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回 奇变惊心 掌门遇害 幽岩被困 姹女含情
2023-05-04 11:37:19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风骚的女客人

  第三天到了灵宝,灵宝是河南一个比较富庶的县份。

  楚天舒的坐骑那日被银狐穆娟娟抢走,此去京华可不能只凭两条腿走路,因此他早就想买一匹健马代步了。只因这三天来经过的地方都是穷村僻壤,一些小市集也没有买卖骡马的市场,路上虽然偶而也可看见农家用来拉大车赶集的瘦马,但一来未必肯卖,二来那些马又老又瘦,楚天舒也看不上眼。

  这天来到灵宝,楚天舒心想:“灵宝虽不是出产名驹之地,但好歹也可挑得一匹合意的吧。”于是就进县城碰碰运气。

  县城里是有买卖骡马的市场,但楚天舒看来看去,也还是找不到一匹较合心意的马。他知道骡马市场是要中午过后方始热闹,于是到附近一家酒家吃午饭,打算吃过午饭,再去挑选。

  刚刚坐下,忽见有个女客进门。

  这女客人约三十多岁年纪,头上戴的是金丝八宝幡龙帽,身上穿的是大红绸缎绣花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当真是有说不出的妖艳,描不出的风骚。

  单身的女客人来酒家买醉还不稀奇,但打扮得这样风骚的女人在这个小县城却是极为罕见的。

  她一进来登时就吸引了所有客人的注意,正在喝酒的放下了酒杯,正在扒着饭的放下了筷子。

  楚天舒也禁不住看了她一眼,这一看登时令得楚天舒呆了。

  这女客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天在华山碰见的银狐穆娟娟。

  穆娟娟那天抢了他的坐骑,但她却没有骑着马来。和楚天舒一样,她也是用两条腿走来的。

  穆娟娟嗲声唤道:“酒保,给我打一斤白干,切半斤卤牛肉,另外随便来两样小菜。”这正是楚天舒刚才所点的菜式,穆娟娟依样画葫芦也要一份,连说话都一字不改。有个年青的客人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和他同座的老者连忙使了个眼色,阻止他发笑。

  楚天舒一见她可就心里发火,此际见她分明是有心戏弄,当然更加着恼了。

  不过楚天舒仍是忍住不发作。

  不错,他是要和穆娟娟算账,但在酒家里却不是适宜的地方。穆娟娟擅于用毒,要是当真和她打起来的话,楚天舒即使不怕闹到官府里去,也得害怕误伤了别人。他低下头喝酒,穆娟娟却不时眼角向着他瞟。

  楚天舒当作不知,那年青客人忍不住取笑他道:“小白脸,你不是生来痴呆的吧?”楚天舒索性装傻,愕了一愕,说道:“老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年青客人笑道:“一个人喝寡酒有什么滋味,为什么有合欢酒不喝却喝寡酒!”同座老者连忙阻止他说下去,同时替他“解释”,对楚天舒道:“他喝多了几杯,疯言疯语,老兄,你别介意。”

  穆娟娟把酒杯一顿,霍地站了起来,叫道:“算账!”店小二过来陪笑道:“女客官,你要的小菜都未来齐呢,酒也还有大半壶,你就多坐一会儿吧。”穆娟娟道:“你这儿臭气难闻,我喝不下啦,该多少钱,照算就是。”付了钱就走。

  少年客人待她走出了门,盯着她的背影冷笑说道:“一身骚臭味道,却假装正经,发好大的脾气。”那老者道:“你少说两句不成,当心祸从口出!”

  楚天舒早已打定了跟踪她的主意,不理旁人闲话,站起来也叫店小二结帐。

  那老者倒是一片好心,赶忙又拉着他低声说道:“小哥,这种女人是惹不得的,你听我的话,还是别去惹她的好。”

  那少年客人笑道:“原来你是故作痴呆,嘿,嘿,人不风流枉少年。王老夫子,你又何必拦阻他呢……”话犹未了,忽地皱起眉头,双手捧腹。

  那老者吃一惊道:“小猴儿,你怎么啦?”少年客人忽地张开嘴巴,哇的一声,呕吐起来。邻座客人哗然大呼,纷纷走避。原来他呕出的食物之中,有许多小虫蠕蠕而动,臭气熏天。

  那老者大惊道:“我说你祸从口出,你还不信!快、快,快请大夫!”

