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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便是重阳佳节,城中居民相率携酒登高,城外车水马龙,甚是热闹。辰已之交,两个装束奇异之人,并骑驰到韩府门口。韩行昌和三四个人一早就站在大门等候。见了来人,赶紧上前。但见其中之一,正是那基宁将军,当下互相行礼,打过招呼。 韩行昌道:“韩家已奉命准备妥当,只不知如何能谒见贵国国师?以便奉告一切。” 基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接着说道:“贵府果然有办法,敝国国师总算找对了人啦!” 他停顿一下,又道:“但闻说中华武林英雄,都纷纷赶到淮阴,敝国国师说,我等万里而来,若是不能一会中华英雄好汉,岂不遗憾?是以有望贵府代为安排一下。” 韩行昌道:“贵国师之言,实是人情之常。即使是敝邦的武林朋友们,也莫不渴欲拜晤贵国师。但寒家地方有限,未能容纳天下群贤。特地在那风景甚佳的小明湖边,准备了地方,以迎嘉宾。并且打算当着贵我双方英雄眼前,奉还国宝,只不知尊意如何?” 基宁点头道:“果然不出国师所料,现下我们一行八十余人,都在城外等候。” 韩行昌忖道:“假如那疏勒国师早已料到我方的安排,则此人智谋之高,实足惊人了。” 当下道:“既然如此,在下便随将军前往谒见贵国师,并负领路之责。” 基宁狞笑一声,道:“如此甚好。” 韩行昌心念电转,暗暗冷笑一声,忖道:“疏勒国师必定告诉过基宁说,务须要我去领路,他也认定我计谋甚多,以为先把我抓起来,便可大为有利,殊不知这一着早已被我们几个人算中了。” 他吩咐众人牵马过来,然后与基宁一同驰出淮阴。在一处荒野中,只见树林内突然冲出一队人马。基宁挥鞭指着那一队人马,道:“那就是了。” 韩行昌定睛望去,但见这支队伍一共是八十余人,个个都以一袭宽大披风紧裹身体,头上几乎都有头罩,那是为了遮盖着头顶的缠帛,免得别人一瞧便知道是缠回。 但见这队伍的最前头,乃是一个彩衣飘拂的高大老者,年约六旬左右,皮肤黧黑,浓髯绕颊,深目高鼻,相貌甚是奇伟。而他那一双特别长的眉毛和眼睛,以及广阔的额头,都闪耀出智慧的光芒。 在他身后,有两个女性。她们也全都裹在衣服中,面上掩纱,只露出两只灵活明亮的眼睛。此外,全是男人,有老有嫩,有俊有丑,有些面色白皙异常,甚至红髯碧睛等等,直是集人种之大成。 韩行昌尽可能查看这个队伍,希望发现汉人,但此举却失败了,他早知道不容易办到,因为对方装束如此奇异,任何人都很容易藉装束而掩饰,决计难以察觉。他催马上前,向这个唯一穿着彩色衣的疏勒国师躬身抱拳,道:“国师远来中土,寒家有失远迎,罪甚罪甚。” 疏勒国师背后一个女郎以清脆的声音,咕咕呱呱说着,似是翻译。之后,疏勒国师微微一笑,说了两句话。那女郎提高声音,道:“敝国师说,韩少爷不必客气。” 基宁随即上前,大声报告。疏勒国师面上神色丝毫不变,并不似基宁那样,一听到国宝已得,眼中便情不自禁的闪过了惊异的神情。疏勒国师其后大概是在考虑韩家另设会晤地点一事,片刻才说了几句话。 那个女郎又作通译,道:“敝国师说,韩少爷才智过人,那一处地点,必有妙用。他很想先听听那处地点的形势。” 韩行昌心中一凛,忖道:“假如他一听那地方对他们太以不利,要我们到此会晤,便不好了。