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厅堂内竟无一件家俬,但巨大楠木梁柱以及光滑细致洁白粉垩又显出此厅造价不菲,地面也是坚硬美观的榉木地板。
几名仆人迅速搬了四座兵器架进来,又迅速插满各式各类兵器。
然后,厅堂内只賸下两个人──雷傲侯和宋去非。
雷傲侯锐利目光审视对方,他看见宋去非冷峭傲岸神情,也看见手中之剑。
雷傲侯此生已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手中拿着剑,这个宋去非拿剑姿式并不奇特,可是却自有一种潇洒味道,使他整个人变得更儒雅也更冷傲。
“你就是‘沧海月明’宋去非?你就是‘无痕剑’宋天星的姪子和传人?”
“我是!”
“看来你剑道造诣比令叔当年已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去非的声音很自信,道:“如果不是这样,今天我也不敢来了。”
雷傲侯沉默一下,才道:“但你知不知道你还未到达剑道最高峰?”
宋去非道:“不知道,我已经尽力修练务求日有精进。”
雷傲侯道:“你就算赢得我也必败于血剑严北剑下,这句话当年我也向令叔说过,你信不信?”
宋去非道:“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试试。”
雷傲侯叹口气,道:“二百年来桃花溪宋家剑道天下知名武林膺服,你知不知为甚么?”
宋去非道:“魏晋清谈误了国事也误了苍生,所以我向来实事求是。”
雷傲侯道:“年轻人,你听我说,以你的资质气度,你可以承继宋家剑道成为天下无双高手,不过你必须得到我的指点,因为你显然已经犯了错误,这个错误是聚九州之铁铸成的大错,不是一招一式的小小谬误,所以你永远不能成为天下剑道无双高手。但如果肯听我指点……”
宋去非冷峭神情变成温和微笑,道:“雷前辈,难道一个活人的武功,竟然也像奇珍异宝,而你竟然也能一眼看穿看透?”
雷傲侯道:“不错,可惜我知道你不肯相信。”
宋去非答道:“如果我们再谈下去,说不定我的信心我的决定会动摇,所以请勿见怪,我准备出手了,请你小心提防。”
雷傲侯徐徐脱掉外衣,里面装束得甚是俐落,左手却多了一对短剑,晶亮光芒闪闪耀眼。每一把短剑长约八寸,柄端有一条极细乌丝系住双腕。
他一边做脱外衣等动作,一边说道:“沧海月明珠有泪,你外号称为‘沧海月明’,而你居然不反对不设法更改,仅仅这一点我已知道你对你宋家无上湛深的剑道未达巅峰了。”
宋去非退后两步,躬身道:“请前辈不吝指点。”
雷傲侯道:“桃花溪宋家剑道以空灵潇洒为第一义,空灵潇洒近于无拘无碍境界。但你想想看,‘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区区七个字,那一个字能够超然物外?可有无拘无碍境界?”
宋去非神色仍然很镇定毫无变化,只不过眼中射出敬佩仰慕光芒而已。他道:“纵然这是前辈危言欺我,纵然是无中生有的理论,但晚辈我仍然十分佩服。”
雷傲侯苦笑一声,道:“危言?无中生有?唉,年轻人,当年连你叔父无痕剑宋天星也不敢不相信我任何一句话呢!年轻人,你外表潇洒不羁,其实内心每一尺每一寸都是拘束,你如果真能洒脱至于无拘无碍境界,你根本不会呈递拜帖,不会订明今天约会时间。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剑法也受这许多观念限制,你怎能突破凡俗界线?怎能达到挥洒自如的境界?”
宋去非面色微变:“前辈的教诲我永远不会忘记。”
雷傲侯叹口气,道:“人生如梦,何曾梦觉?人人都是这样子,明知是梦(梦亦可改为真理),却不能亦不肯觉醒(不依照真理去做)。我对这种种愚蠢固执软弱的现象已经十分厌倦灰心,亦无所顾惜。请出剑吧!”
宋去非内心感觉得出强大无形的压力,此一压力当然来自对方,最可怕的是“压力”并非纯武功的威胁,甚至可以撇开武功,那压力其实渊源于“智慧”。
“智慧”能够发生压力根本一点不希奇,如果你以为一个赛跑或游泳健将能够取胜,关键只在于体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很少人知道任何一项运动要能出人头地,竟然必须“智慧”,在竞赛之时固然要智慧,在平时锻练亦一样。所以任何杰出的运动名家,不但绝对不会有呆痴之人,简直可以肯定必是聪慧过人之士。“武功”以生死、荣辱为赌注,在“适者生存”“强存弱亡”的角度来看,显然是更尖锐更残酷的淘汰方式。所以武功超卓之士,内在智慧的修养必须与武功并驾齐驱。
你由此可知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宋去非所感受到的压力──敌人能把你看得清楚透剔。你岂能不惊心动魄?岂能不赶快动员你脑子一切能力设法找出正确的应付方法?
