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龙离世二十五年了。
在漫长的离别以后,古龙的文章总算又要精锐尽出,举刀向读者致敬。
这一刻,对于提调兵力的我是深感荣幸的。
在过去的一年半,我仿佛寻找大草原上的枯骨,为它们一一吹气,重新编组为声势浩大的军队。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自己也像是被某种力量推动,由枯骨化为霹雳,击碎一切拦阻的因素,让大军开拔到飞羽群集的彼岸。
但愿这一切的声响,能够直达黄泉之下的古龙,以及列国的古龙读者。
也但愿以这场远征为界碑,“古龙学”能加速被主流意见认同,逐步取得和“金庸学”等量齐观的地位。
这样的过程,我希望不必再花上二十五年。
这并不是古龙的第一个文集,却是历来篇数最齐全的一个,也是唯一逐篇注解的文集。
按常理说,主编本文集的重责大任,应当交付龚鹏程龚鹏程:江西人,2004年起,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教授,现为北京大学教授。老师或林保淳林保淳:台湾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著作有:《古典小说中的典型人物》、《解构金庸》等。老师,他们都是研究武侠文学的翘楚人物。可如今在大营中运筹帷幄的,不过是一介网络上的布衣。
很多事物加上“网络”两个字,就会变得不太对劲。比如文学就是文学,但“网络文学”却不是太正式的文学,甚至不是文学。这和当年的武侠小说一样,小说就是小说,但加上“武侠”二字,就会出现“算不算文学”的古怪争议。所以某种意义上,网络上的研究也不是真正的研究,而是躲在计算机前说三道四。这也许是因为网络上众声喧哗,而且很容易圈地为王,自封为专家、使徒或大师;唯有“大到不可忽视”,或者凑巧有一点人脉、一位知音,你的吟啸才会被清楚听见,否则不免被当成一个,或者是两三个迟来的春雷。
──风云时代的陈晓林社长,凑巧正是这样的一位知音。
有一必有二。我期盼广大深邃的网络,能有更多良马被伯乐寻见。就武侠研究而言,那里实在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无数的野马在暴风、狮子和湖泊之间钻动。
二
一切的故事都得从2007年的春天说起。
当时我在台湾师范大学念书,闲来无事,随手写了一些古龙评论,随手张贴到几个简体论坛上,没想到回响相当热烈。到了年底,顺利挖出小说处女作《从北国到南国》,又在网络上引来一阵掌声。有掌声就有动力,此后我便以简体论坛为基地,从国家图书馆、二手书店和个别藏家多管齐下,把握两方面的钻研方向:一个是古龙的身世及生平,一个是小说渊源及影响。这些在学界都有人做过了,但真正把客观数据做到“透”的,可以说一个也没有;连古龙本人也经常自相矛盾甚或说谎,遑论难窥全豹的亲友及拼凑剪贴的外人了。
所以无论哪一方面,都还大有可为。
就这样到了2008年,总算领到一纸证书。在“让你飞”(程维钧)的系列文章激励下,我给了自己“小说年表及版本考究”的新方向,并且在郭琏谦之年表、欧阳莹之年表的基础上,结合了自己及同好的收藏,制作出更完善的古龙小说年表。可惜到了2009年,现实生活的需要越来越霸占时间,所以古龙武侠论坛上的侠友,便在我打好的基础上继续前进:他们要版本有版本,要眼光有眼光,一方面帮了我很大的忙,另一方面却透露出难堪的事实,那就是他们自己几乎就可以搞定一切。我开始思考:还有什么方向,是我这个台湾人可以做,并且也只有我可以做的呢?
