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凝之坐得很舒服,红木细雕的罗汉床垫着又厚又软的狐皮厚褥。矮脚方几上摆着两种时鲜水果以及两色精致糕点,还有香茗热茶。
不过如果你面临不可知的命运遭遇,而又枯坐了三个时辰之久,就算更舒服的地方你也会觉得难过。
山凝之神色间却没有露出不耐烦也没有不安,反而很恬静安详,好像坐在他自己坐惯的禅榻上,又好像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
华灯已上,矮几上的热茶,也换了廿四次。换茶的是个妙龄女郎,长得很白很美,但却好像哑巴一般,虽然一直进出这个房间,却从未开过口从未说过一句话。
不过山凝之比她更狠,因为他由开始到现在,根本未曾瞧过她一眼。
他们似乎是在赌气,但其实山凝之只不过让自己停留在空空冥冥境界中,所以既没有注意那美貌女郎,更没有想到这种态度会不会令人受不了。
南飞燕忽然出现,而山凝之居然也马上从空冥境界中回到现实世界,默默望住她。
南飞燕道:“你果然有点道行。”
山凝之苦笑一下,道:“这不算是道行,我做了几十年和尚,难道连打坐也不会?”
南飞燕道:“别在门缝里瞧人把我瞧扁了,有没有道行我还看得出来。”
山凝之道:“好吧,就算我有道行,但有甚么用处?还不是落在你掌握中?”
南飞燕哟了一声,道:“少来这一套,姑奶奶绝对不会心软放过你,你必须保持纯洁之体才可以救得水柔波。但你能不能保持呢?你的禅定功夫能不能安然渡过这一关呢?”
山凝之慎重地道:“我不大明白。”
南飞燕道:“我这门神功称为‘云雨巫山必断肠’。如果你做了云雨巫山之事,就算你有少林神功护体而不至于骨蚀魂销。但为了水柔波的缘故,你已不能救她,所以必定断肠无疑了!”
山凝之忽然精神大振,严肃地道:“你为何故意提起水柔波?为何又把许多内情告诉我?”
南飞燕道:“因为你是和尚。”
山凝之讶道:“我是和尚便如何了?”
南飞燕道:“你们少林寺虽然是天下第一大宗派,虽然博识天下各种奇功。但我这种床笫间的恶毒功夫,你们和尚可能不敢知道,当然也可能不想知道,所以我略略解释。”
山凝之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当和尚的却不是个个都像食古不化的道学之士。我们无所不学,也没有忌讳。”
南飞燕道:“我让你枯坐了这么久,难道你全无奇怪之感?”她这时才坐在罗汉床上,紫色披风裂开,露出晶莹雪白肥腴的大腿。
山凝之居然凝视她裸露的部份,又居然赞美道:“你好漂亮好迷人,我想知道你已经颠倒了多少众生?”
南飞燕道:“我先问你,所以你先回答我。”
山凝之耸耸肩,这个小小动作看来却甚有潇洒味道:“我当然奇怪。”他说:“因为你已浪费很多时间,你应该越早出手对付我就越有把握,但为何你白白浪费时间?”
南飞燕道:“现在你还想不想知道我曾经颠倒过多少众生?”
山凝之摇摇头,道:“好像不必啦,因为我忽然感到你已经要出手了!”
南飞燕轻轻叹口气,道:“跟你说话真舒服,心里虽然有十句话要说,但只说一句你就知道下面的话。你说得对,我要出手了。”
山凝之忽然又道:“我又有奇怪感觉,感到你并非直接向我出手。但如果你不须直接向我出手而能赢得我制服我,我当然更加佩服你了。”
但如果裸露出诱惑的肉体已经算是“出手”的话,南飞燕便是已经出手了。因为她雪白腻滑的肉体裸露得越来越多,胸前挺耸双峰固然颤巍巍地在山凝之眼前跳荡,腹部以至大腿亦全无寸缕,因为她的紫色披风现在只附在背后。
她修长浑圆双腿发出使男人垂涎的光采香气,脚尖的指甲上涂着鲜红蔻丹。她柔声道:“好,现在开始,请你注意,你必须十分小心地注意着……”
× × ×
房间内很暖和,所以那个女郎虽然完全赤裸,却绝对不会寒冷。她雪白肌肤在华灯高烛照耀之下,反映得房间似乎更为明亮而又旖旎香艳。
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却只裸着上身。这男人显然极力抑制自己不堕入欲海不使自己被欲火焚身,所以有挣扎克制的表情。
裸体女郎终于抱住男人,倒在床上,但却并没有任何行动。两人仍然在说话,所谓说话其实是女的问男的答。
这一幕情景──应该是两幕,因为隔壁房间也同样有一个裸女和一个精赤上身的男人,而进行的情形亦一模一样。
任何人也猜想不到山凝之和南飞燕居然没有参与而在另一个房间,透过特别设计的孔隙,可以把两边房间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山凝之甚至不必起身,只须继续舒服地坐在罗汉床上就可以左右逢源目睹一切了。
他居然还能够泰然自若面对雪白身子从紫披风裂口里裸露出来的南飞燕,甚至南飞燕一双大腿已经完全伸入他怀抱中,他也依然面色不变。
其实他们已经干了十几杯酒,如果山凝之酒量不佳,只怕已经被酒精解除他精神一切防御力量而陷溺于色欲之海。
南飞燕道:“你当然认得那两个男人?”
山凝之道:“认得,他们是呼延逐客的左右手,也是大名鼎鼎的刀法名家西门双飞燕。他们何以会在此地?”
南飞燕道:“我派两个女弟子施展敝宫秘传神功‘云雨巫山必断肠’特地用西门兄弟分作试验品。你一定也知道他们西门兄弟在女色方面声名很好,甚至可以说不喜欢女色,然而我却可以保证他们过不了这一关。”
山凝之道:“凭良心说,你选派的两名门下都姿色过人,男人实在很难拒绝。”
南飞燕道:“但情形不同,因为我们事先已警告西门兄弟,他们并不是糊里糊涂掉在温柔陷阱中。”
山凝之道:“我对他们坦白说出的事很感兴趣。”
南飞燕道:“我也是。我也想不到他们兄弟两人竟然是呼延逐客最凌厉狠毒一招刀法之中的一部份。”
山凝之道:“根据他们描述,如果我那一拳没有意外因而击退甚至击伤呼延逐客,则马上惹出他们这一招最后杀着。我的确不敢想像这三人一齐出刀一齐化为一招刀法会有多么凌厉可怕!”
