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抬起头来,远远朝玄缎老人一稽首道:“来者可是太昭堡堡主?”
那玄缎老人道:“不敢,正是老朽。”
白发老僧道:“老衲觉海,这是老衲侄辈释明、释法及释悲。”
说着伸手一指身侧的三名中年和尚,续道:“贵堡前一位堡主赵飞星与老衲有过数面之缘,至于施主……”
玄缎老人眼色微变,轻咳一声阻止对方续说下去,道:“原来大师便是当今少林达摩院首座,老朽有缘得见,幸何如之。”
他语声一顿,复道:“尔来江湖上已鲜见少林门人萍踪,今日突然睡临敝处,不审……”
老僧觉海望了异服汉子一眼,道:“老衲为追踪这位不知名的施主而来,请恕唐突打扰之罪。”
言罢,转朝异服汉子道:“施主居然当着老衲之前击伤本门弟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异服汉子淡淡道:“你想要怎样?”
觉海道:“老衲要你再走一趟少林——”
异服汉子愣道:“话请说个明白。”
觉海道:“施主先将从鄙寺窃走的断剑交还老衲,然后随咱们上少林见一见方丈,让老衲有个交待。”
异服汉子倏然放声狂笑起来,道:“说得好不轻松,可惜在下生就一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大师若欲强求硬取,嘿嘿,仅管动手罢!”
觉海面色一沉,道:“当真非要老衲动手不可?”
异服汉子狂笑不止道:“大师要追回失剑,只有走这一条路了。”
这会子一旁的释明及释悲已替受伤的释法包扎停当,三个和尚齐然围了上来,释明道:“施主狂得太过份了,你自信当得起觉海师叔铁掌一击么?”
异服汉子道:“当得起当不起单凭一句大话算得了什么?要么在掌上真碰两下就知道啦……”
释明沉声道:“自丧门神鲍青纠合流星四锤夜闯少林锑羽之后,许久以来,已不复听过有人敢说这种狂话了,即如……”异服汉子截口道:“在下既然说了又怎样?”
释明道:“施主先接我们一掌试试——”
语声方歇,三个和尚同时出拳,刹时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霍霍拳影,那少林神拳气势之雄煞是骇人。
异服汉子身处核心,待得对方拳缘击到,蓦地向后倒踏半步,再飞快一个侧身,竟从漫天交加的拳影中闪将出来,三个少林僧人连他的衣袂也未沾着,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三憎连忙收住掌势,反身以对。
异服汉子冷笑道:“该由你们接接在下这一掌了!”
他双掌一幌,呼呼连击数掌,三僧见他一招之中连变数式,方向角度都配合得恰到好处,直令人目为之眩。
三僧心子一凛,蓦地齐然大喝一声,再次发出了少林神拳,异服汉子毫不退让,双掌挥击,只闻四声巨震,漫天都是尘沙飞扬,异服汉子蹬足倒退数步,而三名少林僧却已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了!
异服汉子傲然道:“少林神拳,不过尔尔!”
释明等三僧全是掌骨折裂,他们挣扎着立起身来。
异服汉子道:“还要再打么?”
释法一张嘴方要说话,后面的觉海老僧接口道:“打自然是要打的,施主稍候,老衲要领教领教。”
他转身朝三僧问道:“伤势如何?”
释明望了两名师弟一眼,摇头道:“不碍事”。
觉海点了点头,面对异服汉子道:“施主你不但狂得可以,也做得太过了!”
异服汉子道:“在下一向我行我素,如果……”
觉海打断道:“好,不用多说了,老衲目下若不出手教训教训于你,施主眼中还有少林寺在么?发招吧!”
异服汉子猛吸一口真气,他虽是狂傲自负已极,但在少林三大住持之一的觉海大师前,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只见他脸上神情已变得凝重十分,一掌徐徐抬起,运气而聚,掌心逐渐泛成一种不正常的碧蓝之色,那颜色就澄滢得和蓝草一般无二!
觉海睹状,心头为之一震,脱口道:“青纹掌!……施主是乌拉族人?……”
异服汉子冷笑不语,右掌一圈,猛然平击而出!
觉海大袖一拂,内家真力藉袖挥出,两股力道一触而散,异服汉子全然不退,身形忽地腾空而起,一掌劈下。
他一掌下劈之际,一股阴风寒气即由碧蓝的掌心噬噬透出,有似水起涟漪,涌出一波一波的青纹,那寒气每涌出一波便愈往敌手移近一分,到了第五波后简直成了一片模糊的蓝影,分不出什么是手掌?什么是身形?
