直也要如此自问,甚至连那晚漆黑的夜色都不再浮现。不知为何,仅过了三天,连亲手杀死健司的感触,都恍如从前。
弥生急忙拉上亲手缝制的布窗帘,遮住阳光,厨房立刻暗淡下来。因未能适应光差,弥生捂着眼,静静地呆了一会儿。
因照看孩子和料理家务分神,一时忘却的不安又如气泡从沼泽底“突突”上冒一般涌上心头,使弥生的心怦怦直跳。
这不安不是为健司的事,而是由邦子引起的。
昨天下午,邦子突然来了,事先连个电话也没打。
“对不起,请问家里有人吗?”
从内线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弥生出门一看,是邦子站在那儿。邦子又白又胖,却身穿白色无袖迷你裙,脚蹬白色无跟凉鞋,打扮得很入时,只是不协调。
“啊!欢迎!”
弥生因邦子的意外来访而吃惊,拿不定主意是否放她进来。当时,正是孩子们在保育园睡午觉的时间。
“哎?你不是活得很精神吗?”
邦子吃惊地打量着弥生。弥生明显地感到其语气带有优越感,即“我清楚你闯的祸”,因而马上就烦了。不!单是看到这个白猪似的女人,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的心底响起这样的声音。“哎,还凑合吧。”弥生不知所措地回答,“有事吗?”
“最近你压根儿不来工厂了,特地来看看你。”
“那可多谢了。”
邦子究竟是何来意?没事她才不会来探望呢。弥生顿起疑心,审视邦子那双凹陷的小圆眼。因眼线太粗,看不出任何表情。邦子不理会弥生的踌躇,抓紧了胶合板门。
“可以进去吗?”
“……来吧。”
弥生没法,刚一敞开大门,邦子就进来了,四下里张望之后,压低声音问:“我说,在哪儿杀的?”
“嗯?”
弥生不由得反问。邦子紧盯着弥生:“我在问你呢,在哪儿杀的?”
邦子在工厂时,假装是后生晚辈,一直措辞谨慎,态度尊卑。而眼前这个面带无耻笑容的人又是谁呢?弥生急得掌心直冒汗。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别装蒜了!”邦子哼哼地冷笑着说,“被逼着又是朝袋子里装你丈夫的臭肉,又是去野外抛尸的不就是我吗?”
弥生感到虚脱,真想找雅子诉苦。这样的女人也算是朋友!邦子脱下鞋,随手丢到一边,毫不客气地跨过了地板框。湿脚板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声。
“哎,到底在哪儿杀的?不是常有杀人现场的照片什么的吗?你没听说过那地方有冤魂游荡?”
邦子不知道自己就站在健司咽气的地方,还那么问。绝不能让她再往里走!
弥生站到比自己高大的邦子面前,挡住去路。
“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就为了来说这个?”
“这儿真热!没空调吗?”
邦子推开弥生,朝里走去。弥生家为了节约,狭小的起居室没开空调。
“有还不舍得用,真能吃苦啊。”
要是让别人听到谈话内容,就麻烦了。弥生赶紧追上邦子,打开空调,又跑着四下里关闭窗户。邦子像哼哈二将似的叉腿站在空调风口,饶有兴趣地看弥生慌作一团。大颗的汗珠闪着光,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
“到底来干什么?说呀!”弥生不安地反复追问。邦子则流露出明显的轻蔑表情。
“真想不到啊。山本女士长着一副漂亮脸蛋儿,竟会谋杀亲夫!我真是吓死了。正所谓人不可貌相。那可是杀死孩子他父亲呀,不得了!孩子们长大以后,知道了是母亲杀的父亲,会怎样呢?这事你一点儿也没想过吗?”
“闭嘴,我不想听!”
弥生塞住耳朵。邦子顺势抓住弥生的左腕。她的皮肤上出了很多汗,粘乎乎的,让弥生感到很不舒服。弥生试图挣脱,因为邦子力气大,没能摆脱。
“不想听也得听。我就是这样被迫抓着你丈夫的肉,塞进垃圾袋里的。你知道那有多么恶心、腻味吗?你明白吗?嗯?你明白吗?”
“……我明白。”
“不,你不会明白!”邦子进而抓住弥生的双腕。
“放手呀!”弥生疼得叫出声来,邦子也没松劲。
“对吧?她们竟把他大卸八块!你不知道她们有多残忍。你不是对丈夫的尸体连正眼都没看一下吗?我呢,可是吐了好多次。心情很不好,还那么臭。真的,心情坏极了。人生观会因此而改变的。”
“求求你,别说了!求你了!”
“别说?我偏要说。我可没有为你干那种事的义务!”
“真对不住。饶了我吧!”
弥生像小猫一样蜷缩身子,蹲到地上。邦子突然间放手,不怀好意地笑了。
“噢,算了,我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个。喂!听说要付钱给师傅和我,真的吗?”
“嗯!给,一定给!”
原来为这事特意赶来的。明白了邦子的意图,弥生就放下了心。同时也放下了为保护身体而举起的双手。她稍微镇定下来,盯着邦子,看到她额头上的汗在空调冷风的吹拂下急剧消退,皮肤变干,失去了光泽。
弥生突然意识到,邦子声称自己二十九岁是撒谎,可能比自己都大吧?她对连这等小事都极尽虚荣,甚至对同事都撒谎的邦子,感到极度厌恶。
“那钱什么时候给?”
“我手头也没有,得跟娘家借。能宽限几天吗?”
“是这样啊?说给我十万,真的?”
“那是雅子替我决定的……”弥生吞吞吐吐地说道,“所以,不知那个数行不行……”
一提到雅子,邦子怒上心头,胳膊抱到隆起的腹部上方,措辞也粗鲁起来。
“那你给雅子多少钱?”
“她说不要。”
邦子似乎不相信,圆睁着眼睛。
“她是怎么想的,那娘们!总是自以为了不起,指手画脚的。”
“可她帮了忙……”
“对啊,对啊,真是那样。”邦子一可能觉得惹不起雅子,于是点头称是,转换了话题,“那么,原来说好给我十万,现在能变成五十万吗?”
“……好吧。”怎么能拒绝呢,弥生只得同意,“不过,马上给不了。”
“什么时候能行?”
“我得跟父亲商量,要两个星期或者更长。并且,要分期……”
要是多给她,良惠能不发牢骚吗?想到这,弥生又犹豫了。就在这当儿,邦子又冒出了新想法:“好吧,那个以后再说。能先在这儿签名吗?盖个章就行。”
邦子从塑料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到餐桌上。
“这是什么?”
“担保人合同书。”
邦子随便拽出一把椅子,坐下,点着常吸的薄荷香烟。弥生把供客人使用的烟灰缸放到她面前,而后提心吊胆地拿起纸。好像邦子从“百万消费者中心”借了年利为百分之四十的贷款,上面用小字印着“同息延付”等弥生不懂的内容。
保证人一栏空着,用铅笔模糊地划了一个圆圈儿,似乎专等着弥生签字。
“这个为什么要我盖章呢?”
“得要保证人啊。不是连带,只是做保证人。放心吧!我说男人不在了,生活很困难。不过,对方说谁担保都行,盖杀人犯的章也可以。”
对邦子的话,弥生责问道:“说你丈夫去向不明,是怎么回事?”
“怎么着都行,反正我没杀他。”
邦子笑着,故意拿话噎她。
“不过……”
“别这个那个的了!我再差劲,也不会让你替我还贷款呀。我还没那么坏吧?
话说回来,你不是要给我五十万吗?这样就行。快盖章呀!”
弥生权且信了邦子,盖过章,签了字。如果不那样,看样子邦子不会走,也快该去保育园接孩子了。不然,要是邦子当着孩子们的面逼迫自己,就麻烦了。
“这样行吗?”
“谢了。”邦子甩出一句英语。
邦子掐灭烟,像成就了一件大事,站起身。弥生送到门口。邦子趿拉上鞋,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
“哎,杀人是什么感觉?”
弥生不答,只呆呆地望着邦子浸满汗水的脖颈周围。“这是恐吓!”她终于意识到。
“说呀!是什么感觉?”
“让我说,也说不清楚。”
“说说看,”邦子穷追不舍,“怎么不说呀!”
“我……怎么说呢……我认为是他自作自受。”
弥生小声回答。邦子好像这才意识到恐惧,倒退一步,被有十厘米长的鞋带绊着,几乎跌倒。她急忙抓住鞋柜,惊恐地看着弥生。
“我就是在这儿勒死他的。”
弥生咚咚地跺着自己站立的地方,叫邦子看。邦子禁不住就往那儿看,眼里满是恐惧。看到这情形,弥生暗自吃惊:自己干的事竟使邦子这个无赖都惧怕。
她根本没去想自那夜以来,自己内心的棱角或许己经磨钝了。
“这几天还不上班吗?”
