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_真保裕一《连锁》

　　篠田七点过后回来，我被请到了主管办公室。
　　在气氛冰冷的办公室里，篠田正双手抱胸地坐在办公桌的另一头等着我。大概是已经开始打点自己的行囊了，只见他的身边围着堆积如山的文件。
　　“抱歉，突然前来叨扰。”
　　“不不，我也正打算找你呢。”
　　“找我？”
　　“是的。回来这里途中，我曾顺道造访月岛警署，之后才终于……虽然有点难为情，但我这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对你把一切说清楚。”
　　虽然终于如愿以偿地得以回大学教书，但他脸上却是一脸教人难以置信的苦闷。
　　“看来这回老师准备据实回答了吧。请问竹胁准备调查些什么？”
　　“之前对你撒谎，我也很过意不去。但当时我除了隐瞒之外别无他法。”
　　篠田有气无力地把话说完，接着便疲惫地朝背后的椅子坐了下去。
　　我倚着办公桌前的沙发椅背，等待他开口。
　　“羽川君，我认为……蜜特屋仓库里的农药，很可能就是竹胁撒的。”
　　“竹胁撒的……？”
　　我原本就猜测竹胁的采访活动中可能有什么内幕，没想到竟然连蜜特屋这件案子都和他有关。
　　“还记得当时刑警们说了些什么吧？他们曾说过——一个礼拜前，曾有人潜入蜜特屋的仓库，偷走了部分肉品。”
　　“难道那是……？”
　　“没错，那就是竹胁干的。他已经直接向我坦承了，绝对错不了。他潜入蜜特屋的仓库，偷出了一公斤的牛肉，好送来我这儿化验。”
　　“这么说来，记录上那牛肉检验所化验的就是——？”
　　篠田使劲点了个头。
　　“就是从蜜特屋仓库里偷来的。”
　　这句话听得我哑口无言，直盯着篠田瞧了好一阵子。同时，我想起在河田产业的客户名单中，也曾见到蜜特屋的名字。
　　“看来我还是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好了。”
　　篠田双手在办公桌上合掌说道：“你转任到检疫所还没多久，但应该也听说过黑心货流入市面的传闻吧？”
　　“是的，我们课长也表示他曾经做过这类调查。而且除了进口食品以外，也曾有过其他的案例。”
　　“对了，你和高木先生一样，都曾当过食品G Man，那么解释起来就轻松多了。你也知道，竹胁和我一直试图藉由揭发三角输入的问题，提倡进口食品的检验制度应有所加强。虽然政府至今还没什么大动作，但我相信照这样下去，迟早会采取行动才是。但这并不是个加强检验制度就能解决的问题。检验变得越严格，无法通过进口检验的货品就会越多。这势必将衍生出新的问题，也就是没通过检验的食品，将被送到哪里的问题——”
　　“污染食品可能流入市面？”
　　篠田一脸难过地垂下视线点了点头。
　　“一如你所知，过去也曾几度传出污染食品流入市面的新闻，但有人推测被揭露的其实只是冰山一角，这种黑心货买卖在业界内早已是根深柢固。按照现状，倘若无法通过检验的食品大量增加，黑心货流出势必也将暴增。因此在强化进口检验制度的同时，必须布下杜绝黑心货流出的法网才行。”
　　“所以，必须靠踢爆黑心货买卖集团的真实状况，来点出这个需要？”
　　“竹胁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保健所和厚生省都有食品G Men负责执行市场巡回调查，但靠如此有限的人手和预算，根本不足以应付整个市场。若没有人督促政府改善现状，我们将无法安心地把食物送进嘴里。为了让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危险食品吃下肚子的大众有所觉醒，除了让大家发现更具冲击性的事实之外，根本别无他法。因此，他才意图将黑心货流出的真相摊在阳光下。但这等于是举发明显触法的犯罪，情况和采访三角输入时可就完全不同了，想必对手对此也保持充分的警戒吧。因此他才试图潜入黑心货买卖集团，好藉此暴露真相。”
　　“以野上启辅的身分？”
　　“你连这一点都知道了？”
　　我向他表明，自己目前正在循线调查黑心货流出的管道。
　　篠田推了推镜框问道：“你在调查黑心货流出的管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农药泼洒事件发生后的隔天就开始了。有个消费者团体通知我们，有地特灵残留的牛肉流入市面。”
