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网站首页 | 古龙考证 | 解读古龙 | 古龙影视 | 武侠名家 | 原创文学 | 古龙全集 | 武侠全集 | 图片中心 | 侠友留言 | 古龙武侠论坛 |
导航: 武侠小说全集 >> 司马翎 >> 强人 >> 正文  
第三章 昼短夜长            双击滚屏阅读

第三章 昼短夜长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8/29

  南方的人永远想像不到“昼短”的味道。
  每当枕上梦回,看看天色仍然暗黑一片。每当夕阳刚刚消失,忽然已经夜色笼罩了大地。有时你会大吃一惊,至少麻木好一阵。尤其当你被噩梦围困,你当然更感到“长夜”漫漫,更希望曙光照亮大地。
  不过现在且别提“长夜”,单只是“短昼”已经很不幸了。白昼可以代表光明、温暖、青春、快乐、希望以及无限灿烂,无尽憧憬。
  这一切一切如果消逝得太快,谁能不为之悲哀叹息呢?

×      ×      ×

  笑尘和尚与呼延逐客西门双飞燕约定于东校场西见面。
  听起来这不过是武林中常常有的印证武功,甚至最多不过是“拚命”场面而已,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如果你知道呼延逐客的雄心以及他刀法特色,你一定会加以深思不肯妄下结论。
  ──呼延逐客的雄心不是独霸天下号令武林,也不想要财富权势甚至美人。
  他只想击败“血剑”严北。
  但血剑严北亦只不过是踏脚石,他真正目的是要击败“刀王”蒲公望。
  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孰强孰弱,世上绝对无人知道。但呼延逐客却敢肯定敢保证,任何人如果能击败血剑严北,一定也可以击败刀王蒲公望。
  ──呼延逐客刀法特色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却不容易,简直极之困难。因为他的刀一出鞘,不论是立刻攻出或者站了三天三夜才出手,他一定能够在这一招当中知道“胜败”。
  知道胜败之后,又一定能在三招之内结束拚斗。如果他刀法功力胜过对方,此三招之内能结束一切已经很不容易。
  如果他知道赢不了对方又如何呢?难道也会在三招之内结束一切?
  老实说连身为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笑尘也不知道这些断微隐秘之事。答案是来自另一个人。
  他告诉笑尘和微尘,呼延逐客的刀法就是这么“邪”。虽然他自知不敌,也能够三招之内结束战事。因为他把自己生命投进刀招之内,所以结局非常惨烈可怕。他与敌人都同归于尽。既然交战双方都死了,战事当然立即结束。
  可惜笑尘微尘知道呼延逐客刀法之秘奥时,已经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所以除非笑尘食言背约,除非他肯把少林寺千载威名从此断送,否则他非依约应战不可。
  不过你用不着太耽心,因为少林七大高手绝对不会失约失信,最大不了也不过赔上笑尘性命而已!
  顺便要交代的是那呼延逐客的刀,名称相当奇怪,叫做“悲魔之刀”。刀刃极为锋利不在话下,特征是最靠近刀尖处,两边都有一滴“眼泪”。
  当然不是真的泪珠,而是两颗眼泪形状的钻石闪耀千万光芒,只要刀尖到了你面前,你一定可以看见象征“悲痛”的眼泪。

×      ×      ×

  曙色来临时,水云寺总算恢复平静。
  受伤的广安被救活之后,不敢不尽力替中毒之人解毒。
  还有六人死亡,私下及官方都有些麻烦手续,所以直到天亮笑尘才有机会讲话。
  微尘换上了俗家装束,潇洒而又俊美,连笑尘也不觉赞叹一声。
  但他们马上展开一场激辩。微尘极力想赴呼延逐客之约,但笑尘却坚持不许。
  微尘虽然列举种种理由,甚至使笑尘无法反驳,但笑尘最后使出杀手锏。他以师兄身份要他听从命令,这一来微尘即使不听命令,也不便公然驳回了。
  他们来到水柔波住处。一个婢子揉着惺忪睡眼告诉微尘道:“山大爷,小姐吩咐过只要看见你,就请你赶快到她房间。”
  微尘虽然很洒脱,到她香闺也不算一回事。但当着师兄总不免有点那个,只好干笑一声道:“你去告诉她还有客人。”
  那侍婢道:“不行,你快去,她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和尚。”
  微尘笑道:“一定是小悟真。”
  侍婢道:“他们两个样子都很不好,都好像生病。但她和小和尚为何都脱光衣服?”
  一男一女脱光衣服,下文不问可知,何必奇怪?但问题是小和尚只有九岁十岁左右,只是童子而不是男人,所以侍婢觉得奇怪而微尘笑尘都感到万分不妙。
  微尘已不理会水柔波脱光衣服这一点,也忘记了师兄在侧,一阵风似的冲入卧室。
  罗帐没有垂下,被衾之内有两个人,床前地上散落这两个人的衣服。微尘俯低身子看看两人面色,立刻掀开被子。
  小和尚果然赤身裸体却缩成一团,而水柔波也一丝不挂,伸展晶莹丰满四肢抱着小悟真。
  以小悟真的年纪当然不至令人想入非非,但水柔波的肌肤乳房大腿等却散发无限诱惑魅力,只要形势许可,任何男人一定忍不住而会伸出情欲之手碰触她。
  微尘居然也不例外,伸手摸她……
  笑尘已经感到疑惑,所以站在房门外。
  忽听微尘叫道:“三师兄,快,快来看看!”
  笑尘奔入房内,赫然看见床上水柔波四肢摊开,玉体横陈。这等阵仗确实很少经验,笑尘不禁停步移开眼睛,苦笑道:“嘻哈,这房间普通得很,根本没有看头。”
  微尘道:“三师兄,过来看清楚一点。”
  笑尘总算还能够发出苦笑声,道:“嘻哈,人分男女两种,我早就知道,所以也没有甚么看头。”
  微尘道:“不是叫你欣赏,而是情况很不妙,连小和尚也不对路。他们对底发生了甚么事?”
  笑尘过来一看,忽然他伸手摸她,额头手臂心口小腹等许多地方都摸摸或者捏捏,后来还把她整个人翻转瞧瞧。在他眼中,显然这个丰满美丽充满诱惑的女性裸体,只不过是一件值得而又必须观察研究的物件。男女界限,礼教禁忌等都失去意义。
  他们又把小和尚观察研究过,才盖上被子。
  笑尘道:“小和尚没有性命之虞,但纯阳之气泄漏过甚,多病短寿免不了。”
  微尘道:“她呢?”
  笑尘道:“她很麻烦,麻烦得你无法想像。嘻哈,我管小和尚,你灵。”
  微尘寻思一下才道:“她无疑已遭受暗算,但却不是我们少林寺能医治的内外伤。”
  笑尘道:“如果找得到‘大自在天医’李继华,那就一定没问题,问题就出在找得到找不到他?嘻哈,我现在就救小和尚,将来还得传他上乘内功才可以消灾消难。”
  他伸手抓住小悟真脉门,又笑道:“他得了我少许真元内力,只不知将来会不会像我一样整天嘻嘻哈哈?”
  但他们仍然估计错误,小悟真甦醒时笑尘已耗了大量而不是少许真元内功,因此笑尘听了微尘的话只能连连嘻哈苦笑。
  微尘只说了一句:“呼延逐客交给我。”

×      ×      ×

  残坍荒废的将台上,呼延逐客挟刀屹立,秋风中锦袍的袂袖拂动,猎猎有声。而他却有如石像,沉默无声而又雄伟挺拔。
  十年潜修苦练,摒绝繁华声色,如今眼看秋日下连天衰草,忽然泛起阵阵苍凉之感。
  人生最鼎盛的壮年无声无息地在刀光炼功中度过,这一生所剩下的还有多少日子呢?
