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谁是英雄？

“每一个起承转合都充满断裂的危险
每一次振臂高呼都显得越发寂静
每一次热血沸腾都惟恐无力为继
每一个惊叹号背后都是无言的沉默……”

《英雄无泪》之所以让我读得如此悲凉最主要是因为它反映了武侠思想与现实社会的矛盾，体现了社会悲剧、命运悲剧、性格心理悲剧的综合美感。古龙在展示一个热血沸腾的侠义世界里反倒证明了理想的江湖社会已不复存在，它处处显露缺失。
面对如此险恶无奈的江湖，英雄也无用武之地。
落实在书中则是面对枭雄机诈、残酷、卑鄙，可是绝对有效的招数，英雄们一次次败下阵来。

纵观全书，《英雄无泪》有一个非常对称的结构。
两个对头朱猛和司马超群分属两大阵营，而且非常的分明。
朱猛这边有小高，有钉鞋，有蛮牛，有阿根一干热血男儿。
司马那边有卓东来，有卓青，有孙达，有郑诚一干得力助手。
这是世俗意义上光明与黑暗势力的对决么？

两大阵营对垒的第一回合是针对雄师堂的叛徒杨坚。
朱猛通过萧泪血的帮助成功地杀了他，表面上看起来是朱猛赢了，实际上却是卓东来占了上风。
朱猛轻骑远出，手下的大将既然没有跟来，也一定会在路上接应，在朱猛赶回去之前，“雄狮堂”内部的防守必定要比平时弱得多，正是卓东来他们赶去突袭的好机会。
——只要能把握住最好的机会，一次奇袭远比十次苦战更有效。
这正是卓东来最常用的战略。
这一次计划的确精确狠辣与大胆，也正是卓东来的一贯作风。
如果说卓东来奇袭洛阳从战略上来看还不算卑鄙，那么他用收买的手段掏空了朱猛的“雄师堂”却不得不令人悲哀。除了钉鞋，所有的人无一幸免。这是一个金钱至上的社会，在卓东来之类的人看来，每个人都是有价钱的，差别只在价钱的高低。

两大阵营对垒的第二回合是朱猛率领最后的八十八死士前往洛阳赴死。
大镖局的实力虽然雄厚，可是力量大分散，而朱猛这次带到长安去的人，却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士，都没有打算活着回洛阳来。从这一点来看，朱猛本来可以有取胜的机会。卓东来也看出这一点，所以他绝不会和朱猛正面硬战。可是他对付朱猛的方法极有效。面对朱猛和小高的联手，卓东来利用手中的一个女人轻轻化解，八十八死士赴死长安，却徒劳无功。
——这一次我们败了，彻底败了，可是我们败得不服，死也不服。
这是专属于卓东来的胜利，彼时司马已离开己方的阵营。
当时司马若在长安，至少也会给他们一个机会，堂堂正正的决一死战。
当时司马若在长安，绝不会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来。
小高也说过：“……就算我要杀人，我也会堂堂正正的去向他挑战。跟他公公平平的争一个胜负。”
难怪朱猛死也不服。拔剑四顾心茫然——对手何在？你可敢与我堂堂正正比试一回？
他们本来就是来死的，要他们死在这种卑鄙的阴谋诡计中，他们死得实在不服。

两大阵营对垒的第三回合是王对王的决战。
朱猛与司马不打不相识，由仇敌转化为朋友，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比拼。
最终司马虽死却于己于人无愧，消灭了卓东来才是最大的胜利。　　
所有的战争当中没有光明磊落的决战，有的只是背后的算计。
萧泪血的独行侠很快就要成为明日黄花，真正的英雄只能隐在幕后，慢慢地没落——如果他也能算英雄。当卓东来剿杀八十八死士时，他就坐在那里，看着那些人像牛羊般被宰杀。
——并不太愉快，也不大难受。
因为用他的话来说这本来就是别人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此时，充其量他只是个冷漠的看客。
他很快就要退出江湖的舞台。
他的登场和退场都是那么悄然无声。
他的第一次出场是为了刺杀叛徒杨坚。
——一个人，一口箱子。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在满天夕阳下，默然的走入了长安古城。
所有的故事落幕之后。
——朝阳初升，春雪已溶，一个人提着一口箱子，默默的离开了长安古城。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首位照应得异常的清楚。
而这一切都预示着现代社会的英雄气质日益减弱，独来独往的游侠将陷入越来越孤独的境地。
英雄或者退出江湖舞台，象萧泪血。
或者死得不明不白，象司马。
活下来的也得面对生存的尴尬，象朱猛。

