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是一种武器。

《离别钩》，一柄炉火纯青的钩。
第一部「离别」层层铺叙，第二部「钩」爆发张力。
这只是形式的、表面的《离别钩》，不是四个层次的《离别钩》。

很多人都在说《离别钩》，很多人不知道他们说的《离别钩》是什么。
很多人知道《离别钩》，很多人不知道背后隐藏许多故事。
含蓄不露。这不只合适拍成电影，也适合改写成诗。

让我们先说说几个人，然后逐层剥开故事。

剑客应无物，灰色、低贱、乞儿状，灵蛇般变化的剑。
女间谍小青也是蛇。
青出于蓝，反手一剑。应无物死在徒儿手下。

剑客蓝一尘，蓝色、高贵、干净发亮，山一般安静的剑。
青出于蓝。蓝一尘激发杨铮的潜力。他自由了。
山不再需要扮演山。蓝一尘成为平凡人。

世袭一等侯狄青麟，白色，侯门深似海，吃人不眨眼。
传闻狄小侯是应无物的私生子，母亲是个侠女。
锋利的、纸薄般的短剑，杀人不见血，斩过的白烛看似完好。
剑、剑法、宅院与人合为一体。

官府能拿他怎么办？他是世袭的狄小侯。

狄青麟从应无物学齐了本领，应无物死了。
狄青麟和青龙会相互利用，那些人死了。他赐与别人的，只有死亡。
压抑。注意「情欲亢奋」和「杀人」的关系。
狄青麟是一个外表冷然的人。只有在女人身上，才显出杀人的热情。
他一直在遮掩秘密，所以他一直在杀人。
他杀万君武，因为青龙老大要他杀。我们怀疑有那么一些把柄。
狄青麟杀思思，因为他杀了万君武，这个秘密被思思发现。
他杀吕素文，因为他已经杀了思思。
他杀杨铮，因为吕素文认识杨铮，杨铮可不好惹。
他杀人，源头可能是恐惧。「私生子」的耳语杀伤力极强。
所以，狄青麟杀了应无物，应无物回归无有。
深不可测的侯门养成狄青麟的杀戮。杀戮也使他更倚靠侯门的深不可测。
他被杨铮杀了。

黑色。捕头杨铮有秘密，就是父亲和父亲传授的武功。
那片树林、那个小屋和狄青麟的巨宅对比。
小屋中有重创的父亲，母亲最爱的人。狄府藏的却是被杀的尸骸。
树林是野外的、开放而又秘密的，宅第完全封闭。
杨铮是隐晦莫测的人，和狄青麟一样，问题在于存心动机。
隐瞒是为了保护父亲；即使保护自己，绝不无故伤人。狄青麟却是自私的。
每一个贴近的人都死在狄青麟手下。每一个贴近杨铮的人都赏识他。

杨恨，虚写的人物。以半部剑谱和一柄怪钩横行天下。
他的儿子杨铮，简直一个模样，一个命运。
杨恨父子的脾气，可以和《绝不低头》中的黑豹比较。
人们说杨恨是大盗，名门武当围攻大盗。蓝一尘和他莫逆之交。
人们说杨铮监守自盗。我们知道：那完全是错谬的。

虚写，《七种武器》有许多虚写。青龙老大、泰山之战的灿烂。
金庸、古龙长于虚写。虚写使实写更为立体、真实。
存在于回忆和传说中的，永远最为美好，正如灿烂的孔雀翎。
杨恨的生命，已经具体化在杨铮身上。驴蛋才写前传。
丁情续写《那一剑的风情》，已经很接近驴蛋。
小人赵正，「后来狱友称他为怪脸」，是虚写「未来」的成功案例。

思思是红的、善的，小青是青的、恶的。思思的指甲，小青的腰。
吕素文？当然素文。所以配上黑色的杨铮，正如狄青麟是白的。

莲姑在溪旁流泪。溪流可以洗衣、便溺，有如恒河象征生命的流动。
她死在小小的井里。没有人可以觊觎她的青春。
年轻的莲姑，胸部几乎要撑破衣服。吕素文要杨铮歇一歇，迟暮之美。
莲姑的悲剧并非始于落井，当她爱上杨铮，而杨铮与吕素文重逢，悲剧已经完成。

所以《离别钩》是两两成对的故事，无论是结构，或者人。

第一个层次

最外层是阴谋、利用、算计，大量对比和意味深长的互动。
倪八捕蝉，杨铮在后。青龙会又在杨铮后，狄青麟等在最后。
重点在「钩」，不在离别。
剑炼成了钩，用来暗示主角的偏锋性格和命运，并呼应全书的诡变莫测。
白道、黑道充满谎言和虚假，不正常的「钩」反而是正常、率真的。
最好是回到家乡、树林和小屋，带着你心爱的女人。