  这一来酒店里顿时大乱,店小二大声叫道:“喂,喂,你们还未结帐呀,先付钱,付钱再走!”客人纷纷掩鼻而走,哪理会他的叫喊。楚天舒急忙抛下一锭银子,说道:“不必找赎了。”挤出门来,抬眼一看,已是不见穆娟娟的影子。

  忽地有个小乞丐走过来,说道:“你是不是要找寻那个漂亮的女人?”楚天舒道:“你怎么知道?”小乞丐似笑非笑的说道:“她一出来,你就跟着出来,你不说我也知道。给我十文铜钱,我就告诉你她走的是哪个方向。”

  楚天舒无暇对这个小叫化解释,只好让他误会,给了他十文铜钱。按照小叫化指点的方向,楚天舒出了县城,走了一程,果然发现了穆娟娟在前面走。

  楚天舒打算跟踪她到无人之处,方始动手。于是先不声张,只保持在目力可及的距离之内,尾随不舍。

  不知不觉已离开县城十里有多,进入山路。楚天舒一看路上没有行人,心想:“是时候了!”此时穆娟娟正在踏入一个曲尺形的山坳,他看不见穆娟娟的背影,穆娟娟当然也不会看见他。

  楚天舒立即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将距离拉近,只盼能够攻她一个措手不及,在未曾给她发觉的情形底下,便即将她擒下。

  哪知过了山坳那边,一抬头,却已不见了银狐穆娟娟的影子。

  楚天舒正在游目四顾,忽听得一声娇笑:“我在这儿呢!”可不正是那银狐的笑声。

  楚天舒大吃一惊,防她偷袭,连忙倒跃数步,定睛看时,穆娟娟已是笑嘻嘻的站在他的面前。

  原来穆娟娟利用地形,埋伏在曲尺形山坳的角弯,躲在大石后面,楚天舒初时只向前看自是看不见她了。

  楚天舒本来以为可以攻她一个措手不及的,哪知反而中了她的埋伏。

  穆家双狐,善用暗器,假如她不出声,冷不防就用喂了剧毒的暗器偷袭的话,楚天舒纵然已有准备,也非得着她暗算不可。

  奇怪的是,银狐穆娟娟没用暗器偷袭他,现出身形,开口说话之后,也仍然未发暗器。

  更奇怪的是穆娟娟对他的态度,竟然似是未曾相识。她噗嗤一笑,接着说道:“我早就知道你要来追我的了!嘿,嘿,小伙子,你既然色胆包天,干嘛又害怕起来了?”

  楚天舒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我……”

  穆娟娟笑道:“你怎么样?你在那家酒家偷偷的用眼睛瞟我,我就知道你看中我了,你害羞不敢认吗?”

  楚天舒喝道:“无耻妖妇,我是找你算账的!”

  穆娟娟面色一沉,但立即又笑起来道:“找我算账?我欠你的情还是欠了你的义?”

  楚天舒喝道:“别胡扯!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你欠下我的命债、物债,我非得和你一算清不可。”

  穆娟娟听他说得如此严重,倒是不禁不为之愕然了,盯着他说道:“小伙子,你不是发神经病吧?像你这样英俊的小伙子,要是我见过的话,我一定记得的。你叫什么名字?在何时何地曾见过我?”

  楚天舒不觉满腹狐疑,心里想道:“她是戏弄我呢,还是内中另有蹊跷?瞧她说话的神气,又不像是开玩笑!”蓦地想起剪大先生也有“化身”的疑案,而这个“化身”直到目前为止,尚未知道是另外有人冒充,抑或是剪大先生自弄玄虚。以此例彼,楚天舒不禁起了疑心:“莫非银狐也有双胞,就像剪大先生的化身疑案一样?”