另一方面，英雄的没落对应的是人群力量的庞大，虽然说以寡敌众本来就是英雄气质的体现，但是更多的时候这样的对决并不公平。
一开始是萧泪血在万千人中直取叛徒杨坚的头颅。
接下来是红花集朱猛、钉鞋、小高对阵卓东来。
因了萧泪血幕后隐隐的杀气，卓东来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只好放过他们。
再下来是小高、朱猛、钉鞋一起诛杀“雄师堂”的叛徒们，重振“雄师堂”。
小高在诛杀叛徒蔡崇的时候就发现人群的力量是可怕的。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人力如果能集中团结，远比世上任何力量都可怕。
然后就是八十八死士赴死洛阳。
再后来朱猛和司马对付可怕的公孙兄弟。
再再后来是卓东来对付公孙兄弟。
当司马与朱猛开始他们所谓公平的决战时，朱猛所有的手下都被公孙兄弟绞杀。而这时卓东来带着大批人马出现，你不得不感激他。没有他，没有他那些手下，英雄的末路是怎样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无尊严。

即使是号称两个人的对决也依然是不公平的。
从小高和司马的对决开始，小高根本没有机会与司马公平地对决。
卓东来让小高偶然遇到了一个像水一样的人就此瓦解了小高的斗志。
同样萧泪血对阵卓东来也一样。
君子之交谈如水，谆谆君子，温良如玉，君子香也一样。
君子香的确是个好名字。
萧泪血怎么会中这种毒？
很简单，萧泪血想不到卓东来早已把君子香摆在一个死人的衣襟里，只要萧泪血走近那位无名老人的尸体，动一动这位死人的衣着，君子香就会像春风般拂过他的脸。萧泪血当然想不到在他眼中如同一条狗般卑贱的卓东来会做出这种事。
永远都不要把一个人当作一条狗——尤其是象卓东来那样的小人。
再比如最后小高对阵卓东来。
他们之间的决战依然是充满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色彩。
曾经，就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些人有一股侠气，一股血气，一股义气，所以正义才能击败邪恶，人类才能永远存在。
曾经，头可断，血可流，精神却永远不能屈服，也永远不会毁灭——这就是江湖男儿的义气，这就是江湖男儿的血性。
尽管小高和朱猛都有一股气，可是就象萧泪血曾经对小高说的一样，你以为拼命就一定有用？如果你要跟我拼命会不会有用？我会不会吓得不敢动手？他的问题尖锐而无情，令人根本无法回答，他也不准备要小高回答。
这实在是个非常残酷的问题。答案就摆在面前。江湖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直到萧泪血出现情况才有所改观。
如果没有萧泪血，我不敢想象最后的结局。
古龙让萧泪血身上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他强大到足以代表命运的力量，可是他也免不了有受制于人的时候，如果不是卓青为了报复卓东来将萧泪血的束缚解除，小高和卓东来的最后一战是不可想象的。
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英雄。
现在的江湖已不是从前的江湖，处处都可以看到英雄的尴尬。
而卓东来之类的人无疑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善于操纵手中的一切资源去对付他想对付的人。

