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严温说话的方学胥师爷,是“顾师爷”尖细头颅落地上之的第三个师爷。在他前面两个师爷跟随严温半后左右,都忽然病死,死法一样,都在半夜上吐下泻腹痛如绞,任何医师只能瞧着他们在床上翻腾打滚,干瞪眼睛而束手无策。
有一位名医对严温提过一句“好像中了蛊毒”。严温心中悚然而惊,想起严北所透露诸秘密中,有关他生身之母“夕姬”。她便是使蛊毒高手,连严北也大为忌惮提防,莫非就是她下的毒手?
方师爷已有一年历史,脑袋尖细有如顾师爷,不过他性情比较耿直爽快,所以严温居然用了他一年还不讨厌他。
方师爷道:“在下从南京匆匆赶回来是因为有两件事报告。第一件是有关我们大江堂。官家从沿海各省抽调水师精锐,由南京以至长江出海口祟明岛大举演习,另外又调派数万精选甲兵由南京沿江屯驻亦是直达海口,虽说是配合水师演习,但在下深感其中大有问题。”他透一口气又道:“现下承平之世,倭寇暂告平靖,满朝文武乐得享几年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肯出这种点子弄得天怒人怨,同僚为之不满?”
严温忍不住笑道:“别大惊小怪,水师与陆上精兵联合演习有时是朝廷旨意,但大多数不必等皇帝下旨就可以举行。”
方师爷面有忧色,道:“在下却觉得官家这一次简直冲着我们大江堂而来的。以官家水师及大军布置形势看,如果对我们有所行动,一夜之间就足以捕杀数千帮众。”
严温面色一沉,道:“少胡说,大江堂就算有点气候,也不须劳动朝廷派遣水陆精兵大举剿讨。”
方师爷忙道:“那一定是在下过虑了。第二件事发生在南京,在下亲眼看见那个女子漂亮极了。在下敢担保凡是男人们见到她都会流下口水。”
严温露出感兴趣的表情,道:“真的很漂亮?你要知道俗语说‘各花入各眼’,你认为美得不可开交,别人很可能觉得平淡无奇,还笑你大惊小怪未见过世面。”
方师爷用劲摇头,使得严温微微耽心他的头会使劲太过而掉下。他道:“绝对不必考虑这一点,她面孔固然漂亮得像画出来似的,使你无法挑剔,但最要命的还是她的身裁。看来似乎有点颀瘦,但罗衣迎风吹贴身上之时,奇景出现,教你马上傻住。乳房尖挺突出,上身很短,腰细如蜂,双腿长得使人心惊,皮肤也白得使人心跳……”
严温道:“我这儿美女不少,所以你应该有点眼力,既然连你都赞不绝口,那个女孩子一定有相当水准。”
方师爷道:“不止相当水准,简直超过所有女人。她口音南北腔调都有,所以一时还不知道她究竟是南方人抑是北方人。”
严温道:“她现下还在南京?”
方师爷道:“她姓水名叫柔波,很多人现在背地里都叫她曰温柔乡。但据在下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能住入温柔乡。”
严温喃喃道:“温柔乡水柔波,好旖旎动人的名字。”
方师爷道:“水柔波她租一间屋子,买两个使婢又僱四个佣仆,好像打算长期居住南京。她武功不错,南京武林名家和各大镖局首脑设宴少不了送张请帖给她。她常常应邀出席,谈笑风生,所以她名气大得很,也没有人胆敢对她无礼放肆。”
严温道:“她住南京一定有原因,你查过没有?”
方师爷道:“没有时间细查,只知道她几乎每天清早都到莫愁湖边的水云寺上香。在下急于赶回来报告,还请堂主见谅。”
严温沉吟一下,道:“一个时辰后出发,我们上南京走一趟。”
方师爷道:“既然很快就出发,在下不回家了,就在隔壁房间休息一会。”
× × ×
哑女人像一朵云彩飘入房间。
她虽然已经三十年华的人,面貌只算“好看”而不算很美丽,然而她身上一旦没有衣物遮掩,那丰满高耸乳房,细细的腰身,浑圆富有弹性的大腿,还有滑嫩雪白肌肤眩人眼目,使她马上变成绝世美人,使男人血液沸腾,情欲之火熊熊高燃。
方师爷贪婪迷惘的眼光以及微微潮红双颊,那只应是少年十五二十时的神态反应,却在卅余岁见多识广的男人身上出现。
哑女人虽是平躺而又被另一个人体压住,却仍能像蛇一样扭动。雪白滑腻双腿有时在空气中挥舞,有时完全屈曲于自己臀下,使身子变成突起的弓形。
一切动作终于静息停止,哑女人很快就穿回衣服站在床边。
方师爷柔声道:“我陪堂主去南京,马上出发,所以我要睡一下。”
哑女人点点头,略俯身子灵巧敏捷地替男人穿回全身衣服。
方师爷又道:“其实水柔波比不上你,这是我真心话。她也是二十来岁,不像是未经人道的少女。如果一定要我娶你们其中之一,我将毫不迟疑选你而不选她。”
哑女人摸摸他面颊鼓励他说下去。方师爷道:“水柔波已很有名气,我如果不向堂主报告,不久他就会知道并且怪我,说不定杀死我。所以我不得不向他报告,你不会怪我吧?”
哑女人摇摇头,一只手轻摸他面颊,另一只手却使那男人渐渐感到“情欲”甦醒抬头。
方师爷又道:“我暗中问过鸡婆婆,她说你这两天昼间一切如常,但夜晚却睡在另一个地方,好像叫做沁红院。以后你亦如此一直住在沁红院?为甚么?堂主也在那边睡么?”
哑女人摇头,作个叫他不要询问的手势。然后又比个道别手势,脸上泛起温柔可爱的笑容。
方师爷深深叹口气,每次她离开时都笑得很温柔很可爱,叫人除了激动情欲外还有其他一些值得想念的。
哑女人果然又像彩云飞逝,她飘滑得很快而又无声无息。
方师爷除了叹气,就只好放松身体休息。
他方自朦胧欲睡,突然一声“砰嘭”大响,窗门震破,一道人影飞入疾落床边。此人身量矮小得出奇,手中一条黑影袭向床上之人。
方师爷被巨响吓得跳起,但身体却不是向上跳而是弹向床内,同时毫不停滞一个筋斗由床尾翻落地上。
他动作一气呵成,而且闻声惊醒时绝不考虑就使出来,可谓快极。谁知第一次弹入床内时肋上便中一记,翻筋斗落地臀部又中一记。每一记剧痛入骨,使他不禁龇牙裂嘴。
但奇怪的是方师爷落地站稳竟不作第三次闪躲动作,他心中一定已清醒得足以猜出突袭之人是谁,同时亦确知对方不会第三度出手。
他果然猜得很准,那“人”没有再出手,方师爷地满面苦恼啼笑皆非望住那“人”──看来大概只有十岁(其实只有八岁)的男童。
这男童就是严星,是严温独生子。方师爷就算气恼十倍亦不敢出手报复。
严星长得脸如敷粉,唇似涂丹,眉清目秀,漂亮可爱宛如玉琢粉搓,但他的笑容却隐隐约约有一种邪气,教人感到害怕和不舒服。
严星笑嘻嘻道:“方老师,很难得有机会试试你睡觉时求生逃命功夫,这两式身法我练了很久,可是没有机会让人家试,所以只好要你亲自表演……”
方师爷肋骨疼得好像已断掉两根,臀部则比挨一刀还痛。任何人这样侮辱他(即使是严温),他也敢发誓报仇,但严星却绝不能动一根汗毛,甚至严星有危险受威胁时,他还须拚命去救助。他可以向有权势武功高的严温报仇,为何却不敢对付严星?
答案马上出现,是一张白发苍苍满是皱纹老妇人面孔,在窗外望入房内望住方师爷。
老妇人面孔上除了眼睛稍比常人明亮之外,别无任何奇特之处。方师爷却打个寒噤,肋骨臀部的疼痛忽然减轻很多。
严星仍是那副笑嘻嘻漂亮可爱样子(其实可恨无比),道:“鸡婆婆,方老师躲得真快,如果不是你教我两招一定打不中他。”
方师爷堆起笑容欠身行礼(身子一动疼痛忽又加剧),道:“鸡婆婆你好,小可若有此福气可真想也学个三招五式……”
鸡婆婆没甚么表情好像很冷漠,但说话却还算温和,也有点人情味。她道:“方先生是文人,又不靠武功混饭吃,小公子顽皮胡闹,你别放在心上。”
方师爷连声“不敢”,严星忽然从窗子跳出去,鸡婆婆随手在他脚板底托一下,严星“呼”一声抛出三丈之远,直到此时方师爷才看清楚严星手中只不过是一根柔软柳枝,但打中人却疼得死去活来,他轻功如此高明惊人,由此推想他父亲“空前绝后”严温的本事简直深不可测了。
鸡婆婆道:“听说你陪大少爷马上要去南京,八成为了女人对不对?”
方师爷一面陪笑点头一面流出冷汗。
平时看惯了不觉得,现在却猛发觉鸡婆婆面孔比常人狭窄得多,当中由额头鼻子嘴巴以至下巴都向外突出,无怪以“鸡”为名,果然很像鸡的尖窄面孔。
鸡婆婆又道:“男人总是这副样子,其实不要紧。”
方师爷立刻松口气,但鸡婆婆说下去又使他吃惊流冷汗。她道:“你觉得哑女如何?”