宋去非动作缓慢却极为优美地掣出长剑,剑鞘扔在一边。但扔鞘动作除了优美舒徐悦目之外,却又透出凄厉坚决的意味。显然这个小小动作已透露出内心“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的决心。
他知道雷傲侯绝对不会趁隙偷袭,所以不但动作从容,同时还能偷空想起不少事情,而首先闪现脑海中的面容,就是他的妻子。
她不但漂亮,而且心窍玲珑、千乖百巧,但这都不打紧,最令人担心的是她专门做一些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之事。例如这次前来金陵,在秦淮河画舫上召妓饮酒作乐,此举在良家妇女来说,已经十分骇人听闻。谁知她还悄悄告诉他,这种神女生涯很有趣,尤其是将来万一要她负起报仇责任之时,她一定会尝试过这种生活。因为神女身份既有趣而又行事方便,打听任何消息也容易得多。
她绝对不是嘴巴说说算数,宋去非不禁泛起一抹苦笑。如果我今天战败身亡,她必定会替我报仇,而且我可以肯定她会用最奇怪的方式进行。她会投身娼门,等候报仇的机会。她是不是故意作贱自己,故意断绝一切关系,以便维持“复仇”的火焰呢?
宋去非的剑势的确非常潇洒美观,当然绝对不同戏台上的招式,而是真真正正能够杀人而又悦目的招式,剑身上透出的内力,更是深厚强劲得出人意料之外。
可惜雷傲侯却不包括在其中,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虽然已届微微发胖的中年人,但一切动作却仍然快得有如迅雷闪电。
宋去非只攻了三招就知道情况不妙,因为雷傲侯似乎深谙桃花溪宋家剑道神妙秘密的招式。所以每一招都能早一步躲闪或拆解。这种局面当然是有输无赢,除非……
除非拚命,除非决心同归于尽,否则今日这一局不但输定,而且输得很惨──连性命也得输掉。
与其因输而丧命,自是不如抢回一点主动,尽力捞一点本。
但见宋去非剑法忽然凌厉恶毒无比,尤其是一股惨烈气势使人泛起“疯狂”之感。
宋去非一共有五招这一类剑法,平时修习绝不给任何人看见,保持最局度秘密。
当然你已不可能在他身上剑法上看得见丝这潇洒味道,只有凶残惨烈气象。
这五招拚命剑法一出手就如狂风骤雨,又如万军冲杀,凶厉得绝对不能止步不能够回头,而且招招连续更无一丝空隙。
但第三招刚使完第四招正要发出的一剎那间,一把短剑已经插在他胸口。
所有动作突然停止,时间好像也忽然不会移逝。
宋去非的确感到难以置信,因为这五招剑法近百来宋家秘密传授,外间从无人知道也从无人见过。
就算当年叔父宋天星与血剑严北那一战曾经施展过,雷傲侯岂能记得?岂能找出破绽?又岂能把握得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呢?
所以他一时没有倒下,虽然明明感到短剑锋刃已刺入心脏。他一定要弄清楚,否则真是死不瞑目。
雷傲侯露出惋惜而又歉疚神情,道:“你年纪还轻,而且你很正派,所以我本不想杀死你。何况你如果肯研究肯虚心改进,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代剑道大家。”
宋去非声音坚定却很虚弱,道:“你早已识得我这几招剑法?也识得我宋家剑法?”
雷傲侯道:“武功亦正如珍奇异宝,你如果有渊博的智识,又有足够眼力,你就不难鉴定真伪及价值。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对眼睛,曾经看见过多少剑法多少种奇异功夫?”
宋去非忽然想起美丽却大胆放肆的妻子,她已扣住雷傲侯独生子雷不群。但他却没有利用这件事威胁雷傲侯,如果她知道了,一定非常非常生气。
不过你生气与否已经毫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任何知觉,没有荣辱也没有爱恨……
你可能在岁月瀑流中渐渐忘记我,但我却马上就会忘记你,因为我已经“死亡”。
我不必再在人生历程挣扎,我不必为了技压群雄,不必为了对付想杀我之人而作永无休止刻苦的练剑。不过可笑的我终于因剑术未精而丧生。早知如此,从前何必白费时间白费心力,又更何必冷落了你而苦苦练剑呢?
生命之火本来就很弱很容易熄灭。宋去非感到全身精力已经耗尽,只除了“意识”还存在,但似乎也已渐渐模糊渐渐消失了。
意识本是死亡过程中最后才消失的,只不过由于身体已僵冷,所以意识无法表达任何意思。
据说死者意识竟可存留世间达七天之久,当然你决不会知道,因为死者的意识没有法子可以跟活人打交道,没有法子传达意思。所以真正乐观,真正了解有生必有死的死者,他一定极不希望有人为他嚎啕大哭,因为这会使他心乱而产生坏的和可悲的感应。
而且既然有生必有死,既然明知人生好像做一场梦,为何梦醒离去时要悲哀要痛哭呢?为何不欢欢喜喜庆幸他逃出这无可奈何的大梦呢?