　　我的回答教篠田惊讶地蹙起了眉头，接着才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道：“要说是偶然，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我不由得咽下了一口气。他说得没错，我所调查的黑心货流出事件竟然与竹胁的采访行动有关，而根据篠田所说的，竹胁和蜜特屋的事件也有关连。若要说是一切都被“黑心货流出”这道又粗又长的锁给串在一起，或许是理所当然，但让我知道这件事的那封来自消费者团体的陈情信，却是在蜜特屋事件发生后的隔天寄到的。时间点上的巧合，仿佛是催我在竹胁住院后，接手他所进行的调查。
　　“没错，若要说是命运的恶作剧，时间点上的重叠未免也太巧了。”
　　“希望这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篠田神经质地搓着交叠的双手说道。
　　“好吧，那么，我会赶紧调查那消费者团体的底细。倒是……到头来，竹胁都没能取得这类黑心货？”
　　“对。为了套交情，他是买下了一些货，但每一批不是变形就是变色，尽是一些毫无商品价值的东西。每次买到这种货，又都得费心找买家，工作进行得并不如预期的顺利。不过，在持续做了这类买卖一段时间后，倒是开始听到形形色色的情报，竹胁也将其中两种定为目标：其中一个是蜜特屋的牛肉，另一个则是茅崎制果的脱脂奶粉。”
　　“茅崎制果？没听说过这家公司哩。”
　　“这是一家总公司设在栃木的糖果公司，所有原料都不是由自己进口，脱脂奶粉也是向其他贸易商采购的。竹胁曾说过，他也掌握到了这家公司黑心原料的来源。”
　　“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家名叫五香交易，专门和东欧国家做生意的贸易公司。在东欧线的贸易商中算是一家中坚企业。有传言指出，这家公司从波兰进口脱脂奶粉，但因货柜故障导致一部分腐败，因此被勒令销毁。”
　　篠田语气中带着一股激昂地继续说道：“我们曾尝试取得这批货，但结果并不顺利。在报导三角输入的真相时，我们也详细地陈述了自己的调查方法，只是这似乎造成了反效果。由于出问题的是原料，因此检验已成为制品的货品就失去了意义。毕竟有问题的原料，只要和未受污染的原料混合，便得以降低污染值。如此一来，我们也只能采取强硬手段了。”
　　也就是潜入仓库，窃取样品。
　　“但是，总不能毫无证据便贸然冒这种险。对这方法，我表示反对，竹胁似乎也颇为犹豫。——就在这时候，突然冒出了一群到处寻找野上启辅的家伙。”
　　“也就是攻击迈尔斯电话服务社长的两名暴徒？”
　　“没错。虽然不知他们是什么身分，但在竹胁与蜜特屋、茅崎制果做过接触后，便有人开始寻找他了。大概是在和电话秘书联络时发现自己可能有危险，因此竹胁在当天便离家出走；或许是担心太太会为此遭到波及吧。”
　　原来这就是他不告而别的理由；但结果只是教枝里子更担心罢了。
　　“不过，这件事或许让竹胁感觉自己终于掌握到了什么。而且从那时起，竹胁就开始变得有点焦虑。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但我以为只是出于他亟欲查出结果的渴望。”
　　或许竹胁真是为了让这工作有个结果，才决意先和枝里子、我做个了断。毕竟为家事烦恼，是无法集中精神工作的。藉由离开家庭，他试图全心投入工作，虽然窝囊，但也单刀直入，这就是竹胁的处世之道。
　　“他还真是排除了万难。只要能潜入蜜特屋的冷冻仓库，里头便有道可以从内侧推开的门。因此他穿着御寒的衣服混了进去，在肉品里头躲到工作人员全都下班为止。虽然他没说自己在零下二十度的仓库里躲了多久，但他这毅力至今仍教我由衷佩服。相信你看了也知道，仓库里不仅保存了经过切片处理的肉，也有尚未切片的吊挂屠体，根本看不出有问题的是哪一种肉品，因此他只好四处割下肉片，好搜集足够的样本。”
　　刑警曾表示，蜜特屋认为这仅是一场恶作剧，因此并未报警。但倘若仓库里真囤有黑心货，情况可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或许他们也担心开放警方入内鉴识，会让自己的黑幕曝光吧。
　　如此看来，蜜特屋的社长在我们要求采样时，为何要毫不通融地拒绝，或许正是出于这个缘故。
　　“另外，他也在深夜爬过两公尺以上的高墙，潜入茅崎制果的工厂，并从囤积在里头的货柜中采集到样本。”
　　运送脱脂奶粉或谷物等所使用的“散装货柜”除了货柜门之外，还设有一扇直径约五公分的小门，因此在进口检验时无须打开货柜，只需打开这扇小门便可进行采样。因此即使货柜上了锁，只要利用这扇小门，便能取出里头的脱脂奶粉。
