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莲回到故居时,正是夜半时分,室中蛛网积尘,好像是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 屈强也来了,但他并没有随着水中莲进入那小巧的宅院,只是在暗中监视。 水中莲找到了那批藏在暗室的珠宝,变卖之后,竟有六万多银两的收入。有了钱,办起事来,方便多了,屈强和水中莲开始了布饵的工作。为了隐密行踪,屈强、水中莲没有再邀人帮忙,一直都是两人分头工作。 一阵忙碌的工作之后,水中莲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当年如果铁中雄易容隐踪于市井之内,也许不会忍受那夫妻分居,一月一晤的生活。大山深谷,乡野小村,看上似是很隐密,但却是很容易留下行动的线索。大隐于市,古人已有明训,只可惜当时两个人并未想到。 这是一家新开的银号,店号的名字叫通宝,和当时最大的宝通银号的名字,刚好倒过来。 没有人知道这家银号的主人是谁,但都知道主人的手笔很大,因为,他花了五百两银子一个月的高俸,把宝通银号的朱掌柜挖过来主持生意。 朱掌柜经营银号二十多年,手段灵活,和庐州几家大商号都有来往,很快把生意作了起来,也很快的和几家有名的银号建立起了互相通兑的关系。 通宝银号对朱掌柜的要求是,要把场面作的好看,花样越多越好,至于赚不赚钱,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不亏损就行了。 作生意不求赚钱,生意自然好作,何况,朱掌柜又是银号业的高手,场面很快地撑了起来,添雇了不少的人手,单是柜台上,就用了四个伙计。 一张大红字条,出现在通宝银号的大门外,写的是本号兼收慈心存款,没有利息最少五万两存起。 朱掌柜经营几十年的银号,没有听说什么叫慈心存款,但主人有指示下来,他只好照办。不但有指示,还有一套说词交代下来,朱掌柜的心中觉得好笑,这算什么?这位东主人,当真是异想天开,不要利息,人家为啥把银子存到这里? 奇怪的是,就是有人来办这种存款,就在大红纸条贴出第三天,有一个身着宝蓝长衫的年轻人进了通宝银号,拿了一张十足兑现的通宝银票,填了一个存款单子,写的是圣手慈心大夫收……然后把存款交到柜上。 世上真有这种肉头客户,朱掌枢心中实在奇怪,但一存五万两银子,而且不要利息,这实在是一笔大生意,朱掌柜一张胖脸笑得嘴也合不起来,亲自出面,接过存单,道:“客官,这存款没有利息。” “我知道……”蓝衣年轻人说:“贵号的公告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朱掌柜笑道:“这种存款,至少要一年时间,才能提取,条件相当地苛刻,公子想过没有?” 蓝衣青年人冷笑一声,道:“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是是是……”朱掌柜陪着笑脸,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蓝衣人道:“我几时来听回信?” “五天……”朱掌柜还未来得及说明下文,那蓝衣年轻人已接道:“好!五天后我再来。”转身走了出去。 朱掌柜呆住了,他作了数十年的银号生意,可是从未遇上过这种事情。 这些话,本都是东主指示下来的,想不到比仙丹妙药还灵。 