但宋去非眼中忽然恢复神采,双腿和身子有如铁铸石雕一样硬朗不肯倒下。他眼中出现一个人,像一枚黑色长钉钉住地面(因为一身黑色衣服之故)。
黑色人钉面貌相当清秀,看来年纪不大,大约是卅岁?四十或五十岁?这一点似乎很难找出可靠答案。
他左手握着一把形式古雅长剑,剑鞘是老鲨鱼皮还镶着黄金,所以一望而知珍贵得很。
宋去非身子虽然挺直屹立如石像,声音却很虚弱,道:“你一定是当今天下剑道可以称为宗师的血剑严北?”
黑色人钉清俊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微微颔首,道:“我就是严北。”
宋去非道:“我终于能见到你,总算不虚此行。”
严北道:“不错,很少人尤其是武林中人能够见到我。”
宋去非道:“我时间无多,所以不说客气话了。我想知道如果我请你指教,你是否也像雷傲侯一样,十招之内就能取胜就能取我性命?”
严北道:“你相不相信我现身出来正是为了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已准备好答案,这答案就是多少招才可以取胜,才可以杀敌根本无关重要,最重要的是结果──赢或输。”
宋去非道:“答得好,我衷心感谢,不过以我这种情况,只怕已没有时间可以慢慢体会其中深意了。”
严北点头道:“这话也是,不过事实上我所讲的也是真话。你想想看,如果结局是赢,你一招就赢跟一千招才赢有何分别?”
他居然也会轻轻叹口气,又道:“你若是一眼看得出对手的弱点,当然一招解决。但如果一时看不出,缠斗千招也不希奇。”
宋去非仍然固执地问道:“我呢?”
严北只好道:“三招!”
宋去非叹一声,又问道:“刀王蒲公望呢?你对付他要几招?”
严北摇头道:“不知道,我已经磨砺了廿年,他也一样,但至今我仍无把握,当然他也一样。”
其实严北这些话可以不说的,因为宋去非已经忽然跌倒,闭上双目,已经气绝毙命。
但严北仍然一丝不苟个个字清清楚楚讲完,才转眼望住雷傲侯:“傲候兄,我们的秘密似乎已经泄露了?”
雷傲侯苦笑一声,道:“你猜对了。”
严北道:“显然不久的将来天下有名有姓的人物会来拜访你,他们当然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雷傲侯道:“你猜我知不知道呢?”
严北道:“你有何打算?”
雷傲侯道:“我自从认识你那一天开始,已经有了打算,二十年之后你才问我这句话,你看会不会迟了一点?”
严北道:“对不起,我的确太疏忽大意了,但现在讲的是实际问题,是关系到你生命和身家财产的问题。”
雷傲侯道:“我早已准备好,却也没有甚么妙计,只不过来一记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而已。当然我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可以一辈子隐姓埋名也不必赚钱养家。”
严北道:“那你还等甚么?”
雷傲侯道:“第一,等看完你与蒲兄那一场印证武功。”
严北皱皱眉头,问道:“第二呢?”
雷傲侯道:“第二,我已接到八张拜帖,宋去非是第一个上门的,但第二个也已经来了,现下在另一间练武厅内。”
以“海龙王”雷傲侯之富,府第内有两间练武厅不算希奇,事实上他有五间之多。
严北道:“好吧,第二个是谁?咱们去瞧瞧。”
雷傲侯苦笑道:“不但第二个已在等我,其实第三个也到了。”
严北道:“就算那賸下的七路人马全部到齐,你也不必担心不必苦笑。”
雷傲侯讶道:“我不必担心?应该是谁担心呢?”
严北答道:“我!”
另一个雄壮声音接着应道:“还有我!”
人随声现,高大魁伟的“刀王”蒲公望大步走进来。
他和严北一样,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住雷傲侯。
其实走入练武厅一共有两人,只不过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所以跟刀王蒲公望走在一块之时,很多人会忽略他的存在。
孟知秋居然也自告奋勇,道:“也还有我!”
雷傲侯看看这三个人,稍微想一下,才苦笑道:“你们为何都对我这么好?你们是不是要我猜测?”
蒲公望道:“咱们是老朋友了,为老朋友做点事情难道不应该?”
雷傲侯道:“哼,老朋友?”他眼光转投孟知秋面上,又道:“你呢?孟老总,莫非你也为了老朋友的缘故,所以拔刀相助?所以肯放弃你一向公正执法、禁止私斗的原则?”
孟知秋道:“难道我们你都帮错了你?”
雷傲侯道:“你绝不会帮我私斗,而你们两个……”他用手指指点严、蒲二人,又道:“你们虽会帮我,但一定等我开口求助才肯出手,绝对不会自告奋勇,替我挡灾消难。”
严北不悦道:“不是等你开口求助才肯出手,而是等你开口之后才敢出手。因为谁也不知道你已经作了何等样的安排,如果贸然出手岂不反而坏了你的计划?”