邻室已经停止谈话。只见西门兄弟所搂住(其实本来被裸女先搂抱着)的裸女像蛇一样蠕蠕而动,她们的动作很有节奏,看起来很有强烈魅力,而且她们老早已闭上眼睛,一望而知她们一切行动以及喉咙的吟声,已经不须做作而是自然而然如此,可见得这些都是神功的一部份。
西门兄弟仍然只裸着上身而已,亦没有任何淫亵情欲动作,但看来却很不妙,就像一个人快要没顶溺毙之前,那一阵子虽然还未沉下水也还未死,但那种表情却可以意会又极值得同情。
裸体女人脚指甲的蔻丹红得像樱桃,正因如此才会使人发觉突如其来的变化。只见指甲颜色忽然变淡变成没有颜色,然后进一步变成青紫色,又然后脚背完全变成青紫色。这股奇异刺眼的色彩还会蔓延,由脚背慢慢伸展上小腿至大腿,到了小腹之处才好像不再往上伸展。
西门兄弟如像坠入噩梦中,眼睛半瞑,全身微微颤动。随便是谁也瞧得出他们已经失去清醒理智,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
山凝之叹口气道:“南飞燕,这两位刀客若是到如此为止,全身功力虽然不失,却已永远不能再有进步了。其实他们如果还能保持原来功力也已经是大幸了。”
南飞燕道:“是的。”
山凝之道:“你为何这样对付他们?明晨呼延逐客岂不是少了一招生平最凌厉最可怕的刀招?”
南飞燕道:“西门双飞燕仍然能够帮助呼延逐客。正如你刚才所说,他们刀法只不过永远不能再精进而已,这是因为我那两个门人功力有限,所以不能使他们‘断肠’。但如果是我,你猜怎样?”
山凝之道:“我看男人这一方只要不动淫邪之念,你的神功就没有任何威力。这一点我有些把握,希望你相信我。”
南飞燕道:“有把握也没有用,你就算四大皆空心中已全无男女相也没有用!”
山凝之忽然大为震惊忽然流出冷汗,因为如果南飞燕只是平常的淫娃荡妇,当然不必怕她。但事实上她不是普通淫娃荡妇,她不但是武林顶尖高手,而且她大有学问,并非不明白佛道两家三际托空断绝凡俗欲念的理论。所以她既然说得出这种修持功夫不管用,那就一定是不管用的了!
南飞燕笑声很娇媚悦耳,柔声道:“山凝之,因为你修行功夫再好,却仍然还有一副皮囊。正是人之患在于有这个身体,而身体却不是木石尘土,只要有刺激就一定有反应。你说是么?”
山凝之声音枯涩,道:“是的!”
南飞燕又道:“普通的刺激对你当然起不了作用,可是你莫忘记我这一边有一位天下无双的大国手,他的本事如果你不服气大可以试上一试?”
山凝之大为凛惕,肃然道:“怎样试法?”
南飞燕道:“只要喝一杯酒,你就知道能不能抑制你的欲望。当然你可能已喝过这一杯有问题的酒。”
山凝之的确忧虑不安了。因为以当世第一神医配制的药物,当然能够达到无色无味无嗅之境,并且绝对能够不使酒味变浓或变淡。换言之,任何人,那怕是使毒专家或者最佳的品酒专家,也不会发觉有异。
所以莫说只喝了一杯,就算已装在肚子的杯杯皆是有问题的酒亦不希奇。但将会出现甚么问题呢?
任何问题都可能发生。例如山凝之忽然变成哑吧终身发出不声音,或者辛辛苦苦练成的武功忽然不见了,或者突然七孔流血而死,又或者忽然变成欲火焚身的野兽,而野兽却是一定不会选择对象的。
当然变成野兽的成份最大,所以山凝之简直已经流下冷汗。他本想谴责南飞燕不该使用这种卑鄙手段,如果她只用巫山神女宫秘传神功取得胜利,败方当然输得心服口服。何况以南飞燕身份地位,谁想得到竟会使用阴谋手段?
但谴责又有何用处呢?徒托空言不切实际,所以山凝之考虑到实际行动──趁现在尚无异象之时全力出手。
南飞燕的话声使他暂时忍耐。她道:“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
山凝之更加不肯马上出手了。但奇怪,有那两条路可走?为何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南飞燕道:“你如果赶快运聚全身功力或者用禅定之功抵御药力,或许能控制得住熊熊欲火,这是第一条路。至于第二条路,你只好试试看能不能在药力发作前出手全力出手把我杀死。不过第二条路只属于理论而实际行不通,因为你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有没有喝下那杯有问题的酒。何况你就算只当中计已经喝了那杯酒,就算你出手能杀死我,但有何意义?难道你是为了‘报仇’?”
真正的佛教徒如果“杀生”的话,当然不是为了报仇,否则他一定不是真正的佛教徒。
南飞燕又道:“我知道你不会为泄愤而杀人,那么是不是为了替天行道为世除害?答案当然也不是,因为你知道当今之世值得我出手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山凝之苦笑道:“你究竟想说甚么?”
南飞燕道:“你先看看目前我们的姿势。”
山凝之根本不必看,但还是看了。南飞燕雪白赤裸曲线起伏的身子完全离开紫披风,她那双丰腴修长大腿仍然伸入山凝之怀中,情景很诱惑迷人,但山凝之居然并无异样感觉。
南飞燕道:“如果我能使你忽然欲火焚心,我们现在的姿式对一切情形都特别方便,换句话说你马上就失去纯阳之体对不对?”
山凝之苦笑道:“是。”
南飞燕道:“你当然明白我为何要使你失去纯阳之体?”
为了“水柔波”,山凝之苦笑点头。
南飞燕道:“我为何明说而不暗算你呢?”
山凝之摇摇头道:“我确实不明白,我可能太蠢太笨了。”
南飞燕道:“聪明的人才敢说自己笨。所以你一点不笨,你很聪明。不过我们目前并不是研究这个问题,是么?”
山凝之道:“是!”
南飞燕笑着把大腿稍为挪动一下,立刻使山凝之感受到“声、色、香、味、触”五种本能感觉的强烈压力。“声”就是她娇软悦耳的话声笑声。“色”是视觉,她整个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暴露于视觉内。“香”有好几种,她口脂之香云发之香肌肤之香都不相同,而都能使人想入非非。“味”只是刚才美酒余波而已,目前还不敢确言有问题的酒是否发生作用。“触”就是肌肤厮磨的强烈刺激。
南飞燕柔声道:“你一定会尽力会不惜一切医好水柔波。但如果你系失去纯阳之体,你这个禅宗行者既拿得起也放得下。你一看反正无能为力了,你反而会有‘解脱’之感。我希望没有看错你。”
山凝之苦笑中含有惊讶成份。唉,南飞燕能够列于武林前十名高手之内,果然不同凡响果然极为可怕。但她究竟想怎样呢?
南飞燕又道:“我请求你用头脑好好想一下,你是否深信我真能使你不知不觉中就失去纯阳之体?”
山凝之道:“是的。”他好像除了最简单的“是”或“不是”就没有其他好说了。
南飞燕道:“既然你明白既然你承认已经失败,你便须答应我的要求。我的要求是你虽然还得持纯阳之体,虽然还有医治水柔波的条件,但你却不能做。你可以找任何人代替帮忙,但你自己却不能做。”
要医好水柔波除了药物之外,还必须有一个纯阳之体的男人,既爱她又为她所爱,然后按照李继华的指示真正合体交欢。这种事情怎能找到别人帮忙?
山凝之忽然伸手在她雪白光滑结实的大腿上抚摸,道:“其实得到你的话,任何男人都应该没有遗憾。”
南飞燕反而吃一惊,道:“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干甚么?”