就在这一瞬间,觉海陡地大吼一声,袈袖一翻一振,飕一响,一道阳刚掌力应袖暴迸而出——“呜呜”怪响声乍起,光闪一盛又敛,紧接着啸声喝声嘎然而止,觉海仰身退到寻丈之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异服汉子业已发出了“青纹掌”,而觉海大师仍然好端端依立着——异服汉子下扑的身躯一滞,翻落下地。
他怪叫一声,道:“果然不愧是少林达摩院首座,再接住这一招!”
欲待再次挥掌而出,这刻左侧林木一阵簌簌,枝叶分处,一前一后疾步走出两个人来!
堡前诸人举目望去,但见前面一个长得浓眉大目,年约四十开外,后边的大约要年轻几岁,身材也较为矮小。
那浓眉大汉视线从场中扫掠而过,道:“胡五弟,适才发生的一切你都瞧见了?”
那“胡五弟”颔首道:“是瞧见了,那小子所施的生似乌拉族的‘青纹掌’,章二哥以为如何?”
那“章二哥”道:“我也是如此看法。”
胡五弟道:“那小子就是半月前,挟仗‘青纹掌’到咱们元江胡闹一通的那厮了,诚是冤家路窄,居然叫咱们在此碰着啦。”
“两位来自元江么?”异服汉子面色一变,踏前三步迎着两人道。
那章二哥道:“在下元江派章岱,这位是咱五弟胡昆,阁下日前大闹元江时,咱两人适因事北行雁荡,回师门后始闻同门言及异服汉子想了一想,道:“不错,我上元江时没见阁下两位……”
那胡昆道:“尊驾到鄙派胡闹一通,听说为的要寻找一支断剑?”
异服汉子笑嘻嘻道:“啊,是我一时糊涂,以为那支断了半截的剑子是被贵派所收藏,现在我从少林寺找到断剑,才知道一场误会。”
章岱面色一沉,道:“就是这一句话么?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嘿嘿,尊驾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异服汉子道:“尔等也想动手不成?”
章岱道:“不动手要咱们忍气吞声么?尊驾你的姓名?”
异服汉子道:“在下狄一飞。”
章岱颔首道:“姓狄的,你我便在此地见个真章也罢。”
说到此地冲着觉海老僧一拱手,道:“章某悟越,大师请耽待则个。”
觉海情知章岱此举悉照江湖规矩行事,意思是要求自己答应让他架这根梁子,当下遂道:“好说,章檀樾尽管请便。”
章岱道:“如此章某谢过了。”
他更不打话,转过身来并举着双掌,一虚一实望准狄一飞胸口击出!
狄一飞冷笑一声,正待出掌硬架,陡见旁侧人影一闪,拦身在他面前,章岱一掌推实,立闻“滋”然一声亮起——定睛望去,却见那一直默立一旁的玄缎老人有若渊停岳峙般仁立在两个敌手中间,代狄一飞硬接下了章岱这一掌!
章岱沉声道:“阁下凭什么代姓狄的出头?”
玄缎老人道:“太昭堡乃老夫所有,老夫不欲在本堡附近有厮杀之事发生!”
章、胡二人及少林诸僧不意他会说出这话,不禁呆了一呆。
那异服汉子狄一飞闻言,纵声笑道:“嘿嘿,咱老狄早就料到甄堡主不会袖手旁观……”
胡昆首先按捺不住,道:“阁下莫非有意庇护姓狄的?”
玄缎老人阴阴道:“话说重了,胡壮士敢情连老夫的帐也不肯卖么?”
胡昆道:“你我素昧平生,胡某为什么要买这笔帐?”
玄缎老人道:“依此道来,胡壮士是未尝将本堡主人放在眼里了?”
胡昆道:“本堡主人?鸠占鹊巢也称得上主人么?胡某倒未曾想到这点。”语声一顿,复道:“胡某孤陋寡闻,只知晓太昭堡有一位主人,姓赵名飞星……”
玄缎老人晶瞳闪过一丝异样之色,道:“胡壮士,老夫要告诉你一什事——”
胡昆愕道:“什么?”
玄缎老人一字一字道:“今日你再也不能生离此地了!”
言罢举足朝胡昆一步步迫近前来,他足步虽然缓慢、却隐隐透出一股凌厉煞气,胡昆不知不觉倒退了一步,觉海神僧适时出声道:“施主且慢!”玄缎老人停止身子,道:“大师有何见教?”