雷傲侯道:“那么目前之事我开口求助了没有呢?”
没有人回答他这句话,因此雷傲侯苦笑一声,道:“瞧,我并没有瞎疑心没有神经过敏。到底是怎么回事?”
粗豪率直的蒲公望首先道:“对,是有点问题,但却远不如你目前遭遇之事那么严重。”
雷傲侯微微变色,立刻问道:“有问题?问题是不是来自南飞燕?”
孟知秋道:“正是,前两天我已经提醒过你,我可没有说错吧?女人一妒嫉起来,甚么事都干得出,管你是天王老子她也不怕。但何以你居然没有考虑她的反应?”
蒲公望道:“你可知道她制造了甚么问题?”
雷傲侯苦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深知如果能使我错过了‘血剑’对‘刀王’这一场盛举,我会觉得比死掉还难过。她目的就是要我难过,越难过越好,所以她根本不必动刀动枪。她是不是已经达到目的了?”
孟知秋道:“对,本来你还有一线机会,虽然这一线机会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严蒲两位主角之外,南飞燕只邀请两个人参观并作见证,其一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另一个人她没有指定是谁,所以这是你的一线机会。不过我很怀疑她怎肯给你这一线机会,简直全无道理。”蒲严二人齐齐颔首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雷傲侯道:“既然我是有一线机会,且不管合理不合理,我只想知道何以我忽然连这一线机会都消失不见了?”
孟知秋陪笑道:“这却是我的不是了。你知道我也早就下了决心不惜一切非参观这一场赛事不可,所以我用了一点不太正派的手段,迫得严北兄不能不让我去。”
雷傲侯讶异问道:“他竟是被迫答应的?”
孟知秋道:“我老早已动用种种关系,预先调派数万精兵沿江演习,其中当然包括水师精锐。所以如果我太空闲又太失望的话,很可能有上千的人丢了性命。”
丢性命的人数既然上千,当然就是严北“大江堂”的帮众。
孟知秋动用如此庞大官家力量,只求参观这一场血剑刀王之斗,的确可以称为不顾一切了,当然亦怪不得严北非让步不可了。
雷傲侯已感到事情无可挽回,所以唯有苦笑道:“孟老总,我确实棋差一着,万万想不到你会使出这一招。”
他目光在这三位当世无双高手面上巡梭一番,又道:“所以你们都觉得对我很歉疚,所以都自告奋勇想帮我做点事?”
他们都缄默无言,对于雷傲侯的抱怨谁有话可说呢?
雷傲侯又道:“说不定这许多人忽然会找上门来,也是南飞燕的杰作。”
孟知秋道:“不会吧?她不是这种人,绝对想不出这种主意。如果你疑心是姓陶那年轻人,我更相信些。”
雷傲侯固执地摇摇头,道:“不,陶正直为人卑鄙,只是个可厌的小抖乱,何况他怎能识得这许多一流人物?除了南飞燕,我想不出别的人了。”
严北道:“就算是南飞燕吧,但你当务之急不是追究泄秘害你的人,而是如何应付无穷尽天下高手的‘拜访’。”
他望望蒲公望,又道:“蒲兄以毕生功力一刀拚掉呼延逐客,他本身也有内伤,所以他只可押阵助威,不可出手。”
蒲公望哈哈一笑,道:“雷老板有你拔剑相助,天下还怕谁呢?”
雷傲侯问孟知秋道:“你呢?”
孟知秋道:“我向来反对私斗,任何事情任何仇恨也应该经由法律途径解决。但如果我必须跟严蒲两位离开此地,我怎能分身阻止那些武林人向你寻仇向你报复呢?”
雷傲侯道:“那么你能做甚么?”
孟知秋说道:“目前我只有替你挡住从江北来的两路人马的时间,其次我只能够忽然变成醉猫或者呆子,所以此地发生甚么事情我都不知道。其三,将来我回到此地,我一定替你查出到底是谁泄秘来害你!”
蒲公望不以为然地咆哮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还有这些人物,老孟你还谈甚么法律?干脆联手出击快快把老雷目前的问题解决。”
孟知秋叹口气,道:“你们习惯了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这一套,你们根本不知道法律之尊严须得牺牲多少小我才换得来。”
血剑严北道:“傲候兄,我们还站在这儿干吗?”
“我们”意思是眼前的四个人,他们俱是当代无双之士,彼此身份名望都堪匹敌。所以讲起话来反而轻松爽快些,彼此不必咬文嚼字不必礼数周全。
蒲公望道:“对,你眼前之事尽快打发,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前赴巫山。”
雷傲侯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们要老远跑到巫山?南京难道就不可以比武?”