  不过银狐穆娟娟究竟是不能和剪大先生相比,他可以相信剪大先生是正人君子,却不能相信穆娟娟对他并无恶意,连带也就更多几分怀疑穆娟娟是有意戏弄他了。“好,要是她有心戏弄我,我也不妨探听她的口风。暂且不忙动手。”楚天舒心想。要知银狐穆娟娟是和几桩武林疑案有关的,不但齐勒铭的生死之谜,她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楚天舒虽然相信齐勒铭尚在人间,究竟还未得到证实)。华山派掌门被人暗杀一案,多半也和她有点关系。

  穆娟娟笑道:“小伙子,你干嘛不说话呀?是不是你发觉认错人?”

  楚天舒的信心其实已是稍为有点动摇,但还是用坚定的口吻说道:“你烧变了灰我也认得!你抢了我的东西,又几乎害了我的性命,你以为我会这样快忘记吗?”

  穆娟娟笑道:“真的吗?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楚天舒道:“不是一件事情,是两件事情,都是在这十天之内发生的。”

  穆娟娟道:“好,那你就分开来说吧,先说大的。我在何地何时要害你性命,我又是为了什么要害你的性命?”

  楚天舒道:“为了什么,那可要问你自己,时间是在七天前,地点是在齐燕然家里!”

  穆娟娟吃了一惊,呆了片刻说道:“你说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齐燕然?”

  楚天舒道:“不错。武功天下第一的齐燕然,当然不会有第二个!”

  穆娟娟道:“你是齐燕然的什么人?你大概不是他的徒孙飞天神龙卫天元吧?”

  楚天舒道:“我当然不是他,我与齐燕然非亲非故!”

  穆娟娟道:“既然你和齐家并无关系,怎的你又会住在齐家?”

  楚天舒道:“这你就不必管了!”

  穆娟娟道:“我怎样几乎害了你的性命?”

  楚天舒道:“你用唐家秘传的毒针,偷施暗算,射入了我的三处穴道!”

  穆娟娟道:“当时你看见我没有?”

  楚天舒说道:“黑夜之中,看不清楚。而且在中毒针之后,不过片刻,我亦已不省人事了。不过,那人是个女子,我相信我不会看错。”

  穆娟娟道:“天下的女子多着呢,你怎么知道是我?”

  楚天舒冷冷道:“会用唐家秘传毒针的女子,天下可没第三个。我知道一定是你!”

  穆娟娟道:“为什么不可能是另一个人?”

  楚天舒道:“你和齐家的关系,你瞒得了别人,瞒不得我,我早已从齐家老仆丁勃的口中知道了,另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跑去齐家!”

  穆娟娟变了面色,说道:“哦,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那我也不妨老实告诉你吧,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你说的那天晚上,我在离齐家三百里外的一个地方!”

  楚天舒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么?若然相信你的鬼话,那天晚上,我是碰见鬼了!”

  穆娟娟道:“你不是碰见鬼——”从语气听来,似乎是想把事实的真相说出,但只说了一半,就突然煞住了。

  楚天舒冷笑道:“不错,我碰见的当然不是鬼,是一头狐狸!”

  穆娟娟柳眉一竖,愤然说道:“你不用出言讥讽,不错,我就是人称穆家双狐中的银狐穆娟娟,我也的确曾做过齐燕然的独生子齐勒铭的情妇!我亲口对你承认,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楚天舒料不到她会这样直言不讳,倒是不禁呆了一呆。

  穆娟娟哼了一声,接下去说道:“我对你说的实话,你就不该对我说谎!”

  楚天舒道:“我说的那天晚上的事情都是事实!”

  穆娟娟道:“或许你不是存心说谎,但在你说话之中,却有一个老大破绽!”

  楚天舒道:“什么破绽?”

  穆娟娟道:“唐家的毒针,尤其是在毒针射入穴道之后,天下无人能解!你怎能活到如今?”

  楚天舒冷笑道:“我是没有这份抗毒的本领,但要说天下无人能解,那你也未免太小视天下人了!”

  穆娟娟道:“哦,如此说来,武功本来就已经是天下第一的齐燕然,到了晚年,他的武功非但没衰退,反而是更胜从前了?”

  楚天舒把眼睛望着她,淡淡说道:“壮年的齐燕然武功究竟如何了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当今之世,武功第一的并不是他。”

  穆娟娟道:“不是他,那是谁?”

  楚天舒道:“是他的儿子齐勒铭。”

  穆娟娟道:“你怎么知道?”