邦子为了扳回劣势,傲然地仰起下巴。
“想去。不过雅子让我在家呆几天。”
“张口闭口雅子雅子的,你们是不是同性恋呀!”
邦子甩出这句话,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白猪!滚!弥生深刻地回味着亲手酿下的苦酒,木然站在门槛处。就是在那儿,三天前的晚上,她杀死了丈夫。她拿起电话,想把刚才的事告诉雅子。又怕雅子责备自己为邦子盖章的事,电话已经要通,却又扣了。
就那样闷在心里没告诉任何人,一直熬到今天。
就是挨训也不能不跟雅子商量这事吧?弥生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把削好的土豆泡上,走到电话机前。
正在这时,内线自动对讲机响了。弥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甚至低低地叫了一声。她以为又是邦子闯来了。哆哆嗦嗦地拿起电话,却听到一个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
“我是武藏大和署的警察。”
“啊!您好!”
听说是警察,弥生心跳得更厉害了。
“是夫人吗?”
尽管那个男人的语气很谦和,弥生还是惊慌。想不到警察会来得这么快。到底出了什么事?弥生满脑子都是昨天这个时辰邦子去警署告密的疑问。已经完了,败露了!弥生简直想就这样赤脚逃跑。
“有点事想请教您。”
“好的,这就来。”
弥生强打精神,走向大门。一开门,就见一个头发半白、面容消瘦的男人,胳膊上搭着上衣,笑嘻嘻地站在那儿。他是生活安全科的科长井口。
“啊,打搅了,夫人。您丈夫回来了吗?”
弥生去报案时,由于办事员不在,井口曾经耐心地告诉她如何办理手续。最初接电话的也是井口。因为井口对弥生很热情,所以弥生对他的印象不错。
“还没回来。”弥生压抑着不安回答。
“是吗?”井口脸色一暗,“是这么回事,今早在K 公园发现了被肢解的男尸。”
听到这话,弥生顿时情绪低落,脸色苍白,头晕,上半身酸软无力,这是贫血的前兆。弥生靠在门框上,以免倒地。还是败露了,该怎么办呢?好在井口似乎把弥生恐怖的表情,理解成了妻子对失踪的丈夫的担心,于是慌忙安慰似的补充说:“不过,还没确定就是您丈夫。”
“……啊。”
“我们只是正在拜访近处提出搜查申请或者失踪报告的家庭,进一步了解情况。”
“是吗?”弥生终于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不过她知道那无疑就是健司,因而心里七上八下的。
“能打搅您一会儿吗?”
井口用脚尖撑开门,瘦削的身体轻巧地溜进屋里。弥生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身后站着一帮穿蓝制服的男人。
“这儿可真黑啊。”
走进居室的井口高声说。为了遮蔽夕阳,窗帘还拉着。外面亮堂,屋里昏暗,给人一种婬 靡的感觉。弥生仿佛感到井口是在责备自己,慌忙跑到窗边,拉开窗帘。夕阳西下,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染红了顶棚。
“这里西晒。”弥生分辩说。井口凝视着削过的土豆。
“是吗?厨房朝西啊。那么,夏天很热吧?”
可能由于没开空调,热得受不了,井口掏出手绢擦汗。弥生急忙插上空调,又四下里跑着关上窗户。这情形跟昨天邦子来时一模一样。
“夫人,请别忙活。”
井口悠闲地说着,却以敏锐的目光扫视房间的各个角落。当目光停在弥生身上时,弥生通过胸口感到了身体在悚缩,像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威严所带来的压力似的,一动不能动。这胸口上的确有跟健司争执留下的证据,决不能让他看到!弥生不由得抱紧了胳膊。
“能告诉我们您丈夫常去就医的牙医及提供一下指纹和掌纹吗?”
弥生终于沙哑地答道:“牙医是火车站前的原田先生。”
井口默默地做着笔录,几位像是从事鉴别的男子站在他的后面待命。
“夫人,有您丈夫的杯子之类的日用品吗?”
“有。”
弥生双腿打颤,把男人们领到盥洗室。搞采样鉴定的警察们马上取出白色粉末,开始工作。弥生返回起居室,跟那些人相反,井口正悠闲地盯着小庭院边的三轮车。
“您孩子还小吧?”
“是的,两个男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他们玩去了?”
“不,我把他们送到保育园了。”
“那么说,夫人也在做工啰。什么工作?”
“以前在大型超市敲自动收银机。现在在盒饭工厂上夜班。”
“嗬,上夜班?真辛苦啊。”
井口脸上现出同情的神色。
“嗯,还可以。虽然很紧张,但孩子们入托时,也能睡一会儿。”
“确实,最近像您这样的女性好像很多。哎,那是您家的猫吗?”
弥生一惊,顺井口的手指望去。别无去处的“雪儿”蜷缩在三轮车旁,望着这边,白毛已脏兮兮的。
“是的。”
“是白猫?让它呆在外面,能放心吗?”
井口注意到房间因开空调而关得严严实实。
“没事。它喜欢外面。”
弥生憎恨那只猫。自从那晚逃走之后,它就再也不想进屋了。弥生的语气自然也就漠不。关心。井口似乎没在意,看了一眼手表。
“马上要去接孩子了吧?”
“是的……嗯,您所说的掌纹,是怎么回事?”
终于,弥生问到了担心的事。
“手掌上也有纹理啊。那个尸体零零碎碎的,只有很小块的手指没被削去指纹。好在留下了一只手掌,我们想通过它来确定死者身份。如果不是您丈夫那再好不过了。只是血型和年龄跟您丈夫吻合。我们只能先告诉您这些。”
井口很快说完,垂下目光。
“是被碎尸了吗?”弥生自语道。
井口以解释的口气说:“对。在K 公园共发现了十五处,都这么大。不过,总共加起来也只有全身的五分之一。现在,正对整个公园进行全力搜索。想不到吧?发现尸体的契机竟是乌鸦。”
“乌鸦?”弥生莫名其妙。
“对,是乌鸦。负责打扫卫生的大妈给乌鸦找食,翻腾垃圾箱时发现的。要不,或许永远都不会被发现呢。”
弥生竭力自制,不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假设是我丈夫,怎么会被弄成那副样子?”
井口没有回答,反而问:“最近您丈夫有没有卷进什么麻烦事,或者借过谁的钱吧?”
“我想没有。”
“您丈夫回家的情况如何?”
“在我上夜班之前总是回来……”
“那么赌博或者嫖娼呢?”
听到赌博,弥生脑海里就浮现了比九点赌博的事,但还是摇头否认。
“那样的事倒没听说过,只是最近好像经常喝酒。”
“恕我冒昧,您两口儿吵过架吗?”
“吵架的事偶尔也有。不过他疼孩子,……也是个好丈夫。”
不经意地,弥生差一点儿用了过去时态,于是马上打住。接着想起对孩子们来说,他确实是个好父亲,眼里就充满了泪水。井口大概怕她长吁短叹,赶忙起身说:“对不起,万一确认了身份的话,劳驾您到警署来一趟。”
“好的。”
“不过,您孩子那么小,要是摊上这码事儿,可真……”
弥生抬起头,发现井口又在凝视三轮车。猫也还在那儿。
井口他们走后,弥生马上给雅子挂了电话。
不能再犹豫了。
“怎么了?”
雅子好像从弥生的语气中已领会到发生了变故,马上反问道。弥生就讲在K公园发现了被肢解的男尸。
“那可能是邦子作的孽。托付给那个毛手毛脚的娘们,的确是我的失策呀。”
或许是由于后悔,雅子消沉地说,“不过,那乌鸦也真是的……”
“我该怎么办呀?”
“要是通过掌纹可以判断,那一定会被确认为健司。这是迟早的事。你只能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别无办法。问你,就说夫妻关系一般,那天,他一大早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不过,如果有人看到他回来过,怎么办?”
弥生越跟雅子商量越感到不安。
“不是你自己说没人看见吗?”
“可是……”
“冷静些!这点事你应当心中有数的呀。”
“我们运那个时,不会有人看见吧?”
或许出于习惯,雅子又陷入沉思。好不容易说出的答案也没能让弥生放心。
“说不定。”
“喂,当然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肚子上有青斑,对吧?”
“那是自然。好在你既有那晚不在现场的证明,又不会开车,总能搪塞一下。你不是既上了夜班,第二天还去了保育园吗?”
“是啊,还在垃圾场跟一位太太说过话呢。”
弥生添上一句,好让自己放心。
“我认为他们不可能把咱们两家牵连到一起,放心吧!他们查看了你家的浴室,不是也一无所获吗?”