山凝之的手简直不规矩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南飞燕忽然身子微颤忽然发出呻吟声。
场面情景香艳刺激无比,任何人绝对不相信在表面之下竟然隐藏着当代高手激烈拚斗。一般的拚斗只不过以体能做成搏斗凶杀的结果。但现在这场拚斗表面上香艳风流旖旎浪漫,一个男人和一个美丽的赤裸的女人在床上,彼此肌肤相触,谁会认为又谁会相信这已是超乎肉体的拚斗呢?
南飞燕看来已经完全沉醉于肉欲的渴望中,现在看来任何男人她都绝对无法拒绝。当然如果这个占有她的男人竟是山凝之那就更完美了。
但她居然还能伸手轻轻按住山凝之大肆活动的手,轻轻道:“山凝之,你到底知不知道正在干甚么?”
她手指纤长,鲜红指甲衬得皮肤更白更美观,单只是这只美丽玉手就可以迷死很多男人,但这只手却是世上几只最可怕的手其中之一。
山凝之把她纤柔如无骨的手捏在掌中,回答道:“我想证明给你看,没有李继华那杯有问题的酒,我仍然可以跟别的男人一样。”
南飞燕又发出呻吟之声,全身软得好像棉花,但却予人以弹性光滑之感。她道:“你老早已证明过,实在不必真刀真枪的。你难道忘记了水柔波?”
山凝之其实只有双手不规则,并没有别的行动。但当然任何女人都很容易知道他是不是强有力的男人。
山凝之道:“但相反的我亦想向你证明,就算我喝了那杯有问题的酒,我仍然可以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南飞燕大惊道:“你说甚么?”她马上知道他不怀好意,因为首先他两只最可怕却又十分美丽的手完全瘫痪无力,连小指头也不能动。少林寺的点穴固然天下无双,其实除了点穴之外,还有很多奇特手法可以使人身体局部不能活动。
南飞燕又大惊道:“你捏断我两手筋络?”
山凝之冷冷道:“咱们走着瞧,说不定你双手永远不能施展九种暗器,连任何一种都不行。但你仍然可以拈针弄线,可以绣出美丽精巧的女红,但也说不定你仍然可以恢复如常,那是因为我及时解救之故。”
南飞燕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那副赤裸丰满娇躯忽然毫无生气,变成真正“玉”体横陈,因为血肉之躯已变成玉石那么冰冷生硬。她道:“我想不到你会暗算我,但我不追究这一点。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山凝之笑道:“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痰盂?”
南飞燕道:“床底下有,不过……”
山凝之说道:“我并没有把你塞入痰盂的意思,你不必害怕。”
南飞燕道:“你放了我,我不再骚扰你,好不好?”
她那副乞怜的神态的确很动人很容易使人心软,甚至连山凝之也心软了,道:“好吧。你是天下最可怕而又最美丽的女人,不是普通女子,所以我相信你,所以不要你提出保证。”
南飞燕问道:“你说甚么?我最美丽?水柔波呢?你把她放在那里?”
山凝之叹气道:“我们男人固然不懂得女人,但有时你们亦不懂得男人。美丽其实有很多种,牡丹芍药各擅胜场,并不是一加一等如二那么呆板的事。”
南飞燕定神寻思,然后惘然道:“只有你这样说,别人总是拚命赌咒说我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她叹口气,转眼间似乎心神已定,又道:“我想知道你何以忽然变得像石头一般强硬?”
山凝之道:“因为我练过一种小功夫,可以把吃喝到肚子的东西全部拘压在一角,我随时可以吐出来,等于从未吃过一样。”他不觉稍露讥讽笑容,又道:“其实我怕的只是你这对手,好美丽的手,但却十分可怕。”
南飞燕低声道:“你想怎样呢?”
山凝之道:“明天中午我们一齐去看刀王蒲公望和呼延逐客这两位刀法大家的刀法,然后我把你交给雷傲侯。他肯不肯使你双手恢复如常,那是他的事了。”
南飞燕用乞求声音道:“你先恢复我双手自由行不行?我求求你,我绝对不能被雷傲侯控制,他一定会期负我。”
山凝之讶道:“照我看他对你很好,你也很在意他。为何你反而迫自己对他怀着敌意?难道有本事很出色的女人,反而不敢被所爱的人看到软弱的一面?”
南飞燕一怔,道:“喂,你这个和尚怎样当的?人家男女间情事你为何如此注意?”
山凝之道:“别生气,我不再提就是了。”
南飞燕声音马上软弱,道:“你对女人总是这么温柔的?”
山凝之苦笑道:“我该怎样才对呢?”
南飞燕忽然举起右腿,修长而又结实的大腿在华灯下映出一片眩目雪白光芒,尤其是腿根屈曲处肌肉凹凸的线条,更是放射出迷死人的魅力。
由下风而抢占上风的山凝之,忽然感到自己又落在下风。惊问道:“你干甚么?”
南飞燕道:“我喜欢你,真的,我从没有这样子喜欢一个人。当然我意思并不是男女之间那种喜欢。”
山凝之反而觉更得不妙,道:“我并不是问你的感情。”
南飞燕道:“你错了,如果我不是喜欢你,你现在已经爬在我身上,你现在已经变成我许多男人之中的一个了。”
山凝之道:“但你别忘了你一双手,那是非常重要非常美丽而又非常可怕的手。”
南飞燕道:“这叫做两败俱伤。你以为我有没有这种胆量勇气?”
山凝之忙道:“但你一定忘记我练过的小功夫?”
南飞燕摇头道:“你又错了。李继华给我配的这种药物,并不是对付普通人,事实上是专门对付一流高手,尤其是道行很深的高僧仙道。你恰好是一个高僧,是不是呢?”
山凝之很想口气强硬一点,可是却发觉自己声音很软弱,说道:“李继华又可恶又可怕,他为何跟和尚道士过不去?”
南飞燕道:“他说只要喝下那杯酒,就算立刻吐出没有吞到肚子里,药力也已经侵入四肢百骸,已经会产生一定的反应。只不知你信不信李继华真有此本事?”
山凝之道:“我……我当然相信。”
南飞燕道:“所以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就会使药力忽然发作,于是你失去纯阳之体,而我却不一定不能恢复双手的自由。”
山凝之摇头叹气道:“我现在使你双手恢复如常行不行?”
南飞燕高高举起的一只大腿在空中摇晃一下,老实说连山凝之也不得不承认魅力强烈,使人禁不住涌起抱住那大腿又加以爱抚的欲望。
幸而南飞燕已徐徐放下玉腿,不但如此,她甚至把赤裸的玉体藏回紫披风内。这才道:“山凝之,你是顶尖高手而又是高僧,所以我直到现在为止,仍然不敢认为你全无反击之力。”
山凝之道:“你太过奖了。”
南飞燕道:“我的想法是‘死’并非最可怕之事,其实你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杀死我,而我也有同样多机会可以杀死你。然而你和我都没有趁机出手,为甚么?”
山凝之又泛起苦笑。当然他们彼此都很了解,这是一场过程紧凑而又相当复杂的战争。“复杂”的意思是里面有智慧之战、有男女之战、有心理之战。同时“武功”、“毒药”、“情欲”等因素贯流全局。
南飞燕又道:“你难道只会苦笑么?”