方师爷道:“她很好,小可和她本是奉堂主命令,小可绝没有这个胆……”
鸡婆婆道:“常言道是‘色胆包天’,任何懦弱男人的色胆都很大。”
方师爷道:“但小可在此地色胆一点都不大,请您务必相信……”
鸡婆婆道:“暂时不提胆子一节,我想知道哑女告诉你甚么?”
方师爷道:“没有,小可虽然遵照您吩咐特别提起沁红院,又问她以后是否长住那边?堂主会不会过去等等?她摇头又用手势叫我不要问。”
鸡婆婆眼中射出凌厉冰冷光芒,道:“如果你没说实话,现在还有机会,否则等到蛊毒发作时就来不及啦!”
方师爷脸都吓白了,连连发誓赌咒。
别人可能不深切了解“蛊毒”厉害可怕到何种程度,方师爷却不是“别人”,因他亲眼看见他哥哥──上一任师爷──痛苦万状凄惨无比的死法。
鸡婆婆警告他要听话以免步兄长惨死的后尘之时,曾经稍稍表演一下,要他头昏眼花,马上就头昏眼花,要他头痛肚痛马上应验,任他找遍所有名医都治不好。直到鸡婆婆尖尖嘴巴吐出“你现在没事啦”这句话,登时百病消除。
那带着邪气的严星便是鸡婆婆指定唯一要拚命保护之人,所以方师爷对他连“报复”念头都不敢起。
鸡婆婆忽然挥手道:“去吧,你最好是别让大少爷等候,他的剑也会杀人的。窗子我会找人修理。”
方师爷如逢大赦欠身行礼,忙忙走了。
鸡婆婆慢慢行走,宽大的袍袖宛如翅膀。严星奔过来一头钻入羽翼下,又行数丈见另一个男童,样貌装束等无不与严星一样。他的神情动作却不似严星那样放纵,毫无忌惮,趑趄走近。
鸡婆婆道:“小雨儿,你也过来。”张开另一只翅膀也把严雨裹住。
她羽翼内永远会散发出各种不同香气,嗅了便会由头到脚浑身舒服无比,有时甚至会有极甜美极舒畅的梦。
站在沁红院门口,鸡婆婆挪开翅膀。严星揪住她衣襟,道:“婆婆,别走,我们一齐瞧大爷爷去。”
鸡婆婆摇摇头道:“去吧,希望你用心记住他教的剑法,小雨比较笨,所以只有靠小星你多用心了。唉,他这套剑法天下没处可学,万万不可错过机会。”
严星道:“大爷爷昨天还说,再有三个月我一定学得会全套。你为甚么不进来呢?”
鸡婆婆道:“我不要进去,但必有一天他会请我求我进去。”她叹口气又道:“有些事你们小孩子不会明白的。”她转身走了,微微佝偻的背影显得伶仃凄独。
院门内左边一片油绿草坪,严星当先奔入草坪,严雨跟在后面,却大有畏惧之态。
他畏惧原因马上揭晓,那严星停步笑得很邪恶,道:“我最喜欢踢人球,你知不知道?”
严雨吶吶道:“知道,我知道。”
严星道:“人球是谁你知不知道?”
严雨望住他邪恶笑容的面孔,真想一拳打烂这张漂亮而又邪恶的面孔,但他却又知道打不得,因为武功轻功都比不上他,况且自己活在世上唯一原因就是准备替严星“死”,替严星担当任何灾难。人人都这样不断告诉他,尤其哑姨,她时时刻刻用手势告诉他提醒他,甚至常常用拳头巴掌使他记忆得更深刻。
严雨对死亡不甚在乎,因为他实在不了解死亡,所以亦不恐惧,但“灾难”却知道了解得很。
他动作很纯熟,头颅屈入怀中,双手抄在大腿,登时变成一个滚圆人球。
“蓬”一声人球滚出两丈,严星脚力很不错,几乎第三十次踢断严雨肋骨,幸而严雨很有经验,而且全身骨头的硬度也大有进步。
严星兴高采烈连踢七八脚,把人球从东边踢到西边踢到南边北边。
人球终于停住,那是由于有人用脚挡住滚动之势。
严星跑过来笑嘻嘻道:“哑姨,踢一脚我看看,一定有一天我比你踢得远。”
哑女人没有踢,脚尖动两下,严雨便慢慢放松四肢,又慢慢站起身,最后又慢慢拍掉身上的泥土草屑。
他做这些动作时,眼角却看得见严星偎靠哑女人身上,甚至挤入她宽袍内。
严雨知道哑女人宽袍内没有任何衣物,白皙的肉体一定很滑嫩很温暖,尤其象征母亲的乳房丰满香滑。所以他很嫉妒严星能够接触到,而且是用面庞嘴巴去接触。
他只不明白何以哑女人闭起眼睛?何以双颊潮红?何以会发出含糊难听的声音?
他不明白不懂的事太多太多了,到目前为止,只明白只知道他自己很低贱,是严星的替身,要替他死替他受任何灾难。由于低贱之故,亦同时要忍受任何痛苦折磨。做“人球”让严星踢着解闷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在沁红院里没有可能忘记“血剑”严北的存在。哑女人忽然半拉半抱着严星跑去,严雨无精打采跟着走。
那个严肃的眼光锐利如刀的老头子(其实严北的外表远比真实年龄年轻得多,看起来绝不像老头子),严雨对他也没有多大好感,但亦不讨厌就是。因为一来严星到了他面前规矩得很,不敢乱说乱动使他少受许多罪,其实传授剑法时对他们一视同仁。只不过严雨自己底子差,不似严星一学就会,几次传剑之后,严北当然较为注意较为偏重严星了。
严北仍然坐在那特别宽大空荡荡房间当中木板上,似乎永远不离开也永远不必躺下睡觉。
房间宽大得不必另寻地方练剑。哑女正要退出,严北道:“去叫温儿过一会儿来见我。”声音竟颇温和。
哑女人立刻回以手势,严星自小看惯便道:“哑姨说爹已经出门,现下找不到他。”
严北沉吟一下,道:“我三五天内说不定那一天要出门,万一永远不回来,哑女你告诉他鸡婆婆就是那个人。”
哑女露出错愕之色,连连点首。
严北又道:“我严家祖传大江流剑法,精妙无匹,到我手中更变为血剑十八招,敢说天下无敌。可惜温儿有小聪明而散漫好色,不堪传承。星儿也有乃父毛病,当然连你哑女也要负很大责任。”
哑女用手势表示不明白与无辜之意。
严北道:“你对待星儿的方法态度,介乎母亲与妻子之间。刚才你让他钻入衣服里面,让他享受到母亲肉体的温暖,但同时亦使他知道你的情欲,使他知道如何能令你获得刺激快感。”
冷冷的声音在巨大房子内回响,两个小孩子都很用心聆听。严雨只能了解一点点,但他却把这些话记住,当然将来长大回想便必能了解。严星却微笑着,笑容既纯真而又邪恶,使人不能判断他究竟懂是不懂?
严北又道:“因此,星儿八成学不成我的剑法,这两天能传给他们多少就算多少。”
哑女比几个手势询问一个问题。
严北说道:“雨儿么?恐怕也很难。他可能把全套剑法记下十之八九,但精要神髓永远施展不出。”
哑女用手势问道:“为甚么他也不行?”
严北道:“因为他身上有个秘密,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哑女听了之后面上露出极惊讶奇异表情,望向严雨的眼色也含有说不出的怜悯味道。
严北叹口气,道:“所以我对待他有点不同,现在你当可明白。我想,鸡婆婆一定也晓得这个秘密。”
严雨小心坎中牢牢记住这句话。究竟这是个怎样的秘密?何以不肯直接说出来?这个秘密又何以对他修习上乘剑术有如此大影响?他决定必须弄个明白。
严北又道:“告诉温儿,将来也告诉小星儿,我的剑法已全部留下,严家子孙如果有天资聪颖、意志强毅之士,必能发现并且希望能修习成功。严家剑法永远不得流传于外人,永远只有严家子孙才可以修习。如果有外人学去,那怕只修学了一招半式,一定要杀死他,用甚么手段都可以,一定要杀死为止。”
这几句话不知何故牢牢烙于严雨脑中,到后来他长大懂事时,就禁不住时时想起“大爷爷”这番话。不许外人偷去严家不传绝学的想法,可以理解也可以成立。但“外人”一词包不包括他在内?如果包括的话,大爷爷又何以亲自传授?如果不是“外人”,那么谁是父亲?是大爷爷?抑是严温?
小脑袋里装满多种疑问,又例如“哑姨”究竟是严温的女人?抑是严北的?
严北那天一去就永远没有回来亦没有一点消息。连严北最后提到“海龙王”雷傲侯是平生唯一一个朋友,而亦在稍后不久,雷傲侯突然失去踪迹,好像浪花消灭于茫茫大海中。
这些当世异人高手都到那儿去了?