孟知秋道:“南飞燕提供一个绝佳场所,当然南京不可能有这种地方。地点是一个极巨大的山腹中,洞口很小很隐蔽,入洞三丈左右,就突然极为广阔,一道石梁突出,下面是百余丈深的幽壑。据南飞燕估计,下面幽壑至少有数里方圆之大。”
雷傲侯道:“你们当然不会为了一个隐藏山腹内的幽壑而远赴巫山。”
孟知秋道:“对,可是那幽壑有个很有趣也很可怕的名字,叫做‘不归壑’。南飞燕说任何人若是掉下去,纵然不当场跌死也绝对上不来,就算轻功高明如她也毫无办法,因为那山腹就好像一只碗反转扣覆地上一样,而那道突出的石梁开始时有丈许宽,但到最尖端处只有半尺,这道石梁长达三十丈,南飞燕拿一支火炬在最尖端处,我和李继华各持一炬在外面,当中就是严蒲两位了。”
他虽然描述得很简略,但已予人极深印象,总而言之“不归壑”是一处天险地绝的所在。在石梁上交锋拚斗之人,一招落败跌下幽壑的话,就算未曾负伤亦永远不能回人间。当然这等险绝之地,才配得上“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这两个当代无双的高手比斗。
严北道:“这些内情虽然值得听听,但我仍然有一个感觉,雷兄你好像有意拖延时间?”
雷傲侯用一声苦笑抹掉想像中那幽暗险绝地方,那惊世骇俗的剑气刀光。他道:“是的,我必须先处理桃花溪宋家高手沧海月明宋去非的尸体,我正在等候棺木,当然要最好的楠木棺材。他胸口致命的那把短剑,也送给他做纪念。”
蒲公望皱起浓眉,不满道:“你几时变成这般婆婆妈妈?死人还要甚么纪念品?”
雷傲侯道:“除了你和严兄这一场比武之外,你猜我最关心的是甚么人?”
孟知秋立刻道:“你的独生子?”
雷傲侯道:“一点不错。所以如果我错过了比武,我一定要设法保全我那独生子的性命。至于我自己的生死祸福,反而不是重要事,你们同不同意呢?”
谁也无权不同意,因为天下父母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古今一样,所以人人只好同意了。
雷傲侯深深叹息一声,说道:“但我却必须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唉,其实我并不想杀死这个年轻人,可惜他剑术太好了,迫得我非杀死他不可,否则就不能取胜。”其他的人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
孟知秋问道:“宋去非的尸体究竟要送给谁?”
雷傲侯疚歉地沉默好一会,才轻轻道:“他的妻子!”
蒲严孟三人虽然很吃惊很迷惑,但面上却都不露出来。他们见惯了千奇百怪的事,也明知世上往往有这种表面很不合理而事实上却非如此做不可的事。
所以他们只能把情绪隐藏心中,只能等雷傲侯自己解释。但他们却一致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雷傲侯必定有极坚强有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
所以,他们都很耐心等候雷傲侯自己讲出来,但如果他不肯讲,他们也不会失望。
× × ×
上好楠木不但带着香味,而且特别沉重。
地点虽然也是在巨大船舶上,却已经不是香艳的“萦香”画舫了。
船舱内霎时间瀰漫着棺木所带来的香味。
香气虽然是浓郁得奇怪,但棺木内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棺木内有没有尸体呢?如果有会是谁呢?假如是宋去非的尸首,何以用最好、最贵重的棺木装送回来呢?
船舱地方倒也宽敞,所以虽然多出一副巨大棺木,但雷不群仍然可以躺在床上,看着年轻美丽满脑袋古怪主意的宋黄氏。她仍然坐在长几边,静静自斟自饮。
宋黄氏喝的虽是陈年花雕,酒性不烈,但若是喝多了终究还是会醉的。
而她自从宋去非挟剑走了,她带着雷不群回到这边船上,马上就开始喝酒。
雷不群那时本是陪她坐在几边光滑洁净的舱板上。他不知道应该说甚么话,老实说他也很耽心父亲的安危,所以他不但沉默得像一块石头,而且也陪她喝酒。
但只喝了九杯,十杯还不到,宋黄氏就使出她古怪主意很多的本领,忽然过去其势汹汹把雷不群揪住按倒。如果他们的性别互相调转,那么就算傻瓜也会认为宋黄氏想“强奸”雷不群。
宋黄氏虽然性别没有改变,虽然仍是女人,但她动作粗暴有力,忽然已扯开雷不群外衣,并且硬是给脱掉。
雷不群骇然道:“嫂夫人,你想干吗?”
他当然认为宋黄氏大有问题,同时又知道她不但练过武功,而且练得极好,所以他根本不能挣扎抗拒。莫说他现在四肢全身都软麻无力,就算是全身气力武功尚在,但若被她的五指拏住脉门,亦绝对无法抗拒。
宋黄氏道:“我要看看你一共穿几件衣服。”
她虽然已停了手只跪坐在旁边,但雷不群丝毫不感到安慰轻松,仍然大为震骇。问道:“为甚么你要知道我穿几件衣服?”
