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烟波茫茫,灰色云层低得好像伸手可以摸到。偶然从云层中传来孤雁嘹喨悲唳,秋风更冷更凄紧。
马玉仪站在临水石阶上,江风不但吹得她长发和衣裳都飘飞不定,还使她冷得颤抖。但她仍然遥望着大江,遥望着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帆。
她忽然觉得江风不够冷,因为她的血液骤然沸腾,全身热得几乎出汗。
那是因为有一艘轻舟,简直迅速向这边驶来。
啊,沈哥你终于回来了?如果你还不回来,我只怕快变成传说中的石头──望夫石了。
轻舟很快驶到岸边,船首碰擦石阶时发出令人悦耳的声音。低矮船舱内走出一个人,不是沈神通。
但马玉仪的兴奋仍未有降低,那个年轻人很白净很斯文,脸上挂着温和笑容。他是“笑面虎”何同,是沈神通的得力助手。
既然是何同前来,当然有沈神通消息,所以为甚么她的兴奋会消失呢?
轻舟很快就走开,何同拾级而上,但脸上笑容却越来越淡。
他们一齐回到美丽温暖屋子里。何同喝一口热茶,才道:“玉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马玉仪眼光移到外面沉沉天空,彷彿还听到一声孤雁悲鸣。现在忽然冷得要命,那可恨的风雪,可恨的秋风……
何同又道:“玉姑,老总暂时回不来,他……他失陷在大江堂里。”
马玉仪只觉得一阵昏眩。完了,一切都完了,青春的欢笑,融泄温暖的家庭,未来之憧憬,难道一切忽然都破灭、都消失了?这一切究竟有没有存在过呢?
何同又道:“我相信大江堂不敢加害他,因为我已逃了出来,但会不会放他却又很难说,所以我来这儿等候他。何况你和小孩子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是危险的。”
马玉仪变成木石造成的人像,内心也是一片麻木。不过当小沈辛啼哭时,她仍然会替他换屎布会喂他奶。
她还不到二十岁,还存留着少女的娇羞,所以如果是平常的时候,她喂奶时一定会躲起来。但现在却麻木得忘了娇羞,忘记把乳房露出于年轻男人眼前是不大妥当之事。
她也没有发现何同的眼光时时会投向她雪白丰满的胸脯上。但即使她发觉,她也只能怨怪自己,而不能责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她也不能发现何同忽然对这间屋子特别小心查看,前后内外查看又查看。若是沈神通遭遇了不测之祸,世上还有甚么事再值得关心呢?
但仍然有两件事她关心的。一是儿子沈辛,二是何同谈到如何营救沈神通。
可惜“营救”之事似乎毫无把握,而且沈神通已经失陷了七天之久,仍然没有消息,可见得必是凶多吉少。
半夜时分马玉仪在梦中看见沈神通被人一刀砍中脖子,骇得大哭大叫。惊醒时心中余悸悲哀犹在,也听到儿子的哭声,同时也发现何同坐在床边,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何同道:“不要灰心,不要绝望,我们再等。”
马玉仪软弱地道:“等到几时呢?”
何同柔声道:“等下去,我已经请了一个月假,我们一定要等下去。”
直到第二天晚上就寝时,她想起邻房的何同,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温暖。这个年轻人不但斯文漂亮,而且十分温柔体贴,她甚至发觉自己有一种非常倚赖他的心情。
所以,半夜时她忽然惊醒,那是很奇怪的声音,是梦魇中挣扎的声音。当她听出那是何同在邻房发出时,她马上跳起身跑过去,点上灯火,大声叫道:“阿同,阿同,你怎么啦?”
何同从噩梦中惊醒,不但满脸汗光,连身上也尽是汗珠。当然他仍然迷迷忽忽,所以并没有扯起被单,以遮盖他赤裸的上半身。
纵然只是裸露出上半身,在那时候已经非常不礼貌,非常震惊女性,尤其是年轻得有如马玉仪这种少妇。
马玉仪只当作没有看见,但她当然看见这个白皙强健充满年轻活力的身体。她甚至怀疑这个年轻男人遮盖在被单里的下半身是不是也都赤裸?
这个男人使她不禁想起那赤裸的雷不群,当然他们有显着的不同。雷不群稍为瘦削,线条柔和修长,显出养尊处优的身世。而何同则充满活力和坚实,也表示他经历过艰苦。
雷不群已经走了,使她留下深刻印象留下奇异回忆。他到底走向何方?他变成跛子之后独个儿如何生活呢?
但愿何同不会也给她留下奇异的回忆,只希望沈神通能够快快平安归来……
白天里何同的知情识趣和温柔体贴,很令马玉仪惊异,她的确想不到年轻如他的男人,居然如此成熟?也如此的令妇女感到可以倚赖?
傍晚时虽然天气依然阴冷,江上秋风使江浪不停卷拍江岸而发出寂寞涛声,但马玉仪感到已没有那么孤单无助,至少有一个人可跟她聊聊,可以说些沈神通的事情给她听,因而使她可以少点胡思乱想。
“阿同,你还没有讨媳妇吗?”
“还没有。”
“你昨夜一定作了可怕的梦?”
“是的,但我以前从不会作恶梦,从不会半夜惊醒,但最近却时时发生,我甚至会一边哭一边哇哇大叫。你可能不知道,我生平还没有哭过,最艰难最痛苦的事情我都不哭也都熬过去了,但最近……”
“你梦中究竟看见甚么?”