  但无论如何,今天已迈出第一步。少林寺七大高手虽然不是老一辈人物,虽然只是近十余年才名满武林。但以少林寺武学的博大精深以及人才之众,能够名列少林寺也公认的七大高手,任何一个都绝不好惹。
  退一万步说,今日就算赢不了,但能找一个如此对手同归于尽亦没有甚么遗憾了。
  有人踏过茂盛野草大步行来,西门左翱忽至已拦住去路,毫无表情地瞅住他。
  来人是个中年商贾打扮,穿着甚是光鲜。左手托住一个银盘,银盘里有十二颗龙眼核般大小的明珠,色泽匀润而圆;一匹翠玉马高达一尺,雕工精美。
  西门左翱纵是未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一望而知明珠玉马俱是希世之宝,价值连城,不觉一愕。
  中年商贾和气笑道:“借光借光……”
  西门左翱冷冷道:“你找谁?”
  中年商贾道:“老兄你一定没有看见我拿着东西,你最好看清楚一点。”
  西门左翱道:“看清楚又怎样?”
  中年商贾道:“那就快点让路。我是送东西的,绝不是来抢劫的,这一点你老兄谅可相信。”
  要是有人托着无价之宝去抢劫,除非疯子才干。
  西门左翱觉得很有理,侧身闪开,问道:“东西送给谁?”
  中年商贾道:“当然谁赢了就归谁。老兄你好像脑子有点问题,如果输了性命,就算贵重十倍之物送给他也没有用呀!”
  西门左翱又愕一下,喃喃道:“这话说得也是。”
  中年商贾一迈步就“滑”过他老远。因为他一步足足跨出十五尺,整个人简直是滑过空气而不是走路。
  另一边的西门右翔也从草丛中现身,拦住一个俊美青年和一个十一二岁小和尚去路。
  他认得那青年正是陶正直,眉头略皱道:“你似乎很空闲。”
  陶正直陪笑道:“二侠别生气,小可正是闲得慌,所以跑来瞧瞧。二侠你想想看,今天这场盛会那一个练过武的人肯错过呢?”
  西门右翔的确无法说他不对,目光转到小和尚身上。只见他眉清目秀,但身上那件僧服却因为太大而缝缀多处,例如双袖太长,双肩下垂,所以拉叠起来用线草草缝住,腰身以及下襬也一样,所以看起来很滑稽。
  “这小和尚是谁?”
  小和尚应道:“我从少林寺来的。”
  西门右翔道:“就算你来自少林,但此地不是嵩山。”
  小和尚道:“我听说笑尘师叔要来,而且要跟一个人较量武功,是不是真的?如果不假,我当然要来替他吶喊助威。”
  西门右翔忽然感到头痛,因为至少这小和尚绝不能撵走,而陶正直也颇有道理。
  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熊腰虎背大汉从正面中路大步走向将台,所以他舍下陶正直和小和尚,迅速飞身拦截。
  那边的西门左翱也像燕子凌空飞到,但两兄弟的落点居然在大汉背后,所以那大汉可以继续行去全无拦阻。
  陶正直不觉瞧得呆了。以西门双飞燕的轻功居然会落后一步?那大汉究竟是谁?
  西门兄弟有如燕子双飞,身子沾地立即飞起。他们仍然一左一右侧掠绕截,快得宛如电光石火齐齐落在大汉前面挡住去路。
  但这对兄弟冷漠呆木的脸上却忽然露出惊讶神色,因为那大汉居然连瞧也不瞧他们一眼。
  那大汉面庞略略仰起,神色严肃,眼光深沉而又锐利如刀,望着将台上的呼延逐客。
  将台高度只有四尺,却甚为宽广,就算挤上四五百人亦不挤迫。
  呼延逐客站在台边俯视那大汉,眼神也一样冷漠锋利。
  西门双飞燕回头看见呼延逐客神态,登时知道一件事,这个大汉就是他“等候”的人。
  但他们约好的本是笑尘,何以忽然变成这个轩昂豪雄大汉?呼延逐客何以一瞧便认得出?西门双飞燕无法解得此谜,只好跃回台上。
  台下霎时已多出三人,一个是托着那盘明珠玉马的中年商贾,另一边却是陶正直和小和尚两个。
  呼延逐客退后数丈腾出地方。那大汉一跃而上,锐利目光掠过陶正直及小和尚时,没有任何表示,其后却凝注那中年商贾面上。
  中年商贾泛起和气笑容,道:“我只不过是个不速之客,这十二颗明珠和翠玉马也只不过表示一点敬意,希望你准许我参观这一场龙争虎斗!”
  那大汉微微一笑,道:“雷老板好说了。在下少林弟子山凝之,只学过几年粗浅功夫,怎敢当得举世无双名家法眼?”
  陶正直甚至西门双飞燕兄弟都不觉呆住。“山凝之”之名虽然当真不见经传,但他能代替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笑尘赴约,而呼延逐客居然亦接受毫无异议,可知此人非同小可。
  但他对那中年商贾雷老板竟然如此客气敬重。雷老板是谁?又何以带来极贵重值钱的珠宝?他是不是想收买胜方之人?
  雷老板陪笑连连躬身道:“山大侠言重了。你们两位都是当世无双高手,在下有幸目睹两位出手印证武功,实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呼延逐客声音严冷,道:“雷老板,你肯来此当然是我们的光荣。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不是那陶正直泄漏的消息?”
  雷老板还未回答。
  那边的小和尚忽然大声“哎呀哎呀”叫嚷,又尖声叫道:“喂,喂,你为何捏住我脖子?我又不认识你?”
  只见陶正直从后面捏住小和尚颈子,笑嘻嘻道:“对,我们不认识。但你刚才不是说过是从少林寺来的么?”
  小和尚全身已不能动弹,只可以叫嚷。他道:“对呀,我从少林来的,谁说不是?”
  陶正直哈哈一笑,道:“但可惜连少林山凝之大侠也不认识你,我瞧你八成是冒牌货。我不知道谁指使你来,但你必定存心捣蛋,所以我先抓住你,免得大家以为你是跟我一道的。呼延前辈,小可有没有做错?”
  呼延逐客道:“你有没有泄漏消息?”
  陶正直忙道:“没有,绝对没有。小可未得前辈指示之前,怎敢随便乱讲出去呢?”
  他那副曲意奉承的样子和声调,连呼延逐客也皱皱眉头。
  雷老板道:“呼延先生,实不相瞒,在下得知这消息的经过很曲折,来源却是少林方面。”
  山凝之哦一声,消息如何泄漏他并不在乎,但那小和尚却很奇怪,明明看来很眼熟。但少林寺千余僧众他都熟稔之极,却又明明没有这个小和尚啊!
  雷老板又道:“呼延先生,当世武林中尽多异人高手,但‘强人’却很少很少,我希望你是强人而不仅是高手而已。”
  呼延逐客露出讶色,道:“武林近年出现有‘恶人谱’,恶人的意义很简单明白,但‘强人’是甚么意思?武功很高也不能算是强人?为甚么?”
  陶正直谄媚地插口道:“呼延前辈一定可以称为强人,因为武功最重要。”
  雷老板向他微笑,仍然极为和气,可是眼中却含有鄙夷不屑之意。
  他转回头向呼延逐客解释道:“武功高明不一定是‘强人’,因为世上很多事情往往不能凭武功解决,换言之‘命运’常常使人啼笑皆非,常常使人有力无处使。我的意思你一定很了解很明白。”
  呼延逐客点头道:“我明白。”
  雷老板道:“强人的意思是指命运不能够或者很难摆布支配的人,不论从事那一种行业,亦不论年龄性别,一定会出现这种‘强人’。不过修习武功的人却比较容易显现这种特质,尤其名家高手,抗争命运之迹更显着、更尖锐。你同意么?”
  呼延逐客道:“我同意。”
  雷老板道:“你呢?”他眼睛转望山凝之。
  山凝之道:“既然我是山凝之,我同意你们的看法。”
  呼延逐客道:“那么,你究竟是不是山凝之?”