山凝之道:“不,我还会做很多事,例如解开你双臂禁制之类。不过我很怀疑你披风内有古怪,所以我现在不敢伸手碰你。如果我要解除禁制,却非得伸手碰你不可。你认为有没有道理?”
南飞燕格格娇笑道:“你使我更喜欢你了,因为你真的又守礼又聪明。”
“守礼”这字眼不像恭维而是讽刺,因为山凝之刚才明明非常放肆,只除了没有真个销魂之外甚么都做了。如果这样也叫做“守礼”,天下的人通通是圣人君子了。
南飞燕又道:“我披风内当然有古怪,但却不是准备对付像你这种高手,所以你看……”
她那具使人垂涎的裸体又从披风裂缝中滑出来,雪白肌肤和时浓时淡香气令人想起“活色生香”的形容词。
山凝之问了一个愚蠢问题,他问出口之后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那问题却也很平常,只不过是“你用甚么法子来对付我呢?”
你怎能询问敌人这种话?你难道期待敌人会把最高秘密告诉你让你防范?你若不是计穷力竭又怎会发出这种问话?
所以他坐起身摊摊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心意,苦笑道:“你赢了。”接着在她两边肩头捏了几下,又道:“现在你又拥有世上最美丽而又最可怕的手。你开条件吧!”
南飞燕身子缩回披风内,道:“我不是怕你看,只表示尊敬你。”
山凝之叹口气,像她如此聪慧和有深度的女人,怎能不成为“强人”的呢?
南飞燕又道:“你如果制住我,甚至杀死我,但只要回去一见到水柔波,她立刻就蛊毒发作,像昙花一样在你眼前凋萎。因为这才是我向李继华要的药物,也让你喝下肚子。其实那时候你已经输定了。”
山凝之道:“是的,我最了不起也不过扳回两败俱伤的结局。但李继华何以肯这样帮你?我是不是终身都不能再见到水柔波?”
南飞燕道:“你只要等半年,我会把解药送给你,否则你决不能接近她,两丈以外才没有危险。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难题,据李继华说,除了他的解药之外,还有两种方法可行,你想不想听呢?”
山凝之道:“当然想。”
南飞燕道:“一种方法是你能找到一种叫做‘九叶一枝花’的药物,这是毒教中人视为至宝的东西,你不但可以解去自己的药力禁制,还可以立刻医好水柔波。”
这种宝物不问可知必是万分难觅,所以山凝之立刻问道:“第二种方法呢?”
南飞燕道:“此法就比较复杂了。你要找一个轻功极佳之人,飞渡二十丈远的悬崖峭壁。你事先把这个药囊给他啣在口中,你当然知道这一段能令人粉身碎骨的距离是多么严酷可怕的考验,所以那人的精炁能使药囊内的药物发生奇妙变化。你把药囊贴胸挂着,半个时辰就完全恢复如常,也就是说,你不但可以去见水柔波,也可以碰她摸她了。”
山凝之脑中闪过少林寺所有高手的面影,但飞渡廿丈的悬崖峭壁竟没有一个办得到。何况就算有人可能办得到,也只不过是“可能”而已,岂敢请他帮这个忙?
那药囊绣得很精美,只有三指宽三寸长,却蕴藏着人间深邃莫测的智慧。如果她半年后不送解药来,如果找不到“九叶一枝花”,山凝之忽然记起泰山的“鹰愁峡”,当中裂开峡谷两边峭壁高入云霄,相距大约廿丈左右。他可以住在一边的峭壁上(任何悬崖峭壁都往往有凹入地方或洞穴,但当然住得不会舒服)。
当然这只是浮光掠影一现即逝的念头而已,既然南飞燕亲口答应“半年”,就一定不会爽约。但命运不是人类智慧所能预测,也不是人类意志勇气所能支配控制,纵然是当世之“强人”,也无力颉颃无力突破。所以,山凝之会在鹰愁峡住上多久?谁也不能预知也不能回答。
不过有一点朕兆却应该知道,中国人累积几千年的经验之后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水柔波既是当代第一美人,既是红颜中的红颜,因而未来的不祥阴影应该老早就看得出了!
× × ×
凄冷晨风不但清新无比,而且把薄薄朝雾吹散。
任何人站在东校场点将台上,一方面感到头脑清爽,另一方面却不能不怀着兴奋的期待──刀王蒲公望终于要出手了。
“刀王”蒲公望近年已很少出手,事实也亦没有甚么人值得他出手。
当年脍炙人口的事迹,例如他单凭一把“横行刀”大破太行山廿一寨,孤身单刀独斗“北邙三刀”。
而最骇人听闻的是每一个死在横行刀下之人,身子一定劈为四片,即是由头顶直剖成两片,又在拦腰加上一刀。
又据说死者虽然成为四块,但蒲公望却只是挥出一刀而已!
究竟“横行刀”有没有传说那么厉害可怕?“悲魔之刀”毕竟又如何呢?
当日据水云寺云源老禅师说,那“悲魔之刀”刀法凶残惨厉,一刀就能确知胜负。如果知道无法取胜,却又能够在三招之内与敌人拚个同归于尽。
那呼延逐客能不能施展出“悲魔之刀”刀法呢?如果使得出的话,又能不能与蒲公望拚个同归于尽呢?
呼延逐客身子毕挺,面容沉肃。他虽是从清晨即到,一直站到上午,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似乎比昨天之战更正常更不紧张。
“悲魔之刀”已经出鞘,刀尖两点泪珠映出万千精芒。
“横行刀”亦露出锋芒,刀光如雪,杀气瀰漫。蒲公望身形高大,浓眉环眼,当真是威风凛凛,大有王者气象。
据说他当年一招击败“北邙三刀”之战,那北邙三刀雷氏兄弟本已摆出最厉害的“霹雳锥”刀阵,蒲公望却居然使天下高手都估计错误。因为他竟然不是蹈隙寻虚攻破那刀锥阵势,而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堂堂正正之师,硬是从正面攻入,一刀就破了雷家刀阵,而且一刀就杀死了那三个可怕敌手。
在此之前,以后都屡有类似的惊世骇俗杰作,所以他终于被封为“刀王”。
王者气象果然是雄姿英发不同凡俗,在“横行刀”之前,呼延逐客终不免有点邪异之气。
西门双飞燕分别占据两翼位置,手按刀把,完全不掩饰蓄势待发的企图。但在那短暂对峙的时间中,他们心中却都泛起了无能措手无法加入之感。
呼延逐客根本忘记西门兄弟,他连灵魂都投入了这一场战役中。十年来刻苦锻鍊与及摒绝世间一切享受,也不过是为了今日之战──击败“刀王”。
作为一个刀客,生平事业巅峰无疑就是击败“刀王”,但代价却巨大得你不敢想像。
十年来只能在梦寐中看见故乡田园,看见溪畔杨柳,妻子是不是已经苍老憔悴很多?儿子和女儿也应该婚嫁甚至已有了孩子!