“看见沈公,看见许多人欺负他,而我却完全无能为力。”
马玉仪几乎倒在他白皙却壮健的胸膛,因为她很想偎贴于温暖、有血有肉的胸膛里,悄悄啜泣或者大哭一场。
当然她是为沈神通哭泣,为小儿子哭泣,为自己哭泣,也为了渺茫变幻、全然不可知的未来命运而哭泣。
但为何要偎贴在温暖有血有肉的男人胸膛里才哭得痛快舒畅?难道女人都是弱者?只有男性才是强人?
只是她忽然又发现原来男人有时候更软弱更可怜,那是第三晚听到何同的叫声哭声,跑过去看见他又是一身大汗从恶梦挣醒时,她觉得何同只不过是大男孩,而她必须予他关怀爱顾才行,所以她把何同的头放在自己怀中。
何同完全清醒之后,好像有点羞愧接受马玉仪的关怀爱怜。
但一连五个晚上都是如此,何同竟也好像已经习惯。
他清醒之后仍然枕住马玉仪大腿,甚至把头脸深深埋入她的怀中,好久好久才恢复正常,才离开她怀抱。
这种现象甚至连马玉仪也暗暗内疚,暗暗责怪自己。因为虽然何同是沈神通的副手,虽然有如一家人,但他终究是年轻男人,而她则是年轻女人,一男一女枕腿偎怀的亲密行为,这当真没有一点杂念绮思?难道心理生理反应都能纯洁如嫡亲兄妹或嫡亲姊弟?
事实当然不是。不但何同不是,连马玉仪自己也知道不是。
沈神通现在究竟怎样了?他能不能脱险归来?而且能不能“及时”归来?只要他一回来,一切问题都将烟消云散,生活将回复到正常轨道上。
但如果他不能及时归来呢?马玉仪不敢想下去……
一个娇柔美丽的少妇,迷陷于坎坷而又非常奇异命运之罗网。她能抵抗支持到几时呢?
× × ×
沈神通到底在那里?他到底死了没有?
悲魔之刀落入何人手中?现下在甚么地方?
江湖上已经盛传“悲魔之刀”之事。凡是刀道名家高手,无不知道呼延逐客仗着悲魔之刀击败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微尘和尚之事(其实山凝之当时不但不是落败,反而已经占先可以取胜,但由于地面有人做了手脚,才使他反胜为败)。江湖上也知道“刀王”蒲公望击败呼延逐客之事,居然亦知道悲魔之刀托付孟知秋运回北方之事。
何以这些秘密消息会传出江湖?
但不管消息是缘何泄漏,反正沈神通已经变成天下注视人物,因为江湖方面由于有消息说悲魔之刀将由沈神通(孟知秋弟子)负责运到北方而对他注意。官府方面是因为他忽然失踪而大为紧张,不但浙省一地,连两湖以及江苏等省级衙门无不侦骑四出。
沈神通究竟死了没有?
天下无人得知,甚至连严温都不知道。因为那天严温被捏碎肩骨,在痛不可当的情况下,也在服过何同神秘药物下,派人送走何同。另一方面鸡婆婆(严温生身之母)和哑女人替严温敷药送入房间休息,此后有关沈神通之事都由她们处理,所以现在连严温本人亦不知沈神通究竟死了没有?至少他最后离开之时,沈神通仍然活着。
所以当严温稍为恢复精神体力,也由于听到有关各省官府及江湖都找寻沈神通的报告时,就立刻警觉情况紧张危急,必须尽快采取因应步骤。但沈神通到底死了没有?如果没有,把他藏在那里?
鸡婆婆尖而突出的嘴巴使任何人都留下深刻印象,但她眼光落在严温面上时,表情却十分温柔慈蔼,几乎连盲人也感觉得出。
严温也望望哑女人,她的眼睛面庞都会说话,但这回却全无表情。
所以严温只好转眼望向鸡婆婆,道:“告诉我,沈神通现在怎样了?”
鸡婆婆道:“你安心养伤吧。沈神通固然不值得想,连何同也不必放在心上。他临走虽然留下一手整你,但我也没有放过他,只不过在未找出你的解药以前我不会动他就是。”
严温说道:“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找沈神通?所以我要知道他是死是活。”
鸡婆婆道:“连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替他动手术拔出刀子,也替他敷药包扎妥当。我把他囚禁在地牢石室内,有专人负责照料。昨天还昏迷发热未醒,今天就不知道了。”
严温道:“他伤势很严重,能多活几天已经不容易。当然最好他能活着,如果他不死就变成我们的王牌,这张牌一打出去,随时可以要了何同性命。何况悲魔之刀据说在他手中,我很想看看那把刀。”
鸡婆婆柔声道:“好,好,我尽力而为,希望他能活下去,但希望很微。你最好趁机养好身子,别的事少耽心。那把甚么悲魔之刀根本不值得想,不值得看。”
严温道:“伯父还在沁红院么?”
鸡婆婆摇头道:“哑女天天去看,还没回来。他当然不会这么快回来,因为他到巫山神女宫去。哼,那儿准不是好地方,一定都是妖精。”
严温不觉失笑,道:“我以为人老了就不会像年轻时吃醋。”
鸡婆婆面色很难看,所以严温又道:“好啦,别生气啦。何同有消息没有?”
