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三教堂青楼成净土百花姑白骨演旁门 诗曰: 碧云飞处隔蓬莱,香径烟消种绿苔。 梦里关山何日到,书中鸿雁几时来。 团香和就相思泪,碾王雕成百艳胎。 莫向人间在惆怅,刘郎岂合老天台。 这八句诗单表繁华声色一过,即变凄凉寂寞,清真久住,反生趣味。那绿珠绝代风流,终不免坠楼之祸;张丽华倾城国色,也难逃沉井之灾。譬如月缺花残,酒阑人散。假如月过了十五依旧光明,花过了三春终年开放,休说天地造化不能有此力量,反觉月的光明也没趣,花的颜色也不香美。所以珍羞美味,一饱即休;妙舞清歌,兴尽即厌。天地间事,原是有盛衰聚散,在世为苦乐相循,在天为轮回相转。 今日李师师受过了繁华富贵,该有此灾祸,以准折他滢奢享过之福,充配与荒朔穷军,远窜在沙漠地方,理当如此。不消说风花柳絮,一霎时雨卷风披,飘流而尽,却说他十万家私,古董宝玩,名人诗画,三代印章,多有大内流传之宝,俱被金兵一时抄没入官;异宝奇香,不知贵重,俱赏与兵士换酒吃了。只有一座师师府,盖的秦楼楚馆,曲榭回廊,楼阁亭台,花园池沼,似小王府一样,封做官家公所,作了五千官价,没人肯买,俱嫌是娼优烟花之地,良家子女不便居住,因此闲了年余,无一人来问。有一个住大相国寺的月光和尚,要化众檀越钱粮,情愿出二千金来改成准提禅院,大开丛林,悬起钟板来,招十方贤圣,安禅说法,投在齐王府中军提督标下。请了刘豫的令旨,不日纳官价,就要兴工造像,开堂留众。不料这法华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将军粘罕府里,时常进宅和太太们宣卷唱佛曲儿,因此结了一会,都是番婆太太,连这斡离不大将军府里李娇儿、李桂姐、韩爱姐俱联了。一个大会,每位太太一月出五钱银子,雕准提菩萨,俱随着吃准提斋,每日送茶米油面,常常过法华庵去随喜。这些金营太太们坐轿的、骑马的,一个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议要另盖大殿,起造禅房,接引十方,一时间没有这个落地。 后来听得李师师家宅子入了官,因是在汴河西,与这些行院构栏相近,不是修行的住处,也没想起来。因听的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银子投在齐王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们尼僧如何住不得!因此交通了众位太太,说与兀术四太子官里娘娘得知,说这李师师宅子是宋朝徽宗游幸之地,原该入在王府,因何齐王就卖了二千金与僧人建寺?这西河一带都是娼妓乐户,男僧也不便往来,倒是尼僧住在此地还方便些,就作王爷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诵经,护国安民,延寿生子,可以长久的。那王爷娘娘一闻此言,因兀尤还没生世子,即时传了福清师徒三人进宫来,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观音,与王爷求子的话。那福清领着谈能、谈富师徒三众,剃的头光光的,穿了新布茶褐僧衣,各人挂串数珠,僧鞋僧袜,打扮的十分洁净。到了官里,见娘娘是西番回婆,生的面如满月,发黑如油,头上挽了盘髻,打着两条连垂辨子,使官锦裹着,俱是珠宝攒成,胸前挂着八宝璎珞,项下一串珊瑚金铂的数珠,约有核桃大,身穿西洋大红多罗绒锦衣,盘膝而坐在龙床暖炕上边,倚着一个大红锦攒的狮子滚绣球枕头上,却铺着龙文细毯,围着一条火浣锦被,露出一双玉足,白滑如脂,和观音菩萨一样。这福清师徒三众,合掌当胸,问讯下拜。娘娘略笑了一笑,说的番语全不知道。只见一个官娥取了三个红漆泥金凳子,叫福清三人坐了。就是金盘捧上酥酪三盏侞茶来。