刀尖上的两颗泪珠的确是“悲哀”的象征,但无论如何此刀终于在“刀王”面前出鞘,就算结局是死亡之悲哀,也让它降临吧……
“悲魔之刀”闪出夺目慑魂精芒,在那么一剎那,似乎已将大地置于俎上可以任意宰割任意鱼肉。
但“横行刀”却宛如连续不断的轰雷闪电,驱散笼罩宇宙的晦冥黑暗,一切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
“王者”代表法律和秩序,“魔鬼”代表黑暗和诡诈。但这只是指刀法表现的形象风格,刀法的路子而言。如果论及“人”的本质,却说不定呼延逐客平生行事以及为人比之蒲公望更近乎“王者”。
他们当然是一出手就差不多等如结束,如果你是其中的一个,又如果你一刀(平生功力刀法之精华)竟然全无胜算的话,你就算勉力支撑多三二十招或者三五百招,结果并无分别,只不过时间拖长一点而已。
这就是绝代高手与一般高手极大不同之处。一般的高手拚斗时还可以希望在缠斗过程之中,等到对方忽然发生错误因而趁机取胜。但已具备“宗师”身份的绝代高手却永远不会发生错误,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那么呆板,输或赢几乎是一招就找出答案了。
而“悲魔之刀”本身就有这种奇异力量──一招就可以知道输赢。何况呼延逐客潜修苦练十几二十年,他的造诣亦已经达到可以一招就知道胜负的境界。
他这一招当然是蕴聚竭尽平生功力之作,而由于宝刀的奇异力量,所以最受影响的是陶正直,他邪恶天性被眩目刀光压迫克制,只差一点就胆裂昏死。
因此陶正直事后惊魂乍定,便涌起希望此刀永远沉埋在大江底的想法。但当然很难办到,所以退而思其次,此刀最好落在一个刀法功力都有限的人手中。
别人都看出“悲魔之刀”隐隐有个破绽,莫非正如“海龙王”雷傲侯所说,此刀主人必须性如烈火,而呼延逐客潜修苦练多年,反而变成深沉能够忍耐,也因此不能完全发挥魔刀威力,反而有落败致命的破绽?
“悲魔之刀”第二招居然是虚晃一枪,当然虚晃一枪必有莫大作用。
所有观战的人忽然看见西门双飞燕齐齐飞起,灵翔迅快得真有如燕子一般,这时人人也就明白何以呼延逐客要虚晃一枪以便争取时间的原因了。
“悲魔之刀”这一剎那间,刀尖上两颗钻石闪烁眩目光芒忽然消失。
事实上并非真的消失,而是因为人人都看见两大滴亮晶的泪珠。
泪珠刚刚成形刚刚可以分辨出来之时,第一个是陶正直,忽然间裤裆都湿了。
其他的人亦莫不心弦大震,莫不眩惑惊愕于如此奇异可怕景象中。
但“刀王”却没有眩惑,他可能也勾起深心中杳冥不可知的恐惧,但他绝对不曾眩惑,亦没有退缩。
“横行刀”倏然化为一道光华强烈的精芒,人刀合一冲天飞起,宛如经天长虹,瑰丽雄壮,气象万千。
这才是气象万千能冲破天地晦冥,能劈开大地山河的王者之刀。也是中国古老文明数千年孕育蕴结之精英──冶炼出胸襟气魄胆色体能都臻达上乘境界的一刀。
象征悲哀死亡的两颗泪珠有如轻烟细雾,忽然散入蒙蒙空冥里。所有的刀光也都忽然消歇,忽然恢复秋高气爽的晴午。
但有些事物却是一去永不再来,有如逝水年华一样。“生命”就是其中之一。
失去生命的人那是永远都不能获得生命,古往今来,绝无例外。
首先是西门双飞燕,这一对江湖上负有盛名的刀客,一齐像破鞋子一样掉落尘埃。
而呼延逐客却仍然和刀王蒲公望挺刀对峙。
不过这两个刀道大名家面色都不好看,他们面色都很苍白,苍白得一望而知肉体必定负伤,而且都伤得不轻。所有的人都屏息等候,等候他们其中之一倒下。
结局必定是一个人倒下。其实在“命运”面前,世上有那一个人最后能够不败亡能够不倒下?
呼延逐客忽然道:“你真是君临天下的刀王,至少我认为如此。”
蒲公望道:“你可还有甚么心事?”这句话已不啻宣布呼延逐客的败讯和死讯。
呼延逐客道:“我只希望我手中这把刀,能够回到我儿子或孙子手中,能够有一天,跟拿着‘横行刀’的人再决一胜负。”
刀王蒲公望面色已恢复原状,笑声也响亮一如平日。道:“使得。将来拿横行刀的人,一定会找到呼延家后人再印证一次刀法。只不知你此刀将付托何人送去?”
呼延逐客道:“雷老板。”
蒲公望道:“雷老板在江南罩得住,但北方就差一点了。你最好付托孟知秋兄,他若是点头,比全国所有镖局加起来还稳当。”
这话只有一个人不同意,那就是陶正直。
孟知秋忙道:“我不想抢雷兄的生意。”
雷傲侯道:“这种生意有赔没赚,还是请孟老总你接下为妙。”
他们忽然都不讲话,因为呼延逐客身躯前后摇晃,又看得出他用尽全力支撑着暂时不倒下。
孟知秋叹口气,大声道:“好,呼延兄,我答应你。”
呼延逐客声音变得衰弱,然而却很严肃,道:“谢谢。”眼光转到南飞燕面上,忽然露出很奇异的表情,说道:“再见了,南飞燕,很可惜我此生已没有和你再聚一天的机会。”
南飞燕先是怔一下,接着也真情流露而涌出两颗泪珠(人人都觉得简直是悲魔之刀上面的泪形钻石)。她挥挥手,大声应道:“再见。你虽然先走一步,但我们都会跟着来的,谁也不能例外。所以你不必灰心绝望,你不过先走一步而已。”
她深深又叹息一声,又道:“但你说得好,可惜我们没有机会再聚一天。唉,一天何其短促,在每个人一生之中算得甚么?可是有时候你就是得不到那一天。啊,那怕只是一天,但你却永远得不到……”
她的话有点像梦呓像自言自语,但声调中表情上透出无边深沉悲哀,却能使别人了解感染。此是亘古以来人类之悲怆。尤其是当你步过人生一段路程之后,你必能了解也必会于心中淌泪哀叹!
× × ×
雷傲侯三十年来第一次看见管家于忠脸色如此难看。
于忠虽然只是雷傲侯的管家而已,但于忠在江湖上不但有名,而且有名得出乎意料之外。三十年来他不但闯荡过江湖,亦因雷傲侯之故而见过当世最高的最顶尖的人物。因此他脸色不对,眼神中透出烦乱和惊恐情绪时,雷傲侯就知道问题一定不小。
于忠默默将一叠款式颜色不同的拜贴递给雷傲侯。
雷傲侯随手放在几上,先喝几口热茶,厅子里静得连蚊蝇飞过也很吵耳。
雷傲侯平静地道:“我向来很少朋友登门拜访,而且如果是朋友,你不会如此紧张。看来一定都是江湖上最难惹的人物,而且都是报怨报仇,是么?”
于忠那张四十多岁却很多皱纹的面上,一点也不曾稍感宽慰,虽然雷傲侯猜中了。他道:“老爷,这些人江南江北都有,又有些近十几年来无声无息,人人都以为已经年老衰病亡故的老魔头。例如‘午夜飞钳’陆白、‘阴风’赵老甫、‘白骷髅’常觉,这些都是恶人谱上的着名恶人。另外又例如无锡桃花溪剑道世家宋氏、又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等等。唉,老爷你开始头痛了没有?”