宋黄氏道:“因为我要你通通脱掉,一件都不许賸。”
雷不群一看她眼睛神色一听她声音语调,就知道她绝对不是开玩笑,而是真要这样做。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她为何要剥光他衣服?因为不但那个娘姨李妈──四十来岁,身体壮健,性情悍泼──随时会进来,还有就是宋去非──她的丈夫──也是秒秒会挟剑回来的。
所以此时此地绝对不是脱衣服的适当时刻,何况宋黄氏虽然年轻,虽然漂亮,但既然已认识了宋去非,至少目前雷不群没有胃口,也没有妄念。
宋黄氏盯住他眼睛凝视一阵,才又道:“你虽有浪子之名,却实在不算是贪淫好色之徒,你的眼睛已告诉我了。”
雷不群又挂上“苦笑”招牌,道:“我也猜想我不是的。”
宋黄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脱光你身上衣物?”
雷不群道:“想,简直想得要命。”
宋黄氏道:“你又想不想知道我为何先要查明你穿了几件衣服?”
雷不群回答得比打针还快,道:“当然也想知道,但你肯告诉我么?”
宋黄氏道:“如果我不肯告诉你,我何必问你?”
雷不群苦笑道:“是,我错啦。”
宋黄氏道:“你一定愿意躲在被窝里自己动手脱掉,对不对?”
雷不群道:“对极了。”
宋黄氏道:“所以我必须先知道你身上穿有多少衣服,不然我怎知道你脱光了没有?你说对不对呢?”
雷不群心中用一句三字经加强语气,所以整句答话本来应该是:“你他妈的太对啦。”
宋黄氏当然听不见他心中的三字经,于是风平浪静又继续他们的谈话。她道:“如果这样一个大男人光着屁股,你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跑到大街小巷?”
雷不群瞠目而又苦笑,道:“当然不敢,你可不是要我这样做吧?”
宋黄氏说道:“这倒是一个不坏的主意。”
雷不群这时才知道人家本来想不到这一点,因此心中不禁直骂自己当真是混蛋加三级。
幸而宋黄氏又道:“暂时我不想这样做,我只要你不敢光着臀逃上岸就可以啦。”
所以雷不群后来一直躺在床上,而且用被子盖得严严的,也一直只好用眼睛陪她喝酒。
现在一具名贵香喷喷的棺材刚好放在他们当中,刚好隔开了他们。
李妈进来道:“送棺……送东西来的人都走光啦,我也已经吩咐船家开船……”
宋黄氏点点头,不快不慢地啜饮杯中的陈年花雕。
船身果然震荡移动,不久显然已离开船舶挤逼的码头而驶到河中。
李妈也一直静静地看她喝酒,这时才道:“少奶奶,你一定是想用酒忘记一些事情?”
宋黄氏叹口气,道:“是的。”
李妈道:“但你知不知道你想忘记、想逃避的是甚么事?”
宋黄氏道:“那我当然知道。”
李妈的声音很固执,坚持道:“不,你不知道,你只不过猜想而已。如果你已经打开棺盖,我当然不会这样说。但那时亦可能你根本不必逃避、不必忘记任何事。”
这番话连雷不群也不禁心中大大喝采,真想插嘴助她声势。但他没有作声,因为宋黄氏忽然站起身,步伐十分稳定地走到棺木旁边,双手搭住棺盖。
她眼睛却转回来望住雷不群,道:“我今年才十八岁,正当灿烂青春锦绣年华。我本来认为人生多姿多采,所以我有许多幻想许多憧憬,但现在却忽然泛起这种想法很肤浅很无知的感觉。你觉得可笑么?”
当然一点都不可笑,这正是活在“有限”宇宙中的悲哀。在这个宇宙的人生舞台上,一切事物甚至思想,都有起点也有终点,一切都在变幻都不永恒。
雷不群心中充满同情怜悯,所以避开她冷澈如水的眼光:“你现在在深沉巨大的痛苦我也曾经经历过,所以我能够了解你。但我却不能安慰你,也不能帮助你。每个人都必须独自走完他自己人生的路程──既孤独而又寂寞之路程。”
宋黄氏又道:“我名字叫黄莲,很多人都说名字不好,听起来好像最苦的黄莲一样,但我却一直很喜欢,我说‘苦’的滋味最好最有深度,我觉得这话好像很有诗意很有哲理。你觉得可笑么?”
有些人在他一生某一阶段本来就会狂放不羁,如此不切实际,当然一点都不可笑。所以雷不群眼中露出严肃意思,微微摇头。
黄莲又道:“但如果棺内真是去非,而他永远不会说话、不会微笑、不会拥抱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走到悬崖尽头而且摔下去,一切都变成粉碎变成空幻。唉,雷不群,你告诉我,人生真的这么悲哀痛苦么?”
