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奇人多奇遇
2023-06-13 21:14:1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宝玉突然自黑暗中掠出,左手轻挥,已点了走在最后一条大汉后背的三处穴道,这大汉惊呼未及发出便已倒了。宝玉右手托住了这大汉倒下的身子,剥下他衣衫,换在自己身上。他动作之迅急轻灵,岂是言语所能形容,走在前面的大汉们竟是毫未觉察,径自谈笑着走了。
  宝玉将那大汉斜倚在暗处石壁上,喃喃道:“委屈你了。”
  然后,他又在魏不贪尸身前凝立半晌,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你一时失足,虽已铸成大错,但临死前终能痛悔,只愿苍天能宽恕你的罪恶,令你能安眠地下。”
  风声凄切,月色灰白,棺木正闪动着幽光。
  他四望一眼,目中已有泪痕,又自接道:“这里有这么多位豪杰英灵伴着你,想你已不致寂寞,……你好生安息吧……”咬了咬牙,抹去眼角泪痕,转身飞掠而出。
  片刻之间,他便已追着那一群大汉,悄然跟在他们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上山巅。
  走了没多久,已可听到欢呼声、喝彩声,随风白山巅飘了下来,不知又有哪一位名侠在人前战胜了他的对手。
  这欢呼喝彩声正是他以别人的鲜血换来的。武林群雄中又有谁的声名不是以别人的鲜血写成的?
  宝玉心房一阵收缩,热血更是奔腾,双拳握得更紧。
  大汉们显然也因这呼声而激动起来,脚步走得更快,又不知走了多久,宝玉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轮明月悬在天边,山坪上灯火通明。
  秋月虽明,但光辉却似已被人间的灯火掩去;秋星虽繁,但却也比不上这满山的人头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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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精神一振,但头却垂得更低,紧跟着大汉们的身后,垂首疾步,也不敢东张西望一眼。
  大汉们自山背上来,这里人群本也挤得密密的,但瞧见这些大汉上来,果然让开了一线道路。
  后面的大汉搭着前面大汉的肩头,一人连着一人,连成一条人龙,自人缝中穿了过去。
  宝玉身子随着他们往前挤,鼻子里只嗅着一阵阵酒气、汗臭气、烟草气……耳边只听得一阵阵嘈杂的人语:“你瞧……‘天上飞花’果然有两下子,连这一阵,他已接连胜了两阵了,连汗珠都未曾流一粒。”
  “胜了两阵又怎样?‘天刀’梅谦、潘济城、‘小花枪’马叔泉、蒋笑民、欧阳天矫,这些人还不是都已胜了两阵了?”
  “这是他们的运气。吕云、鱼传甲、英铁翎这些人都未露面,他们的对手若是这些人,他们胜得了么?”
  “说起这些人,兄弟我就又想起了方宝玉……格老子,慢点挤行不行?哼!若不是台—亡有人等着你们收尸,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格老子我也不会让路的。”
  “丢,边个讲不依,慢点呀!”