“是呀。”弥生说给自己听。而后想起了邦子的事——另外一桩不安的事,终于鼓足勇气说,“其实呀,昨天邦子来威胁我了。”
“怎么回事了”
“要我把十万改为五十万。”
“那娘们也确实做得出。做事不利索倒挺财迷。”
“后来逼我做了贷款保证人。”
“哪儿的贷款?”
“好像是高利贷,不太清楚。”
似乎雅子也没料到这一层,又沉默了。这时候,弥生还担心被骂个狗血喷头,雅子却很平静地说:“这事确实做得够蠢的。公布了是你丈夫之后,万一那个放贷者捅出你作担保的事,谁都会想到邦子要挟过你。再说,你也没有给她作担保的情理呀。”
“对啊。”
“不过,我觉着不会出破绽。邦子不是没说希望你尽早付钱吗?那娘们虽然是个傻瓜,也不会做得太出格。”
“我告诉她就是想马上付钱,家里也没有现钱。于是她提出要我签字。”
当然,弥生也并不完全相信邦子。当她拼命压制着内心的忐忑不安时,雅子冷静地说:“不过,我刚想起一件事,一旦身份确定后,有一条对你很有利。”
“什么事?”
“发放保险金的事。你丈夫一定加入了生命保险吧?”
确实如此。弥生愕然。健司加入了总额为五千万的生命保险。弥生正为支付因夫妻吵架而杀死丈夫、求人碎尸、抛尸所需的酬金犯愁时,事态却陡转直下。弥生因意外而愣住,在黄昏时分暗淡的房间里,独自握紧了电话。
二
雅子放下电话后马上看了一下表,下午五点二十分。
今晚歇班,也不用担心丈夫和儿子何时回来,可悠闲自得地过一个晚上,但雅子的情绪却一下子阴郁起来。事情发展之快,始料不及,就在自以为事情办得很高明时,却明显地出现了破绽,蓄意要给自己一个扫荡腿。所谓的突破什么,是指如下可能——漆黑的夜幕将要现身,把我们一个个吞没吗?如同小心翼翼地削尖硬芯铅笔一样,雅子绷紧了神经。
雅子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挨个换台,看有没有新闻节目。还不到时间。说不定晚报上有,自已看漏了。雅子关掉电视,再次拿起粗略读过即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晚报。
在第三版下部发现了小字体的纪实报道—《公园碎尸》。刚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或许就是一切都掉以轻心的证据。雅子一边反省,一边快速读完了那篇短报道。
据报道说,今早负责公园卫生的工作人员从垃圾箱中发现了塞在塑料袋里的一部分尸体。经警察仔细搜索,从各处的垃圾箱中共发现了十五袋成人男性的部分尸体。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报道。
由场所和数量判断,被逼无奈地提着袋子的邦子怕麻烦,竟把十五个袋子全丢在公园的垃圾箱中了。强拉邦子入伙是个大错。原本信不过她,就不该把袋子托付给她。自己铸成了大错,雅子焦躁起来,又久违地咬起了手指甲。
公园的尸体是健司,这迟早得败露。事己至此,为避免再出破绽,只能叮嘱邦子,把话说死。至于叮嘱变成恐吓,也是迫不得已。
最好先到良惠家,告诉她这事。
说不准良惠今天打算上班,要去最好早去。雅子站起身。雅子把每周星期五晚上,即星期六的早上作为每周的休息日,仅是因为星期天上班,钟点费高一些,所以把休周日改成休周六。良惠哪怕一天的钱也想多挣,不大休息。‘按过良惠家用发黄的塑料制作的简易门铃,门马上就开了。
“啊,出什么事了?”
良惠好像正在忙活晚饭,从屋子里飘出煮木鱼海带汤的湿气和热气,还微微地散发着她家所特有的气味和甲酚味。
“师傅,你能出来一下吗?”
雅子客气地小声说。因为紧挨着大门前面的小房间是起居室,在那儿,美纪抱着露在短裤外的双腿,正出神地看着电视。她跟孩子似的热衷于动画节目,也不回头看雅子。
“行啊。什么事?”
良惠好像意识到出了事,立刻沉下脸来,出了一层细汗的脸上,让人心疼地浮现出疲劳的神色。雅子扭过脸,先一步出来,等着良惠。
良惠家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小院子,被辟成小菜园。雅子奇怪地凝视着压弯了枝子的西红柿。
“让你久等了。看什么呢?”
良惠走出来,从背后窥视雅子,想知道她在看什么。
“西红柿,结得真多哇。”
“要是能行,我还想种些稻子呢。”良惠看着那块小得可怜的地,笑了,“光是西红柿,也吃腻了。不过,大概是土质合适,可甜了。喂,给你尝一个。”
良惠拧下一个大的,放到雅子手里。这个家已陈旧,女主人已疲惫不堪,但栽的西红柿却撑紧了皮,鲜亮,饱满。雅子拿着西红柿,沉默了一阵子。
“到底怎么了?”良惠催促。
“啊,”雅子回过头,“师傅,看过晚报了吗?”
“我家没订报。”良惠不好意思地说。
“是吗?K 公园发现了那种袋子。”
“K 公园?不是我干的!”良惠惊叫道。
“我知道。是邦子,没错。所以,警察去了提出搜查申请的阿山家。”
“已经知道是她男人了吗?”
“还没呐。”雅子回答,看着良惠的眉根皱成一团,眼睛比昨夜在工厂见面时明显地有了黑眼圈。
“该怎么办呢?”良惠惊慌失措,“会败露的。”
“身份会被确认。这是肯定的。”
“那该怎么办呢?”
“师傅您今天去上班吗?”
“嗯……”良惠拿不定主意,“原来就打算去,还是去好吧?”
“去吧。总之要跟平时一样。还有,那天来我家没人知道吧?”
“嗯……”良惠作沉思状,然后不住地点头。
“想必你也知道,那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还有,阿山可能最先受到怀疑,如果警察来问,绝对不能说两口子吵架和阿山被打的事。不然,我们都得这样。”
雅子比画两手被绑的样子。
“我知道。”
良惠一边回答,一边看雅子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这时,一个小东西踉跄着跑到良惠的脚下。
“……姥姥。”
只见一个瘦孩子扯着良惠那露膝的裤子。好像是从家里追良惠来的,只穿着裤头,光着上身,还赤着脚。
“这孩子是……”
“是我外孙。”良惠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并抓住孩子的手,防止他随便窜出去。
“你外孙?第一次听说。”
雅子很惊讶,摸了摸孩子的头。柔软的头发缠绕着手指,雅子不禁回想起伸树那令人怀念的童年。
“我没对你说过。我还有个女儿呢,是她的孩子。”
“托给你了?”
“是啊。”
良惠叹口气,俯视孩子。孩子伸出手,想要雅子手里的西红柿。雅子递给他。孩子闻了闻,挨了挨脸。雅子看到这情景,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你的命根子呀。”
“是啊。”良惠同意,“不过也怪了。咱们办了那件事后,就硬塞给了我这个小东西,真是伤透了脑子。”
“这么小,可够累人的。还尿床吧?”
“褥子都准备双份的。”
良惠笑了。但她的眼中有被托付了他人生死的不安和无奈。雅子凝视着她的神情。
“就这样吧,有事我再来。”
良惠踌躇地问想要起身的雅子:“你把头怎么处理的?”
她压低了声音,连孩子都提防。孩子小心地捧着比自己的手还大的西红柿,根本不在意大人们说些什么。雅子回过头,注意着身后通过的自行车,回答说:
“第二天就埋掉了。”
“埋到哪儿了?”
“你最好别打听。”
雅子朝停在路边的花冠车走去。邦子胁迫弥生和保险公司会给弥生发放保险金的事,原本就没打算告诉良惠,告诉她也只是徒增烦恼。说实话,雅子谁都信不过。
近处哪家豆腐店的喇叭在响。从各家开着的窗户,传出餐具的碰撞声和电视声。正是主妇们最忙碌的时候。雅子想起了自家收拾得空荡荡的厨房和处理过那个东西的浴室。比起厨房,干燥的浴室才是自己最需要的。
雅子通过地图确认了邦子家的住宅区。是靠近小平市的郊区。住宅楼的入口,并排着木制的信箱。上面零乱地贴着剥落殆尽的孩子们的贴纸,以及“禁止张贴黄色宣传画”的告示,信箱显得有些脏。好像所有的住家都经常变换,留下多次改换名字的痕迹。最惨的是,用万能笔写上的名字被横线勾去,旁边又用万能笔写上了另一人的名字。从信箱可以确定邦子家在五楼。
雅子乘上像信箱一样破旧的电梯,上到五楼。站到邦子的门前,按动内线对讲机。按了多次也没人接。她想起邦子的高尔夫车还停在楼下的停车场,一定是到近处买东西去了。雅子拿定主意等邦子回来,为了避人耳目,站到公用走廊的角落。
奔着银白色的荧光灯,有些小飞虫飞来,碰撞在灯上,轻轻落地。雅子掏出烟点着,数着落在水泥地上的虫子,等候邦子。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就见邦子提着方便袋,走下电梯。天那么热,却着一身黑色时髦衣服,哼着歌,兴致挺高。雅子看到她的样子,马上联想到了公园里的乌鸦。
“啊!吓死了。”
看到黑暗中的雅子,邦子大吃一惊。
“有话跟你说!”