正在朱掌柜拿着银票发愣的时候,又有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走了进来,轻轻一拍柜台,笑道:“掌柜的,我想存一笔银子。” “好,好……”朱掌柜如梦初醒地说:“你老想存好多?” “五万两银子慈心存款……” 朱掌柜摇摇脑袋,忖道:天下的疯子多,但这样有钱的疯子,却是少见,怎么一天就有两个人来,而且,前脚接后脚,我们东家走运哪,该发财了,十万两银子,白白的用一年,一个利息不要…… “你老请填个单子吧!” 留山羊胡子的老者,填好了单子,笑—笑,道;“我几时可以来听回信?” 朱掌柜道:“六天。” 这是东主人的交代,第一个人五天,第二个人六天,第三个人要七天了,朱掌柜照本宣科。 “你老贵姓啊?……”朱掌柜突然想起来了,这种内头大客户,至少,也该问问人家的姓名。 老先生突然回过了头,两道眼神中,暴射出两道神光,直逼在朱掌柜的脸上。 朱掌柜活了四十六岁,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目光,直似两把无形的利刃一般,直透内心,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姓张……”老人笑了—笑,道:“张云鹤,够了吗?” “够了,够了……”朱掌柜不是武林中人,一时间,想不起张云鹤是什么人物,如若他知道了张云鹤的身份,脑袋只怕又要大上—倍。 对这两笔慈心存款,朱掌柜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五天人家来要回信,什么回信,朱掌柜却是一点也弄不明白。 反正这是主人吩咐的,那就—股脑儿送回东主处置吧! 他没有见过东主,却知道东主就在右面厢房。右厢房有一道楼梯,登上一个小阁楼,那里居高临下,把银号大厅中的客人,看得十分清楚。 现在,阁楼上,就隐藏着两个人。 一个是水中莲,一个是屈强。 水中莲早已穿着了男装,而且,她的身份是东主人的书童。朱掌柜能见的就是这位书童。 朱掌柜把银票和来人填写的存单交给了书童,低声道:“小铁,今天的事情很奇怪,我看,我得见见东主,当面请示一下才行。” 小铁摇摇头,道:“今天不行了,明天,我看主人高兴的时间,帮你问问看。” “好!那就有劳小铁哥了……”朱掌柜说完话,竟然抱拳一揖。 小铁进入房门,回头加上了木栓,笑一笑道:“屈兄弟,赵荣出现,在咱们的意料之内,但张云鹤的现身,却是大出了咱们意料之外。” “前辈……”屈强说道:“我原想关玉虎会赶前一步,却未料到张云鹤抢在前面,如若我推想的不错,赵长山父子的行动,一直都在张云鹤监视之下。” 水中莲笑一笑,道:“如若咱们不贴出那张红纸条,也许咱们还在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屈强心中怦然一震,忖道:这段日子,和她接触的太多了,无所避忌的接触,日后要小心一些才行。他从水中莲的目光中,看出了感情。当然,那未必就是男女间的相爱之情,而且女性天赋那种苟安于舒适的性格,这几月银号开张,过得太安适了,也是水中莲二十年来最安稳的一段生活,蚀去了她复仇的壮志…… “前辈,别忘了铁前辈的仇恨,咱们数月策划的苦心,目的是要找出狼王,要查出刘、关、张、赵四大家族在武林究竟作些什么,还要查出来铁老前辈发现的那柄青龙偃月刀落入了何人手中。” 水中莲只觉脸上一热,道:“多谢屈兄弟指教,妾身记下了。” 屈强微微—笑,道:“现在咱们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 “可是,你要答复他们些什么呢?赵长山、张云鹤都不是好骗的人物,他们只要有一丝的怀疑,就会立刻动手,抄了这通宝银号……”水中莲忧虑地说。 屈强道:“我相信,他们还未完全相信我们,我想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来这里查看一下动静。” 