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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坤翌日起身盥洗之后,自觉精神十分充沛。他一醒来,便老是想起杨小璇。总管郝衡走进来,笑道:“王坤你这一趟辛苦了,堡主的意思,让你休息两三日,我特来关照你一声,这三日你不必如往常般到堡主处报到,可以随意玩玩,轻松一下。不过不可离堡太久,晚上更不能外宿,以免有事时,找不到你。这几天事情较多,今晨又有三拨人踏入本堡所辖的地面,他们的来意表面上是冲著雪人,但我们却不能大意。” 王坤先道谢了这三天的假期,心中暗想白水堡所辖的地面极为辽广,数百里以内,黑道中人如有所图,均须先向白水堡打个招呼,那三拨人不知是哪一路的人马,能够令杨迅如此注意。平时总有些武林人经过白水堡地面,这三拨人也可能是路过,但杨迅却小心翼翼地查清楚他们的动向,是以足见这些人来头不小。 郝衡又道:“我也省得你追问了,这三拨人一是岭南以大力神拳驰名武林的何家,共是四人。一拨是一个退隐十年之久的老镖头钱矛飞斧夏侯山和一个弟子田鼎。另一拨便是那红船主人端木公子的手下潜龙秦水心和火山豹子姜阳。” 王坤听到这里,已忍不住问道:“总管,那夏侯山是什么来历,值得本堡重视?”其实他却是明知故问。 “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个夏侯山,正是本堡昔年建立之时,列为第一个大对头。他虽然在十年前方始正式退出江湖,但事实上在此之前,早已不大管事。这夏侯山以三支铁矛,一支大斧,崛起于镖行中,名声之盛,比现在的金陵镖局老局主东方乐水还要响亮。不论黑白两道,都公推他南七路总镖头,和北方有名的老镖客万里关山姬雨亭,并称南斧北戟!” 王坤道:“原来这人来头真不小,他已退隐了十年之久,此番又出现于江湖,不消说是静极思动,这人必须严加防范才好。” 恶屠夫郝衡道:“那还用说,这些家伙和东方乐水都是极好的朋友。”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不说下去,匆匆转身出门,一面道:“你如果有兴致,可以去找副总管问问,他还有一个十分骇人听闻的消息呢!”王坤听了,好奇心大起,便也出房去找副总管铁算盘尹尉。 他一踏出房门,立刻就变回昔日的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王坤。一些人和他打招呼,他答话和回礼之时,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刚刚走到议事大厅前,即是那座三层高楼之前,忽见天罡手杨迅和杨小璇一道从厅中出来,看样子他们父女乃是要回到楼上去。王坤远远一见杨小璇,心中登时涌起一阵波澜,再也忍熬不住,加快脚步,穿过广场。 杨小璇也瞧见了他,心弦大震,不觉怔了一怔。杨迅因她的失态而发现王坤走过来,浓眉一皱,疑惑地忖思其中之故。 王坤走过来,先向杨迅行个礼,然后又冷冰冰地向杨小璇道:“小姐您早。” 杨小璇只在鼻孔中低嗯一声,便向父亲耳边悄声道:“这个人怎的老是这么冷冷的,他讨厌我么?” 天罡手杨迅畅然微笑,没有回答女儿的话。王坤平静地道:“适才郝总管传令说,小的可以偷懒三两日,因此小的胆敢向堡主请命去查一查那面古琴的下落!” 杨迅道:“可要离堡远出么?” “不必,那厮如果真个送来,小的总得查出他的来历和用心才行。” 