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
当夕影如血一般淹没了整个天地的时候,铁十二从客栈里走出来,紧了紧缚在自己背上的刀,然后一步步,异常坚定而决绝的,向城外走去。
城外有一场决战正等着他。
“八月二十三日,城外易河边,恨柳下,会君一战于夕阳如血时。”
(二)
决战的对手是郭寒,一个已被渲染成江湖神话的人物。
“他的刀法已超越了人的极限,那种刀法已不是人所能施展的,败在了他的手下,我很甘心。”柳白,一个本来满负盛名但败在了郭寒手下的人如是说。
自与柳白一战后,郭寒已成了传奇。
一个人一旦成了传奇,也就为其他不甘平凡的人创造了机会——只要打破了传奇,你就可以成为新的传奇。
这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于是,无数抱有梦想的人纷至沓来,希望打破这个传奇,创造一个新的神话。而结果,总是他们抱着梦想被打破的碎片带着一身被这碎片划的血淋淋的伤失望的离去。这是幸运的人,更甚者,已没有命回去——他们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失掉了一切。
越来越多不甘寂寞的人来挑战神话,可他们都败了.他们死掉的荣誉与尊严堆积起来,把这个传奇托到了更高的地方。高到所有人都需要仰望的地步。
(三)
铁十二就是这样一个梦想打破传奇的人。
他亦是一个普通的人,在江湖上,随处可见他这样的刀客。粗布的衣服,旧的皮履,坚硬而沧桑的面容,深沉而锐利的眼神。一个人,一柄刀,相伴流浪在江湖上。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情,如大漠一样荒凉而寂寞。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处,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处。他深沉的目光里应该隐藏了很多的往事,而他留给别人的,却通常都是一个寂寥模糊的背影。
“我有时感觉自己是一个虚无的人,每日在黄沙漫延的大漠上踽踽行走,寻找将要死在我刀下或将杀死我的人。当刀出鞘时激出风声,很寂寞。”铁十二说。
“这样的生活很容易让人感到厌倦,因为它除了杀与被杀,容不下别的东西。而当我终于厌倦了这种生活时,我决定去找一个人,郭寒,我要去找他决战,让他死在我的刀下或让我死在他的刀下。也许,杀了他就可以跳出这场残酷而单调的循环。”
(四)
八月一日,铁十二来到了这座古城。
“我的口袋里放了一把自大漠上带来的黄沙,它有大漠的味道。那里的老人告诉我,带着它,当我死的时候,我的灵魂就不会迷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了。活着时没有方向的人不想死了之后也找不到归宿。”
这是一个古老而繁荣的城市,歌舞升平,商贾往来,人群熙攘,与空旷荒凉的大漠截然不同,可是,看着这一切繁华,铁十二却常常有一个幻觉,感觉所有的绚丽在一瞬间如梦幻般崩塌,只剩连绵的黄沙及寂漠如刀的风声。于是铁十二忽然就感到太繁华的城市与太荒凉的沙漠在某些本质上是一样的,都太容易寂寞。
(五)
铁十二在这个城里呆了很多天,因为郭寒的地位已太高,一般的刀手已不能直接挑战他。
在铁十二住的客栈里还住着另外一个刀客。铁十二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到他和他是同样的人,他们有着同样寂寞而桀骜的黑色瞳仁,同样内敛的深沉。这个人叫左夕照,有着比铁十二更年轻却也更寂寞的面容,漆黑如死亡的眼睛里有着厚重的白色落雪。脸色苍白,时常挂着种不屑的阴冷。
他每天在清晨时出去,傍晚回来,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亦从来没人敢问。
一个傍晚,铁十二要了一壶酒,坐在客栈的前厅里,当左夕照回来时他对他说:“要不要喝一杯?”
左夕照机警的眼神盯在铁十二的脸上,犹如一匹残忍而多疑的狼,他在搜寻所有值的他怀疑的东西。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的内心,一个刀客正需要这样一双锐利的眼神。
而铁十二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因为同样的,一个刀客要懂的隐藏自己的内心。他们无疑都是厉害的刀客,正如两匹相遇的狼。
左夕照目光闪动:“为什么要请我喝酒?”
铁十二道:“因为我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喝酒的时候酒是冷的。”
左夕照的脸上于是显现了一种似乎是笑容的表情,也许是内心的寒冷太多,即使是在笑的时候,他眼睛里的落雪依然如此厚重。他坐下来,道:“我也知道一个人喝酒时酒是冷的。也许两个人喝会好一点。”
他们一直在喝酒,从夜色渐浓黑暗吞噬掉所有的光明直到第二天光明重新撕裂黑暗。也一直沉默,他们显然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一整夜,两人只是一杯一杯孤独的喝酒。虽然是两个人,可感觉仍然孤独。也许是因为孤独的太久,他们已忘了如何去安慰彼此的寂寞。
当清晨第一缕清澈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左夕照站了起来,或许因酒的浇融,他眼中的寂寞落雪已被洗褪了很多。他的目光游移,有些迟疑的问:“我们是朋友么?”