　　我提出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那么，化验的结果是？”
　　篠田无力地摇了摇头回答：“两批货都毫无问题，并没有验出任何超越标准值的污染。看来这结果给了竹胁相当大的打击，毕竟他原本对自己的采访充满了信心。因此他辩称这是不可能的，应该只是他碰巧偷到了没问题的部分罢了。也表示只要将仓库里的肉品彻底调查一次，一定能找出黑心货流出的证据。”
　　将仓库里的肉品彻底调查一次……？
　　听到我如此喃喃自语，篠田也探出身子说道：“对，我也是这么想，因此在你向我询问竹胁采访了些什么时，我才会避而不答。毕竟即使是出于他的独断，要我把竹胁这个研究伙伴交给警方，我也办不到。我之所以选择隐瞒，并不是因为不信任你。和你的言谈之间，我才确定凭你和竹胁的关系，倘若知道了实情，应该也不会通报警方才是。但这种事毕竟不宜张扬，因此我才决定在竹胁自己说出来以前，不向任何人提及。”
　　也不知是否真是如此。但可以确定的是，篠田好不容易获得回大学教书的机会，倘使研究伙伴涉嫌犯罪，若传了出去，对他而言的确是颇为不利。
　　“不过，那并不是竹胁干的。竹胁绝不可能进蜜特屋的仓库里撒农药。”
　　“没错。听到竹胁自杀的消息时，我也惊讶得几乎要窒息。都在蜜特屋的仓库里撒农药了，为何还要自杀？若没能看到仓库里的肉品的检验结果，不就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因此他连人带车地驶进海里这说法，我压根儿没办法接受，因此才前往月岛警署，亲自询问详情。”
　　竹胁落海是凌晨一点前后，但蜜特屋的仓库被人撒农药，却是凌晨两点以后的事。
　　“老师可曾告诉警方，竹胁正在调查黑心货流出的真相？”
　　篠田咬牙切齿地抬起下巴说道：“警方的意思是若工作碰上了瓶颈，就又多了一个自杀的理由。虽然他们并没有说得这么直接，但听在我耳里似乎就是这个意思。”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一座仓库里被人撒了农药，而调查这座仓库的人又莫名其妙自杀，难道警方认为这只是偶然？”
　　篠田抬起头来，万念俱灰地在眼镜下眨了眨双眼说道：“他们如此判断并不是没有理由。今天傍晚，蜜特屋总公司收到了一封勒索性质的恐吓信。”
　　在蜜特屋仓库前，我们也曾想到这个可能性，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事实。
　　“正当我和刑警谈话时，蜜特屋突然打了一通电话到警局，我马上就被请了出去，仿佛留在里头会碍事似的。”
　　泼洒农药的嫌犯绝不会是竹胁。这下，为检验肉品制造名目的可能性也不复存在。唯一可能的犯案动机，就只剩下嫌犯对蜜特屋怀恨在心一项了。好比火车只能在铁轨上走，警察理所当然会归纳出这个推论，问题是真的有人在铺这条轨道吗？
　　篠田脱下眼镜，凝视着我说：“羽川君。我们揭露三角输入的确导致一个人为此寻短，而这件事也给了我极大的震撼。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不认为竹胁会调查到一半便中途而废地寻短。我们认为三角输入和黑心货流出，其实都是同一根源的问题。中途放弃对黑心货流出的调查，就等同于让我们先前的努力付诸流水。照理说，正因为有人为此自杀，竹胁应该更不会选择逃避才对。”
　　我也真希望是如此。即使发生了我和枝里子这件事，倘若他也没试图面对就选择一死了之，未免也太卑鄙了。
　　蜜特屋、黑心货流出、竹胁的意外。若要将这三件事视为毫无关系的独立事件，实在难以教人轻易相信。而且，理应在进行采访黑心货流出资料的竹胁，却没留下任何黑心货流出的相关资料，这点也实在说不通。但是……
　　“目前，竹胁落海的意外，怎么看都的确像是自杀，但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遗憾的是，咱们似乎无法仰赖警方，剩下的方法只有一个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即使没有篠田的请托，我也准备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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