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节_真保裕一《连锁》

　　篠田立刻打了通电话到自己的检验中心，吩咐残留检验室里的职员将农药化验的试剂准备好，到现场和他会合。
　　出发前，一行人也决定让我同行，原因是高木好心地向刑警表示，我曾是个优秀的食品卫生监视员。我就这么在刑警们关爱的眼神下，肩负起了采样的重任。
　　蜜特屋的仓库并不如想像中的大。和仓储公司或大型食品企业的巨大仓库相比，显得活像个迷你模型，但大小还是有两层楼公寓的规模。整座仓库没有一扇窗，为了反射阳光而漆成白色的水泥墙，在色彩灰暗的仓库区中显得格外抢眼。仓库前方停了三台警车，周围也拉起了封锁线。
　　身穿白衣的佐多英之手持药品箱，神情紧张地站在封锁线旁。他是检验中心里最认真的年轻职员之一。
　　“各位早。”
　　我们一跨出警车，佐多便挺直背脊朝我们鞠了个躬。他抬起头来时，可以看到脸上早已布满斗大的汗珠。看来大概是叫不到计程车，被迫骑自行车一路赶来的吧。只见一台自行车正倚在三公尺外的栅栏上。
　　“辛苦了，动作真快呀。”
　　听到篠田的话，佐多的神情才放松下来，得意地挺胸说道：“虽然没什么好自夸的，但我可是一路闯红灯赶来的呢。”
　　走进入口，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约二十平方公尺的出货场。正面有一道巨大的银色铝门，几个看似鉴识人员的人正贴在门上掸着白色粉末。右侧墙上挂着“禁止进入”的牌子，门里大概是控制室和机房吧。两名事发时睡着了的中年警卫就站在门前，垂头丧气地面对着便服刑警。
　　正当安藤刑警向月岛署的刑警们打招呼时，门的左侧突然涌出一阵白雾。原来那里还有道后门般的小铁门，一个胸膛结实的刑警随着门内冒出的白雾走了出来。
　　“噢，好难受呀。”
　　只见他仿佛欲甩掉身上的水的动物般，夸张地晃了晃身子，接着便大步朝安藤走来。
　　“我是月岛警署的贝原。哇，里头还真是吓人，这下才知道零下二十五度竟然是这么冷。要是待个十分钟，自己恐怕都要变成冷冻食品啦。”“里头是什么情况？”“请亲自进去瞧瞧，挺壮观的哟。”
　　他说的没错，仓库里的景象果真壮观。
　　移动货架上的货物已经被悉数搬离，纸箱全被扔到中央的通道上，切了片的肉片被抛得到处都是，上头还覆盖着一层白色粉末；这堆东西朝仓库内侧一路绵延约有七公尺。前头则是堆积如山的尚未分切的吊挂屠体，看来约有三十具，肉量大概有原本装在纸箱里的肉品的五分之一。为了防止冻伤而包覆的塑胶封袋均被割得粉碎，上头也宛如化了妆似的被洒上了白粉。
　　“真是惊人呀。”
　　佐多声音沙哑的赞叹着。
　　贝原指着眼前如山的弃置物说道：“请各位注意，嫌犯似乎是先以美工刀还是什么的将纸箱划开，把里头的肉悉数倾倒而出，再直接在肉上洒农药。手法还真是讲究呀。”
　　的确，纸箱上果真有利刃留下的整齐切痕。
　　基于工作上的习惯，我读起了纸箱上的标示，上头印的是“MADE IN BRAZIL”。看来他们所进口的，是在巴西装箱的肉品。
　　“值勤表上的最后一次签名时间是凌晨两点。后来警卫们吃了公司送来的便当，之后……”
　　贝原夸张地耸了耸肩。
　　“又抽了支烟对吧？”
　　“我已经指示下头去化验他们的胃里有些什么了。对了，据说上个月二十七日晚上也曾出过事。但那次和农药无关，只是有些货物遭窃。”
　　“仓库窃贼干的？”
　　“是的。那次纸箱也同样被疑似美工刀的工具划破，被偷走了部分肉品。由于若是窃贼，这种手法未免太怪异，因此他们判断这件事不过是个恶作剧，并未报警。”
　　“这里这么容易就可以闯进来？”
　　“据说只要趁工作人员忙着进货时，潜进这里并非不可能。但毕竟有人监视，要想把肉偷走应该没那么容易。因此窃贼可能是进来后找个地方藏身，直到工作人员通通离去才出来行动。不过，嫌犯必须在被冻僵前大家都得走光才有可能。”