  山凝之道:“如果我不是山凝之,我是谁呢?我为何是山凝之而不是别人呢?”
  呼延逐客道:“喂,你究竟是谁?”
  雷老板笑一笑,道:“他就是山凝之。”
  呼延逐客道:“你看他脑子没有问题吧?”
  雷老板道:“一点都没有,只不过,凡是钻研佛理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奇怪想法而已。”
  山凝之道:“这种评论很主观,不过姑且存而不论,我只要讲一句,凡是真正皈依我佛希求般若智慧的人,都是不甘被命运摆布而力图抗争的强人。”
  雷老板道:“这问题讨论至此暂时结束好不好?因为我讲了这许多话,其实另有用意,而现在已达到目的,所以不必再谈论下去。”
  呼延逐客道:“你还有甚么用意?”
  雷老板道:“我怕你们马上动手,以至有些人来迟而赶不上。”
  呼延逐客和山凝之一齐皱眉,流露心中的不悦不满。因为这一场拚斗关乎生死,跟普通印证武功以武会友完全不同。而雷老板居然邀人来观战,居然还替那些人设法拖延时间。
  陶正直一只手捏住小和尚后颈,另一只手挥动加强语气,道:“雷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生死相搏的大事,你却还邀请朋友来看热闹……”
  他越讲越激忿,声音也严厉很多,道:“如果不是恐怕搅和呼延前辈他们两位,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雷老板笑道:“我做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绝对不会跟你打起来。但当然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会找朋友出头要回这个面子,就算呼延先生支持你也不行。”
  陶正直仰天大笑,道:“如果呼延前辈支持我,你找任何人来都没有用。”
  呼延逐客虽然不作声,却也板起面孔,显然对雷老板非常不满意。
  陶正直嗤笑作态,道:“雷老板你找得出甚么朋友替你撑腰呢?不是我陶正直夸口吹牛,你的朋友只怕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更别说呼延前辈那一关了。”
  他话声忽然咽住,简直好像被人突然扼住脖子。因为他蓦地感到不妥,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不妥。
  那是一股极可怕会使人全身毛发竖起的“杀气”。
  陶正直回头转眼瞧去,喝,宽广将台上忽然变得十分热闹。
  首先有四个人散开站着,看样子好像不是一道来的,全是中年人。两个没带兵刃(可能惯用隐藏衣服底下的软兵器)。
  另两个其一壮硕高大,左胁挟着一把长刀,浓眉下那对眼睛像豹子一样,站的姿势很平常普通,然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风气势。任何人一望而知纵然千军万马潮涌杀到,亦休想将他冲退半步。
  另一个站在对面三丈远之处是个高瘦个子,腰间佩着一口剑。外表很斯文,相貌清秀,但那阵使人股栗的杀气竟然是他发出的。
  陶正直只碰到那高瘦中年人眼光一下,便不由自主咚咚心跳,掌心也沁出不少冷汗。
  他暗暗叫声“我的妈”,发誓绝对不可以惹上这个人。但心中又禁不住忖想道:这人不知是谁?看来并不凶恶,但何以慑人心胆至此?何以如此可怕?
  他总算把眼光挪到更后面的地方。只见一顶珠围翠绕锦缎软轿仍然悬空架在两个精壮轿伕的肩上。轿子两边各有一名白衣侍女,都年轻而又貌美。软轿帘子已掀开,里面一个高髻宫妆少妇面目如画像仙女一样。
  看过这许多人之后,陶正直不觉眼花缭乱,心中也一片迷乱。
  他很希望能够定下心神想一想,但偏偏不行,因为他一转眼又看见呼延逐客的神态大大不对。本来很威风的人,现在却变成垂手肃立,换上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既然呼延逐客是靠山,而这座靠山却忽然崩坍或消失,当然会出现很令人恐慌不知所措的后果。
  雷老板和蔼的声音传来,道:“陶少爷,我的朋友你已经看见,依我看那个佩剑的最斯文,一定最容易对付,就请他出头帮我要回面子好不好?我完全是为你着想,所以才看上他。”
  陶正直最怕就是这个人,雷老板偏偏选中他,所以当然“不好”。但如果拒绝亦可能使人误会是瞧不起的意思,故此亦不敢说“不好”。
  他面色变得很苍白,讷讷道:“他……他是谁?”
  雷老板道:“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我只希望他就算过不了你这一关,也不要送了性命就上上大吉了。”
  陶正直忙道:“我……我也是小人物。”
  雷老板道:“不,你用嵩阳大九手的变化手法拿住小和尚后颈要穴,而你手脚配合的姿势居然修习的是武当正宗内功,而且火候很不错。如果你是小人物,我们都变成蚂蚁啦……”
  陶正直脸色大变,自从闯荡江湖三年以来,曾经击败过不少名家高手(用种种手段方法),但从无一人能瞧出他的手法,他的武功来历。雷老板究竟是甚么人?他怎能有如此骇人听闻的眼力?
  雷老板笑道:“我可能看对,也可能看错。但这一位朋友,不是佩剑那个,而是这边矮矮瘦瘦貌不惊人的这一个,他的眼睛比我好,因为他比我年轻,现在我请他看看你的出身来历以及武功等等。”
  那人虽然矮瘦,虽然貌不惊人,却有一股使人不敢多望一眼的尊严气度。但雷老板居然敢这样对他说话,可见得一定是老朋友了。
  矮瘦个子马上用平淡而清晰声音说道:“陶大少爷出身望族大户,自幼受惯宠爱,所以养成自私性格。但其后家道中落,寄居别人篱下,所以很能适应冷酷人世。这是讲得好听而已,如果不好听,就叫做……叫做……”
  雷老板提醒他道:“是不是卑鄙或者无耻呢?”
  矮瘦个子接着道:“正是,正是,雷老板果然比我行。陶大少爷口音已告诉我们,他是川陕交界人氏。至于他的武功无疑扎基于武当俗家高手华人望门下,因为华人望‘今剑山庄’正是在陕川交界的天巴山脚,离巫山只有两百余里。”
  后面这两句话不知道说给谁听,不过大家看见陶正直那种惊心动魄面青唇白样子就足以忘记很多其他小事末节。
  矮瘦个子仍然用平淡却十分清晰声音说道:“不过陶大少爷所学相当博杂,除了武当正宗内功心法之外,还学会嵩阳大九手,兵器使的是‘霹雳锥’,这种外门兵刃世上知道懂得的人不多,我是从他斜系背后的角度以及胸前系带特别的绳结看出来的。”
  陶正直面上简直找不出一丝血色,苍白得惊人。任何人如果被陌生者一眼就看穿看透这许多隐秘,能够不昏倒已经是奇迹了。
  雷老板和蔼的声音(其实陶正直觉得可恨万分)说道:“陶正直,现在是不是轮到我这个佩剑朋友呢?”
  陶正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另一只手依然捏住小和尚后颈,似乎骇得忘记放手),道:“雷老板,我跪下道歉,都是我不对。”
  雷老板怔了一下,转眼向“那些”朋友望去,只见人人都对陶正直露出鄙夷不屑神色。他叹口气道:“陶大少爷请起身,我们的过节一笔勾销。”
  陶正直连连道谢之后才起身,他的“无耻”又救了他一命。但是不是值得呢?
  雷老板又道:“你能够学到‘今剑山庄’华人望嫡传正宗武当内功,另外还有嵩阳大九手,更学会了外门兵刃‘霹雳锥’,你已经算是不世奇才。如果你多注意多修养人品志节,一定可以有惊世骇俗的成就。”
  陶正直看见小和尚转头向他吐舌头做鬼脸,一时倒也想不到这个小家伙何以还能动弹?反而大吐苦水,道:“你装甚么鬼脸?你懂得甚么?他又懂得甚么?你如果死了还谈甚么人品志节,还能谈到成就么?”