天罡手杨迅略一忖思,便取出一支令箭给他,道:“你无妨设法一查,但那欧剑川武功极为高强,必须小心行事。详细可去问问尹尉。” 铁算盘尹尉就站在大厅门口,闻言高声道:“王坤,你到这边来!” 天罡手杨迅已转身向楼梯走去,王坤口中朗声而应,目光极迅速地扫过杨小璇,正好和她那对含情脉脉的目光相触,在这极快的一瞥中,这对情侣的心中各自涌起酸甜苦辣等滋味。 王坤虽向厅门走去,但耳中留神地听那父女的说话。却听杨小璇道:“爹,我真讨厌那厮,好像自己十分了不起似的。”杨迅听了只笑一声,没有回答。 王坤在心中大大叹口气,他虽然知道杨小璇故意这样说,但这时教他亲耳听到,这种滋味到底太难受些。 尹尉那对精明之极的目光,凝视著王坤,突然问道:“王坤,你想怎样?” 王坤吃一惊,以为尹尉问他在想什么,忙答道:“没有,没有什么。” 尹尉道:“我问你想怎样查探那欧剑川?” 王坤力持镇静地道:“小可还未细细想过!”心中却微凛忖道:“这位副总管外号铁算盘,果真精得要命,我已露出一点马脚,以后必须格外小心。” 尹尉也不说什么,招他入厅落坐,然后道:“本堡刚刚接到消息,便是关于你要查的那个欧剑川。长蛟汉龙两帮不知如何请到这个人为他们出头,对方红船主人则已来白水堡,只由潜龙秦水心火山豹子姜阳赴那石桥湾之约,那欧剑川貌不惊人,但手上功夫却足以惊世骇俗,居然把火山豹子姜阳从容击败。” 王坤胸中豪气飞扬,暗想“欧剑川”三个字从此已传扬在武林中。但面上却不能露出来,故意道:“那还得了?火山豹子姜阳的厉害,小可亲眼目睹,他那一身神力真是骇人听闻,那么粗的船桅被他一下子抱起来,摔出数丈之远。当时把数百水道群雄都给镇住。” 尹尉道:“这些我们都知道了,现在武林中不论黑白两道,都想知道这个有如彗星般崛起于武林的高手究竟是什么来历?他为何要替长蛟汉龙两帮出手?就像本堡后面茅山中的雪人和那红船主人端木公子的身世来历,合称三大奇谜。你如查得出那欧剑川的来历,你就算是成名露脸啦!” 王坤面上丝毫不现任何表情,道:“小可一定尽力查出那厮的来历,或者会在无意中查出端木公子的来历也说不定,这关键全在……” 他还未曾说出关键何在,尹尉已笑道:“堡主早已想到,今晨已命副堡主亲自出动,设法由那君山二友中的天风剑辛石帆处密查端木公子的来历。” 王坤道:“小可正是此意,不料已被堡主占先一著。副总管还有什么吩咐么?假如没事,小的可就要出动了!” 尹尉道:“你去吧,但务必小心从事!” 王坤行礼退出大厅,一面向堡外走去,一面后悔地想道:“我真不该为了要走近一点看看璇姐姐,随口向堡主编了这么一个理由,现在真是作茧自缚,但最遗憾的还是没有好好地瞧瞧璇姐姐的娇容!啊,那深情的一瞥,令人一生一世都难以忘记!我和她日后如何结局,真不敢想。” 刚刚走出堡外吊桥上,忽见路上尘头大起,蹄声如雷,疾驰而来。王坤定睛而视,来的一共三骑,当先的是副堡主飞蛇倪盾,第二个是邵风,第三个是本堡五位管领之一,姓苏名进。此人一身硬功,黑道知名,亦非泛泛之士。王坤暗暗一惊,想道:“本堡看来情势相当严重,这东南西北中五路管领,一向极少返堡,都在外面布置。这位中路管领苏进长驻金陵,相隔最近,已首先应召返堡,唔!莫非真个有人要借雪人之事,查探白水堡虚实之后,便大举进攻?但我却得不到一点消息!” 那三骑来得好快,眨眼已到了吊桥前,三人一齐翻身落马。副堡主倪盾一见王坤,便问道:“堡主呢?” “他在楼上!”王坤应著,一面向他们行礼。 倪盾洒步便走,王坤忙上前道:“小可奉命查一查那冰魂秀士欧剑川的行踪,适才忽然想到,欧剑川若是来时,必由长江到金陵,然后经句容来此,是以有心沿此路查探,小的见过那厮,碰面一定认得。” 