“又怎么的啦?”
邦子气呼呼地看着雅子的脸。
“怎么的啦?你闯下大祸了!”
雅子拿出从信箱里拽出的晚报,捅到邦子眼前。因为太用力,走廊里动静很大。邦子留意着四周。
“什么事?”
“看了就明白了。”
可能被雅子的气势镇住,邦子赶紧打开门。
“屋里乱糟糟的,进来吧。在这可不好。”
雅子跟在邦子身后进了屋,并不像本人所说的那么乱,不过,家具的格调正如邦子本人所表现出的,幼稚与考究并存。
“问过之后,你能马上走吗?”
邦子打开空调,战战兢兢地注视雅子。
“好的,马上完事。”
雅子展开晚报,找到第三版那个地方,指给邦子看。邦子把方便袋放到地板上,急忙开始读报纸。她那涂了一层粉底如同假面具的脸上,明显地闪现出不安的神色。
确认之后,雅子追问:“是你干的吧?竟丢到那种地方。”
“我原以为公园最安全。”
“混蛋!公园管得才严呢。我不是告诉你作为家庭垃圾丢掉吗?”
“你不该骂我混蛋。”
邦子撅起嘴。
“因为你混蛋,我才骂你混蛋。由于你的失误,警察都到阿山家去了。”
“哎,那么快?”
邦子惊愕地扭曲了脸。
“对,已经去了。还没败露,多方对照马上就会明白。明天就会满城风雨。要是她杀人的事败露了,我们都是从犯。”
邦子好像停止了思维,呆呆地看着雅子的脸。雅子回视她。
“知道怎么回事了吧?即使我们干得漂亮,不会被捕,她一被捕,就没人给你们钱了。”
邦子似乎才想到这事。
“岂止这些,你让她填写的借款保证人合同书也是麻烦事,因为她丈夫被碎尸了。你既是那事的同犯,而且还构成恐吓罪。”
“哪有的事!”邦子叫道,“我可没往那里想。”
“别不认账!你不是胁迫她了吗?”
“我也有难事,想求她帮一把。再说,相互帮助不是好事吗?我连那种事都为她做了。”
邦子语无伦次,脸上冒出了很多汗。雅子冷眼打量着邦子神情恍惚的脸。现在雅子最担心的,是在健司的保险金发放时,那个放贷者可能会来敲诈的事。至于杀人事件,他们才不会管呢。
“什么相互帮助!你简直在帮倒忙!”雅子把手伸到邦子面前,“保证人合同书在哪里,让我看看。”
“刚交上。”邦子着急地看了一眼表。
“交到哪儿了?”
“火车站前的金融公司,叫百万消费者中心。”
“是街头银行吧?赶紧打个电话要回来。”
雅子威严地吩咐。
邦子哭丧着脸说:“那样,可做不到。”
“别管做到做不到,要出乱子的呀。明天事情闹出去,那个放贷者会敲诈阿山。”
“知道了。”
邦子勉强地从包里取出名片,拿起贴有很多幼稚的贴画的无绳电话。
“我是城之内,能把刚才的合同书还给我吗?”
放贷者好像一口回绝了。无论邦子怎么恳求,事态已不可收拾。
“如果那样,就说一会儿你要去,让他等着。”
雅子捂住话筒,对邦子说。邦子好像吓瘫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我也得去吗?”
“那还用说。”
“为什么?”
“事情不是你引起的吗?”
“可碎尸的不是我!”
“闭嘴!”
雅子怒喝一声,竭力压住想把邦子打翻在地的冲动。邦子孩子似的咧嘴要哭。
“从那儿借了多少?”
“这次是五十万。”
大概最初打算借三十万,看样子能返还,那个放贷人就借给了她五十万。雅子隐约觉察到邦子被赊账贷款追着屁股,单是每月的利息都无力偿还。
“一般没必要找担保人,你又被耍了。”
“不过,要是没有保证人就让我一次还清。”邦子盯着雅子的脸说。
“你就是容易上那些骗子的当。”
邦子摇头,好像不相信。
“我看不像。那人温文尔雅,有绅士风度,不会是无赖。今天还向我道了声辛苦呢。”
“一定是看人下菜碟,也就是说,看你傻才骗你的。”
邦子竟这么愚蠢,雅子吃惊得直要咋舌。这话可能触到了邦子的痛处,邦子不怀好意地说:“你知道得那么清楚,干过这行?”
“你也太无知了。还是快些走吧。”
雅子觉得跟邦子说话都是浪费时间,在门口飞快地穿上了后跟破损的轻便运动鞋。邦子好像故意怄雅子的气,慢吞吞地跟在身后。
“百万消费者中心”的照明灯已经关闭。雅子还是登上了台阶,敲响了薄薄的门。“开着呢。”有一个男声回应。
雅子和邦子推开门,走进店里。薄暮中,连灯也没开,一个年轻人懒散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悠闲地抽着烟。脏兮兮的桌子上,放着皱巴巴的报纸和滴着粘乎乎汁液的罐装咖啡。
“啊,欢迎。有何贵干?”
男子看到二人,笑容满面地站起身。那男子绿西服配着胭脂色的领带,穿着打扮一丝不苟,几乎与这个场所格格不入。但染成浅茶色的头发跟服装很不协调,显得轻薄。从略显慌张的样子判断,好像根本没料到邦子会真来。
“十文字先生,刚才交上的那张表的保人不高兴了,让我还给她。”
“是这位吗?”
十文字看着雅子。明显流露出戒备和试探的神情。
“不,是我朋友。因为她是主妇,不应当作担保。能还给她吗?”
“恐难从命。”
“那么,让我看一看。”
“好的。”
十文字不情愿地打开桌子抽屉。接着,把一纸文书递给雅子。雅子瞥了一眼,说:“特意另外建档,在法律程序上没这个必要吧?最初贷款时就没这个条件。让我看一看贷款文书。”
“哎呀。”十文字突然认真起来,耷拉眉蹙起,露出险恶嘴脸。他从文件夹取出贷款文书一,指着一个地方让雅子看,“这里不是吗?看!‘信用状况发生重大变故时,不受此限。’城之内女士的丈夫辞了工作,去向不明,这不就是变故吗?”
对十文字不攻自破的借口,雅子浮现出笑容。
“这个,还不随你怎么说。不过,晚付也只有这次吧?并且,才晚一天。这种情况,一般不这样处理吧?”
好像没料到会遭反击,十文字吃惊地看着雅子的脸。邦子提心吊胆地环视房间,生怕马上窜出人来威胁自己。十文字盯着雅子的脸看了一会儿。
“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可能。”雅子冷漠地摇头否定。
“是吗?”十文字还在歪头思索,语气稍微缓和下来,“不过,恕我冒昧,这份返还计划让人感到毫无诚意。”
“一定让她还你。”雅子说得斩钉截铁。
“您作担保吗?”
“我不作担保。不过,就是让她从别的街头银行借钱也还你。”
“那么,让我们看将来的返还情况再定。”
十文字好像死了心,回到沙发,啪地展开双腿坐下。轻易取回了保证书的邦子,吃惊地看着雅子。
“喂,走吧。”
雅子催促邦子,刚想离开时,十文字开了腔:“想起来了。你是香取女士吧?”
雅子回过头。脑海里复苏了那个剪着短发,无赖打扮的十文字的面容。一定是那个干小包工头,从事追债业务的男人。虽然,记不得那个平凡的名字了,可那因人善变的眼光一如从前。
“那么说……你改了名字我没想起来。”
十文字嘿嘿地笑了。
“有您香取女士在,我就挣不到这笔钱了。”
“你是怎么认识那人的?”
先下了台阶的邦子,忍不住回头仰视邦子。
“从前出入我所在公司的人。”
“你干什么工作?”
“金融。”
“是经营高利贷什么的吗?”