鸡婆婆道:“我这边没有。”
任何人对自己亲身儿子总是生气不太久的,鸡婆婆只说了一句话,面色很快就回复正常(虽然正常时也很严酷可怕)。她又道:“何同回过杭州写过报告,然后忽然失踪,到现在无人得知躲在甚么地方。”
严温咬牙切齿道:“这个人拿走了黄金,在我身上下毒,我希望能亲手杀死他。”
但严温一定没有扪心自问有多少人也想亲手杀死他?世人多半都是这样──宽恕自己而记恨别人过错。
鸡婆婆忽然把脸孔拉得很长很冷,道:“你已经可以四处走动,所以你一定会去看看沈神通的情形,因此我现在警告你……”
严温讶然道:“你很少对我这么凶,难道我去瞧瞧沈神通也不行?”
“你把沈神通大斩八块都行。”
“那你为何这么凶?”
“现在囚禁沈神通的地牢,我特地派麻雀负责,你不准欺负麻雀。”
“麻雀是谁?我根本从未听过从未见过,而且我为甚么要欺负她?”
“因为麻雀是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脾气却又坏又硬,而你这个人见不得漂亮女孩子,一见到就会想法子整人家。你整任何人我都不管,就是不许动麻雀,连脑子里想都不行。”
严温感到鸡婆婆认真得已达到严重地步,所以只好连连颔首,道:“好,这一个例外,我绝不动她脑筋。”
其实他更急于想看看“麻雀”。第一点当然想看她是否真的漂亮,第二点则是想弄明白何以绝对不能“动”她?第三点他忽然对“鸡婆婆”生出极大恶感,因为她居然想管束他想支配他,纵然是亲生母亲,严温也觉得绝不能忍受,所以也许可以利用麻雀挫折鸡婆婆,使她痛苦伤心。
× × ×
“麻雀”很娇小玲珑,但全身以及四肢骨肉平匀,所以任何男人都会觉得她很性感而不是骨感。何况她面貌非常美丽,眼睛老是水汪汪浮动着一层迷蒙秘艳味道。男人很难不被这种朦胧神秘的美眸迷住。
严温也跟别的男人一样,他一看见麻雀的眼睛,就全身酥软,几乎不会走路不会说话。
麻雀笑得更撩人情思,说道:“我偷偷看过你几次,我早已觉得你真是美男子,但现在面对面细看,觉得你比远看更潇洒更漂亮。”
她看来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尤其是从体型方面观察,她有八成还是处女,还未得到过男人雨露滋润。但何以她态度说话如此开放大胆?何以她能散发出诱人的入骨的风流冶艳味道?
严温非常小心把她从头到脚再看一遍,才道:“你就是麻雀?”
“我是,我是不是不像麻雀?”
“你像孔雀,就算不是孔雀至少也是锦光灿烂的雉鸡。你绝对不像麻雀。”
麻雀笑得很愉快,所以她唇边两个深深酒窝显得更迷人更明艳。严温突然怀疑她知不知道曾有多少男人想吻她唇边的酒窝?
“我只是一只吱吱喳喳小麻雀,但对你却有点用处,至少我已经让沈神通继续活着。不过他伤势太严重,所以不是单靠药物就能使他渡过危险。”
“他还需要甚么?快给他。”
麻雀摇摇头道:“他需要的是求生意志,而且要非常坚强才行。我可没有办法给他。”
严温道:“让我试试看。但为何我从前没有见过你,你一直躲着我?为甚么?”
“这是干妈的命令,你当然知道我干妈就是鸡婆了。她不准我在你面前出现,所以我只好有时偷偷看你一眼。”
严温道:“你知不知道你用这种语气这种内容的说话,会使任何男人为你疯狂?”
麻雀笑得更明艳迷人,道:“为甚么会疯狂?我不明白。”
“疯狂意思就是会为你而不顾一切,做出人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好极了,你的话使我心花怒放,但可惜至今还没有任何男人为我疯狂过。”
“你等着吧,终有一天会讨厌会害怕,疯狂的结局一定不好,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麻雀又吃吃而笑,又散发出强大诱惑魁力。她道:“但可惜你不会疯狂。”
严温道:“暂时还不会,因为我先要看看沈神通,看看能不能激起他坚强求生意志。”
沈神通其实就在隔壁。这个地牢很坚固宽大,一共有十个房间,加上走道和两头守卫专用小厅,所以面积不小。
所有房间厚厚铁门都锁上,如果不打开铁门上的方洞,则牢房内之人就与世隔绝,只能够看着四壁花岗石的花纹。事实上房内很黑暗,所以根本连石头花纹也很难看见。
沈神通躺在床上,床上居然有垫褥,也有灯火茶水等,看来他挺受优待。
严温在床前站了相当久,沈神通忽然睁眼向他说话,但声音相当衰弱低微。他道:“何同呢?”
严温道:“我正要问你。他回杭州作过报告之后,自此失踪,几天来无人找得到他。”
“你为何会来看我?”
“因为呼延逐客以手中悲魔之刀战胜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大师,但不久败亡于刀王蒲公望刀下。他的悲魔之刀托孟知秋运回北方,江湖上凡是刀道名家,无不垂涎此刀,所以你的下落忽然变成最受人关心之事。当然官府方面也在找你。”
“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晓得悲魔之刀的事,为何还来烦我?”
“我怕悲魔之刀会落入何同之手。”
“呼延逐客败亡托刀之事,一定很秘密,何以江湖上都知道?”
“这点我还未查出来,不过我心中有数。”
“我恐怕已活不成了,你还不敢告诉我实话?”
“我猜是陶正直的杰作。他纵然不曾参与刀王蒲公望与呼延逐客拚斗那一役,但是他必有办法得知,也有办法把消息传出。”
“陶正直?人面兽心陶正直?你和他是甚么关系?”