× × ×
罗衣洁白得像雪花,但她肌肤之皎白尤胜于雪。苏东坡说“扇手一时似玉”差堪比拟。
她的眼睛能够说话,就算最愚鲁的人至少也能够从她秋水双眸中,马上知道她心情的喜怒哀乐。
此外,她的眉毛、鼻子、嘴巴甚至那稍稍薄一点的下巴,每一样都极美丽精致,而组合起来却呈现震撼人心醉迷神魂之妩媚风致。
每天最大的镖行东主,最负盛名的武林人物,还有许多假藉各种武林人物名义的达官贵人。她只肯与武林中人来往,请帖都是厚厚一叠,帖上永远没有“恕乏价催”句子,送帖者必定苦苦等候她的决定才敢回去覆命。
六朝金粉繁华十里,夜夜珠歌翠舞受尽无数王孙公子或是叱咤风云的武林大豪包围奉承,“寂寞”、“愁郁”等神祇看见这等场面,无不骇然落荒而逃。
可是你绝对想不到她一点都不快乐,简直形容为“痛苦”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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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湖畔水云寺里,晓色才透过黑暗洒在粼粼湖波。但微尘和尚已经收拾好行囊(其实只有几件旧衣和度牒念珠等物而已)。
微尘和尚实际年龄卅七、八岁,但看起来最多二十五六岁,高大轩昂面貌清俊,举手投足间都有潇洒不羁的动人风度。他为人的确很脱略不羁,不拘小节,所以江湖行脚时竟往往扮作各式各样的人,以免被那袭袈裟所拘束。
但这次从少林寺南来途中,正因为他扮作落拓失意的读书人,却惹来一生难了的孽债风波。
──他遇见“温柔乡”水柔波。
──他不该放浪形骸毫无窒碍与她搭讪,更不该于一路的驿馆客舍中与她斗室对酌促膝谈笑。
──他不该运用少林秘传特殊药物学识,替她配制成功一服驻颜灵药。
──他不该在扬州与她并辔而行时,高声朗吟“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诗句。
总之,他不应该的地方不胜枚举,反正结局是一个皈依剃度具足大戒的比丘,却使那艳色倾国的水柔波为他倾倒,万缕柔丝都绾系于他身上。
“等闲得识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禅宗行者到此境界已得到自在方便。微尘来自少林,而禅宗初祖达摩祖师曾在少林寺面壁九年,一脉心传微尘和尚可以对男女之情自在无碍,他可以无男女相,但水柔波绝对不行。她比雪山长春空行女痴缠万倍,却又不能破执转识,缠上了就牢牢不放,甚至越缠越紧。
水柔波得知微尘竟是和尚时,一度几乎骇死,幸而昏迷半天就甦醒。微尘此时才深深知道闯下大祸,而从此时开始无量无边烦恼就淹没他一生。
微尘在晨曦中走到方丈静室门口,悄然跪下。竹帘内禅榻上那位云源大师此刻正盘膝入定呢?抑是用慈悲眼光望着他呢?微尘没有想及这种事情,他心中甚至甚么都不想,但那颗心却清清明明能鉴照一切,只不过内外境相并不摄持,同时妄念亦不生起就是了。
廊外院子里绿竹摇曳,晓风还含有露水的清新香味,早起的画眉黄莺等已在树上鸣唱。淡淡檀香味透出竹帘,旋即于虚空轻飘,微尘感到身心似乎更安泰轻爽。
你可能未听说过何以佛门多用檀香?原来世间各式各样香料据说都有亢奋刺激作用,所以你想制造旖旎情调气氛,想不知不觉中唤醒情欲,香水是很重要法宝之一。但却只有檀香不然,反而能安心宁神,使人清净专注(天主教的蜡烛,那点点闪耀的光明,想必亦能利用视觉获致同样效果)。
静室内传出云源大师平和悦耳声音,道:“微尘进来。”
虽然微尘来水云寺将近半年之久,每天清晨照例在方丈门外跪半个时辰之久,但今天却还是第一次获得传召入室拜见。不过令人纳闷的是微尘居然没有一点惊喜神色。揆诸常情既然微尘虚心毅志要拜见云源方丈,苦等半年忽然得偿所愿,岂有不喜之理?莫非这里面还有文章?
云源方丈很清癯,虽然高龄将近八旬,但精神很好,腰肢笔直,面上一片慈祥笑容。
等微尘拜毕侍立榻边时,云源老方丈才说道:“你就算见不到我,今天也要走么?”
微尘道:“是的。”
云源沉默良久,才问道:“你拿了甚么事物来见我?”
微尘道:“没有。”
云源道:“有。”
微尘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宣笺,双手呈上。那宣笺早已发黄,但摺叠齐整干净,显然虽经多年而保存得很好。
笺上字迹是潇洒峭奇的瘦金体,如果是这个轩昂清俊的微尘所书,那就配衬得更圆满了。
那是两首七绝诗。
第一首是:“习气喻山山尚轻,几回启请出衷诚。细障诸天勘不破,还向人间说爱情。”
第二首是:“谈情原不异谈禅,岂羡鸳鸯岂羡仙?肠断如来不得见,只缘空色欲双全。”
末后署名正是“微尘”,时间竟是十八年前旧作。
像这种诗满纸“爱情”“谈情”“鸳鸯”“肠断”等字眼,老实说只有禅宗的和尚才敢作。
云源老和尚颔首道:“好,好,那一年你才十八岁吧?”
微尘苦笑道:“正是,却想不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云源老和尚道:“十八年前的好汉与今日的好汉大有分别。”
微尘道:“无二无别。”
云源老和尚道:“楞严经说‘理则顿悟,乘悟并消。事非顿除,因次第尽。’你今日此去,随顺世缘无窒碍。你不是好汉,也非和尚。”
微尘拜倒叩头,起身道:“多蒙方丈大师印可。但此人和须密女城,险难无边,弟子十八年功力恐难保住不失。”
云源道:“藏土密宗教主莲花生祖师也说过,‘我法如蛇在竹,不升则堕,无第三途’,可知这种方便法门极为艰危,如冰棱上走如刀山上行,稍一不慎就粉身碎骨。但你今生若不作了断,日后业力缠缚不知多少劫才出得头。”
微尘不作声,默然寻思。云源又道:“如果是别人,可能会说:既然如此不如改修净土,图个带业往生西方。但你是勇者,是大丈夫,若果过得此关,证悟圆满行解相应,便是天人师,是佛。”
微尘拜倒地上,却不开口说话。云源道:“起来吧。老僧正法眼藏微妙法门,四十年来无人可传,今日合该传授与你。”
微尘这时才称谢起身。
云源道:“我禅宗亦称大密宗,古来大德有行履精密敻绝千古,亦有游戏自在酒肉不禁。大机大用,圣者难测,更不足为俗人道。我今将无上甚深密法付你……”
既然是无上甚深密法,当然很秘密亦很难懂。因此你我都无须追究下去,以免徒然浪费心力和时间……
水云寺大雄宝殿上忽然变得热闹,每天早上这个时候总是如此。许许多多从未见过的人(几乎都是男人),不晓得从那一块冒出来,烧香礼拜后就随喜瞻仰。
有些人还跟随那白衣飘举的人影转入内殿,甚至有人企图跟她走入后面的禅房精舍,不过他们这个企图从未成功过。因为在那对明澈如秋水的眼光不悦瞪视之下,这些男人都忽然心情讪讪转身行开。
穿过几座精舍,来到一处花木扶疏所在。只有一间屋子,清雅幽静,四下既无人会来打扰,亦不虞谈笑说话隔墙有耳。
她时时奇怪微尘何以能够单独占居如此幽雅地方。因为据微尘说,本寺方丈云源大师根本连一面也不让他见。只不知今天如何?如果一直见不到云源大师,是不是一直等下去?
禅房内走出一个小和尚,肥肥胖胖方面大耳,兼之眉目清秀,看来甚是聪明可爱,年纪约是十岁或十一岁。
水柔波道:“悟真,微尘呢?”
悟真道:“还未回来,所以我想去瞧瞧。”
水柔波道:“不必啦,你陪我等他,反正他一定会回来。”
房内收拾好的行囊情状一望而知。水柔波尽量使自己平静如常,道:“他说过要走么?”
悟真道:“没听说呀,如果微尘师傅走了,我师父又未回来,我如何是好?”
水柔波道:“你还不是老样子?反正水云寺又不撵你走,管食管住多好。”
悟真很认真摇头道:“不好,不好,微尘师父如果走了,我会被人欺负。我隔壁房间的广开广化两和尚,床底暗暗收藏刀剑,他们八成不是真和尚,甚至我师父也不是真和尚。”
这回水柔波好奇心当真引起,道:“连你师父也不是真和尚?为甚么说他不是?”
悟真道:“他跟微尘师傅,跟这寺里一些师傅都不同。我说不出怎样不同法,心里却知道他不是。”
这种话跟一个只有九岁十岁大的孩子谈当然彼此都很吃力。水柔波道:“你又怎知广开广化两个和尚会欺负你?他们长得甚么样子?”
悟真道:“一个黑瘦个子高高,一个矮胖,总之他们眼睛都一样,很多地方一样。”
水柔波有点没头没脑,道:“甚么一样?跟谁一样?”
悟真道:“跟我师父呀,眼睛冰冷冷,全身由头到脚还有住的用的,都干净得连蚂蚁也不愿跟他们玩。”
但水柔波后来已听不见他说话,因为微尘已经出现她视线中。
高大颀长身形,潇洒笑容和优雅动作,纵然隐藏于袈裟之下,仍然充满活力和魅力。世上像这样男人能有几个呢?
水柔波深深叹口气,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话一点不错。如果她甘于平淡,如果她没有选择能力,则命运安排她与某个男人她就予以接受,日子是否能快乐些好过一些(当然并非完全满足)?
