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_倪匡《游魂》

　　布姬仍然没有回答，而罗开说到这里，却陡然又想起一些事来，他托起了布姬的下额，指着她：“我明白了，一直有一批人，在进行南摩鹿加的独立运动，就是你们支持的，是不是？”
　　印尼有几个分裂运动，一直在持持续续进行，没有什么成绩，可是也一直行动不断，其中的南摩鹿加的独立运动的规模最大，当然和布姬他们有关了……
　　布姬缓缓摇了摇头，罗开以为她想否认，谁知她说的是：“不是支持，根本是我们主使的。中世纪时，我们的祖先，正是从南摩鹿加岛开始他们建立王朝的事业的！”
　　罗开皱着眉，想了一想：“本来，一群人，有足够的财力，做着复国的梦，行为也不会对他人构成什么危害，整件事，就全然和我无关。可是你也参加在中间，就变得和我有关系了！”
　　布姬现出极其感动的神情来，搂住了罗开的颈，胸脯起伏，好一会不出声。
　　罗开在她光滑的背部上轻轻地抚摸着：“既然事情和我有关，我就不得不采取行动了！”
　　布姬的一双妙目，向罗开望来，眼波流盼，向罗开询问他准备采取什么行动。
　　罗开说得十分认真，一字一顿：“对你们这群人来说，这样的梦想和追求，是一个可怕的恶梦，布姬，我要你从恶梦中走出来！”
　　布姬低叹了一声：“不可能，我们之间的每一个人，在十岁那一年，都曾向鹰首的狮神滴血发下了毒誓，就算整族的人都不再存在了，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也要把事情进行下去，决不能放弃！”
　　罗开哼地一声：“鹰首狮神是什么东西！”
　　布姬神情惊恐，伸手在罗开的口上，轻轻按了一下：“别那么说……狮神是我们崇拜的神明，他曾经帮助我们的祖先建立过一个王朝，会再帮助我们，请……别再对他不逊。”
　　布姬说得十分认真，声音发颤，罗开陡然想起了王朝的徽号，是一只双眼之中有鹰头伸出来的狮面，那自然就是鹰首狮柿了！
　　他把双手放在眼上，比了一比，布姬神情惊讶，连连点头，并且由衷地道：“鹰，你知识真丰富，当然知道我们对他的信仰程度，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
　　布姬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手指在罗开结实的胸膛之前，轻轻抚摸：“就算我肯脱离，整族的人，也必然把我当作叛徒，会一一。”
　　罗开沉声道：“如果你肯接受我的保护，也就不必忌惮什么。”
　　布姬长叹一声：“问题是我并不想离开我的族人！”
　　罗开用力一挥手：“你们的行动，简直毫无目的可言，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说，目的是什么？”
　　布姬双眼有点发直，说不出话来，罗开道：“你想做公主？我告诉你，你比一个真正的公主快乐得多！”
　　布姬十分坚决地否定了他的话：“鹰，我是一个真正的公主，我知道一个公主的快乐和痛苦！”
　　罗开望了布姬半晌：“好，我的第一个行动方案不成立，只好展开第二个行动方案了。我见过布凤，你的叔叔，不觉得他有什么才能，也不相信你的父亲和其他人有能力建立一个王国，带我去见他们两，我要使你们整族人从恶梦之中醒过来！”
　　布姬俏脸煞白：“我们知道自己的才能不足以建立一个王国，所以才要千方百计地把我们祖先的游魂找出来，以充实我们的智慧和能力！”
　　罗开提高了声音：“你一再重复那是一个神话，请问，具体行动，如何进行？”
　　过了好一会，布姬才道：“在我们之间，有一种仪式，进行这种仪式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可以复国，方式是请我们的祖先，给我们指导。这种仪式，每年一度，十分隆重！”
　　罗开本来想嘲讽几句，可是看布姬说得十分严肃，所以他没有说什么。
　　布姬吸了一口气，身子贴得罗开更紧：“每年一度的仪式大重点，是请鹰首狮神降临。”
　　罗开吃了一惊：“这个神……真的会出现？”
　　布姬眯着眼，她这种出神的神情，相当动人，然后她拨了拨头发：“狮神会通过某一个人，向我们发出指引。”
　　布姬说得十分迟疑，但是罗开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种精神下降，通过某一个人的身体，发出指示的行为，中国最多，自小在康藏地区长大的罗开，对这种情形，自然熟悉之极。
　　他迅速地想了一想，觉得情形可能有两种，一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另一种，是真的有一种力量在影响着人脑的活动。
　　罗开并不持狭窄的实用科学观，他并不否定鬼神的存在，他可以接受一切可以接受的假设。
　　他问：“每年，狮神都会有所指点？”
　　布姬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是的，年满十岁，就可以参加这个仪式，我每年都看到有人传达狮神的讯息，只要仪式进行到那一段，只要人人都向狮神像膜拜，到了一定的时候，必然会有人发出狮吼声——”