铁十二淡淡的笑了,然后他道:“不是,我们只是在一起喝酒的两个人。”
左夕照的目光陡然变的锐利,他道:“我明白。”
他们明白彼此话里的涵意:我们不是朋友,只是两个孤独的人在寂寞的时候彼此陪伴。
(六)
左夕照带了铁十二去看一个人。是一个普通的小家女子,帮着自己的老父打理一家铺子,有着姣好的面容和温柔的身段,穿粉红色的裙子,在店铺里轻盈走动如同一只飞动的蝴蝶。
左夕照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她,眼神流露出如水一般的温柔与怜爱。铁十二看着他,终于知道他每天都出来干什么。
他问:“你为什么不过去找她?”
左夕照的目光忽然黯淡,他的语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奈与哀伤:“因为我与她是两个不同天地里的人,我的生命里容不下爱情。”他看着那家店铺破陋的门槛,道:“那将是我一辈子也跨跃不了的高度。”
“若我们不小心触碰了爱情,那我们能做的,只有遗忘。”
(七)
铁十二与左夕照到郭寒的府上去,但是并没有见到郭寒。一个年老的家仆把他们挡在了门外,他那双昏花的眼睛显然见多了他们这种心怀野心的年轻人。他道:“我家老爷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你们游戏,你们若真的想挑战,就只有先做出点能证明你们有资格挑战的事来才行。”
左夕照目意一寒,眼睛里闪过几丝阴冷残酷的目光,然后他忽然笑笑,道:“好。”
当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去道:“你错了。你要明白,我所做的,绝不是游戏。”
老家仆错了,他不明白,有种人虽然身份卑微,可他们的尊严却是不容人触犯的。
(八)
第二天,左夕照便杀了郭易--郭寒的独子。这绝世刀手的儿子,在左夕照的刀下竟走不了三招---有一个好的父亲,并不代表就有了好的刀法。
当郭易睁大不甘的双眼倒在地上时,左夕照残酷而快意的笑了,站在他身旁的铁十二听到了他的话:“郭寒,我说了我不是在游戏。”那一刻,铁十二明白了原来寂寞的人是可以变的如此的自私而残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绝不惜牺牲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生命。
他亦明白左夕照的用意:杀了郭寒,不仅可以激郭寒出来决战,更可以乘他因丧子之痛而心情大乱的机会一举击败他。
(九)
当天晚上郭寒便向籍籍无名的左夕照下了战书:八月十七日,城外易河边,恨柳旁,会君一战于夕阳如血时。
左夕照的计策无疑奏效了。
临战的前一天一向沉默阴冷的左夕照忽然变的很多话,犹如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回光返照时的兴奋。最后一句话他说:“不要去看我的决战,因为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失败,而我若胜了,我又不想那么快便与你为敌。”
于是第二天铁十二晚了半个时辰去,当他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了已经流光了全身血液的左夕照。
他年轻苍白的脸已经变的冰冷,只是已不再有那么阴冷的寂寞了,甚至在他的嘴角还隐隐浮现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铁十二忽然想到,死了的左夕照,是不是能跨越那个粉裙姑娘的门槛了呢?
铁十二看到了他的伤,一道刀痕果断而突兀的横在他的喉咽上,而他的刀,才出鞘三寸。
铁十二的心忽然收紧了,全身如坠入冰冷的冰窖里。他见过左夕照的出手,因而也了解了郭寒的刀有多么快。而更可怕的,却是郭寒这个人.左夕照失算了,他想以郭易的死来打乱郭寒的心志,而郭寒显然并没有被这件事所打扰,因为没有一颗极其稳定的心的人,绝对无法使出这么果断而锋锐的刀法。
郭寒,并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他是多么无情!
铁十二忽然明白,要想成为神,要先学会神的无情。左夕照做不到,所以他败了,他死了。而他自己能做到吗?
也许,无论是他还是左夕照,都只是被寂寞的生命所逼迫的急切想改变的人,他们并不能做到无情.也正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寂寞。
胸口忽有一物灼烫起来,那是一封战书。左夕照在这一战开始之前对他说:“若我胜了,你就来挑战我,若我败了,你就继续去挑战郭寒。”
他应该继续去挑战郭寒了,可是,在这一战开始之前,他却已经知道结局了。
(十)
铁十二最终还是送出了那封战书,在上面端端正正写上了自己的名子。
因为在最后他看到了左夕照嘴角的微笑。他知道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生命。
只是寂寞的生命需要改变,无论是战胜郭寒还是死,都只是改变的方式。
(十一)
八月十三日,城外易河边,恨柳下,夕阳如血时候。
“你为什么要挑战我?”
“因为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有信心胜过我?”
“没有,只是我明白,死,也是一种改变”
夕阳如血,忽然响起寂寞如落雪的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