奇怪的是微尘好像有很大改变,例如自从他恢复和尚面目之后,连手指尖也不曾碰过她的衣服。但现在他却一如从前行走江湖时一样,豪迈大方地拍拍她纤细肩膀,表示关心以及见到她的喜悦。同时他又轻轻凿一记悟真肥秃头颅,道:“整天到处跑,这是做和尚的规矩么?”
悟真捧住头,水柔波睁大眼睛,都望着他发呆。微尘说道:“你们怎么啦?难道我变成怪物了?”
水柔波问道:“你遇上甚么事了?”
悟真也道:“我情愿大大被你凿栗子,但你好像整个人都不同了。”
微尘笑道:“没有甚么。我居然蒙老方丈云源大师召见,心里很愉快。”
水柔波道:“但你打算走,对么?”
微尘道:“人人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固然应无所住,身体何尝不然?其实走来走去,那怕是天涯海角,却仍然还在娑婆世界中,所以暂时还不走。”
悟真欢呼道:“你不走?那太好了,最好永远不走。我天天给你打扫房间洗衣服鞋袜天天服侍你,哈,哈……”
微尘忽然侧耳听一下,眉头微皱,道:“柔波,你认为会是谁呢?”
水柔波微笑道:“不知道,只知一共两个人,他们偷听我们对话有何用意?”
微尘忽然掏出几个小瓶子,一个给悟真,一个给水柔波,道:“请你们收好别丢失了,这是我少林寺无上灵药‘六度慈悲散’,珍贵灵效天下无双,就算被人毒死,只要身体还未完全冷却据说也救得活。”
水柔波不胜之喜,拔开瓶塞,她根本不必凑近去嗅,因为数步之内已是芳香扑鼻。
她珍而重之藏起,道:“我好喜欢这味道,就算过一千年一万年之后我一闻就记得。小山,你第一次送东西给我你知不知道?”
微尘俗家姓山名凝之,所以水柔波简称他“小山”。
他微笑一下,这种琐碎小事怎会记得呢?相信世人很少男人会记住或注意这种事情。不过,女性记得这些小事却亦不是不好,反而能显示她的真情和细心。
但无论如何世上之事由于本身只是一种过程现象,本身原是虚幻不实,一定会随时空消失,所以没有“绝对”可言。
你可从不同角度观察同一件事而得出不同的结论,并且每个结论都正确。所以你永远找不到一个“绝对价值”,也就是说世上没有一件事在不同的时空里永远是对的,或者只有一种结论。
悟真居然识趣走开。禅院内只有微尘和水柔波,秋风把四下竹树吹得簌簌作响,平添无限幽趣!
水柔波声音很好听,轻轻道:“你常常说人生只不过是大大小小痛苦烦恼而已,这话一点不错。如果我和你离别固然我觉得很痛苦烦恼,但外面那些人岂不也正是一样?他们得不到我,个个苦恼不堪,就算其中有人得到我,只怕也仍然只有苦恼而不是快乐。”
微尘道:“你不嫌这种话题太严肃太枯燥无味么?”
水柔波道:“不,如果你态度不变,我永远拒绝接触这种话题,其实我何尝不想了解多一点?”
微尘道:“可惜世上并无绝对标准,也可以形容为没有‘真理’。你刚才提到苦恼,殊不知苦恼就像既能载舟又能覆舟一样,苦恼可以使你活不下去,但又可以变成解脱的力量,所以你说苦恼是好的呢抑是不好?”
水柔波艳丽得叫人心软的面靥上,露出专注寻思表情。她眼波表示的喜悦或不欢情绪,完全因为美丽面孔而发生力量。无数男人仅仅看见她不悦眼波就在后殿停步不敢跟入,为甚么不敢?
可是“美丽”固然能征服男人使他们臣服裙下,但也使他们不能忘记,使他们宁可不顾一切不择手段追求,因而亦使她得不到安宁。
所以,如果套上“金刚经”着名程式的说法:“我是美丽,即非美丽,是名美丽”,这种深奥的理论现在就可明白显浅地解释出来。用凡俗人眼光看水柔波,她的确美丽无比──“我是美丽”。可是我们明明知道随着年华环境迁移,她的美丽必将如春花萎落,仅属虚幻现象──“即非美丽”。然而在眼前的“时空”中,你看见的就是此一美丽形象──“是名美丽”。
微尘忽然压低声音,道:“真理虽然可贵,却往往使人头昏眼涩,恨不得睡一大觉等到醒来有精神时再听再谈,可惜你我现在都没有时间睡觉养神。”
水柔波道:“为甚么?”
微尘道:“因为有一个人我经常警戒注意他有无出现,今天他终于露面了。”
水柔波大感兴趣,道:“哟,你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居然也有使你头痛的强敌?他是谁?我瞧瞧他去好么?”
微尘道:“你开甚么玩笑?我被人硬凑入七大高手中,其实我除了跑得快之外别无本事。”
这话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如果“跑得快”也能名列少林七大高手之中,相信少林寺老早就得关门了。
微尘又道:“他现在就在前殿,他来得真巧,何以昨天不来又不等到明天才来呢?”
水柔波道:“昨天明天跟今天有何区别?”
微尘道:“区别上在昨天明天我都可以陪你,只有今天不行”。
水柔波道:“昨天已成过去,我只重视明天,你真能陪我一整天?”
微尘道:“何止一整天,一年都行。”
水柔波欢呼一声,道:“既然你今天没空,我且回去,明儿再来。”
微尘笑道:“我会去找你,希望你还认得出我就好。”
水柔波又欢呼一声道:“莫非你用俗家人打扮来找我?哎,多谢老天爷终于让我盼望到。你可知道我多想再瞧见你一袭长衫的打扮,好斯文好有味道……”
悟真小和尚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插嘴道:“水姑娘连叫两声,吓得我赶快跑来瞧瞧。你叫甚么呢?微尘师傅决不会欺负你,这儿又没有别的人。”
水柔波笑容好看极了,连悟真也瞧得愣住。她道:“你跟我到我家看看好不好?”
悟真大喜道:“好呀,不过我仍然得回来等我师父,虽然他不是真和尚,我还是得等他。”
水柔波牵住他走过禅院和精舍,经过后殿,终于在前殿亮相。
殿内所有活动似乎突然全部停止,所有的眼光凝集在她身上。
但她只看见一个人。此人衣饰名贵华丽,却剪裁得极合身而又没有铜臭俗气,腰间一口长剑使他冠玉似的面孔多几分英气。他的双手十指修长洁白,比女人的手略大却悦目好看之极。唯一使人有丝丝惊疑的,是那对灵活有神的眼睛深邃锐利以及似有还无说不出邪恶的意味。最要命是“似有还无”,永远使人不能肯定。但因此亦发射出无限魅力──因为人并不是一定反对邪恶,很多时候反而会有被吸引得身不由己的现象。
× × ×
表面上一切平静正常得很。水柔波和悟真回到居寓,突然间,“痛苦”、“不安”、“寂寞”等苦恼全都无影无踪。
水柔波好想大笑大叫抒泄充满欢乐的心情,甚至秋寒浸骨天气中她都想从燕子几跳入长江中。但她也知道小和尚悟真绝对不会同意,可能误会她发疯,所以这些想法完全胎死腹中不能实现。
悟真得到她允许拿起放在马车坐垫边的琵琶。他几乎拿不动,褪下布套才发现琵琶不是木头的,整个都是黄澄澄黄金所制,无怪以悟真双臂有数百斤之力的大力神童,也几乎出洋相。
他拨弹弦线,竟然全无声响,这使他感到很没趣。咕哝道:“又重又没有声音,算是甚么玩意儿呢?”
水柔波道:“泰山你去过没有?”
悟真道:“没有,但泰山很有名,我知道。”
水柔波道:“泰山派在天下武林中也算是很有名的大门大派。”
悟真道:“对,我也听过。”
水柔波道:“但泰山派人数一向不多,在江湖上走动的弟子更少,所以泰山派的绝技世上知道者不多。世上但知泰山派秘传‘石敢当’神功是天下第一硬功,其实泰山派亦有阴柔路子的绝艺,我的金琵琶魔音就是了。”
悟真道:“你讲了半天,究竟这金琵琶能不能弹奏呢?”
水柔波道:“能弹,可惜我一弹奏你就受不了。就算你不怕别的人也不行。”
悟真讶道:“怕甚么呢?我师父常常说我是聋子。因为有时很响亮很突然的声音他会骇得跳起来,但我却不会骇着。”
这回轮到水柔波十分惊讶,道:“他骇一大跳而你不会?你听不见么?”
悟真笑笑道:“别的人我决不会告诉他,但你不同,我告诉你。其实我老早就听见,等到巨大声响来到我早已知道,我为甚么会骇一跳呢?”
水柔波呆了一下才道:“这样说来世上当真有天生不怕魔音绝技之人了?”
悟真用不明白的眼光望住她,说道:“你不相信么?我耳朵很灵,灵得有时人家刚张开嘴巴还未发出声音我就已经听见了。”
水柔波想一下才道:“妙极了,我们试试看。我的琵琶普通人一听都会像你师父骇一跳(其实当然不止骇一跳),不知你听了会怎样?试一试好么?”