“我们关系很密切。”
沈神通苍白疲惫的面上居然泛起讽刺笑容,道:“很密切?他这种人绝对没有朋友,所以你和他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严温面色不变,因为在那时候的社会中,同性恋问题虽然不公开讨论,但社会中对此都不予关心不予重视,似乎当时已有足够开明态度以承认这种人类的变态行为。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窥见中国的文化精神的确能容忍许许多多的异端。
“谁是男谁是女似乎和你的生死不发生关系,你究竟还想不想活呢?你有没有值得记挂值得关心的人?我希望你活下去,因为你活着对我有用。所以如果你还不想死,请你坦白告诉我。”
沈神通微笑一下,道:“你很大方,我囊中的东西,包括一本唐诗以及一些撬开门锁小工具,还有千里火、三寸长的小飞刀等等,你都仍然放在床头几上,一件不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居然想我逃走?”
严温摊开双手,道:“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任何事都不管了,因为我伤势不轻。我这条右臂已经废了,是你下的毒手,你大概不会忘记?”
沈神通道:“我怎会忘记?你不妨也弄断我右手,咱们从此扯平。”
严温道:“我一动手你身体受不了,马上就会死亡。莫非你求生不能所以有求死之念?我不会这样做。”
沈神通道:“随便你。但如果悲魔之刀落在何同手中,便又如何?”
严温道:“对我没有影响,但我猜想你一定不愿意。何同是使刀好手,悲魔之刀落在他手中便如虎添翼,他将来的名声地位可能超过你,也可能超过孟知秋,因为孟知秋已经不会回到世间。何同的确很容易超过你们。”
沈神通却把话题岔到别处,道:“我记得看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是谁?”
严温道:“她叫麻雀,她想医好你。”
沈神通道:“这个女孩子很奇怪,有时她高贵纯洁有如不食人间烟火仙女,但有时却像是地狱中最可怕的魔女。我不明白何以同一个人具有完全不同完全相反的风格气质?她是谁?”
严温道:“你声音已显出身体更加衰弱,如果你想亲手收拾何同,那就跟我谈妥条件。我只要大江堂不受官家干涉威胁。同时我还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不觉精神一振,道:“你只有这两个条件?”
严温道:“我用先父名字发誓,我要的只有这两样。我不惜付给你上万两黄金,你尽量利用黄金的力量,把何同抓到,把悲魔之刀带来给我。”
麻雀忽然走入来,美眸中仍然荡漾着如烟似雾又水汪汪的秘艳娇媚。她道:“悲魔之刀有甚么好处呢?”
沈神通道:“你就是麻雀?”
麻雀道:“我就是。”
沈神通道:“如果我年轻二十年,我一定拚了命不顾一切追求你。”
麻雀笑得更冶艳动人,道:“你很会讲话,如果能嫁给如此英雄而又风趣人物,这一辈子就没有白活了。”
严温皱眉不悦道:“你们打情骂俏等我不在之时开始。”
沈神通道:“原来你还未曾得到她,否则你只有骄傲欢喜。任何人都不会向一个垂死之人呷醋的。”
麻雀笑道:“你好厉害,一句话或者一点小动作,你都能够看得出很多其他意义!”
沈神通道:“你一定忘记我是神探孟知秋的得意门人?”
麻雀吱吱喳喳道:“那么你对我还看出些甚么呢?”
沈神通道:“严公子,你居然不反对我们谈话聊天?”
严温道:“不反对,因为我也想从你口中对她多知道一些。”
沈神通喃喃道:“你们的关系一定很特殊,至少麻雀必是神秘又特殊人物。”
严温居然颔首道:“她是的。”
沈神通道:“麻雀小姐,你学过两种最可怕的刀法,又有三种特殊暗器,所以如果我必须动手拚命的话,我绝对不挑你做对手。”
麻雀笑了笑道:“两种刀法三种暗器?好像给你猜中了,是不是严公子事先泄漏,好让你唬我一下?”
沈神通道:“他为何要唬你?难道你不但身份可以与他匹敌,甚至还保持着很多秘密,所以严公子想多知道一些?”
麻雀道:“我决定不开口了,一开口总会给你一些资料。”
严温道:“她学的甚么暗器?”
沈神通道:“我希望没有弄错,她练成了巫山神女宫三种可怕暗器。神女宫九种暗器威震天下,她自练成三种已经变成最可怕的女人了。”
严温道:“她不哼声不反对,大概你猜中了,只不知她练刀又练了那两门刀法?”
沈神通说道:“也和暗器一样可怕,天下有五大名刀她居然学了两种。我真想知道她凭甚么能够投入这两大名刀世家门下?”
严温道:“我以后会想法子找出答案告诉你,但现在你先告诉我,她练过甚么刀法?”
其实他问麻雀也是一样,可见得他根本就是想确定一件事,那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传说。据说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只要眼睛一扫耳朵一听鼻子一嗅,就知道在他面前的任何人出身于何家何派,擅长何种武功,并且知道功力造诣如何。既然沈神通是孟知秋得意门生,同时又已表演了一点真功夫,所以严温很有兴趣想彻底弄个清楚。
沈神通道:“她学过闽南连家‘拔刀诀’,这是天下刀道最没有变化又最霸道的一种。你一定听过闽南连家吧?”
严温连连点头,他怎会忘记闽南连家?十年前他还年轻,已经见识过连家“拔刀诀”。那一次他六名保镖(当然是一流高手)一转眼间个个尸横就地。那一次如果不是“血剑”严北,恐怕他也早已变成孤魂野鬼了。当然严北和连家的交情一定是那一次结下的。
麻雀神秘冶艳面庞上露出向往表情,道:“连家的拔刀诀当真那么厉害那么精妙?”