雷不群一定早就深思早就观察过这些问题。所以他答得很快:“不是的,事实上有快乐必有痛苦,有痛苦也必有快乐。只不过我们人人都害怕悲哀痛苦,所以往往在丑恶残酷痛苦的事情上加上虚伪的美丽外衣,不但欺骗自己、麻醉自己,也欺骗别人、麻醉别人。于是很多本是如此的事,便变成‘不应该’,你遭到不应该的事当然会痛苦,但如若你知道是应该如此,你就不会痛苦了。”
他看得出黄莲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停顿一下,又道:“死亡也一样。只不过你认为不应该那么早就死亡,所以你悲哀、你痛苦,甚至愤怒。但如果你深入观察,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本来是应该的事实。所以我们回到原先话题上──人生并非那么悲哀和痛苦,快乐也一样。”
黄莲沉思了一下,忽然用尖锐如锥子的声音,提出尖锐如锥子的问题:“我揭开棺盖,如果发现棺里躺着的是你父亲,你的道理能不能派上用场?你能不悲哀痛苦?”
雷不群苦笑道:“不能,懂得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奉行又是另一回事。”
黄莲居然不生气,道:“唉,知易行难自古皆然。”
雷不群道:“不一定,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是知难行易。”
黄莲冷冷瞅住他,道:“你明知不该为死亡悲伤,却做不到,这还不是能知不能行么?”
雷不群道:“这正是因为我们的确并非真正知道死亡是甚么之故。我们只认为我们知道而已,尤其是在实用知识在技术的范围内,应该是知难行易才对。”
黄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不群道:“譬喻你天天烧开水,你能做得很好,但你却不知道何以用火浇水而水就会沸腾的原理。你可以回答说因为火是热的,水遇热就会沸腾,那么何以‘热’能够把水煮开?”
黄莲道:“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雷不群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你知道何以用火可以把水烧开,何以用火可以煮饭烧菜的原理,你一定可以找出其他办法,不必用火(例如用光波或微波)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
黄莲道:“理论总是空泛而不切实际,你自己也不能照理论去实践,理论有甚么用?”
雷不群苦笑道:“我虽然不行,却不代表也不能证明理论没有用处……”
他本来还有话说,但看见黄莲已缓缓揭开棺盖,登时噎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棺盖才掀开一点缝隙,整个船舱内香气更浓。这时连站在舱门的娘姨李妈也怀疑地掀掀鼻子,说道:“奇怪,为甚么这么香呢?”
黄莲冷冷道:“雷傲侯富甲天下,如果他觉得心里有愧,多用些香料又算得甚么呢?”
李妈声音也冰冷刺骨,道:“小姐,我先绑住那小子,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劲。”
黄莲道:“不要紧,那三种使人软麻无力的药物最少要卅六个时辰(即三昼三夜)才消散。何况在大江当中,插翅难飞。”
雷不群苦笑道:“如果我能动弹,在大江中的形势对我恰好有利。因为我水性比陆上功夫还好几倍。”
黄莲眼睛一直没有望向棺中,虽然棺盖已揭起逾尺。因为她一眼望下去,似乎一切都必须有个决定结果。她道:“别吹牛,你的水性怎会好得过陆上功夫?全然没有这种道理!”
雷不群叹口气道:“家父当年坚持我必须精通水性,而且必须精通到高手地步。在他严格督促训练下,我在长江论水性就算不是第一至少也是第二了。家父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必须精通一种别人想不到的功夫。问他为甚么,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船舱内静默好一阵。雷不群又苦笑道:“他思虑周详深远,本来这一着果然可以使你们措手不及,我只要往河里一跳就行啦,可惜他当年却没有想到我会被三种麻药制住。”
李妈的严悍的面庞上泛起一点笑容,因为觉得雷不群不是作伪说谎的那种人。
黄莲将棺盖再掀高一点。
她的面庞虽已慢慢侧斜向着棺木,但眼光却没有随着面庞移动,没有透过那道空隙望入棺内。
她的眼光仍然凝定于雷不群面上。她是不想揭晓?抑是不敢?
但不论是“不想”抑是“不敢”,黄莲总不能永远瞧着雷不群而不把谜底揭晓的。
只不过当她要移开目光的剎那间,雷不群发觉她眼光很奇异,奇异得能教任何男人心灵震撼。
黄莲的眼光只离开雷不群一下,马上又回到他面上,并且轻轻放下棺盖,好像生怕惊醒长眠于棺材内的人。
雷不群叹口气道:“你现在想杀死我?”
黄莲声音平静得出奇,道:“是的,这是一了百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既然你父亲不但杀人,还把遗体送回来示威,我也只好学他的手法,将你送回去。”
送雷不群回去的意思当然是送“尸体”回去而已,当然不是释放活生生的雷不群回去,雷不群当然也不会误会。
雷不群道:“我绝不怨你。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家父也会杀人,所以我想知道你怎会知道宋兄乃是死于家父手中?”