雷傲侯泛起苦笑,道:“我的头不但痛,而且很大。”
于忠道:“何以这些人多少年来都不知道你与血剑严爷的关系,但现在却忽然全部知道?会是谁透露泄露这个秘密?”
雷傲侯道:“经过这几天种种的事情,有可能知道的人太多了。我知道你一定猜想过甚至于查访,但你并没有得到过结论?”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侯道:“照你看,会是谁呢?”
于忠道:“嫌疑最大的就是陶正直,而小人刚打听到陶正直的外号竟然叫做‘人面兽心’。老爷,这种人甚么事情都做得出,他曾经出卖他的老师(他有好几个师父),却只不过为了几两金子。他奸杀过嫡亲嫂子,又曾经做过娈童,他自己也养过娈童。总之,这个人不但专拆烂污,同时为了女色男色或钱财,竟可以无所不为。”
雷傲侯似乎不在意,道:“我老早瞧出他是这一类卑鄙无耻的人,但他一定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
于忠道:“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两个人可能泄秘害你。”
雷傲侯叹气摇头道:“绝对不止两个人有可能,而事实上你说的两个人其一必是南飞燕,你认为她因嫉妒等缘故而修理我?我有没有猜错?”
于忠道:“老爷,你没有猜错。”
雷傲侯道:“还有一个是谁呢?你一定是在这一群人中用心查看。对了,一定是孟知秋,你一直认为公门中人绝不能交朋友,必须步步为营小心提防。”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侯长吁一声,道:“我宁愿猜测陶正直也不能相信是南飞燕和孟知秋所为。而事实上这几天得知严北蒲公望等和我在一起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们最好改个方向,最好调查这个圈子之外的人。”
于忠道:“老爷,你从未猜错任何一件事,所以小人不敢不信。但小人心中却觉得陶正直嫌疑最大。”
雷傲侯道:“他有这种本事?”
于忠想了一下才道:“的确,好像没有。”
雷傲侯道:“像陆白赵老甫常觉这等恶人,能找到一个已经很不易,何况还有桃花溪宋家,以及应无求这些人物?桃花溪宋家自从‘无痕剑’宋天星被严北杀死之后,现在又出了甚么人物?”
于忠一定已查访探听得很清楚,因为他立刻已回答道:“一个三十多岁不到的潇洒书生,就是宋天星的姪子,名叫宋去非,外号‘沧海月明’。听说他的剑法至少不弱于无痕剑宋天星。”
雷傲侯道:“沧海月明这个外号很雅致,我已经可以想像得到他外表一定很风流儒雅。当然他的剑法也一定能够发挥‘潇洒’的特点,这正是桃花溪宋家剑法特色。这个人可真不好应付。”
于忠道:“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只怕更难应付。”
雷傲侯道:“用不着你提醒我。其实名列恶人谱上的那些恶人,那一个是容易应付的呢?”
于忠现出忧心怔忡神色,道:“老爷,你现在可有打算?”
雷傲侯苦笑一声道:“我海龙王的‘七尺飞红’亦是当今武林一绝,亦不是好应付的。”
于忠道:“如果对方有一百个人,你虽然战胜杀死九十九个,但只要输给其中一个,你就非常非常划不来。”
雷傲侯道:“对的。我平生绝不做这种有可能蚀本的买卖。”他深深叹口气,又道:“但可惜有时身不由己,所以有时只好认命。”
于忠放低声音道:“老爷,难道就毫无办法可想?譬喻说血剑严爷刀王蒲爷,他们难道对你的境遇都坐视不理?”
雷傲侯道:“他们当然不会不管,但可惜这一类保镖我请不起,其实天下也无人请得起。第二,现在一共是八张名帖,但明天后天还有多少?消息一旦外传之后,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奇人异士,都会找上门来。严蒲二位能保得我这种镖么?”
他变成喃喃自语,道:“不,不行,但不想任何办法应付亦不行,所以我只好使出最后一着了。谁叫我有一个儿子?谁叫我爱儿子更甚于自己呢?”
于忠面色也变得更难看,道:“对,老爷。咱们死了没有关系,但还有少爷,如果您已准备好最后一着,小人希望你立刻使出来。”
雷傲侯道:“我最后一着只是卅六着走为上着。我已布置了几个地方,随时随地都可以隐姓埋名度过后半生。但不群这孩子很伤我脑筋,如果我们隐姓埋名,他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吃喝嫖赌逍遥自在了,他肯么?”
于忠也只能叹气,因为他想起雷少爷雷不群孤傲目空一切的样子,也想起他沉湎于纸醉金迷的样子,当然也想起他俊逸倜傥以至娘儿们都被他丰神迷醉的样子。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要他为了看不见的灾祸而隐姓埋名,要他过着村夫俗子的生活,看来倒不如杀死他更为干脆。反正他一定不肯听话,一定不肯一辈子没没无闻,与草木同腐。
本来很简单一件事,以雷傲侯的富有以他的谨慎远虑,他所布置的狡兔三窟必定部署周密无比,就算叫神探孟知秋出马恐怕也找不到他。但现在由于拖了一条尾巴,简单就变为复杂,无懈可击就变成破绽百出。
× × ×
其实雷不群的真正形象,跟他父亲以及于忠所想像的有相当距离。外表上雷不群俊逸且略带傲岸,但其实他性格仁慈,心地忠厚。他不但乐于帮助任何在困苦中的人,而且他修养还真不错,通常对人(尤其身份低卑者)总是和颜悦色。
不过他这些好处都被一样物事连累而被抹煞,那就是“酒”。
雷不群喜欢饮酒,但酒量却不怎样。他喝得醉醺醺时,当然多半是在风月场所,而风月场所正是最容易闹事出事的地方。
所以雷不群常常闯祸之后扶醉回家。他根本不知道详细经过,更不会善后,因为他已经醉了。而以后的事情大半是于忠甚至雷傲侯亲自处理摆平。故此在他们心目中,雷不群正是好酒贪色骄横欺人那种纨袴子弟的标准货色。如果雷不群不是雷傲侯唯一的儿子,只怕老早就被雷傲侯赶到塞外蛮荒之地了。
幸而他不但没有被放逐,而且一睁眼睛就有俏丽伶俐的小婢替他梳洗换衣。然后先是燕窝,继而各式美点,菓盘的香蕉葡萄等名贵水果散出诱人香气,有时甚至有哈蜜瓜。
外面传来泼刺水声,雷不群才记起自己敢情身在秦淮河最有名的“萦香”画舫中,敢情昨夜喝醉了所以没有回家。
穿红衣小婢轻声问道:“雷少爷,你为何每夜必饮?又为何每饮必醉呢?”
另一个穿绿衣小婢笑道:“别多嘴,小心李大妈知道你问东问西打肿你的嘴巴。”
雷不群喃喃道:“我为何每饮必醉呢?”
红衣小婢道:“难道雷少爷你也会有心事?难道你也有求不到的东西?”