沈神通道:“不一定,如果对手是南疆的‘缠绵毒刀’,那就变成半斤八两局面。换言之,缠绵毒刀也是天下五大名刀之一,堪与‘拔刀诀’媲美,可惜麻雀小姐你放弃了千万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麻雀惊道:“为甚么?我一直都很用心修习,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几年来我夜夜都睡不够,都是因为练刀。”
沈神通道:“这两种刀法本来互相克制,你应该专心修习一种,等到已经大有成就,才可以习另一种。如果血剑严北知道,他一定不准你修习第二种,这叫‘大道以多歧而亡羊,学者是以多方而丧生’,严北一定不知道,当然严公子亦不知道。”
麻雀垂头丧气的样子已经是等于回答了。
严温道:“孟知秋果然名不虚传,沈神通尚且如此,其师可想而知。可惜沈神通你恐怕已活不下去了。”
沈神通道:“我知道伤势很严重,但你话中似乎另有含意?”
严温道:“是的,我希望你肯振作,我答应让你去找何同,况且你可能还有值得关心值得牵挂的人。”
当然沈神通马上就想起了马玉仪和小儿子沈辛,他们甚至没有太久的生活费用。但想活是一件事,究竟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严温对麻雀道:“尽一切办法帮助他,因为他已经想活了,即使他要你替他传送讯息也不要紧,你替他做而也不必告诉我。我相信这样可以帮助他激起强大求生意志。”
麻雀吃惊道:“真的?你敢放心?万一他通知官府调集大军对付我们呢?”
严温笑一下,道:“他是真正的男人,是大丈夫,他一定宁可等到他康复之后才跟我算帐,你不信可以问他。”
麻雀已不必问,她一看沈神通的眼睛就知道严温没有猜错,也因此她忽然觉得男人是很复杂很莫明其妙的动物,更奇怪的是他们何以能够知道能够肯定?
麻雀觉得最可怕的是他们(男人)的洒脱互信和气魄,竟然变成强大无比的魅力,使她对这两个男人为之芳心倾倒(这是从来未曾有过之现象),使她极为甘心情愿替沈神通换药包扎,为他擦拭整个身体。
另一方面,她也乖乖地听从严温的吩咐……
× × ×
夜已深,秋风所挟的寒意,使任何人都不禁翻起衣领匆匆而行。
但麻雀却觉得全身燠热,寒意甚重的秋风,居然不能使她心中热度稍降。
她已曾再三思索,为何严温后来把隐秘告诉她,要她深夜到他密室去?为何他叮嘱她不可向任何人提起?他究竟是为了沈神通之事?抑是另有目的另有企图?她也问过自己,如果严温另有企图(当然是存心不良之意)的话,她明明知道还肯不肯前往呢?
当然麻雀没有答案,也许她不敢想得太多,何况她很年轻,年轻的人总是较多倾向于感情用事,也容易使自己向好一方面想,容易忘记(故意地)坏的后果。
巨大的密室温暖如春,也明亮如白昼。
严温的微笑比任何时间都温雅潇洒,使得麻雀芳心噗噗乱跳。
严温替她搓搓背脊和手臂,使她恢复温暖,又给她一杯琥珀色的酒,等她喝完了,才道:“鸡婆婆为何不让你见到我呢?”
麻雀发觉自己声音发颤,道:“我也不知道,她不准我见你不准我认识你。”
她为何声音会发颤?为何全身发热心跳加速?她怕甚么?难道她认为严温会有某种行动──男女之间的行动?
如果她已有这种恐惧,如果她真的不想有这种情形发生,那她何必阑深夜静时独自跑来严温密室?
严温笑笑道:“你日子过得快乐么?”
麻雀道:“我不知道。我好像一辈子都只有练功夫一件事,学完一样又一样。我认识的都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快乐不快乐。”
唉,已经过去了的日子,管他快不快乐?
严温你笑容好古怪,你眼光好邪好亮,你打着邪恶主意?
我为何全身内外发热发烫?我为何一点不怕他有邪恶念头?甚至竟喜欢竟希望他对我“邪恶”一番?
我应该立刻从这张软绵香暖大床爬起身,立刻扯动床后角落那条蓝色绸带,鸡婆婆会被惊动马上从开启了的暗门进来。但我为何现在不想她出现?
麻雀虽然已变成没有羽毛光秃秃的麻雀,但她既不冷也不怕。她心中迷乱而身体狂乱,也从严温光滑裸露的身躯摄取暖热,所以她不独不冷,反而比平生任何时间都热,热得她泪水汗水一齐出现。
严温忽然静止不动了,但绝对不是寂然空虚的不动,而是火山行将爆发之前短暂的静止不动。
他在麻雀耳边说道:“我脑筋忽然清醒,情绪也冷静得多,所以我忽然有点后悔……”
“你真的后悔?”
“你的动作虽然很狂放,却很笨拙,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这张床也上演过不知多少次这类悲剧。”
“难道一定是悲剧?”