──“散文”。
在两岸的通力调查下,小说研究必然趋向尽善尽美,但至今没有人建立相对完整的诗文数据库,更没有人整理过诗文年表。而其实,散文是一个绝佳的观察面。身为一代奇才,古龙不仅在小说和电影方面有杰出的成就,在诗文领域也有很好的表现。1978年,过来人《细数武侠小说作者──古龙》如此赞誉:“古龙的杂文、随笔写得比小说更有深度,更有意境。曾经有人说过:古龙如果不写武侠小说,他的杂文一样可以成大名。”同年的《女性》杂志一四五期则说:“海外有很多读者,看过古龙的杂文,就曾经说过,古龙的杂文第一,武侠小说第二。”
这些评语不一定正确,不过古龙的文字确实耐嚼。除了不拘一格的生活态度和思想意趣、自然散发的灵性之美,我们还能从中品味作者的生命脉动、学识的演进以及台港社会的发展。有时一些尖酸刻薄的讽刺、浑然天成的幽默或者大气磅礴的怒叱,就足以让读者拍案叫绝。但最宝贵的一点,还是古龙反复阐述自己的文学见解,并且从年代及篇数看来,他为武侠小说的发声请命,以及对“新”与“变”的坚持无人能及;这或许解释了他何以超越卧龙生、司马翎,成为台湾武坛的至尊,至终与香江的“武林盟主”金庸分庭抗礼。
只是这些文章并不是有钱、有气魄就能搜集起来的,它们大多散佚在报章杂志上,像是被风吹开来的羽毛,你必须从各种脚印和风声循线找出。另一方面,由于社会文化的隔阂,彼岸的有心人不容易进行爬梳和修复,必须仰赖本地的研究者;可在台湾又有谁会那么“无聊”,放着现成的小说不做,转而搜集散佚的文章,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加以考究、校对呢?相对于如日中天的金庸,“古龙”已经是一个冷门领域,而你还挑了冷门中的冷门,简直岂有此理。
但这个世界凑巧是由“岂有此理”构成的。正因为冷门,所以成就了独门生意;当你找出门道,在这门生意里摆出琳琅满目的货色,你不来编古龙文集,谁来编古龙文集?
三
2009年以前,国内至少已经存在三家正规的古龙文集,它们是香港的《不是集》(玉郎1985)、天津的《谁来跟我干杯》(百花文艺2002)以及台北的《谁来跟我干杯》(风云时代2008)。尽管在古龙过世(1985)后不久,台北的《大追击》双周刊数度打出《葫芦与剑》的广告,后来却不见下文,因此《不是集》可以视为古龙的第一个文集。
除了收录十余篇的古龙墨宝外,《不是集》主要由三大部分构成:第一,《民生报》上的专栏《不是集》大部分的文章;第二,《民生报》上的专栏《台北的小吃》;第三,《大追击》上的专辑《天母夜谈──侠客行》十一篇,其中半数拆解自《不唱悲歌》一文。遗憾的是,这本《不是集》的问题可真不少,除了局限于1980年以后的短文,排序也没能按着年份的先后。进一步检验,更发现其中充斥大量的错讹:“客人”成了“各人”,“久负盛名的西点铺”成了“六勇战名的昼点铺”,“换上华服”成了“上白碧华殿”,“蹭球”成了“赠球”,闽南语“呒宰羊”也成了“呒牵羊”──牵羊虽然比宰羊温柔,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而“六勇战名”这类不知所云的火星文,更暴露出香港编辑对于台湾的陌生和隔阂。
然而时空背景是这样的:第一,在作者过世的第一时间,玉郎出版社便匆匆推出这套纪念文集;第二,古龙自己太晚意识到“辑录”的重要,他那疏狂的生活态度,也不可能提供完整的篇数。这解释了收录的篇数何以偏低,错讹何以多如牛毛,而排序又何以未尽情理。所以从正面来看,《不是集》毕竟保留了相当的文字,功不可没。
至于其他两个文集呢?据陈晓林社长表示,百花文艺的《谁来跟我干杯》,文章是从他们这里给出去的。因此百花文艺和风云时代,说起来就是硬币的一体两面,只不过孰先孰后而已。可细细想来,毕竟是有一些不同的:第一,百花文艺早六年出版,又是被动接受稿源,其中的不完美可想而知;第二,作为受众广大的简体版本,前者见证了彼岸对于一代奇才的仰慕,是后者无法相提并论的;第三,就篇数而言,两家都在《不是集》的基础上,加入了十来篇散文,而“先发后至”的风云时代进一步整理出“追梦篇”、“煮酒篇”和“论剑篇”三大区块,另外还附录了“短刀篇”(包括短篇小说《赌局》、《狼牙》及序文《高手》),越发丰富。
唯客观看来,“干杯”的规模仍然有限,表面上收录了四五十篇,里头却有两篇长文拆成若干篇短文的古怪现象,因此实际篇数还要打个折扣。连陈社长自己也承认,把小说“短刀篇”也收进来,纯粹是为了增加厚度。再者,《不是集》的多数错讹,原原本本都被继承下来了。这说明了文章的散佚、原貌的剥蚀有多么严重,而展开新编文集的旅程,又是多么刻不容缓。
四
天时、地利、人和。
我对古龙散文的关注,很快地便在2009年得到回馈。