悟真大喜道:“好,现在试吧。”
水柔波伸出头向马车伕吩咐一声。马车驶行得很快,过了雨花台,折入荒僻山路,最后停在路边古树下。
水柔波一手抱琵琶,一手拉住悟真。下得马车向那精壮而又老实的车伕阿金道:“我们到那边山脚逛逛,你在这儿就行。”
车伕阿金虽然恭谨应了,但心中却很不以为然。那么漂亮的姑娘只带着一个小男孩往荒山乱跑,自然是很危险令人不能放心的行为。
他的担心并非多余,因为转眼间四匹马停在车边,四个骑士他认得两个。
其一是英俊佩剑双手很美观好看的公子哥儿,另一个头尖面窄一副坏蛋军师样子的人。他们刚才都在水云寺上香随喜。
至于其余两名骑士俱是劲装疾服大汉,一望而知是那公子爷随从护卫。
公子爷问道:“水姑娘呢?”
车伕阿金方自迟疑一下,忽见一棵一尺直径的树哗啦倒下,原来一名劲装大汉拔刀一挥就砍断此树。
当然,任何人的脖子硬不过径尺大树,阿金不但从实说出方向地点,还说得很快。
眼看四人弃马入林去了,阿金忽然也从另一边奔入林中,心想好歹也得急绕过去试试看能不能早一步通知女主人。
山脚下草坡很少树木或石头。水柔波道:“够远啦,这儿谁都听不到琵琶声了。”
悟真道:“琵琶声原来这么宝贵,既然别人连听都听不到,我更要听了。”
水柔波拿掉套子,“琤琮”一响,悟真的心就跳一下。
只见她抱着琵琶好像舞蹈一样忽而远送,忽而划拨,动作优美之极。同时樱唇轻启悠悠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无故人……”
歌声配上铮琮琵琶音韵,真教人神魂欲飞,尤其是这“阳关三叠”词意凄怆悲凉,简直是说那个人不只是出阳关而是走向阴间去了。
悟真的心跳得很厉害,声音响得连自己也嫌吵耳。
忽见林中奔出三人,一个尖细脑袋读书先生打扮,两个佩刀劲装大汉。他们一边奔来一边乱舞乱跳,尤其每一下琵琶声传出他们就跳得老高。
读书先生还未奔到山坡就忽然跌倒,另两大汉则一直奔近水柔波向她扑去。
悟真方自大惊,却已看见水柔波金琵琶翩翩旋舞之际将两大汉击倒,琵琶歌声才一齐停歇。
公子爷这时忽然出现,缓步走上山坡,鼓掌道:“好一阕阳关三叠,我严温也得全力运功制驭心神,那小和尚敢是你的徒弟所以行若无事?”
水柔波认得他,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你必定能在千百人当中一眼看见他而看不见别人。微尘说的必是此人无疑,但为何忌惮他特别提起他?
严温微笑道:“水姑娘是天上仙子谪降凡尘,你决不是普通一般女孩子,所以我很坦白问你一句,如果我想得到你,我这一生一世有没有希望呢?”
水柔波心中不尽惊异之情,她从未见过如此潇洒自信如此漂亮好看的人物。
这个人明明是武林人物,但无论从那一方面都找不出“武”的味道。如果他出现于山凝之(微尘)以前,说不定……
但可惜他出现得太迟了。
水柔波摇摇头不作声,甚至不给他一个微笑或皱眉。
严温面色忽见苍白,深吸一口气才道:“泰山派金琵琶果是名不虚传,不但我三个手下丧了性命,连你的车伕亦死于那草堆内。他一定是想赶快向你报讯,告诉你有我们这样四个人来到。”
水柔波那对眼睛不但露出惊讶哀悼表情,还表示谴责严温连累别人之意。
她仍然不作声,是不屑与严温或任何男人(除微尘悟真外)讲话,抑是别有原因?
严温又道:“你知不知道金琵琶魔音本来称为‘青冢遗音’?”
水柔波微微摇头,这个漂亮男人为何跟她讲个不停?
严温掩饰不住失望神色,轻轻道:“难道世上没有任何男人值得你开口讲话么?”
水柔波仍不作声,她知道最好不开腔,最好一个字都不讲。
男人就是如此奇怪的,如果你不想与他相交来往,你最好连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否则定必后患无穷。
严温考虑一下才又道:“你刚才走了之后,水云寺住持云源大师忽然出现于大殿,还有一个和尚叫做微尘跟着他,之后发生一件十分奇怪之事。”
悟真小和尚固然嘴巴都张大了,连水柔波亦不觉很注意在感兴趣地望住他。
严温道:“云源大师忽然当众打微尘一个耳光,那时人人都愕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后面还有更奇怪的事。”
水柔波知道如果不出声问他,他铁定不再讲出一个字。她只好问道:“甚么事?”
严温忽然现出残忍而又满足的表情。他那张漂亮脸庞也变得更苍白,接着吐出两大口鲜血。
水柔波道:“如果你已被我魔音所伤,何以还要不停讲话?要是不讲话一定可以压得住伤势。”
严温用手帕揩去唇边的血迹,恢复干净漂亮外型,才道:“有几个人死得很惨,是我亲眼所见。”
水柔波皱眉道:“我并不想听这些事情。”
严温道:“请你耐心一点,当然与你有很大关系。”他又出现残忍笑容,眼睛射出邪恶光芒:“他们面孔完全溃烂流脓,全身到处都有蛆虫蠕动,因为他们虽然还未死,其实已经是一具尸体。”他盯住水柔波,又道:“你当然不想变成这样子,我知道,可惜你一定会变得那么可怕。”
水柔波现出嗔怒之色,不过她纵然生气发怒,仍然极美丽动人。她道:“你只想快点死掉,而且希望死于我手底下对不对?”
严温纵声而笑,笑声也很邪恶可怕。
“你错了,我只要有一口气就死不了,但你却很惨很惨。”
水柔波暗中运气查看过全身内外都无异状,忍不住斥道:“你一定是疯了?”
严温道:“我有一个很亲很亲的人,给我一服蛊毒,据说那是天下无可能解救的绝毒。我曾经想多要一些,但她认为男人一辈子只要一服就足够了。”
水柔波不禁问道:“何以男人一服就够?”
严温道:“他说因为男人一辈子都难得碰到一个既得不到又绝不肯让别人得到的女孩子,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水柔波道:“可是我并没有感到丝毫不妥。”
严温道:“当然,当然,‘孤独迷情蛊’妙处就在于此。你如果一辈子保持‘孤独’,又能够保持‘无情’,你永远活得很好。”
反过来说当然就大有问题。
水柔波心中映出微尘的影子,不禁一惊。保持孤独还不算太困难,但如果要对他“无情”办得到么?
严温泛起微笑,现在看来很温文尔雅一点也不可怕。他道:“你面色忽然苍白很多,一定是想起某一个人,我劝你最好不要想,因为你多想几次之后,会变成全身无力,随便那一个男人都可以欺负你,同时你从骨髓从心底感到奇冷难当,滋味非常难受。”
水柔波的确已感到心脏骨髓冒出阵阵寒冷,因此她知道严温不是吓唬她。
悟真小心灵中感到严温正在欺负水柔波,但严温腰间有剑。不过他也有他的办法,当即急奔而去,转眼间抱着一块长形石条奔回来。
那石条最少也有百来斤重,但悟真居然能高高举起,怒声喝道:“走,不走就砸死你。”
水柔波柔声道:“你们都不要动粗。悟真,把石头丢回原处,等一下才过来。”
悟真眼睛在严温佩剑上转几转,终于听话去了。
严温笑得很温柔,道:“现在你一定明白我为何千方百计要你开口说话,如果你永不开口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很不希望看见你美丽面孔长出许多溃烂流脓的大疮,那时候不但是我,随便任何男人看见都会呕吐。”
水柔波面色苍白得比白纸还甚,她暗暗提聚全身功力,下了决心好歹趁现在还能够出手将这个“恶魔”杀死。
却听严温道:“不过也许你朋友能帮你解毒,如果他不行,还有我,我过几天自然会找到你,我一定要亲耳听到你的回答才死心。”
因此水柔波改变主意没有出手,忧虑而又痛苦地目送严温扬长而去。
她忽然觉得很冷,因为她想起微尘,更因为她从来都是无限柔情地想起他。
现在她明知应该不要“柔情”,但办不到,而且生命中若是没有了“柔情”,活着又有甚么意义呢?
“孤独迷情蛊”难道真是天下无双的绝毒,有没有人能解得此毒呢?
× × ×
水云寺的大雄宝殿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因为所有的人(镖客大盗以及各式各样江湖武林人物)都挤在云源老方丈那座禅院内。
原因是这么久以来谁也不知道水柔波何以天天来此寺上香?何以上过香就往后面跑?
现在已有了答案,她为了一个和尚,而这个和尚现在正在方丈室内。所以,人人都涌去那禅院,等着瞧瞧被天下最美丽的美女水柔波看中的“和尚”。
当时只有一对夫妇还抱着一个婴儿悄然离开。似乎那尖细脑袋的方学香师爷散布的消息,他们完全不感兴趣。
他们的确对微尘和水柔波完全不感兴趣,只对“空前绝后”严温极为关注。
他们一直来到码头,茫茫江水自古至今都向东流。
他们也都望住东面,顺流而下最大的码头就是镇江。
女的很年青但不漂亮,因为她眉毛画得又粗又浓,脸上脂粉太厚,嘴唇亦涂染得有如血盆大口。
不过她如果洗净铅华,现出本来面目,一定有人认得她就是杭州着名美女马玉仪。
而且那男人如果弄掉眉毛胡须等伪装,更多人会认出他就是“沈神通”。
马玉仪望住一艘待发快艇,深深叹口气,道:“我忽然希望你能忘记从前一些事情。”
沈神通亲一下小儿子,道:“你那件事情,我可以忘记,但可惜并不只这一件,你真的已认出他那双手?”