  楚天舒道:“是他自己说的!”说罢,留神看穆娟娟的反应。

  穆娟娟脸上毫无表情,说道:“你虽然抬出齐老头儿,但你的话仍是不能令人相信。”

  楚天舒道:“我本来就没有要你相信。”

  穆娟娟当作没有听见他这句话,继续说道:“二十年前齐燕然已经闭门封刀,不理外间的事。你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何要耗损功力替你解毒?”

  楚天舒冷笑道:“你当别人都是像你一样,只懂害人,不懂救人的么!救人性命,何须只论亲友?”

  穆娟娟放声大笑,笑声怪异之极,似是满怀激愤又含有无限凄凉。

  楚天舒抵受不住,喝道:“你笑什么?”

  穆娟娟笑声陡止,说道:“你对我知道多少,敢信口对我讥评?我却可以告诉你,齐燕然的为人怎样,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你说的救人不论亲友,那是只能对侠义道说的,齐燕然根本就不是侠义道。我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救你!”

  楚天舒道:“见仁见智,我也不想与你辩论。”心里则说道:“内里原由,我当然是知道的。但我不能告诉你。”

  穆娟娟盯着他道:“我对你直言无忌,你说了这许多,你究竟是谁?难道连名字也不敢告诉我么?”

  楚天舒道:“你曾经要害我的性命,难道我是谁你都不知?好,你既然明知故问,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是扬州楚天舒。”

  穆娟娟愕了一愕,看神情倒像是当真不知道他是谁似的,说道:“哦,你姓楚又是扬州人氏,那么扬州大侠楚劲松是你何人?”

  楚天舒道:“是我父亲,怎么样?”

  穆娟娟又大笑起来。

  楚天舒喝道:“你再无礼,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穆娟娟道:“我有何失礼之处?”

  楚天舒道:“我说出家父名讳,你因何大笑?”

  穆娟娟道:“楚劲松真的是你的父亲吗?”

  楚天舒道:“岂有此理,原来你以为我是冒认别人做父亲吗?”

  穆娟娟道:“确是有点疑心。喂,你别生气,听我说了,你再动手不迟。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扬州大侠楚劲松和齐家的过节?”

  楚天舒不愿回答,只是瞪着双眼望她。

  穆娟娟继续说道:“楚劲松是齐家的仇人,你是他儿子,齐燕然这老头儿即使念在你是小辈,不与你为难,已是好了,他又怎肯自耗功力为你解毒疗伤?”说至此处,突然把手一扬。

  楚天舒早有准备,一个移形易位,判官笔已是拿到手中。

  原来他受过穆娟娟毒针之害,想到了一个防御方法,在判官笔的尖端嵌上一块小小的磁石,可以吸取她的毒针。

  他双笔交叉挥舞,同时飞扑过去。

  并没有听见银针碰着磁石的声响,穆娟娟发出的也似乎不是金属的暗器。

  楚天舒的轻功本来甚为了得,但穆娟娟比他更高明。她一飘一闪,楚天舒的笔尖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沾着,她已退到十步开外,倚着一棵树笑道:“你看清楚再说吧。我若是要用暗器害你,何必等到如今。刚才你在明处,我在暗处,你未见着我,我已经可以暗算你了。”

  楚天舒低头一看,判官笔的笔尖并没粘有银针。倒是在胸前发现有泥污的痕迹,原来穆娟娟用来暗算他的只是颗小小的泥丸。

  楚天舒心头一松,但也不觉暗暗吃惊:“她得自唐门的暗器手法果然是奇妙无比,我虽然早有准备,还是着了她的道儿。”

  穆娟娟笑道:“对不住,我要为刚才的说话向你赔罪。一点不错,你这对判官笔的功夫确是扬州楚大侠的衣钵真传。好,你继续和我算账吧!”

  楚天舒思疑不定,说道:“那天晚上,在齐家用毒针暗算我的那个人,你说不是你,我姑且相信。但四日前在华山上抢了我的坐骑的人,总是你吧?”

