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催元反戗
十月廿七。
犯冲,忌出行,宜婚嫁,利东南。
天。
阴,彤云密布。似要下雪。
也本该下雪了。
这一天,浪子早早起来,他本是个很懒散的人,他曾经说过:要是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要是能躺着,便又绝不坐着了。要是躺的舒适,就算是天塌了,也懒的起身。
这种精神倦慵的浪子,常常夜宿街头,形象也总是邋遢,食饮似乎很随便。但是又有谁知道,他们对精美、安逸生活的渴望,远比任何人都强烈!
爱与安逸生活是治疗伤心绝望的良药!
诚然!
这一个月来,锦衣玉食,安逸悠闲,浪子已渐渐走出心中的阴影。可是,他决定再度启程,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根的浪子,也因为他明白,此地不可久留。
长街。
无尘,无土,无落叶,也无人,一个人都没有。
昨夜,风云突变,尘埃、浮土、凋零的秋叶均已乘风而去。
可是,段家的人也被昨夜寒风刮走?
前些天,老人还是悠闲地晒太阳;小孩子互相追逐着满街跑;偶尔还能听到鸡鸣狗吠之声。到处升平着烟火人间的气息。
而今天却死了,整个贺兰城仿佛已死去。
没有一丝声息,死一般的静,静的可怕,静的诡异,犹如这沉闷、阴晦、暗澹的天。
人们常说:灾难来临前总是很平静!很平静!
也许,灾难真的就要来临!
浪子已听到了一些声音,隐约的,不太真实。须臾间,声响陡然增大,变的杂碎起来,仿如晚蚕噬秋桑。
浪子知道:那是千百双下盘沉稳的脚,走着细碎步子的声音。
随即,声响嘎然而止,然后浪子就看到许多青年,目射仇恨凶光的青年;许多刀,泛着寒芒的刀。
刀光令人彻骨森寒,仇怨的目光却比刀光更令人寒心。
浪子的神色居然未变,只是叹道:“贺兰城果然不是居家之处,段家也果然不是居家之人!”
人群中之中,一个大个子青年狞笑道:“现在知道岂不太晚?”
浪子道:“不晚,一点也不晚。”
大个青年又道:“难道你竟未看出这里已是铜墙铁壁?难道你竟想凭一已之力逃出去?”
浪子道:“我从未想过逃,我只想光明正大地来,然后光明正大地走。”
大个青年大笑。
等他笑够。浪子道:“在你看来,我已死定了?”
“不错!”
“那在临死前,能否让我见见段八方?”
“他已远门。”
“见段玉谆也行。”
大个青年又狞笑道:“见了也一样要死,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浪子缓缓道:“我就知道若没有段八方的默许,你们又如何敢擅自行动。”
大个青年面露杀机,刀也握紧,浪子却恍如根本未看在眼里,居然转过头,对着一处朱漆大门道:“几位躲着不敢见人,莫非做了有愧于人的事?”
高檐,深院,静若无人,却传来一声叹息。
叹息过后,大门大开,从里面依次走出三个小青年来,三个迥异的青年:为首那个青年,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眼袋沉沉,貌似纵欲成患的纨绔子弟;第二个青年却是段玉谆,此刻他竟还是笑的如暖月春风;第三个青年,长的虽清秀,可是眉宇间却透露着一股无可名状的冷漠,左手紧紧握住一把刀,他脚步沉稳,始终不离不弃地跟在后面。
第三个青年一出现,浪子的眼睛就盯着了他,一直盯着。盯的他冷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焦燥之色。好在这时,段玉谆已开囗。
段玉谆笑道:“阁下好耳力,尔等自信未曾暴露行迹。”
浪子也笑道:“阁下的待客之道便是兵刀相向?”
段玉谆道:“当然不是。”
浪子道:“如此说来,阁下从未当在下是客人?”
段玉谆叹道:“阁下的所做所为又岂是客人的为客之道?”