马玉仪涌出泪珠点头道:“是他。”
沈神通道:“他就是大江堂堂主严温,我本来就很怀疑他。你仔细听着,如果我两天不回来而又没有人捎信给你,你立刻把这封信交给茂兴绸缎庄的林掌柜。”
马玉仪眼光中无限惊惶也无限倾慕。
明明是万分危险之事,他为何还要去做?但又为何他如此做却博得女人的崇拜和倾慕?
× × ×
本来极幽静的禅院一旦挤上三十多人,虽然没有人开口,却也失去“幽静”气氛。
方丈室竹帘深垂,隐隐传出老和尚和蔼平静声音,甚至还听得见“生起次第”、“圆满次第”以及“提、调、降、散”等奇异不可解的专门名词。
人人都凝神聆听,都猜测老和尚可能正在传授奇异深奥的武功,只可惜没有人听得清楚,更无一人能够明白了解。
忽然一阵嘻哈笑声使大部分人感到纳闷惊讶,因为这阵笑声正是香积厨下,看柴火以及在膳堂用斋时替大家摆碗筷端菜盛饭那个肥胖长工。
人人都叫他老洪,人人对他都很熟悉,他何以此时此地来到方丈禅院?
只见他左手提着一桶热腾腾白菜希饭,右手拿着一个长柄饭杓,穿过众人来到方丈室门口。
原来他送希饭来,人人不讶疑亦不向他多看一眼。
老洪跟任何人都嘻哈熟落,当下向旁边的一个人问道:“王大镖头,怎么大伙儿都上这儿来啦?”
王镖师反而笑问道:“老方丈要吃希饭?”
老洪胖胖脸上笑容很惹人好感,道:“是呀,但老和尚却不是一定要吃,如果老和尚不叫我拿进去,我等一下就走。”
他居然已忘记问题尚未得到答案,嘻哈连声向各人招呼问安。
菜粥香气四溢,时已近午,众人闻了都不觉飢肠辘辘。
老洪肥大身子忽然打个转,宛如中瘟的鸡鸭,砰一声摔倒,听那响亮声音随便谁都知道不是砖地就是骨头必有一样碎裂。砖头既比骨头硬,想来必是老洪的骨头摔断很多根。
众人诧讶声中,几个最靠近老洪的相继跌倒,个个都是一倒下去就昏迷无声。
有人叫一声曰:“是甚么人使毒?”
人人纷纷闭气查看,但一阵和风吹过,居然寒冷得有如严冬朔风,风过处登时有十几个人跌倒全身僵木,不过眼睛仍然睁开,仅仅叫不出声而已。
禅院内转眼只剩下五个人仍然屹立不动。其中一个瘦削中年人举步向院门奔去,但脚步歪斜竟自摔倒于院墙下。
一个年约五旬的锦袍大汉摆摆手,后面两个中年汉子分别向两边跃开。他们飞跃之势使得剩下唯一的年轻人微微动容,而且立刻堆起谦恭笑脸,向发号施令的锦袍大汉抱拳躬身行礼,接着慌忙退到禅院角落远处。
锦袍大汉扭头望住他,目光严冷如刀,道:“你是谁?你认得我?”
那年轻人远远欠身应道:“小可陶正直,虽然未见过前辈,但看了这两位兄台灵翔身手,已知道你更是非同小可。否则以西方双飞燕他们两位名震武林,岂肯任你调动?”
锦袍大汉眼光缓和不少,道:“好眼力,你既然也能抗拒毒力,可知武功修为不同凡响。但你为何不离开而缩到院子角落?”
陶正直道:“小可刚刚出道,所以如果有机会见识开开眼界自是求之不得。”
锦袍大汉见他态度礼敬言语谦恭,微微一笑,先向“西门双飞燕”比几个手势,然后道:“陶正直,你当真想开开眼界?”
陶正直连忙大声应道:“当然是真的。”
锦袍大汉向他比两个手势简单明了,随便是谁都能明白。他道:“你不妨走出院门瞧瞧,便知使毒之人是谁。”
陶正直道:“好,小可的确很想知道。”话声方歇,只见他转身跃起数丈,扳住墙头向外面望去。
他望去之处与院门方向一西一北,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却见墙外也是个院落,有两个僧人正侧耳聆听这边院子动静。
陶正直哈哈笑道:“喂,你们怎可把诈语当作真话?”
两个僧人诧骇顾视时,眼前一花,每一边已多出一人,正是西门双飞燕。
只见两僧又挥袖又吹气又跺脚,但西门双飞燕凝立如山,每人看住一个和尚,眼光中全无喜怒哀乐。
陶正直又哈哈笑道:“凭你们两个也想毒倒西门双飞燕?别做梦了。如果你们毒功已施展完,不妨用武功拚一拚,只不过他们有一条规矩,如果你们敢动手,他们便记住一共拚了多少招,直到你们落败被擒,那时一招割一块肉,拚十招就是十块肉……”
只见两僧身躯颤抖显然甚是害怕。他又哈哈一笑,道:“如果你们不敢用武功拚斗,那就割下鼻子斩掉一只手掌,便可放你们逃生。哈、哈、哈,这就是他们西门双飞燕的规矩,尝过滋味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人。你们快快说一句,动手还是不动手?”
两僧亲眼见到西门双飞燕身法快逾鬼魅,功力深厚得不怕所有毒功,根本没有一拚之力。但拚命固然后果严重之极,而不拚的后果亦是奇惨。不禁骇得全身抖个不停,面色惨白得快要昏倒(却又不敢昏倒)。
连西门双飞燕也觉得陶正直很会吓人很是有趣,死死板板的脸上透出了淡淡笑意。
陶正直大喝一声,两僧骇得跳起好几尺高。他道:“你们究竟拚是不拚?若不立刻回答,就当作不敢动手拚命,每个人都割下鼻子斩下一只手掌。”
两僧一个高瘦,一个肥矮。高瘦和尚道:“广化,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如拚吧!”
矮胖的广化和尚道:“唉,难道你忘记了西门双飞燕这两兄弟曾经在三招之内杀死苗疆黑石砦四个寨主之事?”
高瘦和尚道:“我几时忘记了?”
广化和尚道:“那你一定忘记了我们曾经跟黑石砦那四个寨主之一动手拚斗的事。”
高瘦和尚抗议道:“我怎会忘记?”
广化和尚颓然道:“那你的帐是怎么算的?我们当时只不过拚了十二招就负伤落荒而逃,而你居然要跟西门双飞燕拚斗武功?”
高瘦和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矮胖的广化和尚又道:“但说不定我们赶紧解去众人所中之毒,西门双飞燕两位大侠心里一高兴就放过我们这一趟。”
高瘦和尚忙道:“对,对,待我问一问他们……”
墙头上那陶正直又大声道:“笑话之至,西门双飞燕几时卖过别人的账?被你们毒倒那一伙乱七八糟家伙与他们非亲非故。凭甚么因为他们的贱命而饶了你们狗命?”
高瘦和尚身子一挺,彷彿高了大半尺,厉声道:“好吧,依你说我们今日非残即废,活着也没意思。陶小子你下来,我广开先弄死你,好歹捞一个垫底。”
陶正直笑道:“我为何要下来?难道我活得不耐烦?而且你万勿忘记,西门双飞燕有一位就站在你旁边,你必须先斗倒他才轮得到别人。而我敢打赌你一定毒不倒他,动手拚命也不行。”
广开虽是赋性凶毒莽撞,但一加一等于二的帐还是会算的,不觉颓然,凶气全消。
眼看已是无可变易的结局。这意思就是说那广化广开两毒僧若不能击败西门双飞燕,他们只好接受非伤即亡的命运。只听陶正直又道:“咱们吵闹了半天,禅院里倒下一大片人,但有两件奇怪不过之事你们知不知道?”
广化广开当然不知,连西门双飞燕也感茫然,所以很想听听。
陶正直道:“第一件你们究竟何故施毒?此地的人来路大都不同,你们怎可能结下这许多仇恨?”
广化倒也精乖,立刻应道:“我们跟别人全不相干,但那广安老贼秃恰好今天回到此寺,又假扮作镖师混在人堆中。”
陶正直道:“广安也是和尚?与你们有甚么关系?有何仇恨?”
广化道:“他年纪虽老,却是我们的师弟。他偷了本门秘笈,比叛逆之罪还重。”
陶正直道:“第二件奇事是本寺老方丈以及微尘和尚。如果是你们眼见房门外发生这许多事情,你们能够不出来瞧瞧?你们还能够若无其事谈禅论道么?”
广化广开齐声道:“当然不行。”
陶正直回头用巴结谄媚神色望住锦袍大汉。锦袍大汉晓得他意思,颔首道:“依你说该当如何?”
陶正直道:“好不好叫他们到房里把老少和尚都揪出来?”
锦袍大汉道:“这主意不错。”
陶正直眼睛转回广化广开身上,冷冷道:“你们耳朵若是不够灵光,最好通通割掉,反正留着也没用处。”
广化一把扯住广开跃上高墙,一面说道:“我们这就动手,我们耳朵灵光得很。”
陶正直冷冷道:“别动。”
广化广开果然立刻就呆如木鸡。陶正直道:“你们看见没有?院子里横七竖八许多人都是你们做的好事……”
广化广开惶恐惊惧交集,简直不知怎样做才对。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出一件尖锐坚硬之物,顶住后心要害。凡是练过武功之人都能知道那是锋利的刀剑凶器。又凡是练过武功之人都知道如果有人能无声无息用刀剑顶住你后心要害,你最好放弃任何挣扎。
陶正直很不高兴地道:“你们没听见我的话么?院子里是不是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
广化吶吶道:“是,是,我们看见啦。”
“那么你们也应该看见广安老秃贼啦?”