倪盾闻言停步,微一寻思,便道:“很好,我自会代你转禀堡主!”说罢,便匆匆入堡,邵风紧紧跟著走去。剩下中路管领苏进率著三匹马,等手下人来接去。 王坤乘机搭话道:“苏管领几时从金陵来的?可是为了那君山二友的天风剑辛石帆么?” 苏进管的一路,范围最大,人数最多,乃是五路管领之首。身份本来甚高,连郝衡尹尉等见了他,也甚为客气。 但他又知道王坤乃是堡主跟前的人,最不可得罪,忙忙笑道:“王兄可好?我今晨已抵达本堡,刚刚和副堡主他们出去,果是为了那天风剑辛石帆。那厮今晨已从茅山中搬出来,就在二十里外那座三清宫中居住。我们去见他时,却被他拒绝晤面。因堡主吩咐过不准得罪此人,故此只好立即赶回来。” 王坤道:“这人昨晚曾经帮著我们白水堡,故此堡主不肯得罪他。除了他以外,丐帮的邓云松和武当派名手子母金环陆玑不知落脚何处?小可昨夜才赶回来,今晨又奉命出去,竟来不及叩询堡主。” 中路管领苏进道:“丐帮长老邓云松哪有一定的住所?他们丐帮的人,都是露天席地,随处歇宿。至于武当派的陆玑,听说就在堡西的安里村中。你如前赴金陵,路上必经该村,见到咱们的人,一问便知!” 王坤含笑道:“小可不能耽搁了,这就动身,但还请苏管领指点一下!” 苏进见他如此谦虚,心中大为高兴,便道:“那冰魂秀士欧剑川如何来法,我不得而知。但因峨嵋的铁甲金枪陶彬惨死雪人手下,此人在武林中交情极广,是以五派名手,大有赶来茅山查访雪人之意。而这些人绝大多数和金陵镖局渊源极深,故此连带对白水堡极不满意。目下的情势对本堡十分不利,只要生点事故,这些人可能就联手来对付我们,是以本堡已开始警戒,你千万不可像往日般大摇大摆,碰上那些人赶快避开上算些。” 王坤听到这里,心头上灵光一闪,想起一计。嘴上却连声称谢。苏进迳自入堡,他也迈开大步,向西北走去。 大约走了十余里,只见左面半里外一座村庄,后面靠著高山,前面却有两个大池塘。村中地方颇为宽广,居民不少,总有千来户人家。村口道旁有个竹棚,售卖酒茶零食。 王坤大踏步过去,走入竹棚,大声道:“我要一碗茶。”一个中年男人端了一碗茶过来,王坤悄悄露出白水堡令箭。那人一眼瞧见,便回身走到棚后。 王坤跟过去,问道:“武当派的陆玑就在这安里村中么?有没有出去?” 那人恭身回答道:“他几乎每日都出去,但今日却没有!入村后左边第三家便是。” 王坤点点头,便向村中走去,走过那条石堤,随意浏览两边,但见池水粼粼,再过去便都是田野,一派乡村宁谧的风光,甚是赏心悦目。 走完那道石堤,穿过村前的晒谷场,便入村内。目光一掠,只见左边第三家屋宇高大,虽然仍是乡村古朴的形式,但也可看出这家人必是此村中的富户。 王坤先不忙著窥探,随步走入一条小巷,在一道矮墙上坐下,暗自寻思道:“我向副堡主讨令往金陵是假,主要便是想获得数日自由身。今晚设法和璇姐姐见面,好好聚上一下,目下时间尚多,我适才想到,为了配合我向杨迅说的话,我这个冰魂秀士欧剑川总得出现一下。适才便忽然想到,假如我以冰魂秀士欧剑川的面目出现,和那武当派名手子母金环陆玑闹一点事,杨迅自会知道。这一来他必定会对我这个冰魂秀士欧剑川减去不少戒心!况且我曾有诺言,要使曾与狄梦松老前辈对敌的五派名手,到他坟前叩首,目下纵然和那陆玑闹一闹,也无关紧要!唉!但日后怎样化解呢?” 一想到这里,便为之愁眉不展,想了好一会,却越想越乱。坐了老大一会,没精打采地起身,走出村去。这时他当真渴了,便到竹棚处喝碗茶,乘间告诉那人说,他这就要赶赴金陵,命他好好看住那陆玑的动静。 