  小和尚道:“我不很懂这些问题,但我却知道如果卑躬屈节可耻地活着,倒不如拚着一死希望有所成就。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活得卑微低贱更不值得……”
  陶正直一怔,道:“这话怎说?我不明白?”
  小和尚没有理他,因为真真正正的主角已经取回应有的地位。
  所有目光都集中于呼延逐客身上,因为他忽然恢复威猛自主的气概。
  他神情沉鸷声音平静,道:“山凝之,请准备出手。”
  山凝之微笑一声,抱拳道:“请。”
  所有的人似乎都因料想不到立即出现的情势而愕住。
  因为山凝之一说出“请”字,便跟着一拳打出去。
  老实说山凝之这一拳绝对不能形容得如此简单马虎。只因他这一拳虽是忽然打去,但拳风呼啸震耳,使人觉得他的拳头简直好像一座“山”,就算不是山,也至少是一块重逾万斤的大岩石或大铁鎚。
  但另一方面那呼延逐客也同时掣出长刀,作势欲劈。他虽然不过“作势”而未曾劈出,可是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居然能抵消对方拳头的惊人威胁压力。
  山凝之拳头只打出一半就斗然煞住去势。呼延逐客的长刀则竖立作出扬斫架式,亦没有真个劈出去。
  陶正直听到小和尚喃喃道:“好刀法,真了不起。”由于他自己感到紧张得透不过气,所以心中甚是气恼,叱道:“闭嘴,别扰乱人家。”
  与此同时,其他的人反应表情虽不尽相同,但却也不过是惊讶程度大小之分而已。
  然而雷老板却忘形地大叫道:“等一等,等一等,你们先别打,我要瞧瞧呼延老兄的刀。”
  此时日光已偏斜而略觉衰弱无力(秋深太阳往往如此),却足够照出刀尖两边那两颗“泪珠”,还闪映出七彩光芒。
  山凝之(微尘和尚)退后一大步,收回拳头。
  呼延逐客刀势缓缓垂下,冷冷道:“雷老板,难道‘物’比‘人’还重要么?”
  雷老板道:“在我的立场来说,是的,有些物比人还重要,请你不要见怪。”
  呼延逐客想一下,点头道:“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讲这句话。”
  他们的对话人人都听见,陶正直吃惊道:“哎呀,这家伙敢情就是‘海龙王’雷傲侯?”
  小和尚应道:“唉,天下名人之中还有那一个姓雷的?当然是雷傲侯了,他开的那一家当铺‘龙藏大押’连皇帝的宝物也要送来给他鉴定。”
  陶正直讶道:“你一个小和尚怎知道这许多事情?”
  小和尚笑道:“你记性真坏,我既然从少林寺来,而少林寺连杂工都知道天下有那些出名人物,我当然知道啦!”
  陶正直斥道:“胡说,少林寺都是和尚,他们出家人怎会整天谈论江湖之事!”
  小和尚道:“那一定是我记错了。对了,是别人告诉我的,不是在少林寺听到的……”
  陶正直颇有怒意,骂道:“你下次再敢顺嘴胡说八道,老子先捏死你!”
  小和尚扭回头向他龇牙而笑,道:“千万别捏。你瞧那雷老板拿了人家的刀左看右看不肯放手,八成见宝起意打算吞没那口宝刀。”
  陶正直道:“呸,你真是胡说八道专家。他就算见宝起意,也不能现在就下手!”
  说到这里他忽然大吃一惊,连手也有点发软发抖。又道:“喂,小和尚,我的拇指和中指拿住你左右‘天窗’穴对不对?”
  小和尚笑着点点头道:“对呀!”
  陶正直又道:“我食指顶住你后脑风府穴对不对?”
  小和尚道:“对呀,为甚么问呢?”
  陶正直骇得眼睛直眨道:“我制住你三处穴道,你何以还能动弹还能够回头冲着我笑?”
  你一定以为陶正直是个傻瓜,因为他可以问天下任何人却不应该问小和尚。但事实上却是因武学中挪移经穴的功夫最是艰深难练,而且任是最天才杰出之士,亦非有苦修三十年以上的极深厚内功不可。
  小和尚连头带脚也没有三十多岁此其一,何况三处穴道都绝对没有“挪移”的迹象此其二。
  陶正直修习的是武当派正宗内功心法,所以敢肯定小和尚没有挪移经穴。却正因如此陶正直才更加惊骇疑惑,难道他抓在手中已抓了半天的竟不是人而是“鬼”?如果不是鬼,他使的是甚么功夫?
  小和尚笑道:“你真笨,这是因为我个子太小而已。你试过用这种手法抓小孩子没有?”
  陶正直一怔,但觉这话似乎有理,应道:“没有,当然没有。”
  他们说话之时,正是“海龙王”雷傲侯鉴赏宝刀之际。所以除了雷傲侯之外,人人都有空闲听他们对答。
  雷傲侯反覆审视此刀以及近尖端处两颗眼泪形状的巨大金刚钻,面上的神情一片肃穆尊敬。
  但绝对不会有人误会,以为他是一辈子第一次看见最贵重的宝物。人人都了解他只不过投入全副心神鉴定和欣赏这一值得他鉴赏的宝刀。
  雷傲侯外号“海龙王”意思不是说他水底功夫好,而是说他藏宝之多有如海龙王。在传说故事中,海龙王的水晶宫里宝贝之多冠甲天上人间,而且水晶宫里就算随便捡一块石头也是无价之宝。
  他在武林中的声名既大而又秘密。“大”的意思是说天下各大门户的主脑人物都知道他,还有就是真正高明厉害的独行大盗也知道他。原因就是他鉴赏天下宝物那眼睛,这对眼睛二十年来天下典当行业任何老朝奉都尊为第一,所以他也是典当业之王,连皇宫内的奇珍异宝也往往要送来让他鉴定。
  由于雷傲侯这种本事很特别,所以大家都自动帮他守秘密,以免他因藏宝过多而遭受无谓侵扰,而使大家失去这对眼睛。
  雷傲侯武功当然也极好,秘传“七尺飞红”乃是武林一绝,所以他其实也并不怕有人打他主意。
  而他的眼睛鉴赏武功时也跟鉴赏奇珍异宝一样永无差错。所以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定能教敌人没有招架之力,因为他一眼就找得出对方武功弱点之故。
  没有人知道雷傲侯对呼延逐客那柄宝刀评价如何?亦不知道他还要鉴赏多久?
  但也没有人催他,因为他这样看法必有原因,讲出来就算不大有趣也一定可以增长见识,所以人人都很想听。
  但如果催他的话,他就可能不讲一句话了,这一来催他的人必犯众怒。此地的“众”,每一个都很可怕,如果有两三个联手出击,谁也抵挡不住。就算天下武林公认武功第一的少林寺方丈铁脚神僧恐怕也不行。
  陶正直忽然发觉人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面上,但显然不是欣赏称赞他长得俊美(他的确长得很俊很漂亮)。所有眼光都含有讥笑甚至怜悯的意思。
  你如果试过跟一个很愚蠢无知的人谈话,你对他所说的话,根本连“愚蠢”两字也懒得评论,也懒得对他说。你只微微而哂瞧他一眼,对了,就是这种眼色表情。
  陶正直本非愚蠢无知之辈,所以他能够立刻知道人家眼光中轻视的含意。但问题是甚么原因使他们都轻视自己呢?难道仍然为了刚才跪下求饶之事?难道因此他讲任何话都会遭受如此轻视?