他们一齐点头,一齐用手指住相距不远院墙边一个昏卧的人。
陶正直的身子随着他们手指所指之处飞去,双脚站稳之时,手中一柄长刀老早已顶住那人胸口要害,因此那人亦等如无声无息不知不觉早已被人制住。
那人正是最后才假装昏倒的中年人,他选择墙脚躺下大有深意。一来容易溜走,二来想看见他的人非入院走近不可。谁知陶正直七讲八讲就将广化等二僧顺理成章地弄上墙头。两人在墙上望下来当然一眼就瞧得清清楚楚,不必走近以致打草惊蛇。
陶正直冷冷道:“广安,你把戏拆穿,我的把戏也要玩完啦。”
那中年人睁眼望住胸口利刀,额头冒出热汗。
陶正直道:“你不必太害怕,大不了胸口多一个洞。”
胸口多个洞谁能不害怕?广安心里直咒骂。但陶正直说的话他却不敢漏去一个字。
只听他又道:“西门双飞燕用剑顶住广化广开背心,他们大不了也不过背心多一个洞而已。”
广化广开身子一震,差点从墙上一头栽下。
陶正直又喃喃道:“现在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若是教你们就此入方丈室揪那老少两个和尚出来,好像又太便宜你们。”
锦袍大汉和西门双飞燕都不作声。于是陶正直又道:“不如你们师兄弟三人先斗一场,看看谁有资格入方丈室抓人好么?”
广安和广化广开本是敌对的两方,居然一齐出声应好。
他们互相残杀,旁人只不过看耍猴戏而已,但却有一种惨厉之感。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绝对不同于一般的仇杀拚命,连锦袍大汉西门双飞燕都微微皱一下眉头。
陶正直笑得却很开心,道:“妙极,毒教之人就是这么厉害,现在叫他们当中随便那一个杀死他的亲老子都肯干,快快动手!”
他一收刀,中年人便跳起身。广化广开也跃落院内。六只眼睛都射出怨毒阴骜光芒。
锦衣大汉和陶正直忽然一齐跃上院墙。这时方丈静室门口一个人坐起身,却是那个伙头军老洪。他嘻哈连声说道:“我怎的忽然睡着了?嘻哈……人人都睡着啦,这是怎么回事?”
僵卧的三十多人忽然有六个跃起,院落中登时热闹起来。
老洪叫道:“哈哈,陈镖头、张先生……”他声音忽然咽住,好像被人叉住喉咙。
原来那六个人虽是跳起身,但两目茫然瞪视,而且站姿僵木,不似是有生命的人类。
连老洪都发觉不对,墙头上锦袍大汉西门双飞燕陶正直四人当然更早就已发现不对了。
诡秘可怕气氛笼罩院落中。老洪道:“嘻哈,这是怎么回事?救命呀,嘻哈……”他虽然仍然有嘻哈笑声,但任何人都听得出他很害怕以及真的在叫救命。
陶正直道:“那六人好像已被毒力控制,虽然会行动,却不会思想。”
锦袍大汉道:“陶兄眼力不错,想不到年轻一辈又出了像你这样一位高手。”
陶正直忙道:“前辈太过奖了,小可只不过比别人小心些,所以混了两三年还没有遭遇意外。只不知道这种能控制利用别人身体的毒功,叫甚么名堂?”
假扮中年人的广安应道:“这是本门最厉害的‘毒虱行尸’秘功。他们暗中放出无数跳虱,凡是被毒虱所咬,人畜立刻中毒,都变成行尸。但诸位知不知道,何以只有六个人变成行尸?”
陶正直道:“会不会是毒虱数量不够多?或是他们功力不够精纯?”
锦袍大汉没有回答,西门双飞燕那两张平板脸上既无表情又无声音,事实上他们根本从未开过口说过一个字。
广安应道:“都不可能。他们既然敢来找我,一定已练成毒虱行尸秘功。可惜我发现得慢了一点,所以仍有六人变成行尸。不过他们的本领也只到此为止。如果他们知道我已找到‘九叶一枝花’,杀了他们也不敢来找我。”
广化广开都骇然失色。矮胖的广化和尚首先道:“师兄别误会,我只是奉命前来,身不由己。小弟怎敢对师兄无礼呢?”
广开比较拙于辞令,讷讷道:“对,对,我也不敢……不敢无礼。”
广化突然一掌拍中广开的胸口,怒声道:“都是你不好,是你一力主张来找广安师兄麻烦,还说不敢无礼?”
广开面色变得蜡白,几次张开嘴巴想说话,却没有一点声音。眼睛也很快就呆滞失去神采,终于连一句话也没说就瘫倒在地上。
人人都瞧得出那广开显然被广化一掌打死。当然那广化谄媚奉承广安的用心何在,亦无人不知。
锦袍大汉西门双飞燕三人眼中都露出鄙视广化之意。这等出卖同门甚至亲自出手暗算但求苟活的行径,谁都瞧不起。
但陶正直却笑道:“有趣得很,广安不可出手。”
“如果那六个行尸居然会冲入方丈室那就更好了。”
广化忙道:“当然可以。不过广安师兄身上带着毒门至宝‘九叶一枝花’,行尸们就不听话了。”
锦袍大汉忽又觉得陶正直的主意的确很好,道:“很好,让行尸们试一试。”
西门双飞燕突然一齐俯冲下去,各自划出不同角度方向的弧形。
广安和广化忽然同时感到寒冷刀锋抵住后背。那种寒冷就算是普通人也自然而然知道是“杀气”。冷得使人从深心直颤抖出来,冷得任何勇气意志都如雪狮向火,霎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锦袍大汉道:“九叶一枝花是甚么?”
广安道:“只是一种罕见草药。普通人得到全无用处,但我们毒派中人却视为至宝。”
广化没有驳他,可见得广安讲的是真话。
锦袍大汉道:“拿出来。”
广安骇一跳,道:“你……你要去也没有用处……”
锦袍大汉冷冷道:“我没有用?不错,但送给别人就很有用了。”
广安脸上表情好像想哭出来,道:“我……我愿……愿意替你做任何事,杀任何人……”
他背后一阵剧痛,即使看不见也能知道后背斜斜开了一道口子,也知道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却大量流血。
果然一转眼间已经全身虚软,伤口剧痛也使他头晕目眩。
但那“九叶一枝花”绝对不能拱手让人,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多么辛苦以及经历多少危险才找到这宗宝物。我宁可死一百次……谁也休想抢走它……
锦袍大汉眼光严冷如刀,道:“拿出来,饶你一命。”
广安摇头道:“不,你休想。”
后背又是一阵剧痛,这是第二道伤口了。广安可以感觉得出热热的血大量从伤口流出。在剧痛中他的气力随着鲜血急速消失,神智也忽然消失。
陶正直道:“广安如果不死,我至少有十种法子可逼他拿出‘九叶一枝花’。但可惜他已经死了,而我们却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
锦袍大汉道:“他暂时死不了,至少一两天之内决不会死。你有甚么法子逼他?”
陶正直道:“他很爱干净,由帽子到鞋袜都一尘不染。如果把他丢到粪坑,他一定比任何人都痛苦,也比死掉害怕。”
广化身子震动一下,显然他不但害怕,甚至连听见就骇个半死了。
陶正直又道:“泡制广安之事不急,却只怕那些行尸是不能等候太久。”
锦袍大汉点头示意。广化马上感到后背微疼,知道是刀锋割破衣服,还刺破一点皮肉。
广化连忙道:“我马上照办……”说时摸出一枚银哨子吹出一种嘶嘶声音。
六个行尸先是蹦跳几下,然后似是恢复平日灵活动作和气力。他们个个是武林人物,身手矫健孔武有力,忽然一下子都冲到方丈室门口。
但他们却进不去,因为老洪──肥胖笑口常开的伙头军──站在门口,一手提着粥桶,一手拿着长柄饭杓。他笑声好像含着愤怒,这一点使人很奇怪。因为通常“笑”是表示欢愉,而你正当欢愉之时又怎能愤怒呢?
只见他第一杓热粥倒在一个行尸的面上。
粥已经不很热,却很黏糊,使人睁不开眼睛。
但活人才需要眼睛,“行尸”也会用眼睛瞧看然后用脑子判断么?
总之事实上第一个行尸砰一声跌倒,跟着第二个第三个,一转眼间六个行尸全部倒地全不动弹。
老洪道:“嘻哈,没有人吃粥了,但我这一桶怎么办呢?”
其实那一桶热粥百分之七十淋在三丈外的广化身上,像变魔术一样,无人看得清楚。另外百分之三十绝大部分落空,只有几点溅中长刀,就是顶住广化背心要害那一把。
那把锋利长刀本来是在西门双飞燕兄弟之一手中。
这一个是弟弟,名叫西门右翔。他当时运足全身真力贯注掌指,却仍然抓不牢长刀。眼睁睁看着那刀脱手飞出,划出一溜精光飞过院墙。
连陶正直也不禁变了颜色,“老洪”这个胖子两三个月来几乎天天见面,谁知他居然是武林高手?甚至是高手中的高手呢?