  穆娟娟怔了一怔,随即格格笑道:“你说我欠了你的命债、物债,命债我赔不起,好在你也相信要你性命的人不是我了。物债我是赔得起的。不过也得有赃有证才行,我不能平白受人冤枉。”

  楚天舒道:“我怎知道你把我的坐骑藏在什么地方,但你要人证是不难。”

  穆娟娟道:“人证是谁?”

  楚天舒道:“武当派的长老玉虚子!”

  穆娟娟说道:“你不是说我在华山上抢了你的坐骑吗?玉虚子自从那年伤在齐勒铭的剑下,早已绝迹江湖了。他又从何得知?”

  楚天舒道:“不错。他是已经有十多年足迹不下武当山,但恰好那一天他在华山,这是他在隐居十多年之后,第一次离开武当山就到华山来的。”

  穆娟娟道:“哦,如此说来,想必武当五老是已经听到了齐勒铭重现江湖的消息了。”她自言自语之后,接着问道:“我抢你的坐骑,他曾在场目击?”

  楚天舒思疑不定:“难道我看错了人?那天所见的女子分明是她!即使是同胞姐妹,也总会有分别,不会相貌长得完全一模一样!”于是冷笑道:“你是装糊涂呢,还想要狡赖,玉虚子岂只在场目击,你还和他交过手的!要不是我因为一时弄不清楚,助你一臂之力,你已经给他杀了!”

  穆娟娟笑道:“嘿,嘿,如此说来,你竟然还对我有过救命之恩呢,恩公在前,我却有眼不识恩公,真是失敬失敬!但你也可把我弄糊涂了,据我所知,玉虚子和令尊是好朋友,他要杀死我,怎的你反而帮我?”

  楚天舒气道:“你现在还说风凉话儿,要是我早就知道他是玉虚子,你是银狐,我当然不会帮你。”

  穆娟娟笑道:“原来你当时还未知道双方来历的,想必你一见那个女子长得美貌,就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勇救佳人,倒是值得令人钦佩。唉,但却想不到佳人竟然恩将仇报,抢了你的坐骑!”

  楚天舒怒道:“我不想听你不知羞耻的说话!你知道是恩将仇报就好,你敢说你不是那天抢了我的坐骑的女子吗?”

  穆娟娟突然收了油腔滑调,正容说道:“当然不是!”接着说道:“你想想,武当五老把齐勒铭恨之入骨,要是你说的那天的事情不假,玉虚子就是因为我和齐勒铭的关系而迁怒于我的。我抢了你的坐骑,就应该远走高飞,避免给他追上。你那匹坐骑是一匹良驹吧?”

  楚天舒道:“虽然不是千里马,一日之间跑个四五百里做得到的。”

  穆娟娟道:“着呀,我既得这样好的坐骑,干吗我还要步行?”

  楚天舒给她问住了,冷笑说道:“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穆娟娟继续说道:“此地离开华山不过三日的步行路程,要是有你那匹良驹,一天就可以赶到了。倘若我是那个被玉虚子追捕的女子,我怎敢冒生命的危险,此刻还在此地?”

  楚天舒设身处地替她着想,觉得也没这个理由,呆呆的答不出话来,只是把眼睛瞧她。

  穆娟娟又道:“你说的这件事情是四日之前发生的,对么?”楚天舒道:“不错。”穆娟娟道:“听说华山派的掌门天权道人被人暗杀,也是那天的事情。”

  楚天舒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不过,这消息恐怕不是你听来的吧?”

  穆娟娟笑道:“你的意思敢情疑心我就是那个暗杀华山派掌门的凶手?”

  楚天舒道:“你当然没有这个本领,不过谁能担保你不是帮凶?”

  穆娟娟笑道:“你都有这个想法,玉虚子和华山派的门人弟子自必也有这个想法了,多谢你提醒我,我是应该赶快离开华山越远越好了。否则岂非要受无妄之灾?”

  楚天舒定睛看她,脸上现出一丝惶惑的神情,说道:“你当真不是那个女子?”

  穆娟娟格格笑道:“你还没瞧清楚吗?不必着急,我虽然是要赶快离开此地,但也不忙在这一刻的。你可以再仔细的瞧!”

  楚天舒似乎瞧出一点什么差别,睁大眼睛,但却没开口说话。

  穆娟娟道:“你瞧清楚了吧?我的脸上是不是比那个女子多了一点东西?”