当年金庸以一部《鹿鼎记》封笔就隐约看到了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英雄，所谓的后现代反英雄也随后兴起。古龙借《英雄无泪》展示英雄的缺失，江湖的沦丧是同样的道理。他以侠的世界来批判现实，更向深层延伸，除了揭露现实，还增强了隐喻的性质。但同时，他也以侠的人格、生命境界的开拓来肯定现代人的抗争、搏战、反省、进取，肯定人性。
古龙还是温暖的，他在每一次深沉的绝望之后仍然留下了一线微薄的希望。
司马并不如卓东来一般是个冷酷无情的枭雄，他原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好男儿。
当所有的人都被卓东来收买了，还有钉鞋。
阿根的出现更是一个特例。他是卓东来派去朱猛堂下卧底的奸细，却因为感佩朱猛成了他的死士，对于卓东来原先的安排就是一个绝佳的反击。
上帝创造世界时说，要有光，于是有光。尽管这光暗淡却还是绵延不尽。
作为操纵小说人物命运的上帝，古龙对现实的反思是深刻的，也是鼓舞人的。
当这个世界已变得如此冷漠，可是人的胸中却都有一般热血。
血仍未冷。而且永远也冷不了。
所以我们心中无畏，所以正义长存。
所以人们需要英雄，所以英雄不灭。

可是，谁是英雄？
在这里我们只看到两个满身带着伤痕，满心充满悲痛的落魄人，两个都已彻底失败的人被推到了灯火通明的江湖舞台上，给我们上演了一出悲壮的好戏。
即使有英雄，那也是失败的英雄。
历史上最有名的失败的英雄非西楚霸王莫属。
英雄末路，美人何处？霸王别姬成就了千古传奇，可是如今霸王已远，虞姬何在？

霸王别姬的第一个版本是：虞姬死，霸王伤。
在卓东来命令他的属下夜袭雄狮堂时，蝶舞为什么要逃走？宁可被卓东来利用也要逃走？
她是为了“爱”而走的？还是为了“不爱”而走的？
如果她也像吴婉深爱司马一样爱朱猛，却认为朱猛对她全不在乎，她当然要走。
如果她根本不爱朱猛，当然更要走。
可是她如果真的不爱，为什么又要对朱猛那么在乎？为什么要死？
不爱就是恨，爱极了也会变成恨，爱恨之间，本来就只不过是一线之别而已。
究竟是爱是恨？有谁能分得清？这种事又有谁能想得通？
……
有没有人想过虞姬别霸王除了是因为爱之外，也许她只是无路可走，天下虽大，她能逃至何处？何不拼却一死，成就千古美名？蝶舞不是虞姬，她却一样逃不脱虞姬一死酬知己的命运。自古红颜多薄命。
——“朱猛，我要死了，你不要死。”蝶舞说：“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只要她在，他就在。
我不是英雄，看到此处惟有泪千行。
人世间，有什么比错过的爱更令人无奈的？

霸王别姬的第二个版本是虞姬与霸王共赴黄泉路。
——同同，我们总算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我们总算是死在一起了。
吴婉一直与卓东来争夺司马，她一直都在吃卓东来的醋。
不管卓东来对别人多么阴险、狠毒、冷酷，他对司马的情感还是真实的，他也曾想过把花了一生心血造成的英雄偶像亲手毁掉，可是他还是不能这么做。他不能杀死自己。说到底，卓东来最爱的还是他自己。所以他下不了手杀司马。
吴婉不一样，她这一生已经走错了一步，那一步不是她和郭庄私通被发现，而是错在她把司马拱手让给了卓东来，使得卓东来有了掌控司马的机会，她不能再错。所以她宁可与司马同归于尽也要夺回司马。只有死亡是永恒的，她终于赢了。
在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英雄，我们只看到了两个失势的男人，两个失意的女人，他们一起谱写了一曲慷慨激昂的悲歌。后人称之为《英雄无泪》。

二、玩偶

1、——在他的眼里，我也不是人，只不过是玩物而已。就像是孩子玩的泥娃娃，他高兴的时候，就拿起来玩玩，玩厌了就丢在一边，有时候甚至会一连好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
……