水中莲吃了一惊,道:“咱们要如何应付?” 屈强道:“以不变应万变,给他们个莫测高深。” 水中莲道:“只要他们发觉我们……” “绝不能让他们发觉……” “那是说,今晚上我们要离开这里?……” 屈强道:“不用,我们要亲自看到他们的举动,听到他们说话,出现在他们可见之处。” 水中莲道:“那要怎么办呢?” 屈强的判断,完全正确吗? 不一定—— 不单当天晚上,张云鹤和赵荣都没有来,一连几天,“通宝银号”除了寻常商务以外,平静得出奇。 这情况,虽有点出乎屈强意料,却也令他满意,因为,他有所布置,有所等待,他正好需要时间。 第五天,赵荣来听回话,他从朱掌柜的手中,接过一封密函。 出得“通宝银号”,赵荣拆阅密函,函中只有极简单的三句话儿,—句是“后日清晨”,—句是“圣手慈心,见钱办事”,一句是“大觉塔边蓝面客”。 赵荣看得懂,知道第一句是时间,第三句是地点,第二句则是双方见面时的暗语。 换句话说,狼王方面,业已接受“慈心捐款”,派出杀手,与自己约地定时相见;只要自己把心中想办之事,密告来人,对方便将竭尽所能,完成任务!但欲办之事,或欲杀之人,情况过分特殊,或特别艰难,则价格方面,或许会当面另议。 赵荣不在乎钱,他见果然可用钱买动狼王属下杀手,便从嘴角间浮现一种既得意、又神秘,更极为冷酷的笑容,准备后日清晨之会。 第六天,张云鹤也从朱掌柜手中,取得一封密函,密函内容,与赵荣所取得的,可谓大同小异—— 第一句,差一个字,是“明日清晨”,第二句,完全相同,是“圣手慈心,见钱办事”,第三句,完全不同,是“小西湖上白帆舟”。 第六日的明日,和第五天的“后日”,都是第七天,大觉塔和小西湖,却一属城南,一属城北,时间再均定清晨,便使赵荣和张云鹤,纵想及时联手,也无法碰得上头。 东天,才有点鱼肚色,张云鹤便捻着他的山羊胡子,到了小西湖边。 一叶白帆,从湖心水云中,悠然驶出,向张云鹤负手卓立的岸边,缓缓靠近。 清晨,是良辰,小西湖,是美景,但破坏了“良辰美景”情致的,却是张云鹤口中突然高声说出微带血腥气味的“圣手慈心”四个字! 这四字才出,那叶白帆小舟之上,立刻有个娇脆语音,应声接道:“见钱办事!” 张云鹤见小舟业已靠近,暗语也对,便飘身上船,含笑说道:“姑娘不必再提钱了,五万两银子,我已存入了‘通宝银号’的‘慈心专户’,如今,只要我说出心中所想,就该请你替我去办事了!” 白帆小舟的舟尾部份,站起一位约莫只有双十年华,但却容光绝代,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的银衣佳人,朱唇微波,哂然说道:“那不一定,你以为我准会为了几个臭钱,替你办事?” 张云鹤咦了一声,诧道:“根据江湖传言,‘狼王’的字典之中,没有‘难’字,他的口号是:‘人间无难办之事,世上无难杀之人’……” 银衣少女嫣然笑道:“你所听的传说不错,正因为就怕你所谋之事不难,故而,我们才另外定下了‘两’不杀的规矩!” 张云鹤拱手道:“请教,是哪‘两不杀’?” 银衣少女应声道:“身份不高不杀,武功不强不杀!” 张云鹤笑道:“姑娘放心,在下所谋之事,绝非庸俗,不会辱没了‘狼王’属下的超卓杀手身份!” 银衣少女道:“先说你想杀之人,有何高尚身份?” 张云鹤道:“姑娘猜个谜吧,此人在世封侯,去世封王,后世封帝,身份总应该够高的了?” 银衣少女一怔道:“你要杀的,竟是一个已去世的‘死人’?” 张云鹤道:“死人不能杀吗?” 银衣少女道:“能!死人能杀,古董也可以找!我记得为了价钱合适,我的同僚,曾为人开棺,戮过七具古尸,找过十件古董,但仍非符合我们所定原则不可!说吧,你想杀之人,在世时的武功,高明到什么程度?” 