  他最觉得受不了的是稍远处那个坐在轿子里的宫妆美人。她很雍容华贵,好像神宫仙阙里的美人。
  陶正直忿然想道:我一眼就瞧得出你不是甚么好货色。你表面上很华贵高高在上(她的轿子仍然架在轿伕肩膀上),但其实是个任性放荡的贱妇罢了,连你也敢轻视我瞧不起我?好,很好,你们这些老王八蛋小王八蛋贱妇都瞧不起我。我却一定要做一件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我要杀死你们,我要你们祸延子孙。我用我最尊贵的母亲发誓……
  誓词提到“母亲”,使他不禁想起母亲。陶正直觉得想哭,因为他居然不知道母亲的样子。有些自称是他母亲或者别人(例如他父亲)要他这样称呼的女人,都是贱货,只值得痛恨。
  陶正直心中除了仇恨、想哭等情绪外,另外又暗暗吃惊。
  这个发誓的人真是他陶正直么?他早已习惯了卑微屈辱只求活下去的生活(虽曾杀死过一些名家,却都是在百分之百把握之下做的),他何以突然不能忍受“轻视”?
  尤其是这些人无一不是当代最厉害可怕的人物,就算被他们奚落轻视甚至打骂又有甚么关系?而且凭他这块料岂能杀死他们?
  但“誓”已经发了,并且是用“母亲”之名发的誓,后悔已来不及,也绝对不能违背誓言。
  他忽然又发觉根本已没有人注意他。在这些当世武林第一流人物眼中,他大概连一只蚂蚁也比不上吧?
  所有的目光都回到“海龙王”雷傲侯身上。这个天下古今无双的鉴赏大家腰肢挺得笔直,双手捧住宝刀,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说不出醉人的神采。你只看见他的样子,就绝对会相信他口中说出每一个字。
  雷傲侯的眼睛终于离开宝刀,缓缓扫过呼延逐客以及其他人。
  人人都知道他要开始品评那刀了,所以更聚精会神,可惜这时人人都听到一阵很不寻常的声响。
  那是马车驰驶的声音。本来很平常不过,但正在此时而又对正此地驶来就变得不寻常了。
  如果是普通人绝对不会前来这种荒寂地方。但若是武林人物──尤其是有资格晓得这一场拚斗的名家高手──又绝不会乘坐马车以致弄出惊天动地的声音。来者究竟是甚么人呢?
  雷傲侯说道:“看来咱们只好等一下了,不过我要提醒各位一声,现在白天很短,一到黄昏,转眼天色就黑了。”
  马车越来越响,其实一点不算响,只不过这些人个个耳朵太尖,极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何况马车驰驱?
  大家静静地等了一会,马车终于出现,一直驶到台边。
  跨辕赶车的居然是个小和尚,这就使得很多人都感到诧异了。
  马车帘子早已敞开,所以人人都看得见车内有个妙龄女郎。由于每一个人的眼力都比平常人好一百倍不止,所以这个女郎那种美丽立刻震撼每个人。
  她的眼睛不特别大,眉毛不特别长,鼻子不特别挺,嘴唇不特别鲜红小巧,可是配合起来却闪耀出眩目光辉。
  雷傲侯首先舐舐嘴唇,大声赞道:“绝无瑕疵,真个是国色天香绝世红颜。你一定是‘温柔乡’水柔波了?”
  他的眼睛不但鉴赏奇珍异宝或武功是当世无双,连鉴赏女人也很行。这句评语简直说到每个人心坎里。
  马车里的女郎当然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水柔波。她很自然地微笑一下,便算是回答。因为这种阿谀赞美之词她已听了八年,已经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其实每一个能够当面跟她说话赞美她的人,都比雷傲侯说得更动听。所以她全不在乎,亦知道应该如何恰到好处地作出一种表示。
  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人,就是轩昂而又潇洒的山凝之。这一点是人人都能立即看出来的,所以一方面在这些男人心中引起不同反应。另一方面山凝之走近台边跟她说话时,也就无人觉得奇怪以及不必胡乱猜测了。
  水柔波的绝艳芳姿使所有的人都疏忽忘记了赶车的小和尚,可见得她颠倒众生的魅力是何等厉害了!
  赶车小和尚就是悟真,他居然抢先说话,笑道:“嘻哈,师叔别怪我,水姑娘非迫着我驾车送她来不可。”他口中“嘻哈”之声,居然像极了“笑尘”。
  他接着跳上将台,奔到一个穿酱色锦袍的人面前笑道:“嘻哈,李老前辈你也来了,你的药真是灵验如神,你说水姑娘几时会醒,几时想吃东西都不差分毫。”
  相距不远的另一个人,就是雷傲侯请他观察陶正直武功的那一个矮瘦个子说道:“当然啦,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是当世第一神医,如果他连这些小小事情都说不准,怎当得第一神医的美誉?”
  他停一下又道:“但照我看法,水柔波恐怕还有问题。她耳轮以及眼眶下面显现少许暗黑色,这一定是中了某种奇毒。何况李继华兄好像不大敢接受小和尚你的赞美,更证明水柔波大有问题。”
  悟真怔了一下,望住“大自在天医”李继华问道:“真的么?他是谁?”
  李继华叹口气,道:“一点不错,他就是天下第一名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他眼睛一扫鼻子一嗅耳朵一听,就能够知道许多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
  悟真骇然伸伸舌头,道:“要不是你老告诉我,我绝对不敢相信。嘻哈,做他的朋友一定很倒霉,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一定很不好玩。”
  中流砥柱孟知秋居然点头道:“你说得对,所以我没有朋友。”
  他那对眼睛大概因身份已泄漏,所以显得特别锐利。四下一转,又道:“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没有朋友,苏东坡说‘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意思。任何太尊贵的人,太有钱的人,太有名气太有本领的人,都很难有真正朋友。”
  悟真茫然问道:“嘻哈,这却是何缘故?”
  孟知秋叹口气,道:“因为他们首先就要提防每个人利用他。所以就算围绕他的人很多,也很多已是称兄道弟在表面上是好朋友,但其实都不是真朋友。”
  悟真道:“我宁可穷一点笨一点,多交几个真正好朋友。”
  孟知秋道:“没有潜力资质以及运气的人,想往上爬都不行,但有的人你要他不往上爬也不行,这就是命运。注定有人一生很寂寞,内心很孤凄。表面越强的人,就越寂寞,只不过他不敢真正去想这件事,更不敢承认而已!”
  没有人出声反驳或者打岔,因为孟知秋不是普通人,亦不是个普通的捕快。他的话每个字都有份量,也可以说是“智慧”。
  孟知秋话锋忽然转到别处,说道:“雷兄,咱们总算是半个朋友了,所以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
  海龙王雷傲侯忙道:“甚么事?”
  孟知秋道:“你已经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只有你请得动,连少林寺都不行,所以你不该请李继华替水柔波医治。”
  连雷傲侯也露出茫然不解之色,别人当然更加迷糊不懂了。
  雷傲侯问道:“水柔波该死么?她还不够美丽所以有人憎嫌她么?所以我请李继华救她一命也错了?”
  孟知秋道:“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水柔波既不该死而又美丽,但问题正出在她太美丽了,她虽然美得能使别人女人都会欣赏她,爱惜她,但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就完全相反了。”
  雷傲侯的面色忽然变得很苍白。
  高高在上那顶软轿里的宫妆美人发出银铃似的笑声,道:“孟知秋,你小心我扯断你的舌头,我不是雷傲侯的女朋友。”
  孟知秋也笑道:“雷兄,她嘴里越否认,心里就越认真,你不可不知!”
  他一边说,一边用极快手法,快得几乎看不清楚的手法掣出一条金光闪闪的“锁链”,就是常常见到公门捕快套住犯人脖子的那种锁链,用其中一端在面门之前挥扫旋舞。等到他说完话,扳起嘴巴,才停止挥舞金锁链。
  但当他说话时,人人看得见一道极长极细的银丝从轿中射出来,银丝末端有一枚银钩,形状和钓鱼的钓钩一样。那银钓钩如灵蛇吐信向孟知秋面门连攻七次,银钩碰在金锁链上,发出清脆“叮叮”声。
  那条银丝远达三丈以外,那么细那么长,却又抖得笔直,而且倏然收回,可见得操纵指法妙到毫巅而内功亦深厚得叫人难以置信。
  如果孟知秋的金锁链没有及时封死银钓钩的七次攻击,他的舌头便不能留在嘴巴里了。
  孟知秋把金锁链收回腰间的手法也快得达到令人觉得奇怪之程度。他高高举起双手表示求和罢战,大声道:“好,好,算我不该多嘴,我向你道歉,如果你有时间,我在望江楼摆酒请客。”
  宫妆美人哼了一声,没有答理。
  孟知秋又道:“好啦,你别生气。当你还是那么小的小姑娘之时我已经认识你,难道你真要拿我做活靶子?”