  楚天舒讷讷的说道:“不错,你的脸上是多了颗红痣,不过……”

  穆娟娟笑道:“不过你怀疑我这颗痣是人工做的,对吗?你可以用手摸一摸,一摸就知道真假了!”

  楚天舒脸上发热,冷冷说道:“请你说话正经点儿,咱们是说正经事情。”

  穆娟娟道:“我是和你说正经的呀,你相信我不是那个女子了吧?”

  楚天舒道:“她、她是……”

  穆娟娟道:“她是我的姐姐!”这一回答早已在楚天舒意料之中。不过却又增加了许多新的疑团了。

  “我与你的姐姐,更是毫无关系,她有什么理由害我?”楚天舒道。

  穆娟娟“哦”了一声,反问他道:“我就有理由害你吗?”

  楚天舒没有回答,但他却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因为齐勒铭和他的父亲有仇,而银狐穆娟娟则是齐勒铭的情妇。

  穆娟娟的态度本来甚是轻佻,此时忽地现出了一丝悲哀的神色,一双忧郁的眼睛望向远方,淡淡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楚天舒道:“其二又是什么?”

  穆娟娟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只是一声轻叹,说道:“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也无须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想法完全错了,我决不会害你们楚家的人的。”

  楚天舒道:“多谢,不过我还是想要知道,你的姐姐因何害我?要是你肯告诉我,让我知道这个原因。我愿意尽力设法化解,非不得已,不向令姐姐报复。”

  穆娟娟道:“好,我相信你的承诺,我也多谢你这片好心。但可惜我没法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

  楚天舒道:“你们是姐妹,她做的事情,事先总会对你透露一点口风吧,你怎能一点都不知道?”

  穆娟娟道:“看来你恐怕还认为她事前和我商量过的吧?唉,也难怪你有这个想法。不过,你又猜错了!”这次她没等楚天舒继续发问,只是稍停片刻,看了看楚天舒,便即接下去说道:“不错,我和她是孪生姐妹,小时候是形影不离的,但各自长大之后,她嫁了人,我又与齐勒铭到荒山隐居,就一直没有见过面了。”说至此处,如有所思,陡地娇躯一震,不觉失声说道:“难道、难道是白驼山……”

  “白驼山”三个字说得很轻,楚天舒也不知道有这个山名,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山,在哪里的?”

  穆娟娟的思想好像还陷在混乱之中,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楚天舒等待一会,待她呆过之后,轻声问道:“你的姐夫是谁?”

  穆娟娟的脸上好像刮得下一层霜,冷冷说道:“你知道的已经太多了。”言下之意,当然是不愿意告诉他了。

  楚天舒讨了一个没趣,一时间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她了。

  穆娟娟冷笑道:“你是不是还要找我算账?”

  楚天舒曾对玉虚子许过诺言,由于他的过错,放走“银狐”,他是愿意为捉拿“银狐”而尽力的。不过此际站在他面前的虽是银狐,那日在华山所遇的女子却已经证实不是银狐。

  楚天舒踌躇不定,暗自思量道:“她与那天的事情虽然无涉,但却不知她说的究竟能够相信几分?无论如何她总是妖邪之辈!不过,最少她今次是对我并无恶意,我又怎可无端与她为难?”

  穆娟娟看出他没有动手的意思,脸色也就缓和下来,笑道:“你知道许多人都想杀我,但只有你不能杀我,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为了怕你杀我才这样说的,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未必杀得了我!”

  楚天舒说道:“不错,你的轻功比我高明,暗器更加厉害。倘若你要杀我,恐怕比我要杀你容易得多。但我却不懂,因何只有我不能杀你?”

  穆娟娟道:“因为我活在世上,对你有很大的好处。”

  楚天舒怔了一怔,说道:“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穆娟娟道:“你知不知道令尊因何与齐勒铭结怨吗?”

  楚天舒道:“你是不是愿意告诉我?”要知这件事情一直是他心里的疑团,虽然那日他从齐燕然与丁勃的对话之中,已经稍知道一点秘密,毕竟还是不如银狐自己说出来的来得清楚明白。

  穆娟娟道:“好,你若是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你的继母是齐勒铭的妻子!”