“我不必用眼睛看,就知道你是头一回跟男人上床做这件事。”
“我是的,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我看得上眼。”
但她忽然也想起那杯琥珀色的酒,香香甜甜并不浓烈,可是有古怪的多数是这样的甜酒,因为很多女孩子喝不下刺鼻呛喉烈酒。
严温吻她迷蒙的眼睛,吻她丝缎般嫩滑的身体,百忙中居然还能抽空说话。
“我知道鸡婆婆一定会伤心会生气的。”
麻雀道:“当我想认识你接近你,她就会告诉我你是非常邪恶可怕的人,但平时她却又说你是最英俊最可爱的人,世界上简直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你。”
她忽然发现脖子很敏感,所以当他嘴唇游吻其上时,她禁不住全身抽搐以及躲避,殊不料这些动作却引致火山爆发,然后一切复归沉寂。
世间上任何事情都一样,有开始就有结束,有快乐就有痛苦,有黑夜就有白天……
× × ×
白天这种时分(是清晨七时)严温通常好梦方醒。
但两个钟头前送走麻雀之后,他居然睡不着,因为他考虑如何才可以使鸡婆婆放弃成见,把麻雀给他,让她随侍身边?
他这一辈子三十多岁以来,竟还是第一次渴望把一个女孩子留在身边。麻雀似乎有一种异常的妖艳(当然她的皮肤身裁面貌都是第一流的)。在床笫间也好,平时远远相对也好,都有强烈神秘的吸引力。
但鸡婆婆这一关似乎不易过。老实说如果不是鸡婆婆(严温明知他是自己生身母亲)强烈排斥麻雀和他在一起,昨夜一定不会发生那件事情,因为严温对男女床笫之私早已毫无兴趣。他必须有特异的刺激,甚至找同性作对手才激得起情欲。所以可能由于麻雀受到特殊保护才使他异常兴奋,才使他非占有她不可吧?
躺在床上想这些问题他也很不习惯,故此他来到地牢沈神通石室内。沈神通气色很好,床头几上有些汤粥余渍。
严温伸手摸摸几面,微笑道:“还热的,刚拿走而已。我猜是燕窝粥,虽然加了点补中益气的药材,但味道仍然很鲜美?”
沈神通道:“本来我既不知道也无意知道你的私事,但现在却不同了。麻雀到底是谁?她有些神态表情很像你,我本来猜想可能是你妹妹,然而你却大有呷醋意味,可见得她不是你的妹妹。”
严温初时也吃一惊,不错,麻雀可能真是他的妹妹,否则鸡婆何须严禁他们接近?
但他旋即松口气露齿微笑。麻雀绝对不可能是他妹子,因为那天严北讲得很清楚,他们只有一个晚上而已。一个晚上的缘份,即使是天下最雄壮强健的男人,也不能使女人同时怀孕两次,而且生产时间相距十二年以上。
如果是别的男人,你只要见过鸡婆的样貌就知道绝不可能。她满面的皱纹,下垂的双颊,还有突出尖喙有如母鸡……
沈神通叹口气,道:“我一定已经太老了,我居然猜错很多事。当然错得最厉害是关于‘人面兽心’陶正直。”
严温很感兴趣问道:“陶正直怎样了?”
沈神通道:“他居然是厉害无比的脚色,但我们都错估以为他只是下三滥卑鄙家伙。”
严温同意点头道:“他的确很厉害很高明,当然他的武功也不错。”
沈神通道:“他究竟怎样对付家师孟知秋他们呢?”
严温道:“他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的传人,这是当世一大秘密,人人都以为朱若愚没有继承之人,所以那天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和尚虽然受到暗算败落,但毫无一人怀疑是他的杰作。”
沈神通道:“的确可怕而又高明,但以后呢?”
严温道:“家伯父严北、刀王蒲公望、孟知秋、李继华、还有巫山神女宫主南飞燕都前赴巫山,因为有一处天险绝地可以给他们使用。当然陶正直会施展从‘巧手天机’朱若愚学来的绝艺,使这些都是当世无双的高手们没有一个能够再回到人间。”
沈神通提醒他道:“令伯父也是其中之一,你敢是忘记了?”
严温道:“没有忘记,但既然血剑绝艺已经写好画好,已经不会绝传。我不必担心,也不必多一个管束我的人。”他停一下,又道:“老实说,我很想知道这五个当世无双人物,能不能逃过陶正直毒手?你看呢?”
沈神通沉吟一下,才道:“你没有做错,如果陶正直能一举害死他们五个绝世高手,那么他们其实也不能算是绝顶高手了。”他想一下又道:“这个秘密,现在可能只有你我知道了?”
严温微微而笑,但笑容很虚假很冷酷:“不对,只有我和陶正直两个人知道,因为你已经是死人,死人不会知道任何事情,对不对?”
沈神通道:“我承认你很有道理,但可惜除了我之外,很可能还有一个人知道秘密。”
严温大吃一惊,恍然道:“何同么?”
沈神通道:“既然你和何同是陶正直从中拉线,何同又已知道陶正直的厉害手段,日后他一定能从这条线索查出那五位当代高手何以都不能回到人间,事实上陶正直已向他透露不少消息。你看何同查得出查不出真相?”
严温登时回心转意,道:“好,连你这世上有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你我和陶正直。但我想看看悲魔之刀,又不想任何官府找我大江堂麻烦。”
沈神通沉思片刻,道:“如果我居然死不了,我答应一定办到。”
严温道:“你会活下去,我一定尽一切力量使你活下去。但记住,只有你我陶正直三个人知道。”
“我不同意,应该一共是四个人知道,因为还有我。”
说这话的人是麻雀,她手中还拿着盛装燕窝粥的青花瓷碗。但她的反对她的抗议严温丝毫不知道,因为严温走了她才出现。
“麻雀姑娘,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忘记刚才听见的任何一句话,除非你爱上严温或者爱上我。”
麻雀几乎跌落手中的碗,大讶道:“爱上他或爱上你?”