雷不群现在才注意着她,她只有十五六岁,白净俊俏不在话下,但使他心里一动的是她眼中的关切柔情。他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红衣小婢道:“我叫小芳。”
雷不群又问绿衣小婢,知道她名叫小香。
当即拍拍手叫了李大妈进来,问过她们的身价若干,便付了赎身银两。小芳小香好像做梦一样,欢欢喜喜自去收拾衣物回家。
但雷不群却仍然好像失落在荒寂无垠的原野上,世间上的确终究有些东西不是财富可以获取的。
他忽然听见柔靡弦管清脆檀板以及婉约的歌声,乐声歌声是从隔壁厅子传来的。
雷不群起身走过去,他拨开帘子,没有人拦阻他做出如此无礼的动作,李大妈还赶紧进去准备打圆场。
那个厅子内四个人围着圆桌饮酒,另有两名乐师和一个女子奏乐唱歌助兴。
这本是极平常场面,尤其是圆桌边的四人共是三女一男,雷不群已认识两个女的乃是这“萦香”舫上的姑娘。
但雷不群态度却使得气氛奇异尴尬。因为他居然不跟占用此厅的主人打招呼,使得李大妈堆笑介绍的话只说一句就说不下去。
雷不群直勾勾望住那歌伎,但人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是“看”而是在“听”。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雷不群深深叹口气。不错,只有身为人间惆怅之客,才能够知道“你”为何事泪痕纵横。唉!断肠声里忆平生……
他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于是看见座中唯一男人。这人使他微感惊讶,因为他不但英俊潇洒,而且眼神极足,尤其是这种情况之下他居然全无丝毫愠色。
雷不群立刻极诚恳地作揖道:“仁兄请宽恕在下失礼之罪,只因此曲使在下回忆起一些往事,所以不觉失礼冒犯。”
那潇洒英俊的人微笑:“怪罪之心全无,但奉邀同饮几杯之意却有。”说话时也起身还礼,态度文雅而又诚恳。
雷不群马上参加,一口气干三杯,才互通姓氏邦族,而知道对方姓宋名去非,家住无锡桃花溪。
使他意外的是席上那个未见过的美丽女郎,看来最多十六七岁,态度却很大方很世故。
她也敬了他三杯酒,才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妾身没有在秦淮楚馆章台平康待过,只不过秦淮河风月脍炙天下人口,所以妾身随同外子前来开开眼界而已!”
雷不群面孔登时变成红柿子一样,把人家美丽年轻的妻子当作是陪酒鬻身的妓女,还当面问她是在那儿做?言下大有光顾之意,这种大意误会当然非常尴尬。
幸而宋去非汪洋大度,一点也不在意,还取笑他妻子几句。所以雷不群自己罚了十杯酒之后,这场尴尬风波也就揭过。
喝了一点酒雷不群反而头脑变得清醒,他惊疑地注视搁在柜上的长剑,道:“无锡桃花溪宋家?你是宋家的人?”
宋去非道:“是的。”
雷不群道:“听说桃花溪宋家剑道江南第一,小弟今日居然认识宋兄,真是三生有幸。”当下连干三杯。
宋去非微笑道:“雷兄文质彬彬,却很清楚武林之事,只不知雷傲侯前辈是你的甚么人?”
雷不群皱眉道:“甚么都不是。”
任何人如果因为“雷傲侯”之故与他结交,他宁可一生孤独,宁可没有一个朋友,所以他在外面永远不提到父亲,亦不承认有任何关系。但他并非看不起父亲,又不是感情上有磨擦有冲突,他只不过想自己交朋友,不想受声名财富等影响而已。
宋去非的妻子黄氏问道:“你天天都来这种地方?你天天都喝酒?”
雷不群又有点尴尬了,苦笑道:“嫂夫人,这种话题只适合男人之间谈论。”
宋黄氏笑一下,那对眼睛明亮得使人心动。她道:“你不妨把我当作男人。其实我的想法、我的作风比男人还大胆,你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去非。”
雷不群苦笑道:“你的意思还是要我回答你的问题?”
宋黄氏嫣然道:“正是此意。”
雷不群看看宋去非的样子简直好像没有听见。只好道:“对,我非来这种地方不可,也非得喝酒不可。尤其是秦淮河上的画舫,是我唯一睡得着唯一能忘记烦恼的地方。我这样回答嫂夫人你满意么?”
宋黄氏用那双比羊脂白玉还白的纤手,捧着一杯酒送到他唇边,让他喝干。才道:“我十分满意,因为你已经是第七个把我误认为勾栏中人,而当他们发现弄错,又发现我是桃花溪宋家媳妇,就全都态度大变,拚命阿谀奉承,拚命讨好我们。但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还能保持本来面目。”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这便如何?”
宋黄氏道:“这才显出海龙王雷傲侯的儿子果然不同于凡夫俗子。”
雷不群大讶道:“你……你早已知道?”
宋黄氏道:“老实说只有我知道,连外子也不知道你竟是雷傲侯的独生子。”
雷不群忽然向宋去非投以同情的眼光,任何人娶得这样一个妻子,保证必是苦乐参半,甚至是苦多乐少殆无疑义,此所以雷不群以“男人”的立场同情宋去非的不幸。
宋黄氏又道:“你等一下回家么?”
雷不群道:“下午我会回去。”
宋黄氏道:“很好。”
雷不群讶道:“很好是甚么意思?”
宋黄氏道:“虽然你喜欢偎红倚翠,寻花问柳,虽然你逃避于酒国醉乡中,但你清醒的时候还会回家,所以很好。”
雷不群只好苦笑,这个美丽的妙龄女郎如果是风尘女人,这一类对话就会发展得很有趣。可惜她既不是风尘女郎,而且她丈夫就坐在旁边。
宋去非插口道:“不好,雷兄你今天最好不回家。”
雷不群又讶道:“你叫我不回家?”
宋去非道:“是的,你留在此舫饮酒听歌,内人也留在这儿陪你。”
雷不群简直大吃一惊,道:“你说甚么?”
宋黄氏呶起艳红小嘴,道:“他叫我留下来陪你谈笑,陪你喝酒作乐。”
连雷不群自己也觉得“苦笑”次数太多,肯定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苦笑加起来还多。他道:“宋兄很会讲笑。”
宋黄氏道:“他讲话素来很认真,他当真要我留下陪你。但你却不必向邪歪处想,他只不过认为你有风度绝非胡作乱为之人,所以也很放心。”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就算我很君子,也没有理由叫我不走,又要你留下陪我。他到底想考验你?抑是考验我?”
宋黄氏笑容很娇俏,声音也很悦耳。说道:“都不是,他只想和你保持良好关系,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做朋友。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我却不是这样想。”
雷不群不止苦笑了,而是大声道:“你是怎样想法?”
宋黄氏吃吃笑道:“别紧张,更不必往邪歪处想。”
雷不群实在很不放心,他有一个极鲜明感觉,这个年轻美丽女郎很不简单。她对男人心理尤其了解透彻,似乎你动任何念头、任何想法,她都能够看穿、能够了解。这种美女当然十分可怕,尤其罗敷有夫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更加危险可怕。
“苦笑”几乎已变成雷不群的招牌了。他道:“宋兄,你不要我回家,到底为甚么?”