钩有恨，剑也有恨。它们被蓝一尘和万君武放弃，后来喝饱他们的血。
离别钩和剑都有人格化倾向。它们的原型，本是一好一坏的家伙。
我们先看到剑，然后才是狄青麟的真面目。
我们先看到杨铮，然后才是他的钩。

第二个层次

往内第二层，是「离别」和「相聚」，由两段对话标示（前言、第一部第六章）。
独特的钩，独特的人，独特的脾气和爱情，注定两代的离别和相逢，构成玩味空间。

1上一代：大盗杨恨，虚写。
(1)前言是杨恨对儿子说的，不是对妻子说的，更不是杨铮对吕素文说的。
(2)杨恨与爱人一个住在林内，一个住在林外。
  他用离别钩而「相聚」，可是又带有分离的性质，无法公开厮守。
2这一代：捕头杨铮，实写。
(1)杨铮离别了手臂，是为了让狄青麟与世界离别，而与吕素文相聚。
(2)杨铮和吕素文离别十几年，是为了现在的相聚。
痛苦是代价，痛苦是能量。第二部第一章有痛苦，末了又有离别钩造成的痛苦。
离别是痛苦的，死是痛苦的。离别和钩一样曲折，正如死和匕首一样锋利。

离别和死都在于人，也关乎天。于是我们必须说起命运。

第三个层次

往内又一层，是「识」和「天意」。武器也有命运，正如人有命运。
什么是真正的武器？答案就在这一层。

1英雄：万君武和狄青麟
(1)老酒是一匹孤傲的马，外表不起眼的马，可牠却是马中之马。
  杨恨父子就是老酒，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老酒，但没有几个万君武。
  大侠万君武能识老酒，剑却不得其识，而被「瞎子」应无物取得，落入狄青麟之手。
  狄青麟把本来该是万君武的老酒送给他，用本来该是万君武的剑杀了他。
(2)毁掉大凶之剑「灵空」，万君武仍躲不过天意，死在「灵空」的余铁之下。
  退隐三年不出，万君武仍为了买马、识马而死。
(3)狄青麟知道万君武的隐私、习惯、脾气，所以能抓住呕吐的机会杀他。
  思思不认识狄青麟这个人，以为能用杀人的秘密套牢他、留住他。她死了。
  狄青麟是贵族，一个外面干净、里面污秽的人，正如他的坑令人呕吐。
  杀三个人用三个方法，表示他清楚这些人，知道如何「因材施教」。
(4)狄青麟败了，骄者必败。《圣经》：「神抵挡狂傲的人」。人为和天意息息相关。

2剑客：应无物和蓝一尘
(1)瞎子应无物其实不是瞎子，但内里是货真价实的瞎子。
  他错看狄青麟，看不出蓝一尘失去眼力，不识得半部剑谱的价值。  
  应无物应该无物，却仍有一点情感羁绊，死在故人之子、徒弟之手。
(2)蓝一尘号称神眼，其实不再是神眼，但内里仍然是神眼。
  他识得真正的杨铮、狄青麟。每件事都看得很准，包括退隐休息。
  爱干净的蓝一尘犹有一点尘么？不如说有一点「情」，宁为故人之子所伤。
  这样的断腿之劫，反而成了退隐的好理由。祸福相倚哉。
  杨铮介入应无物和蓝一尘的斗争，看起来是人力，其实还是天意。

3匠人：邵空子和磨剑的老儿
(1)邵空子识货，无论对武器或者人。他牺牲自己，成就徒弟杨恨和一柄离别钩。
(2)磨剑老儿一眼就看出杨铮是谁儿子，从武器相出命运，并且祝福和咒诅。
  这两个匠人彷佛命理师，顺应天命，勘破人和武器的未来。
  武器需要冶炼，也需要人磨。人呢？需要天做些什么？

