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仿佛有一瞬间我看到当时的情形。警方后来拼凑起、曾经是人的模样的姐姐尸体碎片,零乱地散落在已经发黑的血泊中……
夏海……
夏海,不知道你会否听到我的声音……
突然,附近传来姐姐的声音。这是姐姐在第一盒磁带里所说的第一句话。我把电筒的光线移向房间的入口,在椭圆形光圈的照射下,房门正在合拢。就在刚才,似乎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北泽夏海小姐。」
那个少年的声音隔着手术台从我对面的墙角传来。突然,从对面墙角发出一束强烈的光芒,光线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我的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
我顺着光线望去,少年正站在逆光中。他现在没有穿校服,但全身上下依然是一套全黑的打扮。他一只手拿着夜灯,相比我的电筒,他的灯光要明亮得多,照亮了大半间房间。另一只手则拿着黑色袖珍录音机,姐姐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他说他以后会把这个录好音的带子转交给你……说在转交磁带时,他就可以看到收到这盒磁带的人的表情,他会为此而感到兴奋。
姐姐的声音继续播放着,并且音量很大。憔悴不堪的姐姐的喘气声和呼吸声全都淋漓尽致地回响在混凝土的墙壁上,并扩散到被乌血覆盖着的房间每一个角落。我看了看位于房间中央格外黑沉沉的手术台,在灯光的照射下,浓浓的黑影重重投在这空荡的房间里。
「博子就是在这张手术台上录音的。」
少年把夜灯及录音机放在墙壁的一角,随后来到手术台的旁边,以一副非常爱惜的神态,用手轻轻抚摸染黑了的手术台。
「……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手术台上原本似乎粘有一层黑色的皮革,但现在已经剥落得只剩下一小部分了,上面还留有被利器割裂的划痕,裸露出金属部分。暗黑的血渍就浸染在上面,少年的指尖慢慢地如舔舐般向上移动,似乎能够听到手指与血渍摩擦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仿佛被触摸着似的,浑身上下不寒而栗。
「刚才博子不是说过了吗?我想看看你听到磁带内容时的反应,我只是对这个感兴趣而已。」
少年说罢便牢牢地盯着我,他那只手再一次轻轻抚摸手术台,默默地尽情地抚摸着……但他的眼睛却在叫我到他那里去。
我的背紧靠在墙壁上,缓慢地摇了摇。如果我走过去靠近他的话,一定会被他杀死。他一定会像杀害姐姐一样杀死我,但我之所以没有顺从他的意思并非由于恐惧。
在灯光的照射下,静静地伫立在手术台旁边的少年仿佛是漂浮在黑暗中的黑影。少年的侧面映着白色的光,看起来甚至有些神圣。此时我心里的感受,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说是敬畏更为贴切。在我的心里,他已经变成高人一等的存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无条件、无理由地给人带来死亡。
想必你还记得我常常说些伤害你的话,让你很难堪吧……
「夏海小姐,请到这里来……」
少年平静地说道。他是命令我爬上手术台。我离手术台只有三步之距,如果他迅速扑过来,很容易就可以抓住我,并把我捆绑得严严实实。然而,他却没有任何动静,他是在等我,等我主动靠近手术台。
刹那间,我的双脚已经朝他期望的方向迈出去,就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可又觉得自己必须过去。我的心犹豫不决。
让我自己慢慢靠近手术台,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的背紧靠着墙壁,困惑地盯着少年。他如同宣读判决般说道:
「夏海小姐,恐怕你已经有所察觉了吧……」
什么?我不解地问他。
「你马上就会被我杀死……这是你命运中早就安排好的定数……」
姐姐的颤抖声、喘息声在我和少年之间回荡着。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的瞳孔,眨也不眨一下。那穿透性极高的眼神,仿佛快要把我的脑袋看穿。
「你已经彻底被死亡缠住了……更何况你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我没有!」
我否认道。少年眯着眼睛,继续说道:
「我把死亡看作是『失去』……」
依然是那种非常平和的口吻。
「就在死的那一瞬间,这个人与他周围的一切关系都会自动结束……不管是与自己曾经深爱的人,还是与自己过去痴迷过的东西,所有的关联都会消失……再也不会看到太阳、风,再也不会有黑暗与沉默……高兴、悲伤、幸福、绝望,一切都不再和自己有任何瓜葛,所有一切都将逝去……夏海小姐,你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来到这里的?对此我可了如指掌……」
我用手摸了摸额头,握在手中的电筒不知何时已经滚到地上。脑子里浮现出父亲和母亲、阿树、同班同学以及赤木的脸。
「你决定来这里之前,一定很痛苦吧?但是,你已经下了决心……你虽然清楚知道自己要是不能回去的话,父母会多么悲伤,但你还是来了。你在心里默默地切断和他们之间的联系,并悄悄地与他们一一道别,来到这里寻找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声音……」
少年的话,切中了足以使我动摇的要害。从我的嘴里冒出一些不成话语的声音,但既不是呼叫,也不是呻吟。我用双手捂住额头,竭力控制着。
……夏海,我平日对你的伤害真的只是因为一些小事而已。这些事与赤木有关……
我所做的事,等于背弃了失去长女的父母,极大的罪恶感吞噬着我的心。
「从你拿到第二盒磁带到今天,差不多有两天的时间吧?在那两天里,你在心里和哪些人默默地道别了呢?每当你向和自己人生有过关联的东西逐个告别时,也正是你自己一步一步地主动向死亡靠近啊……」
我终于觉悟了。原来自从与少年第一次碰面以后,我所做的一切都等于慢性自杀。当我狠心丢下父母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也正是我与可以回头的最后时机擦肩而过。是我割舍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最大牵挂,是我自己砍断挽留我的最大锁链,是我自己选择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