  宫妆美人声音不大和善,显然心里的气恼未消。她道:“我还有八种暗器,你面子大,所以我只用两三种好不好?”
  孟知秋摇手道:“不好,因为除了谈谈交情之外,我还有一个理由。”
  宫妆美人讶道:“甚么理由?”
  孟知秋道:“你这两三种要命东西最好留给另一个人,这个人的奇奇怪怪玩意儿比你只多不少。我意思是这个人要对付我,如果你看我不行,你这两三种暗器不但有施展机会,还可以救我一条老命。”
  人人都露出惊讶之色,包括那佩剑和挟刀的两人在内。
  陶正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能使名震天下,跺跺脚南七北六一十三省都会震动的孟知秋感到那么伤脑筋呢?
  其次,以孟知秋这等人物,在此地这些人当中,居然并不特别,至多不过是平等地位而已,放眼天下武林这种人物已经寥寥可数。
  那宫妆美人是谁?莫非竟然就是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鬟雨鬓”南飞燕?
  当然就是她,陶正直恍然大悟,除了这个可怕的“贱妇”外,谁能施展那么恶毒厉害的暗器?那银钩分明就是传说有十二个武林高手被她拔掉舌头的“女儿愁”,无怪陶正直一时想不起来。
  因为钓舌头只属传说之一,但最着名的传说不是舌头而是男人的下体。任何人一想而知如果男人下体被银钩钩住,自然要他跪下就跪下,叩头就叩头,绝对不敢抵抗,而事后当然也免不了有些女孩子会为之发愁了。
  风鬟雨鬓南飞燕变得认真地道:“甚么?你中流砥柱孟知秋也要找人帮忙?”
  孟知秋沉吟一下,才道:“我主要是邀你去散散心,免得你老是记恨着我。”
  南飞燕很有兴趣地道:“多谢你的好意,我说凭你孟知秋那会当真找人助阵呢!那个人到底是谁?”
  孟知秋道:“是当今天下暗杀道中第一杀手伊贺川。”
  伊贺川的名气当然无人不知,因为一来他不是中国人,二来东瀛忍术的神秘可怕比起听惯的武功更易轰动流传,所以伊贺川的名气特别响亮。
  南飞燕轻啊一声,道:“原来是他,你们约定甚么时候?”
  孟知秋道:“现在。我希望天未黑齐之前见到他,黑夜对我不利。”
  南飞燕道:“好,我们马上赶去。”
  佩剑清秀的中年人向着挟刀大汉道:“你去不去?”
  挟刀大汉声音正如他豪雄迫人的气势,铿锵震耳,说道:“鱼与熊掌。”
  佩剑中年人道:“不要紧,叫呼延逐客他们改明天清晨。”
  最先接腔的居然是美丽得使人心软的水柔波。她娇声喜道:“好极了,那太好了。”
  雷傲侯做了一件糟糕愚蠢之事。因为他竟然跟着说道:“改期最好,我晚上要仔细看看这把宝刀,这是值得仔细鉴赏的宝刀。”
  南飞燕冷哼一声,道:“也有人值得尽心尽力帮忙,对不对?”
  孟知秋叹口气,李继华摇摇头,连陶正直也忍不住咕哝一声“蠢才”。
  少林寺山凝之大声道:“好,就改在明晨在此见面,呼延先生意下如何?”
  呼延逐客道:“就这么说。”
  将台上转眼间只賸下两个人,一个是陶正直,另一个自然是被他捏住脖子的小和尚。
  陶正直很想跟去瞧瞧孟知秋和伊贺川的约会。一个是杀手道第一杀手,一个是天下第一神探。他们的会面当然绝对不是握握手,说几句“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应酬话,当然是一场千载难逢而又奇怪得令人无法想像的拚斗。
  可惜没有人会答应参与。他甚至知道如果多讲几句话,很可能连明天早晨此地的一场大战也失去眼福。
  他告诉自己说“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罢、罢、罢!还是乖乖留下来比较妥当,至少明天早晨那一场不会错过。
  小和尚忽然道:“陶大少爷,皇帝算不算最有权势的人?”
  陶正直道:“废话,当然算啦。”
  小和尚道:“我想大解,你准不准?”
  陶正直冷冷笑道:“你想开溜才是真的。”
  小和尚叹气道:“瞧,你比皇帝还厉害,人家说人有三急连皇帝都不禁止。如果你不放手,我只好就地解决啦。”
  他解裤子时又自言自语道:“今天闹肚子准是希哩哗啦而且一定臭气薰天!”
  陶正直连忙放手,怒道:“到那边去解,但如果你敢偷跑开溜,抓回来打断你的狗腿。”
  小和尚按着肚子,显然是强自忍耐。问道:“我为甚么要偷跑?你为甚么要抓着我不放?”
  陶正直一想果然毫无道理,但又不肯承认做错。他恼羞成怒喝道:“本少爷自有分数,总之不准你偷跑,你最好记住这话。”
  小和尚道:“好吧,不跑就不跑,你可真比皇帝还凶。”
  他双手揪着裤子摇摇晃晃行去,嘴里还在咕哝。陶正直喝道:“站住,你叫甚么名字?”
  小和尚停步道:“我叫一尘,就是一尘不染的意思。哎呀,不行,我不能站着啦……”一面叫一面飞跑而去,很快就隐没于将台老远那一边底下草丛中。
  陶正直过一会就大声叫道:“一尘,小秃驴,快回来。”
  除了秋风呼啸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陶正直叫了几次,也去找了一下,才回到台上原处坐下来,抱住双膝,闭起眼睛。他居然不诧异,不生气,唇角甚至露出少许得意的笑容。
  我是愚笨却又喜欢自作聪明,而且没有骨气没有胆量的人。嘿嘿,最好你们都认为如此。嘿嘿,有一天你们每一个都忽然发现竟然是死在我手中,我担保你们的表情就算天下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来……

×      ×      ×

  “步障”就是用长布架设而成的屏障。显宦富贵人家若是携同内眷郊游,憩息时往往用步障四面围住,一来又避风吹,二来也是不让闲杂人窥着内眷妇女之意。
  步障的布大多是青色白色或浅绿色,而且上面还标出来历姓氏,使人一望而知,相熟相识的人便可以过去礼叙欢谈。
  但黑色而又没有标示的步障却极罕有,因此湖边那一块地方令游人侧目猜疑,只是目光被黑色步障遮断,所以只能胡乱猜测一下。
  有些顽皮小孩爬上旁边高树上偷窥,却因为只见到花树杂生的那片平地上,只有一个大汉屈膝端坐,不言不动,觉得很没有趣味而不再窥看,溜下地赶紧找别的乐子去了。
  那汉子身子粗壮,眉浓口阔,身边有一个包袱,包袱旁边有两把武士刀,一长一短。
  有人走到他面前,所以他睁开眼睛,面上却不禁微露失望之色。
  因为来人身量矮瘦,罩着一件黑色披风,面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怎样看都不似是手段高明得像神话的人物。
  “你就是伊贺川?”来人问道。
  “你是孟知秋么?”
  孟知秋微笑一下,道:“希望你对我不要太失望。其实你应该知道,干我这一行的人最好是样子很普通很平凡,外表上越没有特征就越有利。你说是么?”