不久工夫,他已变易了容颜,而且体型也大不相同,弄了一套农人衣服穿上,打安里村后的高山翻过来,落在村中。走到陆玑所居的那座屋门前,只见一个妇人正在门前篱笆内喂鸡。冰魂秀士欧剑川停了一下,迈步向篱内走进去,一脚踏死一只母鸡。 那妇人立刻大声质问他,一阵喧嘈,门内走出两个五旬上下的人,其中一个眉浓嘴阔,两鬓角太阳穴高高鼓起,一望而知乃是内家好手。 另外那个看去似是本宅主人,大约也到过江湖上闯荡,老眼流露出精明之色。他先打量一下欧剑川,随即问那妇人何事。妇人赶快说出来,那人便道:“老兄也听到我这个媳妇的话,可有冤枉你么?” 欧剑川懒洋洋道:“没有!你贵姓名啊?” 那人道:“我姓余名国梁,是本地人氏。我可不是仗著本地人来欺负你一个外乡客,但这事你实在不该!” 欧剑川道:“我可不是故意的。” 他的话说得平和,对方一听倒也气消了,旁边的那位老者道:“余兄,咱们把那残局著完,一只鸡算不了什么。” 余国梁的媳妇气忿地道:“这人好生没礼,踏死我们的鸡,说他时还直翻白眼。” 欧剑川道:“大嫂你要我赔么?一只母鸡算得什么,我走路没看清楚,这能怪我么?” 余国梁一听此言,登时火起,心想这厮的道理好横,姑且算他走路可以不带眼睛,但走路怎会走到人家篱笆内来? 旁边那位老者浓眉微掀,目现精光,沉声道:“老朽陆玑,朋友你贵姓大名?可是冲著陆某来的?” 欧剑川眼睛一翻,道:“哟,原来这儿有个江湖朋友,怪不得这么横!我冰魂秀士欧剑川最不吃这一套。但我却真不想惹事,你说怎样便怎样好了?” 子母金环陆玑暗中冒火,但面上却不现出来。心想这冰魂秀士欧剑川的姓名,刚刚在昨夜无意碰上丐帮长老邓云松说起,说他力折红船主人端木公子手下大将火山豹子姜阳之事,如今他自报字号,分明有心寻事,只不知何故找到自己头上? 余国梁昔年在江湖上行走,曾因嗜弈而和武当名手陆玑攀上不浅的交情。是以陆玑这次南来,便住在他家中。他听了欧剑川的话,已忍不住怒道:“真正是放狗屁,又说不想惹事,又要人划出道来。” 子母金环陆玑冷笑道:“余兄你不必插嘴,这事我陆某自会解决。此间村人糜聚不少,冰魂秀士何妨入屋一谈?”他那句冰魂秀士出口时,甚觉别扭。须知欧剑川一身农人装束,面色蜡黄,身短手长,看上去猥猥琐琐,哪有半点秀士味道。 欧剑川暗忖道:“我这么一闹会不会太过火了?若然太过令他下不了台,日后如何能够化解得开?”这一想令他为之眉头大皱,犹疑道:“不必了吧?” 子母金环陆玑锐目四射,已见四下围看热闹的人群中,夹有几个健壮汉子,双目炯炯,分明不是普通村人。 他已知白水堡近在咫尺,对于他此行,因甚不放心,一直派人监视。是以估料这几个壮汉必是白水堡手下,很可能这个冰魂秀士欧剑川也是被天罡手杨迅请来试探自己,相机把自己撵走。心念连转,越发认定对方犹疑之态,乃是故意装作。当下朗声一笑,道:“既然不肯入宅,陆某也不管惊世骇俗,就在此处了断也好。” 欧剑川退了两步,认真考虑一下,竟不知自己立刻走开抑是和陆玑闹到底好些? 子母金环陆玑乃是武当派名手,在他本派中,除了号称为“武当三石”的三人,一个是当今掌门,即是他的师伯石田真人和另外两位师叔石龙真人石虎真人以外,谁都不在他眼内。而且他自入江湖以来,直到此刻闯出偌大名头,这中间二十年来简直是罕逢敌手。虽然他出身名门,不致于恃技凌人,但不免较为气盛些。是以哪肯被欧剑川随意戏弄,话声中已跨下台阶,相距尚有一丈之遥,便抱拳微拱,道:“陆某请问一事。”他借这抱拳微拱之势,暗运玄功,聚集一身功力,发出一股无形劲气,遥遥袭去。 