夏秋之际,陈晓林社长听说有人收罗了大量的古龙文章,篇数远远超过《谁来跟我干杯》,于是透过林保淳先生而联络上我,希望能重编一本文集,当下我一口答应了。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位知名的学者,也是古龙生前亲近的友人,如今又和第二代维持良好的关系,协助著作权管理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绝对希望这些文章能成为“主流”,因为它们并不是我的,而是古龙的,以及热爱古龙的朋友们的。不管他们是在哪里,他们有权利知道,浪子古龙令人惊艳的散文成就,一点不在梁羽生和金庸之下。
只是新文集一出,那些库存的2008年文集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可是为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一种情谊,陈社长到底还是咬牙做了。这也许就是古龙的朋友,和不是古龙朋友的微妙差距。
五
有很多商品,卖点“犀利”与否决定于独特性和服务质量。
本文集拥有四大独门卖点:一、收录并编年的文章超过一百二十篇(遗憾的是,年少时以其他笔名发表的文章难以确认,没有包括在内);二、经过大量调阅报纸及期刊,收罗各种刊本,进行经年累月的校稿及版本比对,从而保证了文章的原貌及正确性;三、普遍而详尽的批注,针对文章背景及人名、地名等词汇加以说明,系联起古龙的思路及人生,并且考虑到读者的地域差异;四、附录了珍贵的早期翻译、文艺小说及编者的《古龙小传》、《古龙大事记》、《古龙散文年表》和《新编古龙武侠小说年表》。
实例就不一一铺陈了,请从阅读中自行体会。我不敢说完美无缺,但我知道你们会享受这一场盛宴。新婚的古龙在《盛宴之余》中喜气洋洋地说:“三月十日,一定是个吉日,诸事皆宜,尤其宴客。我的运气一定也特别好,所以才会机缘巧合,参加了那一次难得的盛宴。”同年春天,《白玉老虎》的开篇也提及新婚:“三月二十七日,大吉。诸事皆宜。”但享受这一场文字盛宴,不需要吉日也不需要春天;你读的这日子便是吉日,身处寒冬也是盛放的春天。
现在只再介绍一点古龙散文的发展历程,让读者有一点基本的概念。
根据龚鹏程先生《人在江湖》中的访谈,古龙在中学的时候先写新诗,然后写散文,最后才跨足小说这个领域。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古龙将近三十岁时,文章已经写得非常好了。但上世纪七十年代才是古龙散文的辉煌岁月,非但篇数激增,更不时推出气势磅礴的伟论。这段璀璨的日子可以称为“大成”时期,这是因为古龙在香港《大成》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文章,而且经常和梁实秋、唐鲁孙等散文名家并列。抒情短文如《城里城外》、《朋友》,浩荡长篇如《关于武侠》、《我不教人写武侠小说,我不敢》,都是至情至性的好文字。
虽然如此,最为人熟知的不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也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五年。粗估篇目有八十篇左右,将近采集总数的三分之二,其中过半是《民生报》上的《不是集》和《台北的小吃》这两个专栏(所以在我的编排中,也特别把这两个专栏给独立出来)。这些晚期小品开出了空灵的花朵,却也见证了创造力的凋零。最明显的,就是复制旧文的习气愈演愈烈,有些整篇移植,有些一石五六七八鸟,把一栋老房子拆成几间新房出售,不复英雄豪杰的叱咤沙场。
这种盛衰变化,实在是生命中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任何青山都遮留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水东流而去。
六
陈社长嘱咐我写下这篇序文。由于现实生活中我是个忙碌的上班族,又因为性格中带有一点吹毛求疵,所以足足拖了大半年,才从牙膏中挤出一点灵感,并且把它涂抹均匀。这是我在文章的最后,必须请求陈社长和编辑们谅解的。
有谅解当然也有感谢。我要谢谢程维钧、杨洪勇和于鹏诸位先生,他们都是我的良师益友,有几篇文章就是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出土的;杨先生甚至还提供了玉郎本《不是集》的复印件,让我分析比对。
谢谢我的大学同窗周晏生。谢谢林保淳先生几次的长谈。谢谢古龙武侠论坛的战友。谢谢热血古龙的朋友们。谢谢旧雨楼的诸位先进。古龙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
不可遗漏的,自然是我亲爱的妻子。一位能忍受书房中满载数千本武侠小说的妻子,那一定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值得她的丈夫大吹法螺,吹嘘她河东的怒吼是多么温柔而可爱。
2010年冬于台北板桥,2011年春修订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