觉海道:“方才老衲忽然想起,不久之前曾有一位自称司马道元者夜闯少林,也是为追寻那把断剑,当时施主亦曾在寺内出现,旋即失去踪影,老衲与寺僧因忙于应付那‘司马道元’,未尝留意施主行踪……”玄缎老干咳一声,道:“大师认错人了。”
觉海摇头道:“老袖自信眼力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玄缎老人低声一哼,道:“出家人亦有信口开河的习惯么?本堡昨夜有夜行人光临,如果老夫也硬指其人就是少林僧人,大师又将何以自处?”
觉海膛目无语,玄缎老人转向胡昆道:“姓胡的,你好生接招了!”
一伸手便往胡昆当头抓来,胡昆扬目看时,只觉漫天都是爪影,他心中一寒,呼地倒退寻丈。
胡昆瞥了对方腰际挂着的长剑一眼,道:“阁下有剑在身,缘何却不使剑?”
玄缎老人冷冷道:“你巴不得老夫用剑么?嘿,对付你,这支剑子大约还不须派上用场。”
胡昆怒极反笑,举掌一拍而出。
玄缎老人横身一闪,避过胡昆一掌,紧接着身躯暴进,单臂微沉,又罩着对方门面抓了下来。
他身法之疾,出爪之猛,简直令人无法置信,胡昆未明虚实,不敢直接其锋,遂仰身再退,情状甚是狼狈。
玄缎老人冷笑道:“纵令你一味闪躲,老夫也有办法取你性命!”
胡昆受激不过,晒道:“是谁闪躲了?口舌上损人算得什么好汉。”
玄缎老人目中杀气毕露,单掌冉冉举起,胡昆来不及有第二个念头,仓遽将全身功力运到双掌之上。
到眼下为止,玄缎老人一总才发过两招,却已予场中诸人以莫测高深的感觉,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在无形中透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令敌手在下意识里不自觉会升起莫名的寒意!
胡昆虽则心中明明知道对方功力奇高,自忖没有分毫把握,但形势已如矢之在弦,不得不发,蓦然间,章岱一步跨了上来,道:“五弟且退,为兄接他一掌!”
玄缎老人道:“干脆两人一齐上吧。”
章岱面色一沉,正待反唇相讥,那玄缎老人左掌一伸,在胸前略为一停,又自平拍了过来。
章岱身犹在丈外,立时觉到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感受,仿佛自家全身上下及百脉四肢无一不在对方掌力控制之下,居然找不出任何破绽空隙可以化解,甚至暂时闪避其掌锋都绝无可能。
他身为元江派五大高手一,功力之高自不待言,但此刻身子被箝在对方怪异的掌力下,竟是束手无策。
旁观的觉海神憎亦瞧得暗暗心惊,忖道:“元江派尔来人才辈出,声势之大已渐与少林、武当等派分庭抗礼,单睹章岱身手已是武林罕见,想不到玄缎老人更是无法深测,他每出一掌,俱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招式,而且变幻莫测,使人无从捉摸,看来他若果下了杀心,章、胡两人是无法幸免了……”
一念及此,不觉替章岱捏了把冷汗。
章岱情知对方掌力无懈可袭,闪腾是毫无用处,在这性命交关之刻,本能中他大吼一声,双掌齐绷而出!
玄缎老人阴笑道:“困兽之斗耳!”
右手一圈一收,掌力又加紧了几分。
章岱自是不甘于束手待毙,双掌一振再起,他被逼出与敌偕亡的招式,不觉用上了十成功力。
两股力道一触之下,那玄缎老人一掌虽可稳取章岱性命,但自己也非为要为对方反击之力震伤不可。玄缎老人自始便已掌握战局,焉容走此下策,他掌式一变,恰恰向章岱那拼命的一掌迎出。
章岱奋力一接,突然一声怪叫,整个人有若陷入急流旋涡之中,随着敌手的掌力速转数圈!