　　布姬说到这里，罗开又惊讶不已：“等一等，你把详细的情形说一说，什么神像？”
　　布姬吸了一口气：“这尊神像，是狮神在协助了我们的祖先建立了王国之后，我们的祖先为了感激他而造的，是我们最最宝贵的一切，狮神曾答应过，只要我们全族的人向神像膜拜，他就会显灵。”
　　罗开十分好奇地问：“那神像是——”
　　布姬答得十分详细：“是纯金的，有一公尺高，狮头，人身，狮首双眼中的一双鹰首是碧玉雕成的，鹰眼是四颗无可比拟的钻石，整座神像的价值，还不在于它的材料，而是它，在接受了族人的膜拜之后会显灵！”
　　罗开口角向上略斜，那是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情，他道：“每年显灵？好像并无助于你们的复国！”
　　布姬道：“我们每年所得到的指点是：还不是时候，还欠了一些什么，等等。”
　　罗开道：“都是你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在忽然发出了狮吼声之后说出来的？”
　　布姬点了点头：“我们都十分尊重他的指示，到了今年，情形不同了！狮神指示我们，要到深海之中，去寻找我们祖先的游魂，得到祖先的智慧，我们就可以大有作为，我们等了许多年的希望，终于有可能实现了。”
　　罗开忍住了几下冷笑，没有发出来，可是他的语气，还是一听就可以听得出大有调侃之意：“狮神也指示了你们要利用一艘新型的荷兰制潜艇，才能找到你们祖先的灵魂？”
　　出乎罗开的意料之外，布姬竟然毫不犹豫就道：“是，凭我们，怎有这样的智慧？”
　　罗开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不知说什么才好，布姬在这时，神极之虔诚：“狮神还告诉了我们，仪表上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形，就是游魂已在探索的范围之内，真不可思议，一个古代的神，会懂得最先进的探测仪的运作情形。当时很多人不相信，后来到荷兰去了解……花了一些钱，才知道是真的，可是我们却无法弄到一艘这样的潜艇，我们向专家请教，专家把世界上若干最神通广大的人名，列了出来——”
　　她说到这里，把自己的鼻尖，对准了罗开的鼻尖，用力擦了一下：“你的名字排在很前面，所以布风叔叔一知道你是亚洲之鹰，也就只好不择手段了。”
　　她说到这里，咬了咬下唇，羞态可人，当然，她想到了她自己也是“手段”之一，不然，罗开是不会答应她的要求，而如今，竟然又达到了目的！
　　可是这时候，罗开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
　　罗开迅速编想出来的故事是：族人之中，有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想到用一艘潜艇来从事某种行动，他知道族中有着丰富的财源，只要假托是狮神的指点，全族上下就会不顾一切，把潜艇弄来。这个人对潜艇下过功夫，所以能知道探测设备的运作情形！
　　罗开的假设是：这个别有用心的人，就利用了进行降神仪式的机会，由他把这一切说出来。一切都是这个人在暗中布置的！
　　罗开神情冷峻地问：“今年，狮神降落在谁的身上？”
　　布姬的回答极简单，只有一个字：“我！”
　　可是这个回答，却使得罗开直跳了起来——他的动作是如此突兀，以致布姬自他的身上弹了开来，跌倒在地。
　　罗开连忙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罗开之吃惊，是由于如果是布姬，那么他的假设，就不成立了，是真的有狮神，有降身。虽然他并不是不接受这一切，可是一切和他的设想，相差太远，所以他才有猝不及防之感！
　　他指着布姬：“你？”
　　布姬又十分肯定地点着头：“我！”
　　在罗开严峻的脸上，也不禁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布姬并没有立即回答，她垂头一会，才道：“鹰，你不相信我，我知道！”
　　布姬的声音十分幽怨，十分令人感到她需要怜惜。罗开把她柔软的身子紧拥在怀，轻吻着她：“你说！”
　　罗开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虽然他有过许多千奇百怪的遭遇，但是那并不影响他分析事情的能力，他感到布姬的族人在进行的是一桩十分无稽的事，所以对他们的行为也不信任。
　　这时，他仍然只是要布姬说下去，而没有表示自己在听了之后，一定会相信她的话。
　　布姬自然知道不能勉强罗开，她把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纤细的手，按住了细小的乳房，这情景看来相当动人，她道：“我所说的，全是实话——”