　　贝原边跺着脚驱寒，边转头望向后方的门说道：“请看，左侧不是有个小门吗？那道门即使用钥匙从外头上了锁，从里头也能被打开。毕竟若是有人被锁在里头，可就大事不妙了。”
　　“噢，原来如此。但如此一来……。”
　　刑警们似乎忘了我们的存在，开始积极地交换起意见。
　　这下等得不耐烦的篠田，向安藤亮出了佐多带来的药品箱问道：“请问可以开始了吗？”
　　“噢，请便请便，那就麻烦你了。”
　　安藤回答，并后退一步让出了路。
　　篠田凑向白色粉末，从箱中取出一只小小的试管。接着朝右边吹了一口气，以药匙从肉上取下了一匙白色粉末。
　　正当我们全都为篠田的作业看得入神时，后门突然被推开，一群身穿西装的人走了进来。这些人以一个年约四十的矮个子男人为中心，外头围着一群神经质的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不知是困扰还是焦虑的复杂表情。想必他们就是蜜特屋的社长和身旁的幕僚吧。这些人看到现场的惨状，纷纷开口痛骂。
　　贝原刑警前去招呼这群受害者，我们则离开了仓库。
　　篠田在盛有采样的试管内倒入蒸馏水并加以搅拌，并将水溶液一滴滴地滴到化验盘上，供佐多滴入试剂。
　　刑警们为这场在出货场进行的实验所吸引，纷纷聚过来围观。贝原与那群受害者一走出仓库，也加入了这群观众里。
　　篠田无视于围观群众的存在，谨慎地晃动着化验盘。只见白浊的液体样品中，有部分出现了明显的化学反应。
　　篠田像是确认化验结果似的，使劲点了一下头。
　　“没错，这粉末的主要成分，是一种苯氧系胺盐。”
　　“什么意思？”
　　安藤探出身子问道。
　　“虽然我无法断言，但应是和两、三天前餐厅里被泼洒的2.4—PA钠盐属于同一种类的除草剂。”
　　这个答案在刑警之间引起了一阵骚动。
　　“果然如此。看来这案子和几天前的那桩很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其中一个刑警对贝原说。
　　“是呀。若使用的是特殊的农药，或许很容易查出他的身分呢。”
　　“我倒不认为这农药的出处有这么容易追查到。”
　　篠田以斩钉截铁的语调质疑着。
　　“为什么？调制落叶剂所用的农药，应该不是到处都买得到吧？”
　　普通人的确会这么想。在到厚生省工作前，我也是如此认为。
　　似乎等不及篠田的回答，贝原望着高木问道：“难道落叶剂有这么容易买到……？”
　　在刑警们的目光下，高木尴尬地扭曲着脸回答：“的确不难。只要上任何一家超市或花艺店就能买到，因为是家用的除草剂，就连小孩子都能轻易地买到。”
　　“这也太荒唐了吧。难道不受毒剧法管制吗？”
　　贝原的愤慨自然是理所当然。
　　被认定具毒性的化学物质的制造、贩卖以及使用，理应依毒物及剧毒物取缔法所管制。这类物质依毒性强弱分为“特定毒物”、“毒物”、和“剧毒物”三类，购买时必须填写姓名地址，同时还得捺指纹。但不被列入这条法律适用范围内的药品，则不受任何管制。
　　美军在越南所使用的落叶剂俗称“橙剂”（Agent Orange），为2.4.5—T与2.4—PA的混合剂。经过实验，2.4.5—T被证实可能会造成小鼠的先天性畸形或流产，因此现在已被禁止当做农药使用。但这回被洒得满仓库的2？4—PA则不仅没被禁止使用，甚至不在毒剧法的管制范围内。
　　不过，这并不代表这种药品就不具任何毒性。有报告指出，经过对野鸭和大鼠的口投与实验，发现2.4—p A也会造成畸形等影响，以及造成人类白血球的染色体异常。但厚生省却将之定义为“无毒”，从未采取任何管制，因此至今仍是水田、高尔夫球场和居家环境经常使用的除草剂。
　　成分与曾在越南被使用的落叶剂相同的除草剂，竟然不受任何管制地在市面上贩售，而且大多数人对真实状况几乎一无所知。虽然媒体曾大肆渲染落叶剂的可怕，却没有任何人揭露这毒物其实是唾手可得。