玄缎老人阴笑不止,正待痛下杀手——一旁的胡昆瞧得双目尽赤,大吼道:“匹夫敢尔!”他身形如风,一掠而前。
同一瞬间,觉海也自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手下留情。”袈袖一扬,自丈外拂出一式,破空发出尖锐异响;那胡昆身形何等迅速,方跃至玄缎老人后侧,单臂微沉,便自劈了下去,欲迫对方收掌回来,拯救章岱于危机一瞬中……
诅料玄缎老人头也不回,足步错间身躯转了半个侧面,便将觉海袖动卸去,继而单掌后翻,一式“倒挂金钟”反削而出。
“砰”一声巨响亮起,胡昆脚步浮动,被他掌劲击得践踏欲倒,倒退数步始拿桩站稳。
玄缎老人狞笑一声,一掌直劈而下,胡昆与觉海神僧欲救不及,唯有眼睁睁望着章岱任人宰割。
说时迟,那时快,玄缎老人一掌犹未击实,陡闻“咋唉”一声,左边一面丛木中一排横枝被人打断掉落下来,一条白影飞掠而出,瞬即逼近古堡之前,速度之疾,即如觉海神憎这等罕世高手,也只见到一抹光闪!
那条白影逞直冲入场中,诸人眼睛一花,依稀里但觉白气蒙蒙,一片模糊的影子一划而敛!
场外的异服汉子狄一飞,大叫道:“甄堡主留神此人……”
话犹未完,立闻“呼轰”巨响亮起,周遭砂石激射飞扬,气势之厉烈使得一众高手尽皆变色!
迫砂石尽没,玄缎老人已然飘至三丈之外,缓缓嘘了一口气,而章岱仍好生生倚立原处,一脸茫然不解之色。胡昆发愣了好一忽,始高声道:“二哥,你没有事么?”
章岱茫然摇头道:“没……没有……”
显然他弄不清自己何以能逃过这场大劫?
然而就在他的身后不寻丈外,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神闲气定,头上用白布蒙头罩着的白袍人!
那人自首至足都被白布裹住,在阳光照映下就像冰雪一样的晶莹雪白,只露出一双冷电般的眸子。玄缎老人眼色阴晴不定,阴声道:“相好的,你终于出面与老夫正式冲突了……”
那白袍人冷森森一笑,却不言语。
“呛”!
玄缎老人右腕一动,腰际挂着的长剑猛然抖弹而出,刹时寒光大作,他铁腕一振,剑子横胸倒持!
单就出剑的气势,便可看出玄缎老人剑上造诣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少林觉海神憎及元江章、胡两人乃是武学大家,一瞧之下便齐然为之倒抽一口寒气!
那白袍人却似不为所动,他冷冷道:“亮剑了么?”
玄缎老人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你——你也亮出剑子来,咱们在剑上见个真章!”
白袍人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最后一句话出口,双肩微拧,人已到了十丈之外,一眨眼便消失在众人视野……
那白袍人身影已音,一众高手兀自愣立不动,良久觉海神僧始将视线收回,俯首沉思一会,喃喃道:“司马施主……司马施主……”
释明憎人低道:“师叔可知晓此人的来龙去脉?”
觉海摇头道:“那日老袖与他在大雄宝殿对了一掌,却未能辨出其人门路……”
抬目望见玄缎老人仍自持剑而立,剑身横摆抖颤不歇,他一剑在手便洋溢出剑手特有的奇异“杀气”!
章岱与胡昆才从阎王处捡回性命,心中余悸犹存,四道视线齐注玄缎老人身上,以防他再度出手。
觉海道:“施主依然准备赶尽杀绝么?”
玄缎老人撤剑人匣,环目朝堡墙四周转了一下,运足真气一声长啸——霎间,丈许高的堡墙上陡然出现了无数箭手,箭矢引满待发,支支指向章岱等人!
玄缎老人狞声道:“尔等听着,这数以百计的弓箭手汁分六队,只要老夫一声令下,劲矢将会不绝地发射出来,直至你等躺下为止。”章岱身躯一震,道:“你为什么不下令发箭?”
玄缎老人道:“老夫目下业已改变主意,尔等走吧,除非想尝尝乱箭的滋味。”
章岱一怔,觉海道:“阿弥陀佛,堡主莫不是耽心那位司马施主再度出现?……”
玄缎老人闻言,鹰隼般的双目凶光陡射。
章岱道:“阁下此举已与元江结下死仇,今日章某力不能敌,只有自怨学艺不精,他日……他日……”
他本想交待几名场面话,但是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遂朝觉海神僧一抱拳,偕同胡昆抽身而退。
觉海略一思量,亦自稽首道:“老衲这就回嵩山,向鄙掌门禀报追寻断剑经过,施主既是有心庇护狄檀越,可否见告大名?”
玄缎老人冷冷道:“老夫甄定远,大师回告贵掌门,就说老夫随时在本堡候教。”
觉海不再多言,领着受了伤的少林弟子去了。
玄缎老人甄定远看着少林僧人去,转过目光来道:“狄一飞,你可以将断剑拿过来让老夫过目了。”
异服汉子狄一飞伸手人怀取出一支断了半截的剑子,那剑身泛出闪烁不定的蓝光,寒气逼人!