  “妈拉巴子,俺的骨头都挤散了……”
  大汉们陪着笑、道着歉,终于在东、南、西、北各地“名骂”中挤了出去,宝玉精神一爽,悄然转目四望。
  只见擂台高耸,正有几条大汉提着水桶,在台上清洗着血迹——这不知又是谁流下的英雄之血。
  擂台左侧,有一圈木桌,六、七个人坐在桌后,白发苍苍、慈祥而严肃的是丁老夫人,面色红润、童颜鹤发的是无邪道长,瘦骨嶙峋、面沉如水的是一木大师,而坐在一边双眉深皱、面有重忧的,却赫然正是万子良。
  宝玉匆匆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瞧。
  转目望去,只见擂台右侧也坐着堆人——
  谈笑自若、神色如常的是潘济城。
  趾高气扬、挺胸睥睨的是欧阳天矫。
  “小花枪”马叔泉短小精悍、满面笑容;“无情公子”蒋笑民衣衫华丽,面白无须,眉梢眼角,傲气逼人。
  “天刀”梅谦正垂首端坐,只是不住擦拭着那早已被他擦得雪亮的“锁镰刀”,对余外一切事却似漠不关心。
  而传说中必将独占鳌头的“天上飞花”冷冰鱼,面上却无他应有的得意骄傲之色,反似带有重重的忧虑。
  还有几人,俱是精神饱满,目光充足,显见得都是显赫一时的武林名侠,宝玉却已都不认得。
  这是最引人注目的一群,也是这千万人中的明星,他们的心情最得意、最兴奋,也最是紧张、不安。
  大汉们走到擂台后,已开始忙碌起来。
  宝玉自粗糙而巨大的擂台支柱间望出去,只见擂台前最最当眼之处也坐着一群人。
  这群人虽未参加此次竞争,但却都是江湖中久已成名的英雄豪杰,是以他们在这里正也享受着别人享受不到的礼遇。
  “快聚园”主人齐星寿,“万竹山庄”庄主,欧阳天矫的夫人,丁老夫人的爱子丁氏双杰,自然都在这一堆里。
  然后,宝玉便瞧见了他久已悬念的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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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铁娃魁伟的身子有如鹤立鸡群,在人群中看来分外触目,但在他面上已瞧不见他原有的淳朴笑容,一双从未皱起的浓眉也已深深皱起——他挂念着他的“大哥”,从不能有一时一刻忘记。
  金祖林犹在不停痛饮。他似乎已有多日未曾醒过,神情看来显得是那么憔悴,除了终日的沉醉外,他又怎能忘去连日的灾难与不幸。
  宝玉瞧着这两人,心弦一阵激动,已是热泪盈眶。
  然后,他便发现了莫不屈与石不为。
  他原本只当这两人也已遭了毒手,此刻突然又瞧见他们,心头那惊喜之情,实非他人所能想象。
  但是莫不屈那憔悴、疲惫而哀痛的面容却已令他伤心。若非还有顽
  强如石、镇定如石的石不为在一旁守护着莫不屈,他便几乎忍不住要飞奔出去,抱着他这正直而善良的大师伯,忘情地痛哭一场。这时他已泪眼模糊,别的人都已瞧不见了。
  忽然间,丁老夫人慑人的语声又自响起,人丛立刻静了下来。
  只听她一字字沉声道:“方才二十余阵,竟能在十招之内便已定下胜负,这实是令人想不到的事,由此可见,得胜的诸位武功实是高出同辈许多。江湖中有这许多出类拔萃的少年高手,老身见了,自是不胜之喜。”
  她口中虽说欢喜,心情却显得甚是沉重,轻叹一声,方自接道:“此刻已至最后决战阶段,参与决战的,自然全都是万中选一的英雄壮土,无论谁有了伤亡,俱是武林中不可弥补的损失,是以但望各位动手时稍存仁心,胜负之分,点到为止,则武林幸甚。”
  这番话说得当真是字字金玉,诚恳已极,但擂台右侧的武林高手们擦刀的仍在擦刀,沉思的仍在沉思,垂首的也仍未抬起头来,竟是言者淳谆,听者藐藐,似乎谁也未曾将这番话听进耳里。
  丁老夫人目光四转,长叹接道:“时已无多,老身言尽于此,听与不听,便全在于各位了。”
  自木桌上取起张纸笺,流览一眼,沉声接道:“第一阵‘震天霹雳’许铸许大侠,‘玉面剑客’孙超孙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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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天霹雳”许铸身材魅伟,气势凌人,一身织锦武士装,手提金背砍山刀,叱咤一声,声如霹雳。
  “玉面剑客”孙超却是面色苍白、四肢纤柔,生得虽是剑眉虎目,但面容的英伟却也掩不住他神情间的柔弱有如女子之态。
  两人一刚一柔,一阴一阳,天生互衬,仿佛天生就是对头,但武林中人却都知道这两人本是生死与共的好友。
  于是台下群豪都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要瞧瞧这一双好朋友如何能在台上白刃相见、互下毒手?