福清问讯了,接茶在手,见有红色油花在盏面上,怕是荤油,通不敢用。娘娘又笑一笑,叫了两个女通使来,是中国掳来,久在营的。娘娘和他番了一回,二女子才讲着汉话,说:“娘娘劝你吃茶,这是牛侞和茶叶七芝麻三样熬的,不系动荤,西番僧俱持戒,通不忌他,因何不用?” 这福清又打了问讯,才吃了几口,谢了茶。娘娘使女通使说:“要将李师师宅子做王爷香火院,替王爷求了子,重重赏你。娘娘今要造千佛阁、檀香送子观音,先舍三千银子助你兴工,等修造一毕,娘娘亲去拜忏祈福。”福清又谢了。 时间又是异样香茶、素果点心,俱是一尺高盘,摆在泥金炕桌之上。铺上锦毯,叫福清在西南炕上坐,原来金人以西南为客坐。又是大金钵盛着米饭,使金匙分送在龙凤碗内。福清三人略用了些,起身拜辞而去,安排修造不题。 却说天坛里王道官听得李师师宅舍宽大,僧尼相争做寺,他也央了斡离不营里将官来,许他一千银子,要买做北极真武殿,前面改作三清元始官。又有开封府学秀才们,为头的两个学霸吴蹈礼、卜守分,率领阖学来齐王府递公呈,要求将此宅改为集贤书院,请诸名公在此讲学。总是滢房花陌,被这三教中人无一个不爱在此盘据,作安乐之地的,此中滋味,真是劫魔尘障,谁得跳的出这个门户去!诗日:门前绿树无啼鸟,庭下苍苔有落花。 聊与东风论个事,十分春色属谁家。 后来这大相国寺和尚、天坛里道官与开封府学生员,三下告起状来,都要争这个地方,全不知尼姑福清暗通了四王子宫里娘娘,早有一道令旨,差一内官行到齐王刘豫府里,说这个去处,王爷要自立香火院,造千佛阁,诵经护国。不则一日,又有一路文书行下开封府,借拨河南钱粮三千两,取州县匠役,差的当内官一员,监造千佛阁,雕檀香观音像。不一时,看了吉日,开封府尹亲来开土兴工。忙的个尼姑福清师徒三个挑着经担衣钵,连夜搬进师师府来。只见府舍深沉,往内有九进房子,回廊曲折,与官禁相似,虽然家器抄籍入官,那些门窗路径,绣户朱阑,件件俱全,不消另造的。看了一看,但见:绣户尘生,朱栏色旧。五间画阁插云霄,堪供金鸽释子;十丈锦堂垂绣模,可坐宝杵韦驮。伽蓝侧殿改东厢,六祖传经在西室。玉粒天厨,堪称香积;金砖佛地,无用戒坛。海棠半开半卸,那知色尽还空;山鸟如笑如啼,正好从闻入觉。铺就金绳原正路,修成梵阁绝旁门。 原来李师师住着内外房五百余间,百十口人还住不满。 今日福清得了王爷娘娘的令旨,看守香火,这等偌大一个宅院,如何支撑得来!从来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单说人逢时势,自然那些帮衬的人不呼而至。就有王姑子、张姑子、刘姑子、李姑子,汴京城出名的寺院庵观,凡系尼姑女道,都一齐来拜福清,口口称师太老爷。那消三五日,又有京里京外大家檀越王太太、李太太、张妈妈、刘妈妈,远村野寺的斋公婆婆们,拖男领女,担米挑柴的。又有岳庙的社头、大寺的社头,送佛像的,捧香火的,一一凑拢将来,轿马车辆,挨挤不开。早悬起一座大钟来,每日有一二百做工的匠役土工们,鸣钟吃饭。那一时,汴梁乱后,各寺开丛林的久已断绝钱粮,把钟板摘了,通不留众。就是这小庵子里,多少有些香火,那有个大檀越舍出几千几万来的。忽然见王爷立了香火院,即时发一千银子在开封府修盖千佛阁,那些善人们都来帮着。有一座护国光明寺,在汴京北门里,原是古刹大道场,上下房头旧有六七百僧人。因遭了靖康大乱,金兵进城,烧的精光,把七间大殿烧了。喜得是三尊大铜佛不曾烧化,至今用芦席搭盖在露地,经今十年没有钱粮修造。因此,众善信和福清说知,启过王爷,着开封府动人夫抬来,安在后面五间画楼底下。把前面花窗格扇一齐打开,周围砌起供台香桌。那消儿日,这些僧尼善信男女等众,上了几千人,和起佛来,人山人海。把这三尊佛——无非是过去、未来、现在法像,用三顶大八仙木轿抬起,恰也灵应,这铜佛少也有五七千斤重,一上了木轿,趁着这经声佛号,如风行之速,往这汴河西李师师府中来。