  伊贺川很礼貌地深深点头,道:“哈依,是的。”他那种略略过分夸张渲染的礼貌,居然丝毫不损他的自信和尊严。
  这一点很有意思,如果是中国人,用同样声调和动作,就会使人感到“奴颜婢膝”这类形容字眼。但伊贺川却使你完全想不到这些,反而觉得他表现出坚定强毅之信心。
  秋阳已斜斜偏侧到天边,湖上秋风吹来,挟着萧瑟寒意。
  年纪老大的人一闻到这深秋气味,就会不知不觉感到时光逝去得很快,而往往只在几声无奈嗟叹中,一年又消失了。
  现在孟知秋最注意的不是秋天的萧索味道,而是短短的白昼快要消失。如果他们争持到黑夜降临,对他便很不利了。
  不过,当然他绝不能急躁,因为不但这个来自东瀛的忍者杀手伊贺川很值得观察研判,还有此处的地形甚至周围的一草一木,以及他何以选在湖边会面?他何以坐得距离湖水那么近?
  伊贺川烱烱眼光从浓眉下射出,锐利而又光亮。这对眼睛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一定可在黑暗中视物,而且一定比猫的眼睛还看得清楚。
  伊贺川缓缓伸手去解开包袱。他的手腕粗壮充满有力的筋肌,十只手指却一点不粗短,干净而灵活。
  那手非常稳定,任何动作只做一次就达到目的,所以包袱的结好像从未存在过,一下子就可以掀开包袱。
  包袱里是一套黑衣服,黑包头巾和绑腿带,还有一双黑色软鞋。
  这种鞋子在脚趾的部位不是完整的鞋尖,而是分为两部份,一边是脚拇趾,另一边是其余四只脚趾合成脚尖另一部份。
  伊贺川把外衣脱下,换上这套黑色衣服。当他换衣时可以看见贴身有好些小物件,当然不是带着好玩,更非装饰品,每种小物件一定有神秘莫测的威力。
  孟知秋明知伊贺川乃是故意给他看见,一来表现他的风度,二来又有加以威胁压力之意。这一点属于攻心战术。
  伊贺川最后戴上黑头巾,整个人变成黑色。如果在黑夜中,确实很易隐藏身形踪迹。
  孟知秋双手从披风中伸出,吊着一条粗大金锁链。说道:“我很惭愧。我除了这条锁链之外就没有别的兵器了。当然我的拳头手掌腿都可以杀人,但却不算是兵器。”
  伊贺川深深躬身,道:“孟知秋样,我对你的事知道很多,所以你不必解释。”他口中的“样”就是中文的“先生”意思。
  孟知秋露出一丝飘忽隐秘笑意,道:“希望你真的都知道,但恐怕不大可能。你可曾听过我擅长‘左披风,右天龙’的功夫?”
  伊贺川微讶道:“没有听过,那是甚么功夫?”
  孟知秋道:“很可能是专门克制你的功夫。不过如果我估计错误,今日只好横尸此地了。”
  两个人忽然都不再言语,默然互视。即使是外行人亦一望而知他们业已展开生死存亡的拚斗。
  虽然他们的身份一个是全国总捕头,一个是杀手。可是这刻却完全依照武林规矩(高手的规矩),不但单打独斗绝不动用别的力量,同时事先还彼此亮出绝艺秘技以免对方全然不知道,因而谁胜谁败都不会有冤枉之憾。
  伊贺川身形微动,孟知秋连退两步,但孟知秋马上发觉这一下应变“错”了。因为伊贺川虽然纵起,可是并非向他扑来,反而往后面相反方面飞去,“噗通”一声隐没于湖水里。
  湖水飞溅之际,孟知秋很小心不让一粒水珠沾在身上。他的小心一点都不多余,因为东瀛忍术擅长借物伤人,即使是一粒尘沙,有时也蕴藏莫大威力。
  “哗啦”一声,那伊贺川从水里飞上来,右手武士长刀闪出一道耀眼精虹迎头劈到。
  孟知秋分明看见他刀法中一个破绽,可是他居然情愿坐失良机,身形迅如飞鸟斜掠两丈,但脚尖一沾地却又跃了回来。
  这一下倏去倏回的动作好像没有意义,但其实伊贺川飞扑带来的无数水珠便完全溅不到他身上。
  伊贺川已经屹立地面,双手握住刀柄蓄势待敌,这时他身上的水居然完全没有了。
  孟知秋道:“这是水之忍术么?”
  伊贺川道:“哈依(即系‘是’的意思),我很佩服你。”话声方歇,他忽然一交跌倒。
  孟知秋又看出起码有两个空隙可以攻入,就算不能一举毙敌,至少也能使对方十五招之内全无还手之力。但他反而退了一步,全身连头带脚都被黑披风遮蔽得严严密密。
  剎时间无数尘土飞扬溅射,以至当孟知秋的头伸出来之后,抖抖披风落下许多尘沙。
  伊贺川疾跃起身,健躯一旋,顿时一片光芒闪射,而且发出种种不同破空之声。
  孟知秋左手不知如何已提住披风领口绕身旋卷,不但挡住正面射到的暗器,同时亦把一些从侧面或背后兜袭的暗器通通扫落地上,一共竟然多达五种。任何人只要能够同一时间发出五种暗器,又用五种不同手法,这个人在江湖上必定是极可怕的人。
  秋风忽然减弱,甚至已经息止。
  伊贺川像鬼魅一样跃入树丛草堆中,说也奇怪,那片草堆和树丛既不茂密,面积也只是很小一块,可是伊贺川居然好像化作清风无影无踪,也好像有七十二变本事,忽然变成树丛草堆的一部份。
  孟知秋仰天以及向四面深深吸气嗅闻,哈哈一笑,道:“好香,这就是用毒之忍术么?”
  他认识“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就算不是朋友,李继华也不能让他被人毒死。何况孟知秋本身对这一门本来就很不错,很有研究。
  孟知秋一面拿出一块小小镜子,迎着已经很斜的夕阳,小镜反射出一道极亮光芒,照在那一小片树丛草堆上。
  他果然看见伊贺川用一种很奇怪姿势伏在其中。如果不是这道强烈的阳光,确实使人瞧不出那是一个人而不是树枝树叶和茂草。换言之,伊贺川全身色彩都跟树一样。
  伊贺川迅即滚开躲过镜子反射出的阳光,手中已拿着一把银扇刷刷连扇,顿时风声大作。孟知秋全身被烈风吹得衣袂飘飞。“风”的本身并不可怕,除非是龙卷风一下子把人带到百数十丈高空,摔下来只好变成肉泥。
  但这股接续不断的烈风却使他感到“闭气”,也即是呼吸很困难甚至可能不能呼吸的可怕感觉。
  此外七八团火光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一齐向当中的孟知秋滚去,熊熊烈火甚是炙热,绝对不是障眼幻术。
  孟知秋一下子又缩在黑色披风之内,居然不逃不避。
  强劲的风力使聚集一团的火势更猛烈可怕,孟知秋已经埋葬在火堆里面,瞧不出是死是活。
  火光渐渐暗淡减弱,风声却反而激烈锐昂,一时有如千军万马潮涌杀到,一时又有如山崩地裂,好像有无量数的巨岩大石滚压下来。
  直到现在为止,那伊贺川的攻势宛如排山倒海滚滚滔滔,由最先的“水”之忍术开始,接下来就是“土”,第三种是“暗器”,第四种是“遁藏”,第五种是“毒”(其实当时遁藏和毒两种忍术是同时施展的),第六种是“风”,第七种是“火”,第八种是“声音”(六七八三种忍术亦是一齐使出)。
  伊贺川能使出如此之多威力各不相同的忍术,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但那“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居然能够举重若轻一一化解,更是匪夷所思,教人不敢相信──连伊贺川也不敢相信。
  只见孟知秋的黑披风旋转飞起,宛如一朵蕈状黑云,把熊熊烈火完全迫开,火光一散便熄灭了。但天崩地裂鬼哭神号的可怕声音,使任何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心寒胆落,不知不觉地会全身发抖。
  无数火焰刚刚熄灭,四方八面的地面忽然冒出丝丝缕缕白雾,晃眼展布甚广,而且越来越浓密。
  孟知秋已封闭“听觉”,使对方“声音”之忍术失效,并且缓步向伊贺川行去。但白雾忽起,等如连他的“视觉”也封闭了。
  他睁大双眼,全身绝大部份隐蔽在黑披风内。忽然看见雾中出现一对眼睛,没有头没有面孔以及身体,只有“眼睛”。这对眼睛深沉无比,又有奇异力量使你不能不注视它们,而可怕的是它们使你好像站在百丈高楼,老是要往外面跌坠。又似附身在千百丈峭壁上,只要四肢之一发生滑脱情事,便会掉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孟知秋微微而笑。他知道虽然“雾之忍术”使他看不见伊贺川身形以及面孔,只看得见正在施展“摄魂”忍术具有魔力的眼睛,但却敢打赌伊贺川一定能看见他的微笑。微笑的意思是说“声音”“雾”“摄魂”三种忍术都无奈他何。因为当你震骇于视听完全失灵,而又心神迷荡栗栗危惧如将陷于深渊之时,你绝对挤不出任何样子的笑容!