4伴侣：杨铮和吕素文
(1)杨铮知道狄青麟是骄傲的，所以他的武器不是谦卑也不是拚命，而是眼光（识）。
  他能拚命，因为看清了局势，认识自己也认识别人。
  杨铮识人甚明，他知道孙如海没胆。野牛和孙如海不懂，所以被捉住。
  孙如海名为孙如海，一个小小的讽刺。他只是一个洼。
  虽然不明白野牛封口后怎么又能说话，但他痛骂孙如海，很对。
  倪八和狄青麟看不清杨铮，他们死了。成刚知道倪八是自私的，所以逃命。
　低伏在小小的城。县老爷，一个年轻睿智的人，看得出杨铮的价值。
　杨铮击败了高高在上的狄青麟，他和吕素文相守。狄青麟始终是孤独的。
　你记得杨铮伤了蓝一尘的腿，现在他失去了一条手臂。
　就冥冥天意来看，已经不欠蓝一尘一个交代了。
(2)吕素文是妓女，是「大姊」，阅人无数。她知道杨铮对她好，而思思一定死了。
  命运注定莲姑代替吕素文而死。莲姑等待杨铮的爱，但等到的却是死亡。
　有没有注意，当儿女离开时，父母总像是心头肉离开了一样？
　天对莲姑的旨意是奥秘的，她的父母自然无法理解。
　读者，不要抱怨。没有莲姑的死，就没有剧情的张力。
  你知道，在本书中还有两个无辜的公人。他们的母，他们的妻。
　每一个生命的出现和消失，都是为了别的生命的缘故。
　莲姑那样年轻，却死得那样冤，被一个垃圾当成垃圾抛在井里。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个体，也是群体之一部，正如小说和句子。
  杨铮是一个「怕内人」的人，因为他有爱，有人的情感。杨铮要活下去。

  我们一直说莲姑。因为吕素文就是莲姑的相对面。
  莲姑可以替杨铮加个蛋，只有吕素文让他安歇。

  这一切都无可奈何。

  卖面的张老头看出蓝一尘有杀气。这些平凡人看得清世界。
  谁能把吃面的小事也写得暗藏玄机？古龙。
  可是，杨铮不可能一直平凡下去，所以他拿出了离别钩。
　这是一部姿态压低，实则有鳞有爪的精采故事。

第四个层次

最隐微的一层，是武侠名家的竞争，以及古龙和古龙的竞争，古龙的历程。
不，不要机械化的对号入座。我们应该很灵活的，
把蓝一尘、杨铮比为金庸、古龙，或者把应无物、狄青麟比为卧龙生、古龙，
坚称这只是一种落花流水、自然而然的说法。

第二部第一章说：「不变即是变」。古龙一变再变，终于追上前辈。
当金庸感受压力而大幅修稿，古龙的《离别钩》不变了。他足以应付。
古龙又往下书写《午夜兰花》，他又变了，结果并没有更好。
狄青麟、杨铮都是古龙的一部份，蓝一尘和应无物也是。
古龙面临自己的挑战，这是不能承受之重。

无意间的自叙。古龙是怎样的一个人？离别钩是怎样的一柄钩？

严格说起来，离别钩不是钩，而是一柄炼坏的剑，所以它非钩、非剑。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你就真的错了。离别钩注定独一无二，正如古龙。
离别钩天生等待「炼坏」，那是它该有的形状。
杨恨以半部剑谱横行天下。古龙被讥笑不中不西。
不中不西的古龙，做到了别人八辈子干不来的革命。
那些自以为很「中」、很「传统」的作者和评者，是一些武当派。
他们很强，很有名望，但逐一倒在离别钩之下。
然而，杨恨也受了伤。古龙的生命一点一滴老去。

当你把《离别钩》视为内心的战场，又激发了另一些感受。
功成名就的古龙回首过去。他击败了一切，他的戾气已经化解了。
接着要做的，不再是超越、追赶、击杀。
「戾气的化解」，生命的体悟。古龙原是畸型、自卑、拚命的人。

人，始终是「人」。如此，总结了主要的创作历程。

让我们举些实例，《离别钩》总结了哪些素材？

□《三少爷的剑》：疲惫。蓝一尘想休息，谢晓峰想休息，吕素文要杨铮歇一歇。
□《拳头》：不用怀疑，有些人应该挨揍。
□《霸王枪》：戏码──镖行自己抢自己。越是结盟，越有背叛。
□《多情环》：多情环套住你，你就不可能挣脱。离别钩使你离别一切。
□《孔雀翎》：责任。张老头说，一个人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对别人的责任。
  狄青麟只为自己活。杨恨的妻子做工养活杨铮。同僚为杨铮拚命。
  在《七种武器》中，仅孔雀翎和离别钩被标举，一个暗写，一个明写。
  长生剑、碧玉刀、多情环、霸王枪的象征性多于实际演出。
□《长生剑》：蓝一尘和白玉京的剑。青龙会的诡计、贪财。打不过对方而自裁（王振飞）。
□《七杀手》：平凡捕头，柳长街上弹杨铮。敌人就在内部，官即是贼。
□《流星‧蝴蝶‧剑》：背叛。车，秘密，杀人，湖底。
□《孤星传》：天意。始终是人，始终是天意。

当然还有其它，我等着你说，他也说。
我们不能忘记：青龙会一直失败，青龙会始终没有被击败。

断臂──也许概念来自电影《独臂刀王》。
一切都是旧的，但总合在一起，就成了新的、独一无二的《离别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