雅子没再回答。邦子盯了一会儿雅子。然后,探着头快步走了,像是要逃离完全黑下来的寂寞的街道。
而雅子本人,却因为意想不到地邂逅了故人,又深深地感到了被泥腥的黑暗吞噬的不安。今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受不安驱使,跟邦子相反,雅子走进陋巷,陷入一种直想抱头蹲下的心情。她已没有退路。
三
明知是死人,在梦中又怎么能交谈呢?
浅睡中,雅子梦见去世的父亲伫立在院子里,凝视着光秃秃的草坪。因下颚长肿瘤去世的父亲,穿着在医院经常穿的睡衣,在阴沉的天空下,无聊地站着。当发现了站在檐下的雅子时,因多次手术而扭曲的脸舒展开来。
“你在那儿干什么?”
“想出去走走。”
临终前张不开口、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的父亲,在梦中却口齿清晰。
“可是要来客人呀。”
不知是什么客人要来,雅子为了迎接来客,在家中慌慌张张地四下里忙活。院子是父亲曾住过的在八王子租借的旧房子的院子,而房子却不可思议地是良树和雅子的新家。并且,紧抓着雅子衣角的好像是还年幼的伸树。
“那得打扫浴室。”
听到父亲担心地说,雅子内心直打颤。因为浴室里落有大量健司的头发。父亲怎么会知道这事呢?肯定是由于父亲是死人的缘故。在梦中领会了缘由的雅子,拨开伸树的小手,拼命解释着什么。于是,父亲迈着像枯树似的瘦腿走来,脸色虚青,跟死时一模一样。
“雅子,让我死吧!”
这次声音是在耳边,雅子吃惊地睁开眼:不能说话,一口饭也吃不下的父亲,临终前因过于痛苦,只有这句话非常清楚地对雅子说出来了。当这早己消失到记忆彼岸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时,雅子就像遇到了幽灵似的,因恐惧而哆嗦起来。
“喂!雅子。”
良树站在枕边。良树在雅子睡觉时很少到寝室来。还没从梦中彻底醒来的雅子,看到不该在这儿的良树,直发愣。
“起来看看这个!不是你的熟人吗?”
良树指着手里早报上的报道。雅子赶紧坐起身,看良树递过来的报纸。第三版首条是《公园碎尸案,武藏村山的公司职员》。正如雅子所料,昨天夜间判明了死者身份。变成铅字反而失去了真实感,雅子对此感到奇怪,一边读报。
“妻子弥生,在健司失踪的当夜去了附近的工厂打工,不在家。搜查当局正在调查山本离开公司之后的行踪。”详情一句也没写。从尸体装在塑料袋中,被分散抛弃看来,整篇报道充满猎奇色彩。
“哎,是你同事吧?”
“确实是。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偶尔有电话打来吗?你说是你们工厂的山本。并且夜间到附近打钟点工,这近处,只有那家工厂。”
难道他听到那夜打来的求助电话了吗?雅子不由得看了一眼良树。良树为自己兴奋而感到不好意思,移开了视线。
“我琢磨着你最好早些知道。”
“谢谢。”
“究竟是怎么回事,得罪谁了吗?”
“他不是那号人,是什么原因呢?”
“你不是跟山本很要好吗?不去看看吗?”
良树不解地凝视着不大着慌的雅子。
“是啊。”
雅子模棱两可地回答,又假装去读放在床上的报纸。良树好像对不再吭声的雅子抱有怀疑,打开放在寝室里的西服柜子,取出西服。今天虽然是星期六,却好像还打算去上班。雅子慌忙起身,穿着睡衣收拾床。
“哎,不去也行吗?”良树背着身子又问了一遍,“警察要去,新闻媒体也要去,不是很忙活吗?真可怜。”
“所以说,少管闲事岂不更好?”
雅子回答。良树不作声,脱下T 恤衫。雅子凝视良树的背影,肌肉松弛了,整个身体瘦下来。感觉他无论肉 體还是感情都出现了老人倾向。良树似乎意识到雅子在身后打量自己,于是绷紧了身体。
跟良树亲热时的记忆之所以淡薄,不是因为停止温存很久了,而是因为两个人都打开并走向了不同的门。现在各自只是在这个家中履行职责而已,不是作为男人和女人,也不是作为父亲和母亲,只是忠实地扮演着上下班、料理家务的角色,做着必须做的事。雅子想:我们正逐步走向毁灭。良树贴身穿上衬衣,回过头。
“打个电话什么的!你太冷淡了。”
雅子回味这句话。或许因为过于接近这件事,反而连理所当然的交往范畴都分不清了。忘记常识是危险的。
“我打个电话看看。”
雅子不情愿地说。良树像是要宣布什么似的,正视雅子的脸。
“只要认为事不关己,你就想抽身而退。”
“我倒没那么打算。”
雅子抬头看良树。她感到良树似乎在责备自己最近的态度。良树也一定觉察到自弥生事件以来自己发生的变化。
“又说多了。”
良树像咬了口涩柿子,拧歪着脸,看着雅子。两人都心怀冷漠,并且相互确认对方脸上的那种表情。雅子垂下视线,盖上床罩。良树边系领带边说:“刚才让噩梦魇着了?”
雅子心想:那领带的颜色跟西服不搭配。但她还是平静地答道:“做了个讨厌的梦。”
“什么梦?”
“梦见去世的父亲出来说这说那的。”
良树嗯了一声,又默默地朝屁股口袋里塞钱包和月票。良树跟雅子的父亲很投脾气。良树之所以对梦的内容连问都不问,是早已放弃了开启雅子心扉的钥匙。自己也是这样吧?雅子费了很长时间折叠床罩角,思考着夫妇间失去的东西。
良树出去后,雅子给山本家打了个电话。
“这里是山本家。”
又来了吗?那声音听起来既厌烦又疲惫之极,很像弥生,但感觉不一样,年龄要大,还带地方口音。
“我叫香取雅子。弥生呢?”
“现在,吃了药正睡觉。您是哪位?”
“我是她同事。看了报纸,很担心。”
“谢谢了。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的确让人痛心。她从昨天一直沉睡。”
好像说套话似的。从早上打来了多少电话?亲戚、健司的工作伙伴、弥生的朋友、左邻右舍、还有新闻媒体。就跟录音电话似的,重复着同样的话吧?
“您是弥生的母亲吗?
“是的。”
弥生的母亲冷漠地回答,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
“是吗?真是不幸。大家都很担心,请多保重。”
通话会被记录下来吧?这样更好,雅子想。不打电话才不自然呢。今后,剩下的就是尽可能地防止事情败露。
雅子放下电话的同时,伸树起床了,连招呼也不打,扒拉几口早饭,不知是上班还是出去玩,急急火火地走了。剩下雅子一个人,打开电视,搜寻各处的新闻。各个台都在重复相同的内容,毫无进展。
良惠压低声音打过来电话。跟休班的雅子不一样,好像上完夜班回来,做完家务,瞅婆婆睡着后才打来的。
“还真让你说着了。刚才打开电视,吓了我一跳。”
语气很沉着。
“嗯。说不定到时候警察也会到工厂来的。”
“我们丢的垃圾没问题吧?”
“没事吧。”雅子回答。
“那么,对警察说什么好呢?”