沈神通微笑道:“是的,但我知道你九成会爱上严温。”
麻雀道:“何以见得呢?”她把碗匙都放在几上,免得真的跌坠地上。她觉得这些男人越来越有趣,例如垂死之人如沈神通,居然也讲到“爱”的问题。
沈神通道:“你昨天还坦然得很,但今晨却闪闪缩缩,不敢被他知道你来看我,不敢被他知道你喂我食燕窝粥,为甚么?”
麻雀道:“好吧,就算我已经爱上他,而且也可能同时爱上你,这便如何?”
沈神通道:“你跟我们那一个要好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既已变成我们其中之一的人,那就等于仍然只有三个人知道,严温、陶正直和我而已!”
麻雀微笑摇摇头,道:“不对,连我在内一共是七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沈神通不由大为惊讶,道:“竟然有七个人之多?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而且你特别声明你仍是其中之一,你为何不肯附属于我们?你有甚么野心?”
麻雀道:“我是练刀的人,所以我想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道:“很合理,但何以知道秘密的一共有七个人之多?”
麻雀道:“因为哑女人一直跟着严温,她必定知道。而南飞燕不但知道,帮着陶正直将雷傲侯迫得走头无路,当然陶正直最后的一着南飞燕可能不知道,因为这一次她自己也是被害人之一。第七个知道一切秘密的人,也就是把这一切告诉我的人。”
沈神通马上猜到,道:“唔,一定是那位鸡婆婆,她究竟是甚么人?”
麻雀没有回答,却把雷傲侯如何被天下高手迫得弃家遁逃的事说出。最后又道:“昨天还听说天下黑白道高手抵达南京越来越多。他们去过雷府之后,都留在南京等候雷傲侯回来,因为雷府内无数奇珍异宝仍然摆放得好好的,所以没有人认为雷傲侯会永远不回家。”
沈神通道:“陶正直这一招真厉害可怕,雷傲侯只好永远不回南京了。但最奇怪的是鸡婆婆,像她这种人怎能得到严家如此信任?”
麻雀道:“她怎么啦?”
沈神通道:“她全身由头到脚纤尘不染,干净得不能再干净,襟袖间散发出变幻不同香气。她眼神之冷酷,以及面部已经变形,在在足以证明她是毒教高手。这种人动辄翻脸杀人,谁敢信任而且托以腹心呢?”
麻雀由衷赞叹道:“你师父我没见过,但你却真是不折不扣的神探。”
沈神通道:“毒教之人不能寄予腹心之故,就是因为太狠辣太冷酷。你想想看,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竟然连自己容貌也舍得不要,世上还有甚么事她做不出的呢?”
麻雀显然还不甚明白他话中之意,所以沈神通又解释道:“鸡婆婆从前不但不是这种样子,甚至还可以看得出从前她相当漂亮,由于修习某种最恶毒最可怕的毒功,她后来才慢慢变形,终于变成现在的样子。当然她一早就知道有这种可怕后果,但她仍然舍得放弃美丽容颜,你说可怕不可怕?”
麻雀摇头道:“但她……唉,我不妨告诉你,她是我的义母,她对我非常爱护非常关心,对严温也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她狠辣冷酷。”
沈神通沉默了一阵,才道:“既然如此,我劝你不要爱上严温,她一定不答应。”
麻雀讶道:“你怎么知道?她的确很反对并且提防发生这种事情。”
沈神通虽然回答,但麻雀却听不见他说甚么,因为刚好从敞开的门口传来几种奇怪声音,以至淹没了沈神通话声。
门外是阴暗的甬道,甬道上还有很多道铁门,显然每道铁门后面都是一间深入地下坚固无比也永远见不到阳光的石室。这种石室自然不是用来招待贵客,而是用来囚禁最危险最可恨(以严家角度而言)的仇敌,故此另外九道铁门内有人在里面并不希奇。
事实上现在这些吵耳声音就是好几间石室发出,有哭声有笑声也有长啸及怪叫声,加上砰訇撞击铁门声,每种声音都震耳欲聋,可见得这些人若不是筋骨强健力大无穷,就一定内功深厚丹田气足。换了普通人关在那么厚的铁门后面,只怕弄出少许声音都不容易。
沈神通和麻雀只好暂时停止谈话。这种可怕闹声每天都有三次,也就是每天早午晚三餐时分,只要水和食物一送进去,马上就静寂无声。
由于沈神通身负重伤不能行动,所以铁门平时根本虚虚掩住。麻雀既然在房内,铁门不但不关反而大大敞开,所以沈神通看得见两个彪形大汉运送食物,在甬道内迅速派发。
不久各种声响沉寂。那两名大汉没有进入沈神通这间石室,所以沈神通像平日一样,只能看见他们打赤膊上身尽是黑色长毛,动作迅速有力,样貌长相则看不见。不过由于偶然可以听见他们咆哮声,想像中这些看守地牢的大汉们,必定凶悍得有如野兽。
麻雀恢复谈话,道:“你知不知道这儿一共关着几个人?”
沈神通道:“没有人。”
麻雀讶道:“没有?你耳朵又没有聋,那些声音你每天都可以听到三次,还说没有人?”
沈神通叹口气道:“我意思说他们已经不是人,他们一共有七个,现在绝对不能称为‘人类’了。”
麻雀道:“为甚么?你这样一说,我想我应该去瞧瞧他们还是不是人类。”
沈神通道:“不必瞧,你瞧见了会觉得恶心可怕。他们已没有一个会讲话,个个须发遮住面孔,个个一身垢污肮脏。每道铁门上小方格每天只开三次,每次都一开即闭,但我这儿已嗅到臭味,可见得每间石室都脏臭无比。”
麻雀道:“你虽然是神探,可是总不能每件事都猜对吧?你怎能够好像亲眼看见一样讲得详详细细头头是道?”