  但闻许铸暴喝一声,道:“孙兄请先赐招。”
  孙超微微一笑,道:“许兄手下留情。”
  一言未了,左踏步,平剑当胸,挥剑而出。
  这一招剑势看来虽然凌厉辛辣迅捷,其实却是击向许铸身旁的一尺开外,乃是以剑示礼之意。
  许铸左臂下沉,引臂扬刀“朝天一炷香”,招式虽急,但刀口向里,刀背向外,亦是见礼之式。
  两人对望一眼,微一颔首,身形立刻展动开来,刹那间,但见刀光剑影,往复纵横,满台游走。
  十招一过,群豪便瞧出他两人根本未存争胜之心,刀剑起手时虽也声势惊人,但落手时却留下七分威力。
  这一阵的胜负之分,看来他两人竟早有默契,如今虽在台上动手,却只不过做给别人看看罢了。
  是以孙超“落英缤纷七十二剑法”虽然流利迅捷,变幻无方,许铸“砍山刀”刀法虽是大开大阖,刚猛无俦,但群豪还是觉得瞧着没劲,有的甚至已在低声谈笑,不愿再看了,唯有丁老夫人不住颔首,似是深表赞许。
  突然间,如虹剑光反撩而上,匹练刀光力劈而下,刀剑互击,“呛”的一声,龙吟震耳。
  孙超掌中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去。
  群豪怔了一怔,许铸亦自怔了一怔,目中露出歉意,显见他方才绝非故意要让孙超丢人现眼的。
  但孙超身法之轻捷、反应之灵敏亦是惊人。
  他兵刃方自脱手,身形已如轻烟般掠起,“噗”的,那柄剑方自插入擂台梁木,便被他拔了出来。
  只见他满面涨红,连眼睛都已红了,羞恼下,竟已勃然大怒,一剑在手,身子便藉势拔剑凌空一翻,双手握剑,向许铸直冲而下,他盛怒之下竟使出了“落英剑法”中最最狠毒的一着杀手。
  许铸竟似被惊得怔在那里,动弹不得。
  群豪耸然变色,失声惊呼。
  但见剑光惊虹电掣般地闪了一闪,“震天霹雳”许铸震入耳鼓的一声惨呼,血光飞激,许铸倒地。
  这一剑竟由左喉刺入,右胁穿出,一剑便已丧命:
  群豪眼见这出乎意料的惨剧上演,坐着的人都已霍然站起,站着的人却几乎要扑地坐倒。
  剑,犹自插在许铸身上。
  自剑柄下垂的红穗,犹在不住地颤抖。
  “玉面剑客”孙超木立当地,面上已无丝毫血色,他好友的鲜血,却已在他淡青的衣衫上画出了瓣瓣桃花。
  山坪上一片死寂。
  但闻许铸的呻吟、喘息声逐渐微弱。
  终于,他竟鼓起一丝气力,颤声道:“我……不是……故意……”
  语声突然中断,他灿烂的人生也至此终止了。
  孙超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死得好……”
  有如撕裂般的狂笑声中,他突然拔出了那柄长剑,剑尖回旋,全力往自己咽喉间插了下去。
  这一双生死与共的好友,终于达成了他们的誓言,他们终于为“武”贡献出自己最后一滴血。
  他们的鲜血终于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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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呼,骚动……但已渐渐消寂。
  鲜血已被洗刷,尸身也已被抬了下去。
  但群豪间的悲恸却仍未平息。
  丁老夫人老泪盈眶,不住低语道:“何苦……何苦……这是何苦?”
  群豪面面相觑,也都在暗问自己:“这是何苦?”
  宝玉亲手将他们的尸身抬入棺里,那心情的悲哀与激动,更是不问可知,他实已不忍再看下去。
  但大会不能终止,流血的争战也必须继续。
  丁老夫人强压悲痛,沉声道:“第二阵,‘九连环’钱奎钱大侠,‘天矫武场’主人欧阳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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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天矫果然不愧为一派宗主的身份,他一步步缓步走上擂台,每一步都带有凌人的气势。
  “九连环”钱奎早已飞身掠在擂台上。他轻功久负盛誉,身法之轻灵,姿态之曼妙,又自博得群豪的如雷掌声。
  但此刻,他站在台上,踏着木隙中残留的鲜血,望着那一步步走上台来的欧阳天矫,他心头竟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欧阳天矫每走一步,他竟连灵魂深处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颤栗。
  恐惧,这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九连环”钱奎居然对争杀也会起了恐惧,当真是连他自己也梦想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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