“就说从那晚以后,阿山没来工厂,什么也不知道就行。”
“对啊,这样就行。”
良惠又一句话重复好几遍,自言自语起来。这样的事不要一一打电话,雅子焦躁起来。
良惠那边传来孩子缠磨人的声音。雅子想起了今天早上的梦,拉着衣角的伸树的力度有了真实感,醒悟到大概是因为见到了良惠外孙的缘故。噩梦的成分一个个地被解析,就不再觉得害怕。
“可是……”
“有话今晚再说。”
打断还心存忧虑的良惠的话,雅子扣死了电话。邦子没打来电话。不过,那样威吓过她,胆小的邦子该老实一阵子。
雅子开始洗衣服,同时想起了昨夜遇到的久违的十文字。反正是投机发横财的个体金融者,说不定几年后就会倒闭。雅子不知道邦子的借款将会怎么样,但是,万一十文字看过报纸,联想到弥生跟保证人的名字一致就糟了。
十文字是何等人物呢?雅子从心底翻出尘封已久的关于原公司的记忆。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雅子把洗涤剂倒进放足了水的洗衣桶。白色粉末溶入打旋的水中,生成小泡沫。雅子边看着它,边慢慢地揭开往事的封印c 对过去公司的回忆,从每年都举行的新年酒会的烫酒工作开始。那是雅子高中毕业后,在公司供职的第二十二个年头参加T 信用金库传统的新年酒会。T 信用金库在新年开业的前一天,总是先宴请客户和投资方——农协的头面人物。那天,女职员被要求穿和服上班。不过,仅限刚参加工作几年的女职员。
其他的女职员们,或是做简单的酒肴,或是洗杯子,或是在茶房烧水,在里面忙活。虽然搬运啤酒和布置会场等力气活由男职员干,女职员们还是从早忙到晚,既得准备,还得收拾。并且,尽管从12月30日最后一天到1 月4 日开始工作之间是正式假期,由于举办新年酒会,假期得减少一天。虽然被要求出勤,但因为是酒会,又不算作出勤。
不知何时成为女职员中最年长的雅子,从某一年开始就一直被安排烫酒。雅子不喜欢抛头露面,正求之不得。可在狭小的茶房半天站下来,被酒熏得很不舒服。醉酒的男职员还不时来喊女职员去倒酒,烫酒的人手就更不够了。雅子几乎是独自一人烫酒、刷杯子,累得浑身散了架似的。更惨的时候,还得被迫收拾醉酒的男职员呕吐的东西。看到这种情况,因对公司的不近人情感到绝望,辞职的女职员大有人在。
不过,新年酒会一年只有一次,雅子并不往心里去。令雅子愤慨的是,尽管每天努力工作,过了多年也得不到提拔,并且还被安排干刚参加工作时就干的融资事务。从一大早八点加班干到晚上九点,雅子的工作内容,十年如一日,毫无变化。不管工作多卖力,决定融资等重要工作还是由男职员干,雅子只能参与辅助性的工作。
某一天,雅子看了同一年参加工作的男职员的工资明细表,大为恼火。因为年收入比自己多近二百万。工作了二十年,雅子的年薪才四百六十万。
恼火之余,雅子直接去跟同期参加工作的科长进行谈判。自己也想干跟男职员一样的工作,因为工作努力,也希望被安排到重要岗位。
第二天,她就受到了露骨的刁难。首先,她的话好像被歪曲了,女职员们都对她冷淡起来。有谣言说她正在策划抢头筹。再也没人喊她参加每月的女职员聚餐会。雅子完全被孤立了。
每逢来了客人,男职员们就一味地喊雅子让她跑复印的事情也多了。自然,雅子没时间干自己的工作。加班就多起来,考核时就说她工作不得要领。公司有个吹毛求疵的规定,考核不好就不能担任要职。
雅子忍耐着,每天加班到很晚,干不完的活带回家干。还是小学生的伸树变得情绪不稳,良树也发火说那样的公司辞掉算了。雅子每天像乒乓球一样在公司和家庭之间被推来挡去,哪一方都把雅子逼上孤独。雅子无处可逃。
那时发生了一件事。针对融资坏账,雅子指出了上司的失误,当场被痛打一顿。说是上司,其实是个比雅子年轻、也没有能力的男人。
“老太婆你闭嘴!”
因为是加班时的事,没闹大,不过雅子的心被刻上了肉眼看不到的伤痕。男人就那么了不起?大学毕业就可以那样吗?在这个场所就不能容许有自己的经验和上进心吗?这之前雅子并不是没考虑过调动,可她确实喜欢金融工作。可能因为到了这个地步,她产生了绝望感。
殴打事件发生时,正值泡沫经济的繁盛期。整个信贷行业狂热地奔走贷款,只要见到客人,不仔细审查就贷款,连认为危险的客户也放贷。泡沫经济崩溃时,形成了一大堆坏账。因为地价低迷,担保价值暴跌,拍卖品增多。但是,拍卖品本身的价值无法抵偿贷款,所以难以收回贷款。
那时,因资金周转不灵,农协系统的大银行终于介入了T 信用金库的经营。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不久便风闻两家合并,要裁员。最年长的女职员只有自己,并且被大家敬而远之。被裁掉的将是自己,雅子做好了思想准备。果不其然,她是第一个被叫到人事部。
“希望你到小原田分店工作。”
那是伸树高考的前一年。如果去小原田,就得单身前往。一旦拒绝说“不能去”,就会自然地被要求辞职。雅子不认为自己失败了。可那之后的事让人寒心,据说听到雅子辞职,公司内一片掌声。
十文字出入信用金库就在泡沫经济崩溃时代初期,正是开始不断出现坏账的时候。为了追讨逃债的客户,信用金库连十文字这号人都用上了。
景气时为了赚钱,信用金库大肆乱放贷,到收账时就火烧眉毛了,顾不得体统。对小金融企业的悲哀,雅子早就清醒地注意到了。十文字本身从事追债,会没有同样的感受吗?雅子跟他没有个人交往,十文字对傲慢的同事们笑容可掬,可那目光很吓人。
洗涤完毕的定时器响了,雅子才回过神来。因为沉思,洗衣桶里一件衣服也没放。
融入洗涤剂的漩涡白白地旋转,排水,给水,脱水……简直跟那时的自己一模一样,瞎忙活。雅子笑了。
四
十文字感到被女人枕在头下的胳膊酸麻,睁开了眼。
不由得从女人的细脖颈下抽出手,活动着手指。女人的头被不管不顾地拉扯过来,也醒了。她那细细的眉毛消失殆尽,那张脸既像孩子,又像半老徐娘,让人不可思议。
“干什么?”
十文字看了看枕边的表。上午八点,马上该起床了。透过薄薄的窗帘,早被夏日晒热的空气已开始慢慢地侵蚀狭小的房间:“喂,起床!”
“讨厌。”女人紧紧搂住十文字的身子。
“你该去上学了吧?”
的确,女人才上高中一年级,与其说是女人,倒不如说是少女更确切。十文字只对少女产生性欲,无疑,少女也是女人。
“不用。今天星期六,逃课。”
“我可不行。起来了!”
少女边顺嘴,边打了个大哈欠。可以看到她嘴里的肉呈粉红色,肢体全是白色和粉红色,娇嫩而艳丽。十文字留恋地凝视之后,起身打开冷气。带灰尘味的风抚弄着十文字的脸。
“喂,给我做饭!”
“讨厌。”
“混蛋!是个娘们就得给我做饭!”
“我不会做嘛。”
“混蛋!别张狂。”
“别混蛋混蛋的,恶心!”少女气嘟嘟地叼上了十文字的烟,“真讨厌,老叔!刚完事就这样说话。”
“我才三十一岁呀!”
十文字生气了。少女却轻佻地笑起来。
“是个老头样了。”
“那你父亲多大?”
自以为年轻的十文字真的恼了。
“大概四十一岁吧。”
“只比我大十岁呀。”
十文字突然感到自己老了,他到公寓门旁的组合式浴室的厕所去小便,顺便洗了把脸。还盼着她烧点开水什么的,开门却见少女染成金黄色的长发从被单底下探出,还在睡。十文字大为光火。
“喂,起床!滚出去!”
“呸,混——蛋,章——鱼。”
少女在空中蹬了几下胖乎乎的脚。十文字忽然问:“你妈多大?”
“四十三岁。我爸妈是老妻少夫。”
“哎?不过,女人也就风光到三十岁吧。”
“太过分了!我妈不但年轻,还很漂亮呢。”
少女生气地还嘴。对年长的女人不感兴趣的十文字感到复仇般的喜悦,笑了。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还一包孩子气。十文字不理会还在生气的少女,点着烟,取过早报。
十文字一屁股坐到床上。少女还抱着肩膀,责难似的斜眼瞥他。那眼光很像大人,让十文字想到那些棘手的年长女人。这个娘们长大后会是怎样一副面孔呢?
想像着她母亲的模样,十文字捏着少女的下巴,使她仰起脸,定睛从侧面看着她。
“干嘛?受不了了!”
“有什么受不了的?”
“放开!看什么?”
“我在想,你也会老。”
“当然了。”少女扒拉开十文字的手,“啊,一大早别净说些难听的,让人晦气。”
说到四十三岁,昨天碰到的久违的香取雅子不就是这个年纪吗?她还是那么瘦,变成更可怕的老婆子了。十文字对雅子的印象很深刻。
香取雅子曾经是田无市T 信用金库的职员。之所以用过去时态,是因为T 信用金库由于无力回收泡沫经济时以不动产为抵押所得贷款的坏账而被大型银行兼并了。曾经干过保险公司小包工头的十文字参与了T 信用金库的追债业务,所以对干融资业务的香取雅子记得很清楚。
雅子总是端庄地穿着好像刚洗过的灰色制服,坐在联网计算机终端前。她既不像别的女职员那样化妆,也不四下里媚笑,讨人喜欢。只默默地干着单调的工作,是一个本分而又难以接近的女人,保险公司的男人们对她都高看一眼。确实,她的业务娴熟,而且比任何人都冷静。
十文字对当时信用金库内部的人事关系不感兴趣,不过还是听到一些关于工作了二十年的老手——雅子被人敬而远之的传言。后来还听说她因此被公司第一个裁掉。十文字凭直觉意识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雅子的周围总是设置着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的栅栏般的东西,就好像是她独自一人跟整个世界争斗的“标记”似的。身为局外人,又有无赖倾向的自己感到这一点不足为奇,物以类聚嘛。大概欺侮就是由没有“标记”的人引起的。
可是,这个香取雅子怎么会跟那个不良债权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呢?十文字觉得百思不解。
“哎,肚子饿了,去麦当劳吧。”
少女打断了十文字的思路,他又展开忘了读的报纸。
“等一会儿。”
“报纸,到那儿再读不行吗?”
