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雪夜追人
 
2019-08-13 08:37:11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诗音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髯大汉背负着李寻欢,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像肉球般的人,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
  这是李寻欢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髯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寒风迎面刮来,就像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呼。
  虬髯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林外倒着一匹马。
  他窜入雪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像是个刺猬,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袖箭,有银针,五芒珠,毒蒺藜……
  虬髯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又被人像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了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李寻欢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髯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嗄声道:“就是这人?”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李寻欢要找的人,但李寻欢却叹息了一声,道:“错不了的。”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脱下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李寻欢坐了下来,勉强笑道:“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寻欢也勉强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顷,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髯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窜到花蜂的尸身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的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没有?”
  虬髯大汉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
  虬髯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满面俱是空虚落寞之色,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
  虬髯大汉道:“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暗器,五芒珠虽本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
  李寻欢道:“嗯。”
  虬髯大汉道:“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
  李寻欢道:“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己的生死,他却全未放在心里。
  虬髯大汉还在不停的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了。”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奔到李寻欢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置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湖中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只有一个,就是千手罗刹!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女人手里!”
  虬髯大汉拍手道:“对了,除了千手罗刹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李寻欢,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寻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刹行踪飘忽,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
  虬髯大汉厉声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陶然而死,我已经很感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的休息休息。”
  虬髯大汉噗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嗄声道:“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
  他忽然紧紧握起李寻欢的肩头,大声道:“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后还要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李寻欢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好得多了,是吗?”
  虬髯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你的好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林诗音那女人,这值得吗?”
  李寻欢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口!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是。”
  李寻欢瞪了他半晌,又阖起眼睛,叹道:“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虬髯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
  他刚想背负起李寻欢,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      ×      ×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
  一个赤裸裸的死人!
  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枝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李寻欢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髯大汉双臂一振,苍鹰般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像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寻欢惨然一笑,道:“我们果然找到她了,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
  虬髯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千手罗刹虽然毒辣,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她衣服……”
  李寻欢叹道:“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
  虬髯大汉眼睛一亮,道:“不错,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
  李寻欢苦笑道:“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
  虬髯大汉道:“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金丝甲,他得到了金丝甲这么样的武林异宝,还不肯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一个……”
  这次虬髯大汉却抢着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
  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李寻欢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么?”
  虬髯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来的?”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齐动的手。”
  虬髯大汉道:“这两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在一齐的呢?”
  李寻欢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
  虬髯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骑在马上挨冻,更不会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

×      ×      ×

  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马蹄。
  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大车。
  边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髯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黯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髯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着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
  那大车怎会忽然失踪了呢?
  虬髯大汉怔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大车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车的马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倒毙在雪地上。
  车厢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斑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髯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了一个人的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在冰雪上,两只手却还紧紧的抓着,像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耀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李寻欢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赌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虬髯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寻欢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祥,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之外,还有谁能下手。”
  虬髯大汉道:“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下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她们。”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实比黄金可爱得多。”
  虬髯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这的确像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寻欢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金丝甲,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金丝甲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劳永逸,下了毒手。”
  虬髯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寻欢不再说话,他才说道:“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喜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口,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了!”
  虬髯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弱,是谁杀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
  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

×      ×      ×

  李寻欢伏在虬髯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齐长长吐出了口气,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
  虬髯大汉笑道:“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金丝甲到了他手上,还是物得其主,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
  虬髯大汉道:“我们去找飞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
  李寻欢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髯大汉道:“解药……”
  李寻欢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那金丝甲,只不过他认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
  虬髯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斑指,叹道:“不错,就算遍地都是金钱,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
  李寻欢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
  虬髯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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