路旁看的人都手执信香,念佛之声如海潮雷动一般。安在画楼中间,挂起旗幡宝顶,蜡烛香火,烧的炉内沉檀馥郁,木鱼铜磐音声不断,即时就成了梅檀佛国,昙花香海。因此把汴梁河南一千里内行善参禅的大家妇女,都来进香,沿路车马不绝。四太子娘娘,原是西番鞑子女儿,名乾达拉婆,不二三日就来设斋供一次,每人诵经的馒头四个,经资五钱。又赐下宋徽宗铸的大铜鼎,安在殿门首。别有占铜周彝三尺余高,汉瓶一对,俱是翡翠珠砂,千年的斑绣,供在佛前。桌上琉璃灯,足有一丈余高,四面八付垂带珠子宝石嵌的,点起照得满殿上金光百道,俱是宋朝大内之物。赐了一个匾额,金字朱牌,曰“敕赐护国大觉禅林”。从此这些士官瞻拜,男女皈依,白米香油,各处供送的如运粮相似。这福清留了各庵上习学经典、善打法器的比丘尼三十余众,在殿上诵经拜忏,二时念功课不歇。又立起丛林的清规来,照依大相国寺的执事,也有知客、典座、库头、斋头之类,约三十余人,分任其事,把一个卧柳眠花魔女地,变做了谈空说法梵王天。有诗咏比丘尼清净修行的妙处。 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 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 笠重诸天雪,鞋香净土花。 他年松偃盖,风雪护袈裟。 这里大觉寺兴隆佛事不题。后因天坛道官并阖学生员争这块地,上司断决不开,各在兀术太子营里上了一个本,说:“这李师师府地宽大。僧妓杂居,单给尼姑盖寺,恐久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园,应分割一半作三教堂,为儒释道三教讲堂。”王爷准了,才息了三家争讼。那道官见自己不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来照管。这齐封府秀才吴蹈理、卜守分两个无耻生员,借此为名,也就贴了公帖,每人三钱,倒敛了三四百两分资。不日盖起三间大殿,原是释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的门面,把一尊孔夫子塑在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贬黜异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园中台榭池塘,和那两间妆阁——当日银瓶做卧房的,改作书房。一边是烟花曲巷狭斜,一边是佛阁比丘天女。 这些风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浮浪子弟,也不讲禅,也不讲道,每日在三教堂饮酒赋诗,倒讲了个色字,好个快洁所在,题日“三空书院”,无非说三教俱空之意。有一名人题词日:圃苑流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剩却闲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熟堪苔,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沤。 短短横墙,矮矮疏窗,讫值儿小小池塘。高低叠障,绿水边旁,又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 此等何如,懒散无拘,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赢得消除,好注些香,说些话,读些书。 万事萧然,乐守安闲,蝴蝶梦总是虚缘。看来三教一空拳,也不学仙,不学圣,不学禅。 却说这金国喇嘛教中有一胡姑姑,年纪六十余岁,名号百花宫主,系西番回回之妇。后因老回回殁了,与这些喇嘛往来,皈了邪教。