　　小孩在自己家里洒满2.4-PA的草地上打滚，这就是隐藏在日本家庭的幸福画面背后的真相。
　　篠田郑重地对陷入沉默的刑警们说：“因此，法律并没有任何针对这种药品制定残留标准。不过，农药取缔法倒是制定了一个安全使用标准。”
　　接二连三的专业术语，让刑警们听得哑口无言。
　　“不过，虽说是标准，但除了农业局宣导大家要遵守这个使用标准之外，其实这条法律并没有任何实际的管制效力，只不过是图个安心罢了。”
　　“不过，标准毕竟是标准，还是得遵守，是吧？”
　　安藤刑警搔着眉梢问道。
　　“佐多君，你已经查过了吧？”
　　佐多从口袋里掏出记事簿回答：“查过了。噢……2.4-PA。有了。使用标准是——〇.二PPM。”
　　“噢，和地特灵（Dieldrin）一样的标准值嘛。”
　　篠田的神情添了几分忧虑。
　　“请问这代表什么？”
　　一个原本只在默默观望的蜜特屋主管抢着发问。篠田转头望向仓库回答：“若将这个安全使用标准套用在里头的牛肉上，这批货恐怕都不能用了。”
　　“不会吧……”
　　“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最好先取个样。羽川君。”
　　高木伸出下颚朝我比了比，终于轮到我出场了。
　　正当我准备走向那道门时，背后突然有人把我叫住：“不必取样了。”
　　说话的正是那位蜜特屋的头号人物。他表示自己是社长藤枝，他以强硬的语气说道：“再查下去也没用。反正里头的肉品全都得销毁。”
　　“但还不知道是不是全都不能用了呀。还是化验一下比较妥当吧？”
　　听到高木的话，藤枝垂头丧气地摇着头说：“受污染的程度根本不重要，被洒农药这个事实才是真正的问题。即使化验结果发现农药的残留值并不高，也解决不了什么。试想——你会想吃仓库里曾被人洒上在越南被使用过的落叶剂的牛肉吗？”
　　这话说得倒有道理。
　　“时下的消费者卫生观念已经进步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即使污染值不高，若是知道我们使用了曾沾过农药的食材，顾客也不会愿意再上门来。倘若情况真的很糟，我们甚至可能得放弃这座仓库。”
　　一般消费者对农药的知识几乎等于空白。新闻报导中唯一听进去的，只有洒在仓库里的农药，就是越战中曾被使用过的落叶剂的一种。对餐饮业者来说，这根本是个致命的负面宣传。
　　“这点的确可以理解。不过，农药被散布在食用肉品上时会残留多少，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呢。”
　　篠田不死心的走到藤枝面前问道：“过去也曾有被检测出残留农药后，才连忙制定标准值的案例，因此这件事绝对不容小觑。您是否愿意让我们带点样本回去？”
　　“我拒绝。”
　　藤枝毅然决然地摇着头，两眼直瞪着篠田回答：“我们这种食品公司，永远需要把产品的安全视为第一优先。因此这种遭到污染的产品，就连一片也不能被带出仓库。”
　　虽然身为食品卫生监视员，但若不是营业上使用的食品，也是无权采样的。既然蜜特屋的社长都已经宣称要销毁这批肉品，即使是满腔遗憾，我们也无法干预。
　　“好吧。”
　　这下高木也只得死了心，走向藤枝说道：“不过，销毁时我们必须在场。毕竟有时理应遭到销毁的肉品，也有可能流入市面。”
　　“有劳各位了。经过厚生省的诸君确认，顾客们应该更能放心才对。”
　　想必他是打算拿我们充当彰显自己诚意的道具吧。看来这位社长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最后，藤枝朝我们深深鞠了个躬说道：“竭诚感谢各位本日的鼎力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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