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侦讯过了凌晨四点才结束。接着我便和这两个刑警一同离开会议室,回到三楼的加护病房。
电梯门一开,便听到走廊传来枝里子的哭泣声。在一瞬间,我感觉情况不妙,两脚几乎僵硬到无法动弹。若不是板仓刑警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可能没办法步出电梯。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胸膛壮硕的绅士正一脸威严地站在哭倒在地的枝里子面前。她则不停地向他低头致歉。护士和刑警们全都围在远处看着他们俩。看来这些好管闲事的刑警们,应该已经向这位绅士透露竹胁自杀的动机了吧。
似乎是注意到步出电梯的我,这位中年绅士朝我转过头来。就在这时,又有个中年妇人从暗处现身。
他们俩,是此刻的我最不想见到的人物。
母亲在我高中毕业前夕病倒,在她住院的三个月里,我曾寄宿在这对夫妇家中。在那之前,我也曾不分昼夜地上他们家叨扰。不过因为我是他们独生子的朋友,他们俩不仅接受了不论在学校还是邻里风评都不佳的我,还视我如己出,甚至不时慷慨地向我伸出出乎意料的援手。
被母亲独力扶养长大的我,原本并不知道一家团圆是什么样的滋味。这虽不是我母亲的错,但我曾为此憎恨她,也变得颇愤世嫉俗。但在遇上了竹胁的父母后,肤浅的我终于得以眼界大开。倘若没有他们俩的关爱,说不定我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早就误入歧途。
即使我和竹胁在六年前断交,但直到今日,还不知道原委的他们,依然会依季节捎来教我受之有愧的关怀问候。
竹胁宗雄一认出我,便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老公。”
竹胁恒子慌忙试着阻止,但根本拦不住他。虽然他目前执掌一家船运公司,但直到五年前,他还是个乘着海上保安厅的巡逻艇在惊涛骇浪中穿梭的硬汉。只见他只手将自己的太太支开,双肩不住颤抖地站在我的面前。
“羽川君。”
他以愤怒得几近咬牙切齿的语调说道。由于无法正视他那双因充血而变得通红的双眼,我只得低下头去。
“把头抬起来。”
我当然没这勇气。
“我至今还记得你第一次上我们家时的光景。当时你和史隆大概是和人打了架,两人活像两块破抹布似的倒在我们家玄关。——早知道今天会变成这种情况,我真巴不得当时没领你进屋。现在,实在教我悔不当初。”
那是我们中学二年级那年夏天的事了。当时我正欲和一群坏朋友划清界线,也不知是何故,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的,竟然是全班最优秀的模范生竹胁。当时他就这么陪着我,被那群家伙打得遍体鳞伤。
“我们可有哪里对不起你?”
虽然我明白不论自己如何感激,也无法报答他们的恩情。不过,他们并不知道竹胁当初是如何将枝里子从我手中夺走的。
“把头抬起来。”
我依他的命令抬起头来,但就在同一瞬间,我整个人便倒在地板上。虽然挨了一拳的左颊并不觉得多疼痛,但右颊接触到塑胶地板时所感觉到的冰冷,宛如一根冰柱被打进了身子里似的,让我感觉仿佛有一股寒意在自己身体深处扩散开来。
没有一个刑警出手制止他。这也无所谓;反正他有资格殴打我,而我就是这么个人渣。
“给我听好,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他以带着满腔怒火、宛如自地底传来般的嗓音说道。他这嗓音,让我发现自己损失的东西竟然如此重大。
我使出浑身力气站了起来。在场的每个人都默不吭声地背对着我,就连枝里子也不例外。
这下,我只能尽快从这里逃走。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东方的天际开始微微泛白。
从海面吹来的风冷得刺骨,正好适合让我的脑子冷静下来。
离开医院,我朝胜哄桥的方向走去。在隅田川的另一头,可以看到月岛的仓库街上林立的高墙。走过黎明桥,前头就是竹胁落海的晴海运河。
挨了一拳的左颊终于开始疼痛起来,这疼痛仿佛在问我:
——现在到那儿去还能做什么?
只要看到车轮所留下的胎痕,或许有助于判断出他之所以落海,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
仔细想想,我还真是个大傻瓜。即使知道了真相,又能解决什么?若是竹胁就这么死了,还不等于是我杀了他?不过——
倘若竹胁这么做,是为了向背叛他的朋友和太太报复,这手段未免太卑劣了。因为他在尚在人世的我们心里,划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
至少,我并没有做得这么过分……。
六年前,我唯一的朋友,夺走了我的爱人。
我这个人一无是处,枝里子选择离开我,倒也无可厚非。甚至该说她能和我交往了这么久,就已经是个奇迹。大家不仅都这么说,也认为真正配得上枝里子的,正是竹胁这样的男人。
事实上,竹胁真的是个好人。他总是不吝鼓励、帮助单亲家庭出身的我。当我母亲在大学入学考试前夕病倒时,竹胁也不忘协助我照料卧病在床的她。他一点也不骄傲;也不要求回报,反而处处为我设想,倒是我处处麻烦他。只是,我自己也很清楚旁人总是把我视为竹胁的负担。这点教我难以承受。
枝里子选择竹胁当自己丈夫。
当他们俩在六月的教会里接受祝福时,我孤零零地埋葬了独力将我扶养长大的母亲。在同时失去情人、仅有的朋友与唯一的亲人之后,我仿佛成了一个行尸走肉,只懂得随着惰性,继续当个为了让母亲安心而当上的公务员。
出乎意料的……半年前,暌违了六年的竹胁成为记者,为了采访进口食品遭到放射能污染的相关新闻而出现在我的面前。
藉由报导进口食品检验的状况,竹胁挖到了一个大独家;这个功绩让他成为一个地位稳如泰山的记者。在那阵子的《中央期刊》里,每一期都看得到他所撰写的报导。
工作、名声、地位、家庭、美女、金钱——有太多东西是他已拥有;但我却没有的。那么,从他手中夺取其中之一,哪会是什么罪过?曾几何时,这种桀傲不逊的想法竟然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我选择夺取的,就是枝里子。
暌违六年的枝里子,一点也没改变。滑顺的长发、胸脯那白皙的肌肤、拨弄头发时以媚眼望着我所露出的微笑,经过这么多年,如今在我眼中看来,比起当年仿佛更加饶富魅力;虽然这不过是我自己的错觉。
起初不过是出于报复心理,但不出多久,枝里子就真的教我为之倾倒。而且,后来的结果还真的符合我原本的企盼。而且还发生得那么轻易、简单,轻易到几乎教人扫兴。我不仅为枝里子成了一个普通至极的寂寞女人而感到惊讶;同时也深刻感受到自己是个多么无聊的男人。
接下来,竹胁在七天前离家出走。
枝里子死也不肯透露,他出走的原因。但事到如今,我已经可以清楚断言。原因是——枝里子自己向竹胁承认了。对枝里子而言,外遇的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只不过接近她的,碰巧是以前的男友罢了。
我不由得想起大约两小时前,枝里子在加护病房里所说的那句话。
——都是你不好,都是你……
我不得不认为,那就是枝里子对丈夫最哀切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