头上缠着西域昆卢旋螺黄锦佛帽,耳上两个金环,项挂一串一百八颗人顶骨数珠,胸前缠着西洋火锦一口钟的戒衣,遮过了双足。手里摇着铜鼓儿,口里念着番经。他传的一个法术,名日“演折牒法儿”,又曰“大喜乐禅定”,专以讲男女交媾为陰阳秘密之法。又有一种邪药,男子吃了通宵行乐不泄,妇人吃了身体酥软昏麻,能使人醒了又迷,迷了又醒,一似酒醉相似。又供奉一尊铜佛,俱是二身男女搂在一处,交嘴咂舌,如画的春宫一样,号日“极乐佛”。因此,这金营大小营官、宫里府里娘娘太太,敬如活佛,口称做百花姑娘娘。但行动是八人大轿,从着三二十女人,俱是一样喇嘛僧打扮,也有喇嘛僧在内,吃的是牛肉大荤,宿卧不分男女,自说是大道原无彼此。也有生出儿女来的,在怀抱中就扮做喇嘛模样儿,西番习以为常。他实有一种法术,凡遇毒蛇恶兽、邪鬼魔魅,请到了百花姑娘娘,摇着铜鼓,不知口里念些甚么经咒,把那毒虫伏住,全不敢动,妖魅也消了。因此法术,人人畏敬他。先是番国的官员妇女,尊奉喇嘛的教,奉他如神。后来,中国妇女也有投拜门下,学这个折牒法儿,拜做徒弟的。那男子汉没有本领奉承妇人,也有投做徒弟,暗暗请尊佛来,供养在卧房内,要夫妇三更赤着身子,不穿中衣,起来参拜此佛,求子求寿,无不响应。这个道原是人人喜的,况且又不费银钱,不费工夫。因此,人人都道百花姑果有灵圣,某人得了子、加了官,俱是大喜乐禅法的灵验。 听得说这尼姑福清在四太子官里娘娘舍了师师府做香火院,他就起了一个贪念,要来夺此地做喇嘛僧的经堂。不料满城士女,抬了三尊大铜佛,安了佛座。不消一月,贴起金来,盖阁修寺,造的个师师府如西天道场一般。但见:香烟稷动,幡盖飘扬。五间佛阁,上安宝藏法轮,四面回廊,塑设须弥罗汉。粉壁泥金,三十三天画出菩萨狮子座,画梁山塑,九千丸百移来鹫岭象王身。说非法非非法,直至万法皆空,言无如无无如,到底一如不着。又有那三十二应现化身,观音普度,五十三参游法界,童子寻师。琉璃高照虚空界,是色非色,那分十万由旬;丹檀香满姿竭海,是闻非闻,只在刹那净土。黄花翠竹尽天机,墙下林枚结果,燕语莺啼皆正觉,阶弧涪葡生花。木鱼唤醒利名人,金磐敲回尘土梦。 那自,百花姑坐着大轿,簇拥着一群喇嘛女僧,进的大觉禅林。早有知客报与福清知道,披了戒衣,迎进禅堂。看那百花姑虽是六十余岁,粗眉大口,厚臂宽腰,满脸铅粉,使胭脂抹的个嘴唇和鹦哥相似。到了大殿上,也不参佛,只将手里铜鼓一摇,捏了个印诀,弹了三下,走去禅堂讲座上坐下。这些众女僧都来问讯,磕下头去。他稳坐不动,不知说了几句番语,那跟随的喇嘛妇人,有带的大银提梁扁壶,盛着奶子茶,斟过一碗来,一吸而荆那些番妇每人有大鼓一面,即时打起来,口里念动番经,如鸟语一般。番经念毕,方才下坐,福清请入师师卧房改成的方丈内,捧上松仁果茶来,就是素果点心,香菇面筋,粉汤蒸饭。百花姑不坐高桌,自己铺下一路红毡,和这些妇人一带而坐,方才用点心。 吃毕,又是奶子茶罢,坐着不肯起身。福清不知其意,只见随的喇嘛妇人,也有汴京人扮成假喇嘛的,言语一样,传百花姑的言语,说要收福清做个徒弟方才起身。这福清见百花姑人人敬重,是金朝供养的一尊活佛,必然有些道行,闻知要收他做徒弟,欢喜不尽,忙忙取了戒衣,披在身上,铺下展具,向百花姑合掌问讯,倒身三拜。这姑姑用手摩顶,摇着铜鼓,捏他耳朵鼻子,上下搂抱,和亲女一般,即时取了一串西洋琥珀数珠来,挂在福清项下。起来上轿,口念番经,摇铃去了。 这福清只认做寻常结拜师傅,指望传他些西方佛法,那知道百花姑要他拜了徒弟,好行他的邪教。把这大喜乐禅定的法儿,先要把福清迷惑了,勾引这些番僧邪女来,占了大觉寺为行滢乐地。今日这西洋数珠,做了福清的媒礼,从今再不敢推辞了。可怜一个道场,惹出一伙邪魔,造孽不校有分教:白莲池畔,又添上几丈污泥,紫竹林中,忽燃出千重烈火。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