  因此孟知秋这个“微笑”比言语表达得更清楚明白。于是鬼啸神哭天地崩坏可怕声响首先停止,白雾中的眼睛亦倏然隐去。
  白雾依然瀰漫四周。微笑从孟知秋面上溜走,换上一副聚精会神到极点的神情。
  孟知秋已经从情况变化的次序中得到不少资料,例如伊贺川施展“声之忍术”时,必须同时使出“火”或者“雾”以掩护自身安全。因为当他全力发出种种巨响异声之时,他本身很脆弱不能应付任何攻击。“摄魂”忍术也一样,必须用其他方法掩护隐蔽。
  但既然“声音”“摄魂”都撤回不用,何以仍然白雾迷漫?在茫茫雾中伊贺川既能看得见他,当然还要利用这种优势。
  所以孟知秋立刻聚精会神于“听觉”。刚才他封闭听觉,现在却全神运用受过特殊训练的听觉。
  他听见调息呼吸的细微声响,还听得出这个人站在何处,距离有多远,甚至可以听出他站立的姿式(这一点的确不免流于玄奇,但可能是由于听觉之敏锐已达到某一巅峰境界,所以会产生感应,而且非常精确,一千次也没有一内会有差错)。
  最重要的一项资料是:伊贺川呼吸虽然很快调匀稳定,却可见显然内力已损耗甚多。
  因此他忽然间挥出一道金光,那条灿烂如黄金的锁链宛似神龙飞舞,“叮”一声扫中一把长而微弯的东洋长剑。
  此时孟知秋竟然用尽全力,金锁链变成“硬”绷绷的金棍,硬把敌剑磕歪,歪开程度相当厉害。
  紧接着那条金锁链根本是施展“棍”的招数,硬碰硬磕一连五次猛击敌剑。
  到第六招金锁链“横扫千军”,“叮”一声将长剑扫上半空。换言之,伊贺川的兵刃已经脱手飞出,已无拚斗之力。
  孟知秋采用这种“硬拚”手法,原因就是“听”出伊贺川内力耗损甚巨。
  孟知秋也已经算准一件事,那就是伊贺川兵刃一旦脱手,一定急急逃遁决不恋战,所以他也已经准备好。
  孟知秋果然“听”见伊贺川身形掠空飞去。他甚至听得出伊贺川是用一种极肖似蝙蝠的姿式身法,这是东瀛着名的“蝠遁”。
  但“蝠遁”的克星却是“天龙抓”奇功,偏偏孟知秋正是中土武林唯一炼成这门绝艺的人。
  伊贺川已经飞上黑色步障外那片树林顶梢。白雾笼罩范围广达二十丈方圆,现在已被抛在身后脚下。
  夕阳即将消逝,黄昏秋风中充满寒夜气味。
  伊贺川瞬间已决定自己从此亦将如夕阳下山一样消隐无踪。虽然太阳下山明朝仍旧爬上来,但他却不同,他将永不重现江湖!
  你一定看见过蝙蝠在薄暮中觅食飞行,它们永不直线长程飞行,而是倏忽转折方向变幻不定,所以看得你眼花头昏。
  但一道人影却宛如奔雷掣电直线飞射,忽然已掠过伊贺川身边然后沉坠没入枝叶中。
  伊贺川在树梢上飘忽如风掠出十七八丈,忽然大吃一惊。因为他不但全身气力突然完全消失,而且他也看见自己肚子有个大破洞,肚子里的肠脏都没有了。
  他很想回头看看自己的大肠小肠挂在枝梢是怎样的景象?他也想像有些肉食鸟类明天清晨喧噪夺食的情景……
  他从数丈高树巅跌落地面,反而清醒睁大了眼睛,他看见孟知秋平凡得甚至蠢俗的面孔。
  但这张平凡蠢俗脸孔的嘴巴却吐出智慧而又有人情味的话:“伊贺川,我有时会用五年十年或者更长时间才动手抓人。”
  伊贺川很清醒,声音却很微弱无力:“血剑严北呢?”
  孟知秋道:“他?我已经等了二十年啦,我向来是没有把握以前绝不动手,所以你不必难过,因为我在你身上也已花了十七年之久。”
  他叹口气又道:“十七个年头不但很长久,长久得连襁褓中婴儿亦已成长变成大人,同时我还得忍受种种压力煎熬的痛苦。”
  十七年当然是很长的时间,人生中能有几个十七年呢?有时我们不意碰到朋友,惊叹着说:“啊,咱们已经十年没见啦!”当时我们可能感触良深,但也可能只是嘴巴说说而已,其实却是极之残酷可怕的事实。因为“时间”是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东西,甚至比死亡还可怕。
  孟知秋又道:“如果连你的剑术算在内,你一共施展十二种忍术。我万分佩服你,世上恐怕已无人能达到这种成就境界,即使你东瀛故国也恐怕无人达到此种成就。”
  伊贺川挤出少少笑意,道:“连最后的蝠遁一共是一十三种。你认为那一种最不容易应付?”
  孟知秋道:“最难应付的却是你最弱的一环,那就是‘埋伏’之忍术。由于这门忍术既可单独显现威力,又可隐藏于其他各种忍术中,可以贯穿全局使其他忍术增添无数威力,所以早在十年前我针对这点下了不少苦功,我甚至不惜卑词厚礼找到‘巧手天机’朱若愚向他请教。他的机关埋伏之学天下无双,你当然知道这个人。”
  伊贺川道:“我知道。我前年才找到他想拜他为师,可惜他忽然病殁。只不知他一身巧夺天工的本事有没有传人?”
  孟知秋道:“我不知道,朱若愚脾气很古怪,就算他有得意门生,恐怕也不会告诉别人。但总之我虽是得到他指点,却仍然感到毫无把握对付你‘埋伏’之忍术。所以你看,我不得不极力熬到你逃遁时才有机会反击。你今天虽然败了,却的确不必难过,假如不是碰到我,而我居然又是个肯花十七年时间找出办法的人,否则你一定能够称雄天下。”
  伊贺川道:“我不难过,一来败于你这种人物手底并不冤枉,二来人生总有结束的时刻。啊,天色好像已经黑了!”
  孟知秋道:“是的,白昼越来越短,现在天已经黑了。今天已经落幕,一切都要等到明天才开始……”
  但伊贺川却已没有“明天”,他双目瞑合静静离开人间。
  其实每当一天悄然逝去,世上任何人都永不知道是否有明天,更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的日子。
  明天究竟是好是坏?是悲是喜?谁能知道?谁敢确定呢?

 
 
 
  • 下一篇文章:

  • 上一篇文章:
  • 发表评论】【加入收藏】【告诉好友】【打印此文】【关闭窗口】  文章录入:凌妙颜 编辑校对:凌妙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