  这个关系,对楚天舒来说,本来不算太出乎意料之外,那天他“偷听”了齐燕然和丁勃的说话,已经是有此猜疑了。不过从穆娟娟的口中得到证实,他还是不禁浑身一震,“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穆娟娟似笑非笑的继续说道:“齐勒铭是因为我的缘故,闹得夫妻分手的,但我知道他还是念念不忘他的妻子。要是世上没有我这个人,齐勒铭的妻子固然不会嫁给你的父亲,嫁了你的父亲,齐勒铭也非抢回来不可,所以,除非你不想做个孝子,否则你非盼我长命百岁不可!”

  她说出这个理由,倒是令得楚天舒啼笑皆非,但想想也不无道理,便道:“那么有你活在这世上,你就可以担保齐勒铭不和我的爹爹为难么?”

  穆娟娟叹了口气,说道:“我在齐勒铭心目中的地位怎么比得上他原来的妻子,我当然是不能担保的。不过你也应该知道,天下是没有一个女子甘愿离开她爱过的男人的,尤其她曾为这个男人牺牲一切!”

  楚天舒不觉也有一点为她难过,心里想道:“看来她倒是真心爱齐勒铭的。她也未必就是天生淫贱,恐怕就正是因为她爱人而不被人所爱,她发觉了她的心上人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她,这才自暴自弃的。”

  穆娟娟语调苍凉之极,继续说道:“我不能担保他不与令尊为难,他一直怀疑他的妻子与令尊早有私情,如今他的妻子变成了你的继母,他与你们这家的冤仇是无法化解的了。不过我虽然不能阻止他夺回妻子,我却必将尽我的力缠住他,决不让他轻易得偿所愿!”

  楚天舒道:“好,你决心这样做,那也等于是帮了我家的了。请恕我说句直话,我虽然不能把你当朋友,但也不会把你当作敌人了。咱们这就各走各的吧!”

  穆娟娟忽道:“且慢!”

  楚天舒道:“还有何事?”

  穆娟娟道:“我们虽然不是朋友,倒是利害相同,对吗?”

  楚天舒道:“不错,那又怎样?”

  穆娟娟道:“我求你帮忙我一件事,你帮我的忙,也就是帮你爹爹的忙,你愿意吗?”

  楚天舒道:“要是当真能够帮得上我爹的忙,我当然愿意。但不知你要我如何做法?”

  穆娟娟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说道:“容易得很,你只须把这瓶子的药粉,用指甲挑一点点放到茶水之中,设法让齐勒铭喝了,那他就不能与令尊为难啦!”

  楚天舒道:“这是什么毒药?”

  穆娟娟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毒死齐勒铭的。只是令他武功消失!这是我们家传秘方制炼的酥骨散,比唐家的秘方还多了两味罕有药物。纵使他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也能令他使不出半点气力。”

  楚天舒哑然失笑,说道:“你倒说得容易,但我如何能够对他下毒?”

  穆娟娟道:“你当然不能对他下毒,但你可以设法假手别人。”

  楚天舒道:“依你的说法,齐勒铭的武功已经是胜过他的父亲,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了,我又怎能请别人替我去干这件事情?他不怕给齐勒铭所杀吗?我也不能连累他呀!”

  穆娟娟道:“这个人即使齐勒铭明知他要害他,也决不会杀他的!”

  楚天舒道:“哦,这个人是谁?”

  穆娟娟道:“是他的女儿!”

  楚天舒哈哈大笑,说道:“你真是异想天开,他的女儿怎会对他下毒?”

  穆娟娟道:“你求她帮忙,她就会了。你告诉她,这是为了挽救她的父亲,她会相信你的!”

  楚天舒摇了摇头,苦笑说道:“你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想法,哼,若不是你的脑筋有毛病,那就一定是自作聪明,想得歪了!”

  穆娟娟道:“恐怕不是我自作聪明,是你故意装蒜!”

  楚天舒道:“装什么蒜?”

  穆娟娟说道:“装作不懂人家的心事呀!”

  楚天舒给她弄得啼笑皆非,皱眉说道:“我不过偶然做了齐家的客人,与齐姑娘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交情的。我不是早已告诉了你吗,你想到哪里去了?”