玄缎老人接过手来仔细把玩着,只见剑柄镌刻着一轮小小的弯月,几朵浮云点缀于周围,下面浮雕着“司马”两个篆体小字。
玄缎老人甄定远喃喃赞道:“确是一把罕见的宝剑,可惜断去了大半截……”
狄一飞哈哈笑道:“少林虽然防范森严,狄某总算不辱使命。”
玄缎老人甄定远说了声“很好”,狄一飞问道:“甄堡主不是也保有一支断剑么?”
甄定远道:“堡内所收藏的乃是金日剑,目下这把寒月剑既已到手,就只剩下另一把了……”
歇了口气,复道:“另一把也是断了半截的繁星剑,若老夫所获得的消息不差,应该在武当的纯阳观里——”
狄一飞道:“堡主怎得而知?”
甄定远道:“先别追究这个,狄一飞你有兴趣再上武当与牛鼻子们周旋周旋么?”
狄一飞犹豫一下,道:“这是什么话?大事要紧,武当山我自然是要去的。”
说着举步缓缓离去,玄缎老人甄定远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低声自语道:“三支断剑若能搜罗齐全,便可以和武老头争一日之短长了……”
他进得古堡后,迳自步向后院,却发现爱女不在小轩闺房内。
甄定远自白玉床左侧壁上取下那支镌着金日的断剑,迎着自窗口透进的阳光,摩掌了许久,低口吟道:“秋寒依依风过河,英雄断剑翠湖波……嘿哩,天下大约没有几人肯相信此事的可能性了……”
他将两把断剑并排挂在壁上,走出水轩,拦住一个婢女问道:“可曾瞧见陵青?”
那婢女道:“小姐与顾总领在花园中下棋哩。”
甄定远“嗯”了一声,在廊道上绕了两转,来到花园中,只见一株杨柳树下,坐着两人对奕,正是甄陵青和顾迁武。棋旁立着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年悉心观战,却是昨日才人堡作客的赵子原,目光从枝叶缝隙中穿透过来,照在他那深不可测的脸上。
甄定远远远凝望着赵子原,心道:“这少年绝不会是个普通人物,真不知他混进堡里来有什么用意?”
他原想走上前去瞧瞧,此刻却已改变了主意,遂乘三人着迷于棋局心无旁顾之际,悄悄自另一个角度绕到树后,提身跃上近处一棵枝叶繁密的树上,没有发出丝毫声息足以惊动他人。
分开枝叶,方圆十丈内景物一览无遗,那一尘不染的石几上一面棋盘,盘上总共才稀稀落落数十子,甄陵青持白子,面上兴致盎然,再一瞧瞧棋面情势,白棋自偏角采半包围策略,稳稳占了上风。
甄定远瞬即将视线从棋局移到赵子原身上,见他默默倚立一旁作沉思状,似是对棋道甚有研究。
他暗暗忖道:“如果有人知道身为堡主的我,竟会鬼鬼祟祟躲到树上暗察一个陌生少年的底子,不审会作何感想?”只听甄陵青娇嫩的声音道:“该你着子了,阿武。”
顾迁武手拈黑子,不住东张西望,好半天才落一子。下到中盘,白棋优势已成,黑子陷入重重包围中,业已回天乏术了。
双方到了短兵相接的阶段,甄陵青似是胸有成竹愈下愈快,落子砰砰有声,相形之下顾迁武便显得滞顿十分,非特用时较长,而且无一子不是下下之着,局势遂愈演愈劣。
轮到顾迁武着子,又自沉吟不决,甄陵青不耐道:“你犹豫得太久了。”
顾迁武道:“还是姑娘高明,这局棋我败定啦。”
甄陵青虽则稳占胜算,反而露出悻悻之色,道:“阿武你的棋艺本来很高的,今日怎么了?脑子不灵光么?”
顾迁武期期艾艾道:“只不过……不过身子有些不舒服……”说话间又落了一子。
甄陵青摇着臻道:“不对,不对,这一子应该下在二四位上,否则偏角附近的十五子都要被我统吃了。”
她不等对方回答,复埋怨道:“你心不在焉,下棋又有什么意思?”