浪子道:“在下不懂。”
段玉谆道:“你指使沙里狗兄弟掳走冰冰,然后又杀他们灭囗。”
浪子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段玉谆道:“因为你要施恩于我三叔。”
浪子道:“我为什么要施恩于他?”
段玉谆道:“因为当年白云马场一役,我三叔远在关东,此事本与他无关。你这么做了,若在贺兰城里肆无忌惮地复仇,无疑等于买了一张护身符。”
浪子道:“我们有仇?”
段玉谆道:“家父便是身殒那一役,你若姓霍,我们便有血海深仇。”
浪子笑道:“幸好我不是姓霍。”
段玉谆又叹道:“你是不是姓霍反而不是那么重要,当务之急是你如何才能证明你不姓霍。”
浪子道:“我该如何证明?”
段玉谆不答,却道:“我先为你引见两位少侠。”
段玉谆道:“这位是段玉清少侠。”
面色苍白的青年微微笑了笑,然后优雅地抱了抱拳。
段玉谆又道:“段玉清少侠走闯关中,见多识广。你的来历,若能如实相告,他会给你一个公道。”
浪子笑道:“天下如此大,难道段玉清少侠的足迹已踏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段玉清微笑道:“当然没有。”
浪子道:“那你又怎能辩别我所言的真假?”
段玉清微笑未语。段玉谆道:“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得不引见另一位少侠了。”
段玉谆道:“这位是段玉新少侠,人称贺兰‘第一刀’。”
看似冷漠的那个青年似乎也笑了笑,但他的笑容中却是不屑之色。看来,这个贺兰‘第一刀’的头衔,在他眼中已不值一钱了。
浪子苦笑道:“一文一武,先礼后兵,倒也做的冠冕堂皇、有理有节。”
段玉谆微笑,道:“阁下的来历难道还是讳莫如深?”
浪子淡淡道:“不错!”
段玉谆叹息。
先前那个大个青年终于忍不住道:“多说作什么?拿下他,还怕他不招?”
浪子道:“你喜欢动武?”
大个青年狞声道:“我不喜欢动武,我只不过喜欢动刑。”
大个青年面露得意之色道:“三年前有个货郎,来到贺兰城居然不走了,有一天深夜,我们在灵堂逮住了他,你猜后来怎么了?”
浪子道:“后来死在你的手里?”
“不是,他是死在自己的手里,他是用头在地上磕,磕到死为止。”大个青年狞笑着又道:“我不喜欢杀人,我只是喜欢一刀一刀地剐!”
段玉谆也笑道:“你这么残忍,为何不去杀猪宰牛?”
大个青年道:“因为畜生不会象人一样求饶哀告,我才割了他七十几刀,他便连连老婆偷人的事都告诉了我。真有趣!”
他忽然对浪子道:“不知你能挨几刀,才肯叫我做亲爹?”
浪子面色阴沉,瞳孔收缩,过了半晌才缓缓道:“狂妄自大不过可悲,凶残嗜血却罪不可恕,看来今天我得替天行道。”
他的话未说完,大个青年已出手,挥刀连砍七刀,浪子连闪七步。
大个青年冷笑道:“在我们段家刀法的面前,凭你也能替天行道?”
浪子道:“若连我也无能此言,放眼江湖,又有谁敢此言?”
大个青年又冷笑道:“方才为何狼狈躲避?”
浪子道:“我只不过想知道,段家刀法与段家子弟,是否同样无一是处。”
大个青年大笑。
浪子道:“你若不信可以再出手,我保证一招内就使你终生不会再用刀。”
大个青年当然再度出刀,他这一刀砍去,虽没有开山裂石的威猛,却也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承受。可是浪子居然不闪不避,而是迎着刀锋轻轻一挥手。
奇怪的是,迅猛的刀势忽然改了道。
明明砍向浪子的刀,忽然脱了手,脱手的刀在空中极速旋转,旋转的刀锋居然割断了青年双腕的筋脉。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弹指间,这一切仅仅因浪子奇妙的‘一挥手’。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招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功?这个浪子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浪子?