  穆娟娟道:“哦,根本就没有什么交情,只是普通的客人么?那么她的爷爷干吗要不惜自耗功力救你一命?你那套不能自圆其说的老话不必重复,你敢不敢对我说出真正原因?”

  楚天舒道:“我说的你不相信,那就不如由你自己编造吧,我可没功夫和你瞎缠了。”

  穆娟娟拦住他冷笑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别以为你的爹爹武功高强,不怕齐勒铭找他算账!最好的办法只有防患未然,否则你后悔就迟了!”

  楚天舒道:“但你这个办法却是根本行不通的!”

  穆娟娟道:“你没有去做,怎么知道行不通?”

  楚天舒道:“你的办法,只是自说自话,想当然罢了!”他给穆娟娟纠缠不清,虽然对她同情,但不觉也有几分气恼了。

  穆娟娟怔了一怔,说道:“咦,看你的模样,我倒真有点弄不清楚,你是真的糊涂还是假装糊涂了。为了给你信心,我就为你指点迷津吧!刚才说到哪里?嗯,对啦,说到她的爷爷为什么对你那样好的真正原因。齐燕然的为人我知道得很清楚,决不会无缘无故舍己为人的。他不惜耗损功力救你,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他的孙女爱上了你!一个女人是肯为她所爱的人做任何事情的,何况你不是要她毒死她的父亲,恰恰相反,是为了挽救她的父亲!听我的话去试试吧,我担保她也一定会听你的说话!”

  说罢,不由楚天舒再加分说,就把那个装有她家秘方制炼的酥骨散抛了过来,跑了。

  楚天舒怕她纠缠不休,只好接下这个瓶子。

  穆娟娟远远扬声叫道:“你赶快回齐家去,找齐姑娘与你一同上京,听我的话,包你没错。到了京师,你们只须在热闹的地方露几次面,那时你用不着去找齐勒铭,齐勒铭也会来找他的女儿,你也就可依计行事了。但记着,你必须瞒着那些自命为侠义道的人物,万一泄漏了风声,你也必须阻挡武当五老向他报复!他功力一失,你们就马上护送他回家!”说到一半,人影早已不见,但后面的话,随风传来,楚天舒仍然可以听得相当清楚。银狐的内功虽然尚未能算得是第一流,但跟了齐勒铭这许多年,造诣亦颇不凡。楚天舒听了她传音入密的功夫,不禁亦有自愧不如之感。

  声沉影寂之后,楚天舒看着手中的银瓶,不觉心头苦笑。“她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怎能听她的话。这种荒唐的事情,只能当作笑话,说给姜师妹听。嗯,姜师妹比我早三天动身,我在华山又耽搁了两天,她恐怕就快要到京师了。”

  他不觉想念姜雪君来,虽然明知这个师妹早已属意他人,但在心底还是希望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和她见上一面。

  当然他更挂虑的是自己的父亲,莫说他根本就把穆娟娟的设计当作荒唐,即使认为有几分实现的可能,他也不愿意冒多耽搁几天行程的危险,又再回到齐家了。

  他本来想抛掉那瓶酥骨散的,但转念一想:出自唐家秘方的酥骨散极为难得,我只要不是存心拿来害人,留着它又有何妨。

  这几天碰上的意外事情太多,情绪不免有点混乱,他冷静下来之后,这才想起当务之急是找一匹比较合意的坐骑。

  他是从灵宝县城跑出来追赶银狐的,此时估计所跑的路程大约在二十里开外了,他不想走回头路,而且灵宝的骡马市场他也曾去过,并没发现有适合于跑长途的良驹。心里想道:“不如到五原再说吧。”五原是一个比灵宝更繁荣的地方,距离他目前所在之地,约莫七八十里,以他的脚力,用不着施展轻功,半天就可走到。

  不料只走了一个多时辰,不过三四十里的地方,却又碰上了一件他意料不到的事。

  他走过一个山岗时,突然发现树林里有一匹无主的骏马。马系在一棵树上,树上用“透骨针”(暗器的一种)钉着一封信,封面写的正是他的大名。

  正是:不避嫌疑听哀曲,又见妖狐赠坐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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