黄莲道:“他胸口还有一把短剑,剑柄还残留着数尺红色,这会是谁的兵刃?”
雷不群道:“听来已毫无疑问是寒家秘传‘七尺飞红’了。”
李妈发出尖厉可怕的声音,道:“小姐,不必多说了,快杀死他。”
黄莲道:“我会。如果我今天不杀死他,我一定是有更歹毒可怕的主意。不过这个人我宁愿杀死他,而以后永远都不再想起他。”
雷不群道:“假如你今天没有杀我,你将会怎样做?”
黄莲道:“我实在不愿看见这种情况发生,因为你将来有一天会忽然发现,发现你倒不如现在死掉更好!”
雷不群打个寒噤,道:“你口气的坚决,你眼中的怨毒太可怕了。你的柔情蜜意以及你的旖旎缠绵风致,到那里去了呢?莫非仇恨一旦充满心中,别的任何情致都被排挤出去?都不能存在?”
黄莲道:“是的,我很抱歉。”
她何须抱歉?杀夫之仇本来就不共戴天,无论她使出那一种恶毒手法,都是应该的。她为何要说抱歉?
雷不群道:“但事后的报复总是将来之事,眼前的生死存亡必定比将来尚未可料的事更重要,也更为紧急,所以也很抱歉,我只好设法逃生。”
黄莲真是聪明绝顶,立即醒悟,瞠目道:“一定是这具棺木的香气有古怪。谁能够利用棺木传香便能够解去三种麻药力量?当世之间只有‘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唉,一定是他。”
雷不群突然连人带被撞破船舱壁,砰訇声中木屑纷飞,跟着又传来重物坠水的声响。
黄莲奔出船头,只见大江茫茫中,那张绣被浮在水面。
黄莲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说给跟紧在身边的李妈听,道:“雷不群一定很惊喜,因为他忽然发现不是落在秦淮河而是长江中,因为他的水底功夫更加可以派上用场。”
李妈递给她一张长弓,那是两端镶金嵌玉当中却是铁胎的硬弓。
她另一只手平胸伸出,手中拿着箭壶,箭壶中只有六支箭,箭翎颜色分为金色银色两种。
黄莲接过硬弓,又喃喃道:“但雷不群你却万万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我手中,我的‘沉鱼落雁箭’可以射死水底两丈深的小虾……”
大约八丈远的水面忽然冒出人头。
黄莲又喃喃道:“太近啦。雷不群,你不妨再潜泅一次,我最喜欢的距离是廿丈。”
她已抽出一支金翎长箭,搭弓作势。
李妈露出冷酷笑容,道:“当他忽然发觉有一枝箭射透寻丈江水深深插入他身体时,他一定十分惊诧,我好希望能够看见他的表情。”
弓弦“铮”地一响,金翎长箭宛如电光一闪即隐,远远没入十六丈外江水中。
水面上忽然浮起白皙躯体,旁边一团红色显然是血水。
当然任何人都想不到潜泅于水中寻丈深处,还会被弓箭射伤。通常最强劲的矢石,入水尺许就完全失去劲道。所以精通水性的人都知道只要潜下两尺就非常安全了,谁知……
但那白皙的身体居然还会动,一下了就没入江水深处,失去影踪。
李妈摇摇头,不满意地咕哝道:“小姐,雷不群的爸爸杀死姑爷,而你却只射伤他的腿,若是被宋家的人知道,他们会怎样想?”
黄莲轻轻道:“如果我一箭射死他,以后的日子我还有甚么事好做呢?所以我留下他性命,我要慢慢收拾他。”
李妈道:“大江茫茫波浪滔滔,你怎么知道他逃到那处去?你怎能找得到他?”
黄莲哼一声,道:“如果他从此逃走隐姓埋名,当然很难找到他,不过我仍然有办法,最了不起我去做妓女,迟早一定会碰到他。”
李妈并不吃惊,但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道:“如果八年十年还未碰见他,但你却已经老了。小姐,人老珠黄就绝对不能混这一行,那时候你怎么办?”
黄莲冷笑道:“我做鸨母,我开一家秦淮河最好的娼馆,用最华丽的画舫,最漂亮的姑娘,我绝不相信他不来光顾。”
如果你问黄莲,究竟是为了怕生活单调枯燥,抑是当真为丈夫报仇才这样做,她一定回答不出。
× × ×
如果雷不群水性稍为差一点,他一定已经淹死,因为他一条左腿已经不会动弹。那支金长翎箭贯穿大腿,痛得他几次几乎昏厥。在陆地上昏厥十次八次没有关系,但在水里却是一次也昏不得的。
因此他爬上岸时,真有再世为人之感。不过他已没有时间唏嘘嗟叹,因为心力一懈便忽然昏迷不会动弹。
幸而他昏迷之前已经用双臂锁住一丛灌木的根部,所以虽然他下半身仍然在水中,仍然随着那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波浪飘摆,飘摆得像苔藻一样,却仍然没有随波逐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