张云鹤微一寻思,朗声吟道:“威震黄巾贼,名成白马坡!……” 银衣少女起初听了,‘在世封候,去世封王,后世封帝’,之语,心中已有所疑,如今再听了这两句诗儿,几乎跳将起来地失声叫道:“‘白马坡’是关云长斩颜良、诛文丑嘛!难道你……你……你的目标人物,竟……竟是‘武圣’关公?!” 张云鹤以一种赞许目光,看着银衣少女笑道:“姑娘慧质灵心,一猜便中!” 银衣少女突然叹了一口气儿,向张云鹤挥手说道:“去,去,你去‘通宝银号’,把那五万两银子的‘慈心专户’存款,领回去吧!” 张云鹤颇感意外道:“奇怪,‘狼王’的字典之中,居然出现‘难’字?‘慈心专户’存款,被退回之事,武林中恐怕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吧?” 银衣少女神色一正,摇头接道:“我要说明,这不是‘畏难’,这是敬圣贤、礼忠良之道,关云长夫子,忠义千秋,心如日月,被后世尊为‘武圣’,我们既为武林中人,自然应该对他略存景仰之忱,岂宜有所亵渎!?故而,我有拂尊命,要退回‘慈心专户’存款,假如你想杀之人,竟是曹操,则我不辞,尽发阿瞒老贼的‘七二疑冢’,也会勉力完成,以期有所报称!” 张云鹤笑道;“姑娘又误会了,我也景仰关公,故而并非敢于亵渎他的‘忠义千秋’,只是有点觊觎他的‘冷艳千秋’而已!” 银衣少女“哦”了一声道:“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这样说来,像是要我找古董,替你设法取得那柄据说近日在‘姑射山’出土的‘青龙偃月刀’了?” 张云鹤道:“取得或许太难,姑娘只要能供给我一个此刀落在何处的正确讯息,就算是完成任务!若能到手,自然更妙,张某再准备五万两银子,作为加倍酬劳!” 银衣少女道:“酬劳不必再加,我却要你答我一问。” 张云鹤似感意外,面带诧色说道:“姑娘是不是想问我何必如此大费心力,而去动那柄对于武林江湖人物,似乎并无什么实际大用的‘冷艳锯’的脑筋?” 银衣少女螓首微颔道:“这柄‘冷艳锯’,是马战武器,太重太长,对于江湖步战,毫无实际威力!但若落在刘、关、张、赵四大家的任何一家手内,却可发挥极大精神象征作用,仗以统驭群伦,借成霸业!” 银衣少女看他一眼道:“你应该说明白点!” 张云鹤道:“自从三国之后,历代‘刘、关、张’三姓,均有‘龙冈亲义’之结,赵姓亦往往被列为‘龙冈之友’。当世武林,各大门派式微,刘、关、张、赵四大家中,却相当茁壮,颇有能手,若能精诚团结,原本霸业早成!可惜世间事,只要一沾名利,往往便起私心,谁也不肯服谁,直到‘冷艳锯’出土之讯一传,四大家遂认为谁能够掌握这件代表祖宗光辉的史册流芳宝物,谁就必然实至名归的可以成为四大家的首脑,比其余三家,高了一步!” 银衣少女道:“好,我相信你未作谎语,说的是心腹之言!条件符合,生意完成,百日之内,我相信可以报命!” 张云鹤大喜拱手道:“请教芳名?” 银衣少女摇了摇头,哂然说道:“杀手从不留名,我是‘狼王’次女,你定要称呼,就叫我‘二公主’吧!” “二公主”三字方出,这艘白帆小舟,便莫名其妙地轻微震了一震! 张云鹤神色微变,双眉方挑,银衣少女已向他摆手笑道:“不要怕,舟中、舟外、水下、岸边,共有十三名一级杀手,但全不是为你设伏!因为,我们必须自卫,凡属镇日杀人者,也总得随时防范被杀……” 张云鹤相当识相,知道自己再不快走,便容易发生误会,甚至于前功尽弃,落得灰头土脸! 利害既明,身形立拔,一式“幽壑腾蛟”,转化“神龙渡海”,横飘七八丈许,落足小西湖的湖岸之上,隐入了草树苍茫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