宋黄氏却抢先应道:“你要他讲老实话,抑是假话?”
雷不群道:“为甚么有假话?我当然要听真话。”
宋黄氏道:“如果他讲了真话,第一件你不许生气,第二件你答应下午不回家,你答应留下来让我陪你。”
雷不群想来想去,就算下午不回家,根本没有甚么了不起,何况家里如若有事也必能找到此地。所以对方的条件,就只有“她”变成问题。
她为何要陪我?又她丈夫何以不 疑心不妒忌?他们究竟有何图谋?
无论从那一个角度推想,身为男人的雷少爷绝对不会吃亏,所以他下了决心道:“好,我不回去,我要听实话。”
宋去非缓缓道:“因为下午我要带着剑去见令尊。”
雷不群除了苦笑之外,好像已忘记其他任何表情。
宋去非仍然用缓慢又很清晰的声音道:“我宋家有一个人死在血剑严北剑下,而现在我们才知道令尊和严北的密切关系,才知道有人透过令尊关系使严北出手,让严北赚到很多血腥黄金。”
雷不群登时不会作声,因为关于他父亲雷傲侯和严北等人的密切关系,他当然不可能全无所知。
他可以不泄秘,甚至刀子顶住心口也绝不透露一个字,但要他睁着眼睛讲谎话,把白的说成黑的,把真的硬说是假的,这一点他却办不到。他只能缄默,还有苦笑。
宋去非又道:“是非恩怨本来就不容易弄得很清楚。像你这种人品脾气性情,我们很可能变成很好朋友,但现在既然有了困难障碍,我只希望你不要在场,我们各交各的,账也各算各的。”
雷不群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会发出如此软弱的声音:“你不去找他不行么?”
宋去非只叹一口气。宋黄氏却道:“如果他力有未逮,如果无法赢得雷氏的‘七尺飞红’,桃花溪宋家只好从此死了报复之心。”
但如果宋去非赢了,当场杀死雷傲侯呢?如果宋去非技艺不精功力不及,当场死于“七尺飞红”之下呢?又如果双方都暗中另有帮手,因而赢者不光明磊落,输者则死不瞑目,又如何呢?
总之其中问题甚多,岂是一言两语就能概括那么简单?
雷不群苦笑得嘴边筋肉已经痠麻。他深深叹息一声,道:“家父知道你们找他么?”
宋去非道:“他当然知道,我已呈上拜帖,也说明拜见他的用意。”
雷不群道:“你一向都是这么固执?”
宋去非缓缓道:“如果你最敬爱的嫡亲叔叔又是你授艺恩师被人杀死,你想不想报仇呢?”
雷不群沉默一会才道:“我只希望你落败,因为家父从未杀过人。”
宋去非道:“我也是。”
但事实上高手相争,到了胜负分出之时,也大抵是生死立判的关头,这其间原本就是“一羽不能加”的境界。有一千斤力量谁也不敢只用九百九十斤,能够刺入心脏之剑绝对不敢改刺肩臂,这就是高手相争的凶险可怕之处。
雷不群摇头道:“不行,我不能不在场,我可以狎妓饮酒纵情声色,但我既然知道,便更不能不回去。”
宋去非耸耸肩,道:“好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能不回去。”
雷不群站起身拱拱手,道:“我告辞了。”
但他的头忽然晕得很厉害,不但眼睛花了,连双脚也浮软无力。
宋黄氏道:“雷少爷,你的答案我一看见你之时就知道了。”
雷不群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聚真力,勉强使自己不倒下去。苦笑道:“所以这是你的手段,与宋兄毫不相干?”
宋去非讶道:“你们说甚么?”
宋黄氏眨动明亮迷人的美眸,嫣然笑道:“是的,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只不过用了三种不同派别、不同种类的软麻药物。如果你一定要回去,那就只好由我扶着你回去。”
雷不群的苦笑根本没有机会收起。道:“不行,你扶我回去,而你的丈夫却要跟我父亲动刀子拚命,这像甚么话?”
宋黄氏道:“所以你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些。唉,其实这三种药物应该给去非服下才对,可惜药力再强也只不过六个时辰,我总不能每天给他服药使他天天不能动弹,所以我只好使雷少爷你暂时不能动了。”
雷不群坐回椅上,长长叹息。他看见宋去非用银盆盥洗,用香毛巾拭抹,然后才从柜上拿下长剑。
宋去非左手挟剑,说道:“雷兄,我的确不知道贱内会使用这一手,你可相信?”
雷不群决定不再继续苦笑,因为他觉得两边嘴角肌肉已经僵麻不堪。所以他冷冷道:“我相信或者不相信,都不能改变局势,也不能改变你的决心,所以已经无关重要。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肯回答。”
宋去非道:“只要我答得出,我一定从实坦白奉答。”
雷不群轻轻道:“你这位嫂夫人,从那儿娶到的?你可感到烦恼,可感到后悔?”
原来是简单而又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宋黄氏眼睛都突出来,盯住那两个男人。
宋去非想了一下,才轻轻道:“她是我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对于她的感想,我和你一样,所以我猜你一定明白。”
宋黄氏大声问道:“到底是甚么感想?”
雷不群又不知不觉苦笑,道:“宋兄,祝你旗开得输马到功败,更希望你快快铩羽而归,快快把嫂夫人带回家去。”
但当他看见宋黄氏目送她丈夫离去时,眼中面上流露的无尽关切忧色,就忽然感到问题非常严重。
他也觉得忘记不了宋去非眉宇间那股冷峭孤傲神色,这种自负高傲之人,必定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之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输也绝对不能输。因为“输”的意思就一定是“死亡”。
只不知这一点那慧黠善解人意,那口舌便给而且古怪手段甚多的宋黄氏知不知道明不明白?
他又忽然看见宋黄氏眼睛变得更美丽,散发凄艳的诱人魅力。原来她美眸中迷迷蒙蒙加上一层泪光。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人世间无穷无数迫不得已的生离和死别,其实又岂是一掬情泪数声悲歌就能形容得出的?尝过滋味因而心已成灰的人,当然知道你为了何事而泪痕纵横满面。
雷不群一面暗想一面又感到内心之孤寂,似乎因为宋黄氏的孤寂也叠贮于他心中,所以使他感到加倍的孤寂,感到命运的无可奈何。
冷落厅角已久的歌伎檀板一拍,乐师们忽然奏出姑苏古调,那是几千年前吴国遗音。
历史上吴国雄主阖庐曾经威震天下,只是兵凶战危,最后也不免败于越王勾践手中,因伤而死。其后吴王夫差崛起击败勾践,亦是雄强威震中国的霸主,可是终于过不了美人关──英雄无奈是多情。
艳色天下无双的西施人去楼空,曾经叱咤风云号令天下的吴王夫差也兵败自刎而死,吴国的宫殿楼台倾圮荒芜,只有那激越而又凄凉的亡国遗音至今犹存……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屉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古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那歌伎唱得极好,极好就是凄凉得使你怀念,使你掉泪,使你勾起天涯海角万千缕相思的意思。
如果你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你就会了解何以宋黄氏和雷不群的感情如此脆弱?如此容易伤感掉泪?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