冰魂秀士欧剑川心中尽管迟疑,但应变却快,暗念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露出真正功力,便也抱拳还礼道:“陆老师请指教。”话声未歇,微闻“蓬”的一声,两股劲气相触。子母金环陆玑身形摇晃一下,但立刻从容定住。欧剑川却退了半步,惊愕地睁大双眼。 陆玑哈哈一笑,道:“见面胜似闻名,江湖所传,未免过甚其词。” 余国梁听不懂,诧问道:“陆兄你说什么?” 陆玑并不解释,又道:“陆某请问阁下何故枉驾过访?自问平生并无对不起朋友之事。” 欧剑川道:“陆老师光明磊落,为当今有数侠客之一,自然不会有对不起朋友之事。” 陆玑面色微沉,道:“那么是陆某劣子惹下是非?” 欧剑川想起那年青的陆云,忙摇头道:“不是。”他本说不关别人的事,但陆玑质问之词,逼人而来。 “那么是陆某师门开罪了阁下?” 欧剑川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六十年前,武当派掌门朱雀真人,正是以众欺寡的五人中一份子。方自思忖,耳中又听陆玑厉声道:“可是陆某师门开罪了阁下?” 冰魂秀士欧剑川被他逼得点一点头,道:“但不是对我做错。”刚说了一句,瞥见对方唇挂冷笑,登时忍不住道:“是六十年前旧事,你未必知道。” “不错,我不知道。”陆玑答道:“但我也不须详询,只要你说出敝派何人在六十年前做错,便可了断!” 欧剑川眼珠一转道:“是的,你已有资格了断。”他歇一下,心知对方当然不明白自己话中之意,乃是说只要他在狄梦松坟前叩个头,便可了断旧怨。这时并不解释,继续道:“那是六十年前贵派祖师朱雀真人做错的旧事!” 子母金环陆玑虽然名望甚大,在武当派中辈份亦尊,但提起师祖朱雀真人,这件事可真不小。这时反倒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担承此事?他肃容道:“你可不能信口胡言。” 欧剑川道:“我绝非打诳,但目前却未暇了断此事,不过事先向你打个招呼罢了。” 陆玑眉头一皱,蓦地放声大笑道:“狂徒你敢戏弄陆某,如果真让你这样来去自如,教陆某如何向武林朋友说得清楚?”话声未歇,身形微塌,已如行云流水般滑到欧剑川面前,一招“仙猿献果”,右掌疾击出来。 欧剑川本是少林嫡传弟子,深悉对方这一招乃是由本门“金豹露爪”的招数变化出来,配合起独门九宫遁形步法,威力更大。心想对方的功力,已试出比潜龙秦水心或火山豹子姜阳要高强一些,如今看他出手神速,攻守兼顾,果然不愧一时名家,哪敢大意。左手一招“悬崖摘果”,五指如钩,疾抓敌手脉门,右手使出少林心法“旋风扫叶”,一股掌力横扫过去。 武当和少林两派原本是一家,因此陆玑一眼便认出对方手法,非少林门下嫡传弟子决学不到。但只因这样,更使他既疑且凛,敢情对方出手虽是少林心法,但掌力却冷森逼人生寒,而且刚柔兼有,分明是一种从未见识过的奇功真力。少林寺决没有这等神奇毒辣甲于天下的功夫。是以这一来便想不透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历?当下疾使“春蚕自缚”之式,身形转处,双手一圈一推,已把对方攻势完全封出外门。 四下围观的村人都不知道他们刚才说什么话,此刻却见到两人玩笑也似地转个圈子,哪知其中已蕴藏无限危机,有些人便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走开。但聚观的人仍然不少。其中有些鼓噪起来,都认为冰魂秀士欧剑川不对。 篱笆内两位武林高手又奇快地换了五招,最后的三招都是硬碰硬。欧剑川把不定主意,掌上力量忽强忽弱,竟被陆玑逼退五六步之多。 