　　她略停了一停：“当时，当我们全体——当年狮神曾说过，一定要全体，所以每年举行这个仪式的时候，我们的族人，不论在何处，都要集中在仪式进行的地方，没有人会缺席，生了重病的，抬也要抬了去，只有全族人的祝祷，才能使狮神降身显灵！”
　　罗开随口问了一句：“你们的族人有多少？”
　　布姬咬了咬下唇：“两百零七人！”
　　对于一个皇族来说，两百零七人，不是太多，要每年一度聚集在一处，也不是太困难。
　　罗开又忽然想起，这一族，虽然做着复国的梦，但他们手中的财富，也真不少，财富掌握在谁的手中呢？他想到了这个问题，自然地问了出来。
　　布姬吸了一口气：“由我父亲掌管。”
　　罗开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是他的下意识之中，根本不是很乐意相信布姬降神的事，所以才不断地发问打岔。这时他不再出声，布姬才道：“在一切仪式都举行过之后，我们开始低头默祷。通常，都需要一小时左右，狮神才会显灵，但是这次特别快，只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我就昂过头来，发出了洪亮的狮吼声！”
　　罗开的双眼半开半闭，他心中在想：这娇俏的美人儿，怎么可能发出狮吼声出来呢？
　　布姬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意一样，停了一停：“整个过程，有录影记录，你可有兴趣看？”
　　罗开呆了一呆，只感到十分怪异——用最先进的核潜艇去搜集游魂，把现实和虚无飘渺的传说结合在一起，就怪不可言。如今，尖端的科技，又被用来记录一项降神仪式，同样怪不可言。
　　罗开确然不想听布姬的叙述：一个怪不可言的神，降临在布姬的身中，这使罗开感到不快。他想了一想：“好，过几天我们看录影带！”
　　布姬媚笑：“何必过几天，现在就可以。”
　　罗开骇然：“你竟然随身带着？”
　　布姬点头：“微型的，可是影像十分清晰，我料到你会问我一些问题，而这是最好的回答！”
　　罗开闭上眼睛片刻，确然，布姬扑向他怀内的时候，一手提着一只小小的箱子。看来，这小箱子中的“八宝”甚多，不单是录影设备。
　　罗开在布姬的臀部轻拍了一下，布姬俏生生地站了起来，走了开去，不一会，就提着那箱子走了进来，把箱子放在自己的膝头上，打开，罗开一看，就“唧”地一声，赞叹：“真精巧！”
　　箱子不会比普通的公文箱大，略厚，一打开，就可以看出，那是一副手提的电脑，或者说，是一副主要由电脑控制的多用途的仪器。
　　布姬的手指，在健盘上熟练地操作着，不一会，就用手肘轻碰了罗开一下——她和罗开并坐着，电脑放在她的腿上，罗开可以毫无困难地看到电脑的荧光幕。
　　罗开点了点头，就在这时，他眼前一亮，首先看到了一尊金光灿烂的神像。
　　那尊神像，通身精光闪耀，狮首人身（和埃及的人面狮身恰好相反），而且狮首的双眼部分，伸出两只鹰首来，在日光之下，鹰眼更是光芒闪耀，那自然是布姬曾说过的完美钻石了。
　　整尊神像，精美绝伦。
　　然后，镜头拉开，罗开看到，是在一个小山谷中的一幅草地，神像附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约有两百来人，正各自都低头在默祷。
　　布姬在一旁解释：“从这时开始，一切都是自动拍摄的，因为所有人都要参加默祷，不能有人分心。”
　　罗开留意着幕下角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十三时二十分。他耐着性子看，山谷中很静，过了十五分钟左右，他陡然听到了一下狮吼声！
　　那是不折不扣的狮吼声！虽然人也可以模仿着发出这样的声音来，但是非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不可！
　　当第一下吼声传出来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是谁在吼叫，但接着，就看到布姬越众而出，她走出来的时候，神态十分奇特，步子跨得很大，头昂着——她是一个专业模特儿，受过严格的仪态训练，可是这时，和她平时的行动，截然不同，双手并且大幅度地摆动着，看来怪异莫名。
　　大约每跨出三步，就看到布姬突然张大口，发出一下吼叫声来——十分难以想象，自她那么秀美的口中，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
　　罗开经历的奇事虽多；这时也不禁呆住了。布姬在一旁低声解释：“我那种怪异的行路姿态，可能就是狮神的行动姿势，往年，狮神不论降临在什么人的身上，那人的行动就是这样子！”
　　罗开吸了一口气，眼看着布姬来到了那尊雕像的前面，才站定，然后，把头昂得更高。
　　这时，所有的人，所现出来的那种敬仰的神情，也只有卑微的人，在面对着天神的时候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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