一个双手筋脉已断的人,这辈子的确不能再使刀了。
大个子青年大声惨呼,他竟直到此刻才回过神。
段玉清本来一直优雅地微笑着,却不知何时,脸上已换上了震憾之色。
段玉谆长长吁了一囗气,显然他也未料到如此离奇的变故。
段玉新冷冷道:“你方才所使的是何种功夫?”
浪子道:“你看不出?”
段玉新未语,他当然看不出。
浪子道:“什么武功也不是,因为我还未为其取名别字。”
段玉新的瞳孔在收缩,手也不禁更握紧刀。
这时,有人高呼:乱刀砍死他!乱刀砍死他!乱刀砍死他!
有两人甚至未等喝声停歇就已出刀。
浪子却没有动,动的是段玉新。他忽然拨刀,一刀就砍飞了砍向浪子的两柄钢刀。
涌动的人群;晃动的刀影,刹时都静了下来。
段玉新冷冷道:“我出手时,谁也不得插手!”
段玉清厉声道:“你是疯了吗?”
段玉新未理他,甚至连看也未看他一眼,他一双眼紧紧盯着浪子,道:“你一招就制服他,并算不得什么。”
浪子道:“你要与我交手?”
“不错!”
浪子叹道:“我劝你莫要与我交手,贺兰‘第一刀’的名号并不是轻意可以得来。”
段玉新咬着牙,握刀的手已变的苍白,可是他心中却热血沸腾。
多少年来,他时刻提醒自己:立志要高,莫入流俗。他用尽所有精力,换来了段家第一的美名,赢来了同门崇敬的目光,可是现在他又发现,自己之所以脱颖而出,只是因为竟争对手过于平庸。
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他要打败浪子。因为他认为,只有打败这个谜一样的浪子,才能重新找回自信。
“你使什么兵刃?”
浪子笑了,淡淡地微笑。
“多少成名高手,都未在我手底下走过一招半式。你就算再练二十年,只怕也不配我出手一战,难道还要我用刀?”
段玉新默然,他相信浪子的话,因为方才那种奇妙的招式,并不是平凡的人可以使出。现在,他已对浪子产生了敬畏之心,这一战他心知必败无疑,可是他实在想知道,自己十多年的努力,是否也一样不堪一击。
他忽然咬了咬牙道:“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每说一个好字便是递增一层绝心,是破釜沉舟的绝心。到第三个好字出囗,刀也出鞘。
淡淡刀光一闪再闪。
他的刀,已不可不谓快;他的刀法,也已不再一昧循章蹈法。
这两刀已是难得的好刀,可浪子还是动也未动,静的如山岳,沉稳的也如山岳。
段玉新不禁道:“你为何不闪避?”
浪子道:“这两刀本就是虚招,我为何要闪?我为何要避?”
段玉新道:“我若以虚化实,你岂不是已死在我刀下?”
浪子道:“实实虚虚,虚虚实实,就象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样,你若静心参悟,便能领略。”
段玉新冷笑道:“用刀、习武讲究实效,并非老和尚打禅机。”
“此言差矣!”浪子道:“你若一昧死练,不去参研,最多只能算个武匠,永远无法有新的突破。”
浪子叹息着又道:“禅理需要用心参悟,世间万事万物又何偿不是如此,好比人生,若是被名与利纠缠,你又如何懂得它的真谛?”
段玉新不懂这些禅理、真谛,他也不想去弄懂,在他的生命中,没什么比刀更重要;在他的生命中,没什么比用刀打败对手更让他激动的事情。
段玉新又冷冷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也一定很不管用。”
浪子又笑道:“很管用,我可以一招制服他,也可以一招制服你,在我眼中你并不比他强多少。”
段玉新冷笑。
浪子道:“你若不信,可以再出手。”
段玉新当然再出手,他这一刀,威猛不失变化,变化又不泛迅捷,本是难得一见的好刀。可是,他只见人影一闪,长刀已到了浪子手中,冰冷的刀锋却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段玉新的脸色刹时惨白如纸,因为他竟未看清浪子是如何出手。
浪子出手时快如鬼魅,可是他笑的时候又变的那么懒散,浪子淡淡笑道:“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因为你说过一句话。”
“哪一句话?”