他想想实在不是头路,如不真真正正打上一场,则可能会丧命在对方掌下。但真打又无此必要,自己这番搅闹,实在没有半点道理。不由得暗骂自己混蛋,蓦地一招“东海屠龙”,掌发如风,疾袭对方项肩。 陆玑全力施为,一掌迎去,另一掌却暗蓄真力,准备把对方身形震退,便腾身飞起罩扑下去。 哪知欧剑川那一招“东海屠龙”竟没有用足,突然化为指戮,一缕刚劲烈风,直袭陆玑胸前。陆玑忍不住喝道:“你是少林哪一位大师的门下?”身形随声暴退寻丈。 欧剑川又在心中骂自己一声混蛋,对方乃是武当名家,自然深悉少林各种绝艺,自己这一手“罗汉指”的秘艺,换了别的人,哪怕也是武林高手,未必认得出是少林七十二种绝艺之一。但对付陆玑,哪里蒙得住他?反而被他确定自己乃是少林弟子。 他一面自责,一面纵身而退,但见他宛如大鸟横空,一掠三丈有余,迳从村人头上跃过,然后急如离弦之箭,向村后电射而去,晃已隐没在山中。 翻过高山,没头没脑地在荒野中奔驰了七八里路,这才缓下脚步,无精打采地前走。 他叹口气,忖道:“怎的我如此愚蠢,胡乱惹事?刚才无端端去招惹陆玑,有什么作用?唉,我真有点倒行逆施的模样!日后白水堡之事一了,我回复本来面目时,还能用欧剑川的名字么?纵或我不想用,但父亲或师父会让改名换姓么?哎,我真是一著之差,全盘皆错,当初我在石桥湾之会时,便该改个别的名字,这样我日后履行狄老前辈的诺言时,便可以一直假面目。顶多回复欧剑川时,不露出狄老前辈的武功家数!但现在已经错了,再没有补救的办法啦!” 他自怨自嗟地走到一座山神祠外,心中难过得停住步,就在门口坐下。蓦地拍一下大腿,发出清脆的声音,恍然大悟地想道:“是了,原来我竟是因为璇姐姐的缘故,心神不定,所以糊糊涂涂,思虑欠周。啊,她如果也在这里,那多好啊,我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 祠内突然有人轻轻哼了一声,欧剑川忙一回头,只见祠内十分干净,供桌前面有个老化子,盘膝而坐,此时也注目看他。 这个老乞丐的相貌一映入眼中,欧剑川便微微一怔,敢情正是丐帮长老邓云松。他的一支铁棍,横搁在大腿边的地上。欧剑川怔一怔之后,便回转头,对于这位曾经仗义出手助他的人,他的确不忍点定为日后向狄梦松坟头叩首的人。 邓云松何等眼力,已看出这个满面病容的汉子,眼神湛湛,不是凡俗之流。当下痰嗽一声,道:“我老叫化可真被尊驾吓了一跳,外面风大,何不进祠一坐?” 欧剑川闻言起身,走入祠中,在老叫化对面坐下。 丐帮长老邓云松微笑道:“朋友有什么心事么?” 欧剑川老实地道:“心事多著呢,可惜只能闷在心中!老兄贵姓大名啊?” 邓云松说了自己姓名,然后道:“朋友的口音好熟,但老叫化年老昏庸,一时却想不起来,你贵姓名啊?” 欧剑川迟疑一下,含糊道:“我姓欧,真想不到在此地遇见丐帮长老,可惜我的事情无法请你帮助!”此言出后,见对方毫无惊讶之色,心知对方已看出他是武林中人,暗自微惕忖道:“我面对这等老江湖,必须小心翼翼,刚才他提及我的口音,便是我疏忽之处。”当下又道:“长老驾临此间,有什么贵干么?” 邓云松视他半晌,反问道:“你猜我有什么事?” 欧剑川被他反问得愣一下,却深知对方此问,必有深意,不敢随便作答,便摇摇头。 邓云松伸手入怀,欧剑川不知他干什么,连忙暗运真力聚在右掌之上,有意无意地护住前胸。 邓云松的手倏然抬起来,黄光一闪。欧剑川眼快,已看出是条黄布包袱,约有两尺见方,似乎有点血迹。自家那只右掌不发出去。邓云松见他没有动静,便把手中黄巾放在膝上,冷冷一笑,道:“朋友可曾见过这条黄布?” 