——有没有人愿意被别人当作玩物？
——没有。

说出这番话的蝶舞在替自己的命运鸣不平时并不知道她是在为所有被压迫的女性代言。几百年后有一个叫易卜生的人写了一出《玩偶之家》，让那个叫娜拉的女子反抗做傀儡的命运离家出走。然而，在素来把妇女当作玩偶的社会里，娜拉真能求得独立解放吗？茫茫黑夜，她又能走向何处？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说： “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其实也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蝶舞出走之后落入了朱猛对头卓东来之手，最后成了卓东来牵制朱猛，摆布小高的一颗棋子——她还是没能摆脱玩偶的命运。最后她无路可走，只有一死了之。因为她的心已死，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副麻木的躯壳和一双腿。她的这双腿就好像是象的牙、麝的香、翎羊的角，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宝贵珍惜的一部份，也是她所有一切不幸的根源。——如果没有这么样一双腿，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些？

2、——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做一点事，让他知道没有他你也一样活得下去？你为什么不能证明给他看？
试图理清卓东来与司马超群之间的关系是困难的。
卓东来一心要把司马塑造成江湖偶像。他替司马牺牲了一切，他这一辈子活着也都是为了司马，让司马成名露脸，让司马做大骠局的总瓢把子，让司马成为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在某一方面来说，他这个人已经有一部分溶入司马的身体里，他自己身体里也一部分已经被司马取代。所以他不能杀死司马，正如他不能杀死自己。
他对司马的感情是复杂的。平时，他在司马面前，永远都是衣冠整肃，态度恭谨，从未与司马平起平坐。他要让别人感觉到司马超群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他一直都把你当作他的儿子，如果没有他，你根本没有今天。
吴婉和卓东来的矛盾从某个角度看就象世俗里的婆媳之争。他们都想独占司马。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种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不论男女——所以卓东来说吴婉和他是同一种人。他们的独占欲都很强。
在卓东来即将面临卓青的报复时，他想到的是他的兄弟。那个一生下来就死了的兄弟，他没有见过他的兄弟。他的弟弟在他心里永远都只不过是一个模糊朦胧的影子而已，而现在这个影子仿佛就是司马。
当卓东来第一次面对宿命中的凶煞萧泪血时，远在洛阳赶回长安的司马超群心里忽然有了种凶恶不祥的预兆，好象已感觉到有一个和他亲近的人将要牛羊般被杀。长安近了，司马心情却更烦躁，那种不祥的预感也更强烈。他仿佛看到他有一个最亲近的人正倒在血泊中挣扎呼喊。
我们知道卓东来原来有一个孪生兄弟，一个在母体中与他分享爱和营养的弟弟。可是他没有出生的机会，他与卓东来的母亲在卓东来出生的时候一起死了。
——我是个凶手，天生的凶手，一出生就杀死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我一直觉得卓东来这个人物也许适合用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来诠释。
下意识里，在面对司马的时候，卓东来不由自主地分裂成两个人，或者说身兼二职。他一会儿扮演母亲的角色，将司马照顾得无微不至，只不过他是一个专制的母亲，他要司马按照他安排的方式活下去。这就不可能不和吴婉发生矛盾，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每个做妻子的人都希望她的丈夫是条独立自主的男子汉。一会儿卓东来又把司马当作自己的兄弟，他幻想中的弟弟。
但更多的时候他把司马当作另一个自己，理想中的自己。他外表虽然自高自大，其实心里却看不起自己，所以他要司马代表他去做那些本来应该是他自己去做的事情，他要把司马造成一个英雄偶像，因为他心里已经把司马当作他的化身，在司马身上实践自己的理想。为此他不容许任何人阻碍。如果有人阻碍，他就不择手段逼死他（她）。他“逼死”了吴婉，逼得司马只有与之一战。然而正是这一战使卓东来从这种偶像情结中解脱出来。他击败了自己一手造成的英雄偶像。换而言之，他打败了自己，他终于认识他没有司马他还会继续生活下去，大镖局也还会继续存在。
可是，他始终戒不掉手中的提线和操纵杆，他需要玩偶。无名老人是他制造的玩偶，蝶舞是他抢来的玩偶，司马是他最心爱的玩偶。于是，司马倒下后。新的一轮造星运动又开始了。这次，送上门来的是小高……
直到“泪痕”插入他的心中最终消失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才是命运最大的玩偶。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这句话于卓东来一样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