只因此地除了些少树林之外,全是平畴旷野,这刻又是秋收之时,田地干旱,他们习于驰射冲杀之术,在这等形势之下,我们人数虽多,也是无用。” 他虽是想到了这些问题,但却没有解决之法,只好说道:“寒家在小明湖畔,设有场所,迎迓贵宾。”他略略说出小明湖的布置,便闭口等他答复。 疏勒国师掀髯而笑,说了几句话,那女郎继续通译,道:“在那小明湖上,我们的人都不通水性,还是改变地方的好。” 话犹未毕,一骑如飞驰来。众人举目望去,知是韩家之人。 基宁纵马上去,拦住来人,喝道:“什么事?” 那汉子道:“在下奉命送一封信给韩少爷。” 基宁伸出巨灵大掌,道:“韩少爷正与国师说话,不可惊动,你把信拏来,待本爵交给他便是。”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才把一封书信交给基宁。基宁等他走了,这才拨转马头,一径走到疏勒国师前面,把信交给他。韩行昌眉头一皱,似是想出言抗议,但旋又缄口不语。 疏勒国师讲了几句话,那女郎娇脆地道:“韩少爷此信来得奇怪,国师很想先看一看,望你不要见怪。” 韩行昌苦笑一下,道:“国师请便。” 疏勒国师着那女郎拆开信件,读出信中内容。那女郎先以番语讲了好一会,这才向韩行昌道:“此信是一位端木小姐所书,她说假如敝国师不想到小明湖,则韩老先生只好率大众到这边来会晤。” 韩行昌道:“只有这么几句话么?” 那女郎笑一笑,道:“这位端木小姐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嘱你在必要时,如何的走法,才不会乱了阵脚。” 韩行昌道:“这就对了,在下早就请她准备好,假如在这平阳开阔之地,便须得借重她所学的行军布阵之术,教众人结阵候驾。” 疏勒国师接过那张信笺,似是研究信上的阵式,过了一会,才开口说话。女郎译道:“国师说,这位端木小姐,真是才女,如若让她此信落在韩少爷手中,我们就没法子防止韩少爷乘隙进入阵中了。” 韩行昌双眉一皱,道:“端木小姐布下的大阵,用意只是防止万一发生了混战的局面,双方都不至于伤亡过重,结成不解之怨仇。并非是为了在下而设的,国师只怕误会了端木小姐之意。” 那女郎咕咕呱呱的转译完这几句话,疏勒国师仰天一笑,用番语道:“韩少爷何须假装胡涂?你分明早已算定了本国师可能不放你归去,是以预嘱端木小姐把阵法设计妥当,现下见你久无消息,便差人送信前来,告以出入大阵之法……哈!哈!” 那女郎照直译了,韩行昌苦笑一声,道:“国师此言差矣,如若是在下早就请端木小姐把阵法设计好,则在下那须她这刻方始送信,告以出入之法?” 疏勒国师以番语解释道:“这话乍看很有道理,但事实上这行军布阵之道,千变万化,非是一成不变之术。因是之故,你们在未曾知悉本国师在何处出现之前,焉能布成阵法?即使已经设计了几种阵法,临时也须加以变动。韩少爷如若不是精通此道之人,决计无法完全记得。所以端木小姐直到这时才派人送信给你,一点也不奇怪,更不能因此而认作是她临时想的计谋。” 韩行昌突然收起了苦笑之容,恢复了安详的神情,徐徐道:“国师爷定要证明此是在下预谋,不知是什么意思?” 疏勒国师道:“假如这一切筹谋策划,皆是出自韩少爷手笔,则本国师把你扣下,中原群雄等如失去了灵魂。” 他们之间的交谈,均由那女郎从中翻译。韩行昌听了这话,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微微而笑。 但他的心情却宛似波涛起伏,只因他目下既然被对方扣留作为人质,自然危险万分,生死难卜。