浪子道:“你说:我出手时,谁也不得插手。”
段玉新咬着牙道:“我不走,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一定要看清你出手。”
浪子叹了囗气道:“好!你看。”
段玉新的眼睛连眨也未眨,但他却还是未看清浪子出手,他看到的只是一缕缕青烟般的发丝。
断发是自己的断发,刀也是自己的刀,可握刀的手却是浪子的手。他看到自己的发雨,恍如是看到自己的灵魂。
段玉新就象失了魂一样,呆呆地站着。这一瞬间,他已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失去信心的人,的确也失去了魂魄,失去了希望。
浪子把刀缓缓插回段玉新的刀鞘中,然后背负双手,缓缓往人群外踱去,且慢慢吟道:“学武如学佛,学武须勤练,学佛须清修;武以速为旨,佛以善为本,两者不可学,贵在深参悟。”
浪子走的很从容,很悠然。身边一百多柄刀环伺着,却根本就未曾放在眼中。
段家的人也未再度出手,他们似乎也已被浪子震慑住。
等浪子走远,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在段玉清身上,终于,有人忍不住道:“就这样让他走?”
段玉清冷笑道:“难道你想他杀光我们再走?”
无言。
百十号人伫立在寒风中,居然没有一点声息。许久,不知谁第一个走动,所有人都跟着散去。
他们来时犹如斗志昂扬的征军,去的却如偃旗息鼓的败师。
寒风中忽然只剩下段玉谆,他静静地站在长街上,望着浪子远去的方向,但他的眼中却绝对空无一物,因为他正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叹道:“此人到底是谁?竟会有如此可怕的武功。”
没有人回答,因为根本就没有旁人,可是他的话音刚止,就响起了脚步声。
沉缓的脚步声来自不起眼的小巷,不起眼的小巷来走出一位更不起眼的中年人。冯贞看上去永远是一个循规蹈矩、平凡朴素的下人。
段玉谆道:“此人绝不是霍青松。”
冯贞道:“此人也不是他们。”
段玉谆霍然回头,看着他,等着解释。
冯贞道:“此人若是前来寻仇的霍青松,此刻只怕已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此人若是他们的一份子,我们必败无疑,他们也根本不必身藏暗中。”
段玉谆还是看着他,这个推论实在是太残酷了。既然不是敌人,便是朋友,在敌人猬集的时候,把最得力的朋友推向敌人,这是多么错误的错误。
冯贞道:“你可知他所使的是何种功夫?”
“不知。”
“若是我未猜错,便是传说中的催元反戕!”
风停了下来,寒气更重,时间仿佛都凝固了,段玉谆心中却犹如响了一个霹雳。过了半晌,他才道:“催元反戕!”
“不错!”
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流传一种神奇武功的传说,谁也不知其创始者,人们只知是四两拨千斤的极限,能以对方的力量,对方的兵刃,在一招内杀死对手。,当时,许多武林名宿,武学宗师,发现催元反戕已推翻了一切武学的金科玉律,可笑的是,自己穷其一生,竟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时间许多名家纷纷退隐,有些人被催元反戕战败,心智大变,竟疯了,甚至还有些人以自杀来结束懊恼与绝望。
可是,这种神奇的武功忽然又消失在江湖中,直到一百多年前,丐帮襄阳大会,湘江分舵几十个高手死于俄顷,且每个人都是用自己的兵刃杀死自己,眼中俱都充满不信与恐惧。丐帮追查了半年,悬疑重重,不得不赞同催元反戕的说法。从此,这种传说中的武功更被宣染的神秘诡异。
这个迷一样的浪子,竟会使这种神奇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