“吵死了!”
十文字推开少女缠绕过来的胳膊,被标题吸引住了。因为一下子看到了“五藏村山”的字样,是关于碎尸案的报道。十文字的目光停在了“妻子弥生”这几个字上。好像从哪儿听说过。
“不就是那个保证人吗?”
当时正要仔细看时,保证人合同书被雅子夺去了,所以记忆不很深刻。的确,不就是这个名字吗?一起读报纸的少女突然大叫起来:“哎?我前几天刚到K 公园玩过。真可怕!”她兴奋起来,要夺报纸,“还有,当时几个滑早冰的家伙硬喊我过去看样东西。”
“吵什么!闭嘴!”
十文字粗暴地抢过报纸,又从头细读。因为刚想起邦子在盒饭工厂上夜班。这么说来,弥生的工厂一定也是那儿。对,就是那个保证人,没错。两人是同事。尽管如此,被邦子托付的保证人的丈夫遭到碎尸又该如何解释?不是过于巧合了吗?
香取雅子之所以拼命夺回合同,是清楚弥生身上出了什么事。真后悔自己不该轻易递给了她。
“畜生。”
不过,且慢,十文字又读了一遍报道。报道认为搜查当局。从弥生的丈夫星期二那天没回家这事判断,其夫当天遇害后马上被碎尸了。假设如此,香取雅子为担心丈夫下落不明的弥生着想,来要回合同书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真这样倒也罢。那么,为什么邦子让自身有麻烦的弥生当保证人,弥生怎么就答应了呢?
如果丈夫失踪的话,应当很担心,没那个心思才对吧。
还有,雅子又在两人中间充当什么角色呢?那个凶娘们才不会轻易同情别人呢。十文字心里直犯嘀咕。
得仔细调查一下。十文字合上报纸,粗暴地扔到满是灰尘的地毯上。或许是对十文字的样子产生了恐俱,刚才默不作声的少女提心吊胆地捡起报纸,开始看电视预告。十文字深深地吸下一口气,从报道中,他嗅到了钱的气味。十文字兴奋不己。
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从街头的无人贷款机借钱,黑市银行很难赚钱。正愁着“百万消费者中心”明年可能倒闭,思量着干个职业介绍所什么的,却飞来良机。好像面前就摆着一大摞钞票,十文字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哎,肚子饿了。到哪儿吃饭去吧!”
少女嗽着嘴说。
“好的,走吧。”
十文字爽快地答应,令少女吃了一惊。
五
弥生正处在人们的同情和猜疑的顶峰,就跟网球一样,在两种极端的感情之间被挥来挥去。而其本人,却束手无策,困惑之极。
武藏大和署生活安全科科长井口所表现的同情,从断定尸体掌纹跟健司一致的当夜,就好像变成了对弥生的怀疑。
“K 公园的碎尸,通过掌纹断定是您丈夫。失踪搜查转为谋杀移尸的调查,将由搜查一科和警视厅一科担当。因事件重大,在本署设立了搜查本部。还望夫人鼎力协助。”
尽管事先说过让弥生去警署,井口却再次出现在门前。从他的脸色中,再也看不到一丝上次来时注视院子里的三轮车时的悠闲、稳重,让弥生感到浑身冰凉。但那仅仅是个开始。
晚上十点多,从武藏大和署一科和警视厅一科来了两个眼色跟井口明显不同的刑警。
“我是本厅的衣笠。”
自称衣笠、亮出黑皮证件的警察年近五十。身穿褪色的黑色鳄鱼牌凹领短袖运动衫和棉织西裤,矮个头,短粗脖子,年轻人打扮,乍看让人误以为是黑社会成员。弥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本厅,什么是一科。单是跟这样看似凶狠的男人对峙,就哆嗦不止。
另外,那个瘦削、短下巴的当地警察,就说了一句“我叫今井”。可以看出今井要年轻些,明显地对衣笠很客气,一切小心谨慎。
两人一进屋,就要求担心地站在女儿身旁的弥生父亲带孩子们出去回避一下。父母傍晚时接到弥生的电话,大吃一惊,马上从甲府驱车赶来。父母出去了,带走了缠着要睡觉的小儿子和因恐惧而紧张的大儿子。他们一定做梦也想不到女儿会被怀疑,对他们来说,那是不可置信的灾难。
“夫人,调查取证中还请原谅。我们想问几个问题。”
今井先开口讲话。两个人一来到起居室,弥生就感到天花板低垂、沉重。她叹了一口气。健司这个讨厌的家伙终于消失了,母子三人的生活刚刚舒心。可此时弥生好像感到这两个男人的压迫,感到气闷。
“好的。”
弥生有气无力地说。衣笠闭着嘴,不客气地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弥生。如果被这样的男人恐吓,她可能马上会全部交待。弥生反射似的缩了缩身子。衣笠开了腔,满嘴烟味,声音却意外的柔和、尖细。弥生一下子泄了劲。
“夫人,只要您配合,保证能抓获犯人。”
“是。”
衣笠舔着厚嘴唇,看着弥生的眼睛。可能是奇怪弥生为什么不哭。弥生犹豫不决,但她的泪腺已经枯竭。
“说说那晚上的事吧,听说尽管您丈夫没回家,您还是去了工厂。也真放心得下孩子,不怕发生火灾或者地震什么的吗?”
衣笠那狡猾的小眼眯得更小了。过了好一会儿,弥生才明白那是衣笠笑时的表情。
“总是……”
弥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如果说总是那样,已经习惯了,她又担心,那样不就说明两口子关系不好吗?弥生慌忙改口道:“他平时总是按时回家,只有那天回来晚了,所以我担心地离开家。不过,我回家一看,他没回来,当时就呆住了。”
“呆住了,真的吗?为什么呢?”
衣笠从棉布西裤的屁股口袋掏出茶色塑料皮记事本,记下了什么。
“你说为什么?”弥生一下子来了气,“警察先生,您没有孩子吗?”
“有。大孩子上大学,下边的女儿上高中。今井君呢?”
“我家两个大的上小学,小的还在托儿所。”今井一板一眼地回答。
“那不就得了。他竟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一个晚上也不管。所以,一开始我很生气。”
衣笠又记了些什么。今井似乎完全受衣笠支配,也打开了记事本,却只静静地听。
“是生您丈夫的气吗?”
“这还用说吗?明明知道我要上夜班还晚回来。”
“晚回来”,对健司的愤怒不由得冲口而出。弥生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闭上了口,接着又更正说:“……还不回来。”
弥生松了一口气,第一次感觉到健司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是自己杀的,内心深处总有个声音在说自己,弥生不理它。
“是吗?那样的事以前也有过?”
“不回家的事吗?”
“对。”
“没有。只是偶尔喝酒回来晚了,在我上班之前赶不回来。不过,平常他都是急急忙忙地赶回来的。”
“男人嘛,总有些应酬。那么,也有晚回来的时候?”衣笠得意地点点头。
“对。想到这,就觉得孩子们可怜。不过,他是个很疼孩子的人。”
弥生心中反对的声音在说,那人没有一次是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明知道我总是担心把孩子留在家里,等到最后一刻时才牵肠挂肚地去上班,却不想跟我照面,每次都故意晚回来。真是无情的男人,太无情了……
“那么,为什么对他第一次在外面留宿生气呢?一般说来,很担心才对吧?”
“才一天左右,以为是到哪儿玩去了。”
弥生小声说。
“您跟丈夫吵过架吗?”
“偶尔。”
“都为些什么事?”
“鸡毛蒜皮的小事。”
“确实,两口子吵架都是为些小事。那么,我想再问一问那天的事。嗯,您丈夫早上跟平时一样去上的班?”
“对。”
“穿什么衣服呢?”
“这个……普通衣服。夏天的西服……”
回答以后,弥生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没看到健司穿夹克。的确,回家时没穿,也没拿在手。上。说不定还在家里呢,或许是喝醉后丢在了近处。以前根本没在意。弥生感到不安,胸部如针扎般疼痛,喘气紧促,弥生强忍着。
“不要紧吧?”衣笠又眯缝了眼,跟严厉的外表相反,措辞温柔,反而让弥生更感到郁闷。
“没事,对不起。想起那竟是永别,一时悲伤。”
“永别来得突然,所以令人难以接受吧。”衣笠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今井,“我们干这一行,都看不下来。是吧,今井君?”