除了本身的安危之外,他更为了那端木小姐的惊世才智而大受震撼。 须知今日的局势,如若疏勒国师坚持己意,定要在此地会晤中原人物的话,一旦混战起来,在这等平畴阔朗的旷野中,对方可得而施展冲锋肉搏之术,则中原一方虽然人数众多,却未必能抵敌对方的冲杀。因此,中原方面当然希望能在“小明湖”上与对方会晤,由于地势之利,对方非得公公平平的印证武功不可。 那端木小姐的高明于此可见,她只须送一封信来,便能使敌方改变初衷,自动选取不利他们的地点。像她这般才华,实在使人不能不佩服。 韩行昌本是素来以才智自负之人,但端木小姐露的这一手,他自问万万办不到,想不服气也不行。 只听疏勒国师又道:“有烦韩少爷指点路径方向,但在动身之前,却须得点住你的穴道,免得到时你忽然逃走,迫得本国师要当众拏下了你。” 韩行昌点点头,道:“本来国师扣留在下之举,大不合理,但事至如今,多说也是徒劳无益,你们即管动手。” 这个一直在翻译的女郎,催马上前,道:“国师说,韩少爷竟然不作徒劳的挣扎,显见才智过人,不愧是筹策大局的主要人物。” 她说话之时,已迫到切近。但见她双眉黑得发亮,那对水汪汪的翦水秋瞳,澄澈明亮。皮肤则白皙如羊脂美玉,一望而知,定是个美人胎子。 韩行昌道:“贵国师过奖了,其实在下既然前来,岂能没想到贵国师可能会有扣留在下之?只不过事出无奈,非冒此险不可而已!在下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郎的大眼睛瞇缝一下,似乎用力再看清楚对方,这才答道:“我叫蒙娜。” 她用手指一指后面,又道:“她叫莲姬,都是国师的未来妻子。” 韩行昌晓得回教徒盛行多妻制度,以那疏勒国师之尊,拥有数十名妻妾,亦不希奇,但这两女竟是未来的妻子,却不免有些奇怪。 但韩行昌自然也不便启齿动问人家这等私事。当下拱手道:“原来是蒙娜夫人,在下失敬了。只不知那莲姬夫人懂不懂得汉语?” 远在一丈以外的莲姬高声应道:“当然会啦!” 韩行昌点头道:“在下真想不到两位夫人都精通汉语,不过如果两位夫人不是文武全才的话,恐怕也不会随侍国师到敝国来了。” 莲姬咕咕呱呱地把他的话翻译给疏勒国师听,疏勒国师道:“韩少爷果然不同凡响,有猜必中。本国师很想请你同返敝国,替我参谋策划。” 蒙娜译给他听,韩行昌连忙摇头道:“在下多蒙国师夸奖,有意提拔,感激非常。但离家远行之事,不比等闲,实是未敢拜领美意。” 疏勒国师笑了一笑,大有不愁你不听从之意。蒙娜道声得罪,缓缓伸手向他胸口点去。她出手不快之故,乃是特意让他有机会表示心意,假如他不愿束手就擒,则大可以拍马避开,不须还手。假如她出手太急,韩行昌若是不愿,势必被迫还击。 韩行昌动也不动,任得她的纤指点中胸前,但觉内脏一阵翻腾,血气上涌,差一点就昏了过去。他虽然熬过这阵昏迷之感,但已是四肢酸软乏力,当下晓得已被对方奇异的点穴手法所制,已失去反抗或逃走之力了。 大队人马,在韩行昌引领之下,向小明湖驰去。一路上经行过不少农村田地,但都不见人迹。这自然是韩家事先的安排,在淮阴周围数十里之内,任何一条路线,只要派人通告一声,所有的居民都匿伏家中,绝不敢露面。这样纵然在任何地点展开冲锋肉搏的混战场面,也不致伤及无辜百姓。 大队人马不久就抵达湖前的树林处,疏勒国师下令停止前进,先派出两骑,穿林侦察形势。 这两骑顷刻间就回报一切,蒙娜在一旁翻译给韩行昌听,说道:“你们人数比我们多几倍,大部份都散布在湖边,只有四十余人在左边的木台上,空出右边的一座平台,想是让给我们的。” 