欧剑川立刻摇头道:“这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邓云松耸耸肩,道:“既然你未见过,那就不必再谈。咦,你好像还想谈谈这件事呢?” 欧剑川道:“不错,长老的话使人十分费解。” 邓云松双目紧紧凝视著他,似是在他面上找出什么表情。但他却没有成功,沉吟一下,道:“算了,这件事我也弄不清楚。” 欧剑川听了,越发触动好奇心,心想这条黄布,必定隐含著一件什么事,故此邓云松才会突然取出来,乘机细看自己的反应。目下关于白水堡是否当日劫镖的正主,已达揭晓阶段,自己再查不出的话,便要放弃。这件事日夕压在欧剑川心上,是以此刻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件事去。因此他决不肯放松任何线索,当下道:“这条黄布上似乎染有血迹,长老如何得到的?” 邓云松道:“你好像真很关心呢?我不妨告诉你,我在离此二十余里处的一个山坳里,无意见到一个人,满面血迹,手中握此布,人已死去多时。” 他说到这里,欧剑川已明白对方说出事情经过,主要目的还是要借此观察自己的神色。当下将计就计,故意露出非常注意之色。 “这个人虽已僵死两三个时辰,但看他的姿势,却可以推断出他被人从侧背暗袭,立受重伤,但双手仍然握紧这个黄布包著的东西。那个暗袭他的人,复来夺人手中之物,用锋利的匕首还割裂他的手指,是以有血迹沾在黄布上。这个被害之人,功力不弱,仍然能紧聚集最后一点真力,一掌击去。对方把布中之物取了便走,于是留下这条黄布及那人死时的一切迹象!” 欧剑川忖在白水堡数十里之内,竟然出了这等凶杀案,而堡中尚不知道,实在奇之又奇。忍不住问道:“邓长老可知那人姓名来历?凶杀地点在哪里?” “问得中肯之至!”邓云松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道:“地点就在一处称为青松岬的山坳里,那人的来历姓名,我却不便宣布。” 欧剑川听说地点在青松岬,不禁微微一怔,道:“那人尸体还在那儿么?” 邓云松目射奇光,沉声道:“在,你想去看?” 欧剑川当真站起身,意欲出门,邓云松长笑一声,道:“朋友慢走,我的话是真是假,你已知道么?” 欧剑川一听有理,暗想那青松岬乃是白水堡一处秘密通路,堡中只有几个人知道,对方如何能说出地名? 他本人正因该处属于白水堡的秘密通路,就在他出发四川峨嵋报讯之前,暗中已告知金陵镖局,老局主东方乐水,请他派出好手,日夕在青松岬附近窥伺。假如白水堡有人从此通路出现,定有惊人的任务,必须设法查出该人所负的任务。是以他一听竟是在那地方死的人,故十分疑心乃是金陵镖局所派好手罹难。他那么深沉的人,居然也禁不住急急起身,想到那边查看究竟。 目下对方的话一兜回来,欧剑川便觉得有问清楚的必要,当下转身向邓云松,道:“邓长老之言何意?” 丐帮长老邓云松道:“此路乃是往青松岬必经之地,莫非你本来就要去?抑是在此等人?” 欧剑川道:“长老且莫盘问我,究竟那个被害的人,是何路数?” 邓云松站起身来,道:“我正要问问杨迅!” 欧剑川立刻联想到昨夜对方出手救了自己,其时他明知自己乃是白水堡的人,居然还肯出手,如今又是这等口气,莫非他乃是杨迅请来的能手?这个想法大有道理,登时使他生出敌视之心,冷冷道:“杨迅会回答你么?” 邓云松冷笑道:“你何以见得他不肯告诉我?”这位丐帮长老也自误会欧剑川之言,乃是等如代杨迅说话,是以不问而知乃是白水堡之人。 欧剑川退出神祠,道:“那么你去问问杨迅,我却无暇陪你净说废话。”