“是啊。”
两个人假装同情弥生。弥生明白他们就等着自己露破绽呢。
不能让他们觉察,必须独自忍耐,隐瞒到底。
因为事先进行了多次模拟演练,应当烂熟于胸了。尽管如此,一被怀疑的目光盯视,弥生就禁不住感到连胸口的青斑都被透视到了。甚至因为痛苦,简直想脱下衣服,把青斑亮给他们。
处境不妙。不知不觉中,弥生拼命握紧双拳,感觉好像空气中有肉眼看不到的“抹布”,如果拧一把,就有“意志”流出,保护自己。所谓的“意志”,此时就是努力获取自由的本能的工具。
“对不起,一时慌乱。”
“没什么,没什么,都这样子,我们理解您的心情。夫人,您够坚强的,换了别人,准是又哭又叫,连话都说不出来。”
衣笠安慰弥生,等着下文。
“其次是白衬衣,还有深蓝色的普通领带。”终于,弥生冷静地说起那晚的服装,“穿着黑色鞋吧。”
“西服颜色呢?”
“明灰色。”
“是灰色?”衣笠记到本子上,“厂家名还记得吗?”
“厂家名不记得了。我家都是从三并那个便宜地方买衣服,衬衫也在那儿买。”
“鞋也是在那儿买吗?”
“不。虽然不知道厂家,也是在近处的批发店买的。”
“是哪儿?”今井问。
“我记得是东京鞋类流通中心。”
“内衣类呢?”今井又问。
“由我在超市买。”
弥生不好意思地说,垂下眼。衣笠制止住今井。
“唔,那个明天再细问,现在没时间了。”
今井作罢,似乎生气了。
“您丈夫早上几点上班?”
“乘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去新宿的快车,每天如此。”
“那么,就没再见面,也没打来电话,是吗?”
“是。”
装作悲伤地捂着眼,弥生回答。衣笠好像才开始打量这个家。父母慌里慌张带来的画书及玩具散在屋里。
“可是,您孩子们到哪儿去了?”
“父母带他们出去了。”
“这太难为他们了。”
明明是自己叫他们出去的,衣笠看了看表,已将近十一点,抱歉地说:“我想他们大概在附近的家庭快餐店吧。”
“是吗?那我们抓紧。”
“您丈夫和您的老家是哪儿?”
今井从记事本上抬起头,问。
“丈夫家是群马。婆婆和大伯哥马上就要到了。我娘家是山梨。”
“您婆婆知道您丈夫失踪的事吗?”
“不,不知道……”弥生顿了一下,“还没通知呢。”
“为什么?”衣笠嚓嚓作响地两手挠着短发问。
“怎么说呢?公司的先生说男人偶尔会出这种事,一定会回来的,最好别把事情闹大了。”
今井怀疑地看着本子。
“我问一句,夫人。您丈夫未归是星期二,即星期三早上不在。可星期三下午您就打电话说想提请搜查。实际上是星期四受理的。申请得那么早,为什么没通知婆婆家呢?一般情况下不得事先进行商量吗?”
“啊,我们结婚时,双方父母反对,所以就疏远了,因此……”
衣笠问:“能谈一谈理由吗?”
“说到理由,我父母没大看中健司,他母亲就故意闹别扭……”
实际上弥生跟婆婆不和,可以说几乎不走动。一想到婆婆今夜来到后不知会怎样丧失理智,弥生就感到发怵。虽然自己对健司如此绝情,是否会因她是健司的母亲,而在哪些方面表现出憎恨呢?正那么呆想着,被衣笠的问话打断了。
“为什么你父母没看中健司呢?”
“这个……”弥生歪着头踌躇,“可能因为我是独生女,把结婚理想化了。真不好说。”
“确实,夫人很漂亮嘛。”
“哪里的话,可不是这个原因。”
“喔?是怎么回事?”
喂,说说看,对爸爸有什么不能说的。衣笠几乎要用这种父亲般的口气那么说。弥生渐感不快,没想到会问及这个。是不是想仔细调查自己跟健司夫妻间的事,无中生有,而后妄下结论呢?
“结婚前,丈夫爱好赌博,什么赛马啦,赛车啦。虽是一时,好像还借款去赌,父母听说才反对的。不过跟我交往之后,都洗手不干了。”
听到赌博,两个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光。衣笠追问:“最近怎么样?”
弥生心中又生起疑虑,不知该不该说比九点赌博的事。雅子不是没不让自己说吗?想不起来她曾叮嘱过自己。如果说出比九点赌博的事,被打的事就可能露馅,很可怕。弥生沉默着。
“没关系,说吧。没关系的,说说看。”
“这个……”
“最近又开始了吧?您丈夫。”
“可能是。他说过比九点牌什么的。”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觉察到这一点,弥生缩了一下身子,当然,她还没意识到因为这句话而奇迹般地获救了。
“比九点牌?知道在哪儿玩的吗?”
“记得他好像说过是新宿。”
弥生有气无力地回答。
“啊,是吗?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么多,犯人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
“能见一见我丈夫吗?”
好像取证已接近尾声,弥生提心吊胆地提问。今井和衣笠都没提到那事。
“我们想由您大伯哥来确认,您去确实有点勉强。”
衣笠说着,从随身携带的破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子。然后取出几张切成8 分的黑白相片,跟耍扑克牌似的,避着弥生取出一张,放到桌上。
“实在想见的话,权且看看这个吧。”
弥生提心吊胆地拿起相片。相片上是塑料袋和乱糟糟的肉块,其中明显地有健司的手,指尖被削得黑乎乎的。
“啊……”
弥生瞬间感到的是对雅子的憎恨。她竟这样干,太过分了。虽然是自己杀死了健司并拜托雅子处理后事的,那样想对不住人家。可一旦看到健司的肉块,激愤就涌上心头,马上泪流满面,弥生趴到桌上。
“对不起,夫人。”衣笠拍着肩膀安慰,“虽然很难过,请节哀。为撇下的孩子们着想也要多保重啊!”
刑警们看到坚强的弥生哭起来,好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几分钟后,弥生抬起头,用手掌擦泪眼。确实一切已经混乱之极。邦子在这儿说的话是真的——
“你不会明白”,确实如此。自己曾想只当健司是去了某个地方,从此自己可以感到轻松了。
“没事吧?”
“没事。对不起。”
“明天请到警署来一趟。”衣笠边起身边说,“让我们再详细问一下刚才的事。”
“……明白了。”
弥生呆呆地想:还有吗?还有吗?要问到什么时候呢?依然坐在那儿,慢慢翻动记事本的今井终于抬起头。
“对不起,忘了问一点。”
“哎。”
弥生泪如泉涌,泪眼朦胧地看着今井。今井像观察什么似的凝视弥生的泪眼。
“是第二天的事。您从工厂回来是几点?告诉我们您那天的活动。”
“五点半干完活,换完衣服回到家时将近六点。”
“干完活就回来了吗?”
今井冷静地问。
“哎,通常是……”弥生的头脑因受刺激而昏昏沉沉,勉强区分着说了好还是不好,“通常是喝点茶或者聊一会儿天。那天因为丈夫没回家,很担心,所以急忙赶回来了。”
“是这样啊。”今井点头。
“到家之后,睡了两个来小时的觉,然后把孩子送到保育园。”
“那天下着雨,您开车去的?”
“不,我家没车,我也不会开。我用自行车一前一后带着送去的。”
两个人又对视了一下目光:不会开车这一点对弥生有利。
“然后呢?”
“九点半左右回来,在垃圾场前跟住在附近的太太站着聊了会天。然后洗衣服,收拾,到十一点又睡觉。一点左右我丈夫的公司打来电话,说他还没来公司,我当时很惊讶。”
弥生对答如流,心情又平静下来。虽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对自己刚才产生的恨雅子的念头感到非常内疚。
“明白了,打搅您了。”
今井郑重地道谢,“吧”地一声合上记事本。衣笠不耐烦地抱着胳膊等着。
两人在门口穿鞋,弥生送出来。凭直觉,弥生感到两人的猜疑正逐渐转为同情。
“明天见。”
两人带上门走了。弥生看了看表,健司的母亲和哥哥马上要到了吧?这次必须做好应付悲咽的思想准备。弥生咕嘟咽下一口唾沫。要想应付他们,只要自己也痛哭流涕就行了。弥生从跟警察的应对中学会了脱身之术。
不再困惑、混乱,环视死寂的家中,她发觉不知何时自己正站在健司死去的地方,弥生腾地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