陶正直的挫败,并非由于武功高低强弱,他向来不在乎这些观念。他认为智谋计略手段比武功更重要。所以老洪居然比他更深藏不露,才使他真真正正大为震惊。
不过好在目前的局势对他很有利,因为他在这一齣戏此一场面中只不过是配角,正反两方的主角都轮不到他。
在人生任何一种舞台上,做配角其实比主角更有意思得多,亦更没有危险又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只不知你相不相信?
老洪笑咪咪,脸上的两道目光果然射向主角──院墙上那锦袍大汉。
一照面之间用热粥(就算暗器)能把三丈远的人击倒不算难事。但能够把西门右翔长刀震出手却不是小事情,讲出去很可能没有人能相信。
锦袍大汉道:“你的武功天下数不出二十个人,你要我猜么?”
老洪嘻哈笑道:“不,不必。因为就算你数完廿个人,仍然没有我在内。”
锦袍大汉忽然改变目标,道:“陶正直,他是谁?”
陶正直摇头道:“小可初出茅庐之辈,怎会识得这等绝世高手呢?”
锦袍大汉道:“既然他自称不在天下廿名高手之内,当然我也不晓得他是谁,但我至少知道他是个和尚。”
陶正直道:“我虽不敢肯定,但看来他八成是少林寺的和尚。”
老洪道:“嘻哈,我实在忍不住请问两位,何以我是和尚?何以又是少林寺的呢?”
锦袍大汉道:“因为你那桶粥没有泼在西门右翔身上,因为西门右翔还没有该死恶迹给你亲眼目睹,但广化和尚却有。除了和尚之外,那有这许多麻烦想法的?”
老洪不禁竖起拇指,道:“施主观察力之深微精当,天下难有其匹了。嘻哈!”
轮到陶正直说话,他道:“听说少林寺卅二种神功之中有一种叫做‘游戏风尘’,练成之人整天都笑口常开。而除了练成秘传少林寺神功的人之外,谁能在三丈外一举手就杀死广化?”
老洪惊讶地望住陶正直,这个青年无疑已是一流高手,可是他显示的为人性格气质都很令人担心。如果只是残酷邪恶还不成问题,反正世上有正人君子有仙佛圣贤,也就一定有小人和邪魔外道。
但令人担心的是陶正直此人不但不“正直”,反而极为卑鄙奸恶,隐隐有一股无赖气质,天下任何正邪规矩都不能束缚他或影响他。
“卑鄙”“无赖”比残忍邪恶还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因为残忍邪恶之人还会遵守某种规则,或者自己创出规则而自己也会遵守,所以并不卑鄙无赖。但卑鄙无赖之人一定残忍邪恶,却不遵守任何规则,更不会遵守自己订立的规则,所以这种人最可怕。
他如此年轻,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可能改变呢?老洪皱起眉头寻思。
他名字当然不是“老洪”。他俗家姓洪没错,但在少林寺法名“笑尘”,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
他虽然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和尚,但行走江湖年深日久,脑筋并不古板僵化,所以他想出一个办法。他道:“俗语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今天就算跑得了,最后还是要跑回少林寺,所以觉得这句俗语简直太对了,嘻哈……”
锦袍大汉显得有点审慎,道:“大和尚这话是甚么意思?”
老洪道:“我意思是说大江堂也跟敝寺一样,跑得了你却跑不了大江堂。”
陶正直笑道:“大师这话就大大欠考虑了,大江堂当然跑不掉。但如果这位前辈并非大江堂之人,你怎么办呢?”
老洪摇一下头,摇头原因是这年轻人又再露出“无赖”本性。连人家自己都不否认,你陶正直加一把嘴干甚么?人家有字号有身份岂能瞪着眼睛胡赖不认帐呢?
锦袍大汉冷哼一声,道:“陶正直,你在此如有贵干,请,如果没有,也请。”
笑尘(老洪)嘻嘻笑容对着那年轻人,陶正直忽然发觉变成主角中的主角。无论从任何角度衡量估计,都绝不可同时招惹这两路人马。因为其中任何一路都极难对付,何况两路合起来?
陶正直非常识相,就算有人出一万两黄金他也不肯做这种主角,所以他立刻跑掉而且跑得非常快。
没有外人在场,锦袍大汉神色立刻很缓和还堆上微笑,抱拳道:“大师可是少林寺七大高手笑尘和尚?”
笑尘和尚道:“施主一定是大江堂龙牙香主‘抽刀断水’呼延逐客。”
锦袍大汉嘿然道:“大和尚好眼力,本人十年足不出户,也未出过手,却不料仍然逃不过大和尚的法眼。”
笑尘和尚道:“敝寺虽然与世无争,但武林中有那些名家高手却不敢不知道,嘻哈,像呼延施主这等当代刀法大家,更不可不知道,嘻哈。”
他的笑声本来就不代表“感情”,所以即使谈论着很严肃的事情,亦没有杆格斧凿之感。
笑尘和尚又道:“西门昆仲也是刀道中名家,他们虽是向来与大江堂各走各路全不相干,嘻哈,但敝寺听到的秘密消息却说他们竟是呼延施主的弟子。嘻哈,看来那神秘消息居然很有点道理。”
呼延逐客皱起浓眉,额上几条横纹露泄半生风霜之痕迹,亦泄露了心中对“少林寺”的敬畏意思。
少林寺千余年来,已是天下无人不知的大丛林,除了“禅宗”初祖达摩西来便于此寺驻锡面壁九年的原因外,少林武功更是家喻户晓。后世甚至多把少林寺当作中国武术发源圣地(这种观念在事实上当然失于偏颇)。
既然连这种秘密少林寺都能查得出,看来少林寺比“刀王”蒲公望更可怕得多。呼延逐客心中不禁叹口气。
十年来足不出户,十年来每天披星戴月苦练刀法(他成名已有廿余年之久,近十年来炼刀只不过更刻苦更沉潜用心而已)。成绩如何只怕少林寺比我自己更清楚呢!
多可怕!你自以为最秘密有一天可以震惊天下之事,其实人家老早就知道了!你若想知道这种心魂震栗的滋味,只要用力扼住咽喉就可以尝到。
西门双飞燕两兄弟身材一点都不矮小玲珑如燕子,但动作之矫捷灵动却简直跟燕子没有分别。
他们忽然已站在笑尘和尚两侧,刀身闪耀着眩目精光。
他们向来呆板的脸上也突然有生气有表情。左边的老大西门左翱道:“师父,这位大和尚既然是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岂不是比任何人都重要?”他眼睛死盯住笑尘,话却是对呼延逐客说的。
西门右翔也一样,说道:“对,别的人别的事都可以不管,却不可以放过这机会。”
笑尘居然好像明白他们没头没脑的说话,笑道:“嘻哈,你们说是机会,我却说是劫数。世人的观点立场往往不同,所以才有无限悲剧,嘻哈……”
呼延逐客额上的皱纹忽然更深更多。他没有作声,但显然内心正作巨大而又势均力敌的挣扎。
西门右翔又道:“师父,如果笑尘和尚碰到‘血剑’严北,如果他们非动手不可,你看谁是强人谁是弱者?”
呼延逐客仍不作声。
西门左翱道:“大和尚,你能不能回答我们?”
禅房内谈经论道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这时却忽然停了。
笑尘和尚摇摇头,道:“嘻哈,我不能。”
呼延逐客忽然道:“你输了。如果是血剑严北,他一定能够回答。”
西门左翱道:“师父,弟子兄弟打算联手向笑尘和尚请教十招。”
呼延逐客道:“使得。”
笑尘和尚道:“嘻哈,你们两把刀可不是开玩笑而是真能要命的事情。呼延逐客施主我且问你,如果十招下来我赢了便如何?嘻哈……”
呼延逐客道:“大师若是赢了,我们能逃则逃,若不能逃自是任凭发落。”
笑尘和尚道:“嘻哈,如果不胜不败呢?”
呼延逐客道:“本人亲自向大师请教,也是十招,当然是以一对一。”
笑尘和尚道:“如果我败了呢?”
呼延逐客更不思索,道:“我们转身就走,从今以后永不与少林寺和尚动手。”
这一番对话最感茫然是西门双飞燕兄弟,至于笑尘和尚后来也为之迷惑了。
因为笑尘原本打算突然提出“微尘”,他也是少林七大高手之一,料必可使对方大吃一惊,谁知呼延逐客的答话如奇峰突起。
他们赢了反而转身就走,反而答允今后永不向少林僧侣动武,为甚么?有谁想得通这道理?
大众沉默好一会,西门左翱忽然道:“大和尚,连我都不明白家师的意思。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很高兴。”
笑尘和尚苦笑道:“嘻哈。”
西门右翔接着道:“赢输都只占便宜而不吃亏,难道你还不放心么?”
笑尘再苦笑道:“嘻哈,对,我不但不放心,反而更加耽心。嘻哈,我决定答应你们,不过最好另外找一个地方,这儿是佛门清净所在,不便动刀动剑,何况广安命似悬丝,还不知救得活救不活。”
西门左翱道:“广安是毒教中人,救不活也不打紧。”
笑尘笑道:“不对,不对,救活一个广安,很可能由他救活很多其他的人。”
他说这话时心中仍然在想:何以呼延逐客声明赢了之后反而转身走路?在少林寺的资料显示,他十年之前已是一代刀法大家,经过十年来潜修苦练当然更厉害。但厉害到甚么程度?少林七大高手能不能与他匹敌?“血剑”严北果真赢得少林寺七大高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