脚尖一点,人已倒纵两丈以外。 丐帮长老邓云松喝声:“哪里走?”展开身法,宛如一缕轻烟般疾追而至,铁棍一抡,劲风“呼呼”直响,横扫欧剑川腰部。 欧剑川心想此人枉为丐帮长老,却助纣为虐,暗助杨迅,真想尽量施展全身武功,把他打倒。但陡然一凛,暗念附近不知可有其他高手埋伏?如一接战,立刻现身出手,自己可能反而遭遇毒手。 念头如电光一闪,立刻一沉真气,这时身形尚是倒退之势,蓦地坠在地上,塌腰伏身,虚虚一掌推出。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迅捷无比。邓云松大吃一惊,立刻也一沉真气,骤然中止前冲之势,手中铁棍疾然拄向地上,恰好拦住对方击来掌势。 欧剑川争取到主动之势,蓦然往横掠去,这时已用出真正本事。但见他宛如孤鹤振翅,欻忽间已飞开数丈之遥。这一手直把鼎鼎大名的丐帮长老邓云松看得一愣一愣的,暗想这个黄面汉子不见经传,武功却如此神妙,光是这一手轻功,就非有四五十年以上的功力不可。 欧剑川胸有成竹,迅疾地向青松岬相反的方向退走,转眼间已隐入荒野中,绕个大圈,复又奔到青松岬。 但见四面俱是青绿松林,连岬口那片石壁上也长满了青松。他转入岬去,走了数丈,便是一个山坳。 他毫不迟疑,转入山坳内,四望一眼,哪有死尸踪迹?幸而听邓云松说过此事,此刻留心一看,坳石地上果然还有血迹,可见得那邓云松的话并非全部虚构。他的身形倏然隐入密密的松林中,声息毫无。 那松林绵密广阔,竟不知有多深多远。欧剑川隐入林中,本意是在松林秘径内搜查一下,准备一直搜查到离白水堡五里远的乱林中那个秘密地道的入口处,看看还有什么遗迹没有。但他一进了松林,却不立即展开搜查行动,身形即隐伏树丛后,凝神向山坳内注视。 这个机智过人的武林新秀预料自己身形一隐,定必有人现身追踪,是以他以退为进,反而匿伏在一旁。哪知伺伏了好一会,仍然不见有诡秘人影出现。 他不觉大失所望,想道:“假如此地没有人守候,则邓云松的话便毫无意义!不过无论如何,东方老局主所请派在此地的好手,也该出现啊。” 想了一想,便向密林内走去,刚刚走了两丈,耳中忽然听到外面山坳间传来人声,但同时他眼前赫然出现一个人,横卧地上。这一刹那间,竟使他不知要先顾哪一件事才好。 眼前横卧地上的人,身上装束一望而知乃是白水堡中的人,看他面目口鼻都贴在泥地上的样子,分明已经僵毙多时。从他所卧之处及身后来路树断枝折的迹象判断。这人必定是从那边来时,正向山坳方向驰去,忽然被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从后侧施以暗算,一掌击在后背,打得他向前飞开丈许撞断了不少树枝,然后俯扑地上,再也不会动弹! 因此一连串问题便由此产生。第一点,这个人乃是白水堡中的人,如是东方老局主所派的好手,向他施以暗算,则得手后断无不将对方尸体移走,把现场痕迹消灭之理!假如这是另一路人马向白水堡之人下的毒手,那么这一路人马何以知白水堡的秘密通路?为何要对白水堡之人加以暗算?假如这人是被白水堡的人自行杀死,则谁敢反叛杨迅?为何要这样留下痕迹线索? 这些问题一瞬间掠过他心头,但他不遑慢慢推究,便当机立断,疾如飞鸟纵落那人身边,猿臂伸处,便把那人拦腰抱起,跟著足尖一用力,复向原路倒退,转眼间已回到适才他隐伏之处。 他刚才听到的人声,其实仅仅是一声微噫,此时从枝叶缝隙间望出去,只见一个人正在山坳中,目光遥注右方似有所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