顾迁武唯唯陪罪,重新拈起黑子,正欲落到二四位上,忽然赵子原自旁指着棋盘,插言道:“顾兄,这里还有一个空格儿。”甄陵青白了他一眼,道:“喂,你懂个什……”
话犹未完,倏地面露惊色,下面的话再也出不了口。
顾迁武亦自抬起头来望着赵子原,满面都是惊疑,两人发觉赵子原所指的空格竟是死中求生、挽回大局之上着,其妙处较之甄陵青所指点的二四位又不可同日而语。
树上的玄缎老人甄定远收在眼里,忖道:“此子年纪轻轻,只下一着便见匠心,若不是生具极高的天份,兼受名家的熏陶指点,焉能有如此造诣?”
顾迁武道:“想不到赵兄还是个大棋手,失敬失敬。”
甄陵青见本已胜券在握的棋局,因赵子原一句话反使自己居于劣势,不禁心中有气,但她触目见到赵子原那略带微笑的漾洒脸庞,不知如何心底那股火气却发作不出来了。
赵子原不省得这位姑娘的心事,暗暗忖道:“我是睹人对奕,忍不住心痒难熬,才鲁莽出口,女儿家心眼较小,自然对我怀恨不已,可是她居然没有任何责骂的表示,倒不知为了何故?……”
甄陵青伸手将棋面拨乱,道:“这局不算,咱们重来过。”
顾迁武微微露出不耐烦的颜色,起身说道:“赵兄棋艺高超,何妨请他与姑娘对奕一盘?”
赵子原连忙推让道:“小弟这是班门弄斧,其实哪里是甄姑娘的敌手。”
顾迁武辞让不得,只有落座,道:“姑娘仍旧让我四子先着么?”
甄陵青道:“当然。”
两人又对奕起来,那甄陵青布局平实古朴,绝无短视取巧,隐约间大有前人之风,反观顾迁武之黑棋,打自开始起便一直居于不利地位,往往被迫得只有招架,而无还手之力。
棋势渐趋紧张阶段,甄陵青在中路连落数子,立刻大势底定。
顾迁武陷入苦思,甄陵青手拈白子,蓦地屈指一弹,棋子向后脱手而出,只听“嗖”一响,棋子落处居然毫无动静!
甄陵青道:“有客来了!”
顾迁武膛目道:“姑……姑娘说什么?……”
一言方了,花丛中“吱”一声轻响,步出那中年仆人天风,手上推着一张轮椅,残肢红衣人蜷缩地坐在其上。
顾迁武骤见两人出面,神色一变,旋即恢复常态。
赵子原自然不会没有瞧出顾迁武的异状,暗忖:“顾迁武昨夜蒙了面孔潜入石室,欲行刺那残肢红衣怪人,不料反为对方口发毒芒,伤了左肩,但瞧他现在仍安然坐在此地下棋,难道那毒气还未发作么?或者他另有辟毒之法?……”
来到近前,那中年仆人天风右手一摊,递过一棋子,道:“还与姑娘棋子。”甄陵青花容一沉,道:“令主人对奕棋一道也有兴趣么?”
那残肢红衣人坐在轮椅上道:“岂止有兴趣而已,老夫浸淫此道多年,久未与人对奕了,不期在此碰见同好,不觉技痒痒焉。”
说话间,赵子原注意到他昨晚业经卸下的四肢,此刻又已安装了上去,乍看之下,四肢齐全,若非自己碰巧偷窥出这个秘密,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来,只觉得他手足僵硬,不能有所动作而已。
那残肢红衣人目光转到棋盘上浏览一忽,道:“甄姑娘第九十七子乃神来之着,一举控制了整个中盘,甚是高明,但第九十九子嘛——”
他语声略为顿住,甄陵青接口道:“阁下以为如何?”
残肢红衣人道:“老夫以为九十九子应下在三三位,始能与前着各子配合乘胜追击,不致让对手有挽回颓势的机会。”
甄陵青满露不服之色,道:“是么?”
残肢线衣人道:“老夫自早岁起开始研磨古人棋谱,浸淫愈深,终于发觉棋道与武道虽异而实同,下棋落子讲求一气呵成,绝不能予敌方以喘息机会,至于武道也是如此,当你决定杀死一人时,务须衡略情势,或明击或暗袭,都不可有些许失误,遗下无穷后患……”
甄陵青秀眉微蹩,道:“阁下似乎是说教来了。”
残肢红衣人没有打理她讥讽之语,续道:“譬如以老夫昨夜遭遇之事来说,一位蒙面人持剑闯入石屋,口口声声欲对老夫有所不利……”话未说完,甄陵青已自吃惊冲口道:“怎么?老先生休得说笑,本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