沈神通道:“如果你看见过有些地方的死囚监牢,你任何时候闭上眼睛就能记起那些人和那些地方。”
麻雀一言不发飞快出去,但很快就掩住鼻子回来。
沈神通笑道:“你白白吸了一肚子臭味,但甚么都看不见,你应该听完我的话才决定。你真的完全想不到石室内黑漆一团全无光线?你怎能看见里面情形呢?”
麻雀脸孔拉得很长,却仍然很美丽好看。“我一定会想办法看到。”她说:“但你先告诉我,他们是谁?”
沈神通道:“你以为我应该知道他们是谁?”
麻雀道:“你是神探,当然应该知道。”
沈神通道:“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一定会生气以为我骗你,我实在不想让你生气,所以我只好尽力猜猜看。”
麻雀绽出美丽灿烂笑容,像沈神通这种男人既本事又有趣,如果嫁给他,一辈子一定不会烦闷无聊。但可惜我已经不能嫁给他,只能嫁给严温。何况沈神通伤势那么严重,能不能活下去很成问题。
她仍然不禁轻轻叹气,道:“好极了,但如果你太累就不必啦。我可以等,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对不对?”
沈神通笔直望住她眼睛,他眼光好像能看透她心思,说道:“你并不认为有很多时间,因为我的伤势。”
麻雀只好点头承认,道:“但我希望你挺得过去,我希望你活着。”
但这是伤者自己既不能应付也不能控制的危险,所以沈神通只好笑笑,道:“我猜想那七个不幸被囚禁者其中有一个是女性。他们出身一点共同的,就是全都是武林高手,从前是现在还是。他们被囚后也有两个共同点,一是他们丧失说话能力,可能因药物所致,但也可能舌头都已被割掉。二是他们意志勇气已被摧毁,只賸下要求食物维持生命的本能。”
麻雀目瞪口呆。这个男人好像有无穷智慧,还有无视生死之气魄。只不知换了严温落到他这种境地时,还能不能侃侃谈笑?
沈神通又道:“他们其中有两个外功极佳,所以撞门擂墙的声响可以骇死人,加上每次送食物给这两个人时,门上方格总是开闭得比别人快些,可见得连送食物的人都禁不住有点忌惮畏惧。当然那两人只不过急于得到食物而已,就像喂狗一样,有些狗会特别急切冲扑向食物,通常这种狗天性一定凶猛些。”
他稍稍停歇一下又道:“我遍想近二十年来江湖上的高手有二十几个忽然失踪下落不明,其中有十五人传说被血剑严北杀死,但却都没有找到尸体,所以我猜此地囚禁的七人,必定属于那十五个人之中。而这两个外功特佳高手,大概就是泰山派冯当世和鄂北袁越了。”
麻雀道:“泰山派以剑术着称,不是硬功,我也没有听过冯当世这个人。”
沈神通道:“冯当世十几年前失踪,你当然不知道。其实他昔年在江湖上着实很有名气,人称泰山怒汉。此外泰山派虽是剑道大门大派,但秘传‘不敢当神功’也是武林绝学。当年泰山怒汉冯当世据说已练到全身刀枪不入地步,只不过我猜想他一定不敢让严北的血剑刺中。”
麻雀道:“另外那个袁越呢?”
“袁越外号‘擂地有声’,当时江湖上论拳力之重当推他第一。他十二式擂手无人能学,这是因为拳力不够重的人,不学这十二式擂手还可以长命百岁,一学会了一定死得很快。”
这种武学上的道理自然不必多所解释,你只要听到只有一百斤气力的人,却去学必须一千斤气力才可施展的武功,此人的前途命运不问可知。
麻雀忽然用惊疑眼色瞧他,问道:“你为何讲得这么起劲?我感觉出你好像在转动可怕的念头?”
沈神通叹口气,居然直认不讳,道:“是的,我正在想像如果将这七个高手放出来,而严北正好不在,此地将会怎样的结果呢?你能想像得出么?”
麻雀伸伸舌头,道:“如果他们个个疯狂错乱,当然严家上上下下七八十条性命大血案休想避免。”
沈神通道:“我保证必定如此。”
麻雀道:“你为何向我讲出来?从现在开始你一定已经没有任何机会纵放他们,难道你不知道?”
沈神通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更知道七个疯狂顶尖高手离开严家之后,必定会有十倍百倍更大血案发生。”
麻雀不觉露出钦佩神色,轻轻道:“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考虑以后大血案问题。”
沈神通道:“如果我活不成,恐怕将来不会有人对你讲这种话,所以我再提醒你,多顾虑那些无拳无勇的人。在命运牢笼中他们比我们软弱比我们乏力,他们往往连舍命一拚的能力勇气机会都没有。”
麻雀道:“你是个很奇异的男人。”她临走时又说:“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当然想活下去,可惜何同那一刀实在刺得太重。我当然想亲手拘捕严温何同,更想再见到马玉仪和小沈辛,但我能够么?
石牢的铁门仍然大开。他们不必防范沈神通会逃走,因为一来他活得成活不成还是一大疑问,何况甬道到地面出口处层层设防,严密得连老鼠也钻不出,又何况沈神通这个半死不活的人?
不过如果真的放出那七个老一辈高手,他们人人武功仍在,情形当然有天渊之别,但沈神通肯么?他做得到么?
其实更重要的是:沈神通究竟活得成活不成?如果活的成,他可还有反击的力量和妙计。如果活不成当然甚么都不必说了。