韩行昌点点头,道:“家伯父将在最外面的木台上,把贵国国宝献奉与疏勒国师。在这等地方,四处皆水,我们人数虽多,也不生作用。” 蒙娜俏眼中射出嘲笑的光芒,道:“我们既敢到中原来,焉怕你们人多?” 韩行昌心中一惊,忖道:“她这话虽是十分显浅之理,但却极为牢靠确实,无法推翻,而此女的一副傲骨,也显示出她信念极是坚强,唉!今日这一场中外武林大会,凶吉成败,谁也无法预料。” 他心中虽然吃惊,但面色丝毫不变,淡淡一笑,道:“有烦蒙娜夫人转告国师,便说在下认为,以你们实力之浩大,信心之坚强,换了任何别人做领袖,也将一往无前,不稍踌躇,但国师他居然先派斥堠探察地形,此举适足显示国师之持重多智,在下甚为佩服。” 疏勒国师听完译言,面上泛起了得意的笑容,说道:“韩少爷不合自恃胆勇智略,亲自出马为我们带路,意欲趁便观察我们的虚实,但现下已受制于我,纵然观察到我方任何弱点,也终归无用,哈……哈……” 蒙娜翻译之时,连最后的笑声地依样打个哈哈,韩行昌道:“夫人果然忠心耿耿,翻译得一字不漏,实在难得之至。” 蒙娜眼中露出笑意,道:“但我本性却是十分粗疏大意,你信不信?” 韩行昌道:“在下连夫人的全貌也没瞧见,如何就敢论及夫人的性情为人呢?” 此话方一出口,心中突然掠过一个灵感,不觉凝眸寻思。韩行昌寻思道:“她既然本来是粗疏大意之人,现下忽然如此仔细彻底,会不会是被迫使然?假如是那疏勒国师懂得汉语,因此她才一个字也不敢遗漏,这也是十分合理的解释。” 然而假如疏勒国师懂得汉语,他为何不直接了当的以汉语发言?何必多一重手续,徒然浪费时间?要知这疏勒国师若然懂得汉语,不但不会减低身份,反而能使人更加惊讶佩服,于威望大有增长。因此他不肯被人晓得精通汉语,必有莫大的作用。 韩行昌默默忖想,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有什么道理。他在基宁和蒙娜夹持之下,驰入树林,转眼到了湖边,众人纷纷下马。 早晨的阳光晒在湖面上,水波反射出无数闪光。粼粼的绿水,散发出秋天的气味,使人有空旷寥落之感。但事实上数百人伫立湖滨,这些武林人的衣着,五光十色,全国东南西北各地的装束皆有。所有的目光,都凝注在这一大队精兵雄师身上。那疏勒国师最是显著特出,是以没有人会弄错对象。 靠水面的两座宽大木台上,左边有四十余人,屹立不动,右边的一座却空着。这两座木台相距七八丈以外,武功再高的人,也不能飞渡。在湖心那边,又另有两座浮在水面的木台,面积细小得多。然后,从这两座浮台,各有一条浮桥通到数丈外的一座浮台上。西域诸国的八十余名武林高手,在疏勒国师率领下,踏上右边的木台。 此时双方都不闻警咳之声,气氛陡然变得颇为紧张。 左台上一位年约四五旬之间的儒服文士,走到最前面,向右台的异国高手们施了一礼,提高声音,道:“区区淮阴韩世青,有请疏勒国师说话。” 蒙娜应道:“韩老先生有何指教?” 她开口之时,疏勒国师已跨前几步,单独站在众人前面。 中原群雄一听这个女郎说话之时,并不用力叫喊,但声音却传出老远,人人皆闻。 可见得她的内功深厚异常,实是不可小觑。此女尚且如此,那疏勒国师的高明就可想而知了。 此外,她一口清脆悦耳的京片子,宛如出谷黄莺,也使人十分感到兴趣,暗暗测度她从何处学得汉语?抑或她原本就是汉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